紫喬姑娘 第六章
雁孤飛,人獨坐,看卻一秋空過。
瑤草短,菊花殘,蕭條漸向寒。
簾幕里,青苔地,誰信閑愁如醉。
星移後,月圓時,風搖夜合枝。
五代馮延巳包漏子
因為不是心甘情願的婚事,所以一切從簡,什麼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能省則省。
遍後的兩人,和婚前沒啥兩樣,像是只為給眾街坊一個交代,結婚又似沒結婚。
水火不相容的兩人自然不可能同房,一個住原來的南軒,一個則選了東廂房,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樣,
「大姐姐,不刷尿桶了?」嚴家瑛找她說話解悶。
「是啊,刷煩了不想刷了。」
「季雍哥不讓你刷了是嗎?那我去拜托季雍哥給我刷,好好玩!」
「瑛兒。」她攔住嚴家瑛,想起瑛兒舌忝尿桶的往事。
「呃?」嚴家瑛偏頭問。
「還想不想變成襪子?」
她沉吟半晌,「不想了。」
「為什麼不想了?」
「季雍哥說襪子不能講話,我受不了。」
莫紫喬掩嘴一笑,「那就變成一只鵪鶉好了。」她想起嚴季雍的話,轉移瑛兒的注意力。
「鵪鶉啊……」
丙然引起了嚴家瑛的興趣。
「是啊,小鵪鶉很可愛的,如果你想變成鵪鶉就不能去刷尿桶。」
「為什麼?」
「尿桶很臭呀,鵪鶉愛干淨,很怕臭的。」
嚴家瑛听得入神,反問道︰「那我要怎麼變成一只鵪鶉?是不是要住到大樹上?」
「嗄?怎麼變啊,我還沒想到耶。」
「大姐姐,你快想嘛,想到後告訴我。」
「要花點時間,你要听話,不能胡鬧,你听鵪鶉在唱歌了。」她側耳凝神聆听。
嚴家瑛學她的動作。
「真的耶,大姐姐,你真好,不像阿震。」
「不像誰?」莫紫喬沒听清楚。
「不像……大姐姐,怎麼鵪鶉不叫了?」
莫紫喬帶她往樹叢走,撥了撥樹葉,一窩鵪鶉蛋就在眼前。「蛋寶貝的母親出去找東西吃了,所以不唱歌了。」
嚴家瑛輕輕踫了下鵪鶉蛋,「會不會痛?」
「不會痛,它們很安全,可是你要記住不可以打擾它們哦。」
「我知道,我以前也養過蛋的,可惜,可惜……」嚴家瑛垂下臉,眼淚掛在眼眶。
「怎麼了?好好的又哭了。」她發現,嚴家瑛真的很愛哭,像個淚壇子。
「我不要變成鵪鶉、我不要變成鵪鶉。」
嚴家瑛突然情緒失控是她始料未及的,發狂的嚴家瑛直往槐樹沖去,用頭撞樹干。
「瑛兒、瑛兒!你冷靜點。」
嚴家瑛的力氣太大,她實在拉不住,只好大嚷搬救兵。
嚴季雍從書房出來,平日照顧她的女乃娘胡嬤嬤亦從廚房趕來,嚴季雍抱住嚴家瑛,柔聲哄道︰「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乖乖,沒事了。」
嚴家瑛全身打著哆嗦,好像處于冰天雪地里,嘴唇發紫,面色蒼白。
「不要……不要……」嚴家瑛嘴里喊著。
「乖,沒事了,季雍哥在這里,沒人敢隨便欺負你,沒事了,你看,這里的人你全認識啊。」
嚴家瑛看了她們一眼,「是認識,大家都認識……」
約莫一刻鐘後,嚴家瑛才安靜下來,依在嚴季雍懷里,不再尖叫。
「胡嬤嬤,把佷小姐帶回竹軒休息。」
苞嬤嬤扶起嚴家瑛緩步走向竹軒。
嚴季雍的這一面是她不曾見識過的,溫暖、冷靜、和善,懂得安撫人。
「什麼刺激了瑛兒?」他板著面孔問她。
她回過神,友善、溫暖,從來都不是他面對她時的態度,她有自知之明。
「一窩鵪鶉蛋。」她淡淡的說。
「什麼?」
「瑛兒不想變成襪子了,我問她要不要變成鵪鶉,我見她興趣濃厚,就帶她來看這一窩蛋,誰想得到一窩鵪鶉蛋也能讓她發病。」
「你少出餿主意就不會有事。」
又怪她,她莫紫喬好像只會做錯事、出狀況!
