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三十三秒 第二十一章
萬一他這輩子都必須靠拐杖行走呢?
他還少了可用的左手……
或許是受傷的關系,最近他常會在一個問題點上磨很久,情緒也顯得比較低落、悲觀,大哥建議他去看心理醫生,避免有創傷後壓力癥候群,但他堅信自己沒有,只是每到夜晚,那種沒來由的絕望猶如一條蛇緩緩纏住他的脖子,令他難以呼吸,就像父親去世那陣子,他總在半夢半醒間慌亂地想找到能夠令他呼吸的地方,不僅睡不好也吵醒睡在身旁的千尋。
「潮……」葉千尋輕喚他的名,在他身旁坐下,張開雙臂攬著他。
「抱歉,吵醒你了。」父親的過世以及這次車禍的後遺癥──是了,他不得不承認有後遺癥──都讓他很痛苦,難以成眠。
「怎麼了?」今天的潮一直提不起勁,必定出事了。
葉江潮聲音沙啞地問︰「你有想過萬一我的腿不會好嗎?」
「從沒想過。」她回答得斬釘截鐵毫不遲疑。
他苦笑一聲,「對我這麼有自信?」
「一半。」
「另一半?」
「即使你的腿真的好不了又如何?難道你就不是潮了嗎?」醫生有提醒她這時的潮最脆弱,容易因為一點小事而鑽牛角尖,她必須更有耐性幫助他走出來,否則會讓他愈陷愈深。
「到時候我會變成需要人家照顧的人,會成為一個……負擔。」
她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語。
自從潮出院後,一直很少說話,因為他也很忙,忙著學習用右手做事,從刷牙、吃飯甚至到穿衣服,能一個人完成的事情絕不假手他人,所以他很忙,根本沒時間和人聊什麼心事,今天他突然想聊,她當然要靜靜听他說。
「我還不能自己洗澡,現在你可能覺得沒關系,可一年、兩年、五年或是十年,每天都必須幫我洗澡,以及協助我做不到的事情,你自己也有事要忙,到時候就不一定會那麼……心甘情願了。」葉江潮很困難地用了這四個字。「說不定會有怨言……我說的是現實,不是故意要打擊你的信心,千尋,這是我的人生,是我願意為你這麼做,你真的不必有任何同情或是愧疚,所以……如果你想走,盡避走,別讓我綁住你。」他的聲音摻著緊張,也不敢抓住她的手。
無聲化為空氣包圍他們,入冬的空氣總是特別冷,特別入骨透心,凍得連呼吸都慢了,嘆息的次數也更多了。
「唉,我真難過……姑姑說你不太了解我,我本來不相信,現在不得不信了,會不會是因為你太愛我才沒發現我的缺點?如果我只是同情一個人,家里有錢,難道我不會用更簡單的方式解決?你應該很清楚我很怕麻煩……不過,換做是我肯定也和你一樣會有這些煩惱,但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假如今天我們兩個人交換,你也會認為我是負擔嗎?」
她的話就像一顆石子在他的心湖里激起漣漪。
葉江潮沉默良久,原本略顯緊繃的肩膀慢慢放松,緊蹙的眉心亦漸漸舒展開來,不敢說心頭的芒刺已經完全拔除,可至少他心頭的陰霾已逐漸消散。
他最在意的是千尋,只要她不為難就好,他便能無視其他。
「我很喜歡幫你做這些事,也很喜歡幫你洗澡,雖然你每次都不讓我洗前面。」她的語氣有些哀怨。「陳媽說我小時候是你幫我洗澡的,一直洗到我要上國小一年級,是你陪我度過最寂寞的日子,更是你給了我滿滿的愛和關懷,現在終于輪到我照顧你,這是我心甘情願的,因為我無法代你承受這些痛楚,至少把你自己交給我,好嗎?」柔柔的嗓音似羽絨般暖暖裹著他。
葉江潮拉著她的手輕柔撫模,他一手照顧的女孩如今長大了,她的手終于能夠抱住自己,兩人之間也不再有距離。
他奢求的也不過如此。
葉千尋親昵地以鼻尖磨蹭他的頸子,猶如一只向主人索討疼愛的小貓。
潮一直放慢腳步等她追上,好不容易兩人終于能夠牽手卻因為意外而緩了他的步伐,不過這會兒換她等他。
「我很願意幫你洗澡,洗一輩子我都非常樂意,等我們都白發蒼蒼了還能互相擦背,那樣不是很恩愛嗎?而且你說過不會再放開我的手了,你說到要做到,絕不能放開我……」
葉江潮笑了笑,親吻她的掌心,以吻代替他的回答。
「所以……」
「嗯?」
「明天讓我幫你洗前面好不好?」
嘿嘿,當了那麼久的好人,偶爾也讓她演一次壞蛋吧!
復健是一條漫長的路,必須持之以恆。
這條路上,葉千尋比他還積極,導致一些新來的復健病人以為她才是那個不良于行的患者。
葉江潮從不說苦,她也沒喊過一次累,他們一路扶持,盡避跌跌撞撞或小有摩擦,但只要相視一笑便雨過天晴,因為能擁有彼此已是最大的幸福。
每當她發現他發呆地望著角落的大提琴時,她會靜靜待在門口等候,比起身體上的疼痛,她深信無法拉琴更是揪心的苦。
葉江潮不曾對她抱怨一句,她卻明白,同時悲哀的察覺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葉辰杰提議把大提琴收起來免得他看到心里感傷,葉千尋卻不贊同,她希望是由潮主動提起這件事,那樣才代表他已能雲淡風輕笑談,而不是因為旁人的自以為是被迫改變。
也許不是當下,可她相信總有一天潮會重新走出來。
四月,葉辰杰終于再婚了,葉宗楠也終止了和葉江潮的收養關系,後者恢復了原本的姓氏。
江潮──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她永遠記住。
葉千尋始終陪在他身旁,默契極好地幫他處理一些他比較棘手的小事,除此之外,只要他不開口,她就視他如正常人讓他自己慢慢來。
婚禮