「我也是學你的。」
她真的很無辜,陪伴一名心緒癲狂的人,比想像中難,她自問已經盡力了。
「學我什麼?我看你喜歡自作聰明。」他不客氣的指責。
她抿了下嘴,「不想理你。」
「我現在是你的丈夫,你不想理我也不成。」他說。
她覺得不可思議。
「你以為你是誰?丈夫又怎樣,一丈之內是我夫,一丈之外——對不起,請你當我是陌生人。」
他粗魯的將她拉進胸前,低下頭吻住她,先是輕輕吸吮她的唇,然後加重力道,靈舌探入她的嘴內。
「唔……呃……」
她掙扎著,兩頰臊紅,直到他放開她。
「是夫妻,還是陌生人?」
「仇人!」她瞪視他。
他仰天大笑,「試試看,一丈之內才是你夫,那我就把你拴在一丈之內,看你認不認我這個丈夫。」
她以手臂擦了擦被吻腫的紅唇,「無聊!」
「把紫喬姑娘收了,我嚴季雍的妻子豈可在外拋頭露面,安分點!」他不想發脾氣。
「你真是得寸進尺,我開鋪子干你何事?要我別拋頭露面,除非你也做得到別拋頭露面。」
他不以為然地道︰「男主外,女主內,你說什麼渾話?」
「我不是甘願嫁給你的,什麼主內、主外,不干我的事,你想找個主內的女人就去找吧!別指望我。」
「你怎麼如此難以溝通?我們雖不是甘願成親的夫妻,可我認了,你不能也認命嗎?」
他調適了許久才有這層領悟,互相為敵的生活令人齒寒,也許他該修正自己。
「太遲了。」她說。
「什麼意思?」
「從你退了我的貨開始,我們就不可能好好相處了,別提後來閔芝的事件,你的得理不饒人,讓我恨你。」她老實直言。
他愣住。
「沒想到你如此在意?」
「廢話!倒楣的人是我,出丑的人是我,刷尿桶的人也是我。」
她想忘都忘不了。
「大不了我把那三十疋布買回,尾款多少?我一次付清,明天讓史軍去取濱。」
她不食嗟來食,「不必了,我不接受施舍,尤其是你的,請你不用假好心。」
「我是真心的。」
「太遲了!」說完話,她即離去。
有些氣,有些恨,有些怨,不是說解就能解的。
*
莫紫喬阻止史軍和家丁搬那三十疋布。
「夫人,這是大人的意思,你就別為難我們下人了,要是辦事不力,會受罰的。」
「要罰就叫他罰我好了,又不是沒被罰過,頂多再刷個十天半個月的尿桶。」她沒意見。
「夫人,你還是讓我們把這些布疋拿回去吧!若您有不同的意見,回頭再和大人商量。」
「抱歉,你回去告訴你們的大人,這些布疋已經有買主了,我沒法讓你們拿回去。」
「夫人——」
「小柿,送客。」莫紫喬撥了撥算盤珠子,不想贅言。
小柿不好意思的看向史軍,「史總管,真的很抱歉,這些布疋真的已經有別的買主了。」
「希望夫人回去後向大人解釋……」史軍很緊張。
「不會拖你們下水的。」
史軍一行人走後,小草問道︰「大小姐,這些布疋真有買主了嗎?」
「是啊,我決定把它們送給城隍廟里的乞丐。」
「什麼時候決定的?怎麼沒听你提起?」小柿問。
賠了不少銀子的三十疋布,嚴大人想覆行合同的收回嚴府,大小姐為什麼不同意?
「剛剛決定的。」
嚴季雍把她想成什麼了?高興時模模頭,不高興時射她冷箭?
「便宜了那些乞丐。」小草說,
「我還想運往北京城分送給城里的孤兒寡母呢。」
她自己十歲就沒有了爹娘,特別了解那份辛苦,要不是她懂得鑽營,今天早已餓死街頭。
*
兩手空空回嚴府的史軍,嚴季雍立刻明白怎麼回事。
「夫人說有了買主。」
「誰?」他直覺她騙他。
「夫人沒說。」
「我要她覆行合同。」他言詞威嚴的道。
「我想大人恐怕要小心處理,免得兩敗俱傷。」史軍這段時日看著他家主子和莫家姑娘斗來斗去,有些憂心再這樣下去會玉石俱焚。
「我會謹慎。」
「大人,女人都喜歡听好听的話,如果大人肯放低身段,說些甜話,也許夫人會心軟。」史軍忍不住獻計。
「她不吃這一套。」他主觀的認為。
*
馬雙飛真誠的對莫紫喬說出她的建言。
「你能嫁給季雍哥是三生有幸的事。」
她想嫁還嫁不到呢!她曾經妒恨過,也曾經想過要從中作梗,是她信的神給了她寬恕的力量。
菩薩要她一切隨緣,因為該是她的跑不掉,她听進去了,這是廟里解簽詩的人告訴她的。
「這種話我听多了。」
成親前,成親後,不停的有人這樣提醒她,好像她條件有多差,高攀了嚴季雍。
「你怎麼能這麼無動于衷?」
「經歷了太多事,你要我如何反應?難道矯情才是我該有的唯一態度?」
她覺得大家對她很不公平,只因為她的出身不如他,就該受這個罪嗎?
「季雍哥是就事論事,沒錯,他要你刷尿桶是過分了點,可也是你夸下大話在先,將季雍哥惹毛了。」
「他可以不要那麼嚴厲的,這些日子以來,我所受的委屈是你沒法想的。」
她決定不原諒他。
「你不怕季雍哥向外尋求慰藉?」女人都怕她的男人另有新寵,她不信莫紫喬真能忍受。
「很好啊,我祝福他,真的。」
馬雙飛暫時不再相勸,畢竟清官難斷家務事。再者,她自己也有自己的煩惱。
「嚴府有個得了癲病的女孩是嗎?」馬雙飛改問。
「瑛兒是因為受過刺激才會變成那樣的,你怎會知道這事?瑛兒深居簡出,應該不會有外人知道她有癲病啊。」
「青青告訴我的。」
「又是小草告訴她的?」
馬雙飛頷首,「諸祭哥認識她。」
「不清楚,你從哪里知道諸祭哥認識瑛兒?」
莫紫喬總覺得瑛兒年紀輕輕卻身不由己,很可憐,所以動過幫助她的念頭,那天發病前,她曾听見瑛兒講過阿震這個名字,阿震是誰?會不會和她的病有關?
「一次季雍哥和諸祭哥閑聊,我听到的。」
*
棒天下午,莫紫喬特地跑一趟李府,詢問李諸祭他所知道關于嚴家瑛的事。
「你認識一個叫阿震的人嗎?」她開門見山地問。
「阿震?」他反覆推想,「不認識,他是誰?」
「無意間听見瑛兒提起這個名字,我認為他和瑛兒的癲狂之癥有關。」
「阿震……你問過季雍了嗎?」
她搖搖頭,「不想問他。」她不喜歡讓他覺得他們可以和睦相處。
「吵架了?」他一笑。
「吵架是家常便飯,不吵才怪,我不想說他的事。」她悶悶的說。
「季雍是個好官,學養俱佳,你跟著他,不會後悔的。紫喬,放下偏見,給彼此一個機會嘛!」
敝哉!走到哪,哪里都遇得到褒揚嚴季雍的人,她為什麼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
她麻木不仁了嗎?
「好官不一定是好丈夫、好朋友。」
「可是也許他是好丈夫、好朋友啊,是你不肯給他機會彼此了解。」
「夠了,我想談有關瑛兒的事,不是我和嚴季雍的夫妻之道。」
當她受苦時,這些夸嚴季雍的人有沒有站出來替她說過一句話?
也許有,但效果不彰,可見嚴季雍對她多麼狠心,為什麼這麼多人要她原諒他?她不明所以。
「瑛兒,去年元宵時還好好的,幾個月後情況就不好了,為情所困走不出來,大體就是那樣,癲癲狂狂,人事不知。這樣的病世上難有具體的解藥。」
「可有印象瑛兒去年元宵和誰走得最近?尤其是男的。」
李諸祭想了一會兒,「隱約好像有,但是很模糊,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很可能就是阿震。」
「你最好告訴季雍,他大概認識瑛兒的朋友。」
*
放在馬車里的三十疋布讓人連車帶布一把火給燒了。
「大小姐,昨晚我把布疋先放進馬車里準備今天一早送去城隍廟的,也和做衣服的師傅約好,預備替廟口附近的乞丐量身制衣的。這火大概昨晚就燒了,全成了灰燼。」小柿心里自責得緊。
「去庫房再搬三十疋布來,一諾千金,我不能寡信。」
「大小姐,又會賠錢……」
她看得很開,「老天爺要我賠錢我也沒辦法,去,照我的話辦。」
別燒馬車布疋的事很快傳得人盡皆知。
嚴季雍主動辦這個案子。
「不用了,也許是小表玩火不小心失手點燃了馬車里的布疋。」她婉拒他的好意。
「那麼晚了會有什麼孩子在街上閑晃?」他分析地道。
她不語。
「你是因為我,所以不想查這件事?」
她不否認,「我倒覺得那把火燒得非常好,省去我不少麻煩。」
「不是有新買主要那些布疋?」
「我開的是布莊,要布還怕沒有?頂多再拿出另外三十疋布,不痛不癢。」為了面子,她說得瀟灑。
「我要買那些布,你為什麼不賣?我們剛認識時,你一直想把它們硬塞給我的呀。」女人心,海底針。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她冷冷的道。
他整個人愣住,為她充滿敵意的態度淒然,反省之後,他很清楚這一切是他自找的。
「你真記仇。」他笑笑,笑里有苦澀。
「已經告訴過你了呀,我記仇,你記恨,很公平。」她不吐不快地道。
「一點都不公平,你帶著仇恨嫁給我,除了怨懟沒有其他的,以後數十年,我們要如何走下去?」他咆哮地道。
她沒想過那麼遠的事,「你要怪去怪諸祭哥,問他為何許下那樣的重陽心願,不然,你可以寄望來年啊,明年重陽節做個鵪鶉王,好把我休了。」
他搖搖頭,俊臉黯然。「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說出這些話?」在他對她有異樣情愫之時。
「少假惺惺了,再裝就不像了。」她取笑他。
他無奈澀笑,被自己織的網困住了。「我認真的時候你說我假,真是天下第一諷刺。」
她不懂他的心,只當他發酒瘋,雖然說這話時他並沒有喝酒。
「好了,沒別的事了吧?我很忙,請你讓讓。」
他遲疑了下,側身讓她離開。
秋天要結束了,他和她的關系也將步入冰雪的冬天吧!他真的知道,這個局面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沒關系,總有一天我會改變你的心意。」
「大人,有黃門快馬通知您速速進宮,似有要事。」史軍進來稟告。
他已猜到皇上找他有什麼事,三個月前,他會很高興皇上下旨派他采訪民情,可今時非昨日,他和紫喬的關系還是這麼僵,他一走,不知何時才會回來,許多事,他能扭轉多少?
「有听說是什麼事嗎?」
「好像皇上要指派大人視察江南七省,下個月就要起程,京城名捕皇甫光磊將與您同行。」
「皇甫光磊?」
「最近竄起的大紅人,皇上很倚重他。大人,您看是不是要婉拒皇上?」
嚴季雍問︰「為什麼這麼問?」
「大人和夫人的感情尚不穩定,您這一走,我怕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連史軍都看出了他的悲哀。
「我不能抗旨。」
「皇上會體諒的。」史軍把皇上看作尋常人士。
「皇上是看大格局的人,不會允許臣子為兒女情長所左右。」他不樂觀。
「大人,若您真要成行,我會替您看住夫人的,還有李大學士,他也會幫忙。」史軍是個好人。
他愁笑,「不需要,人的心若不在了,看住肉身有何用?不如成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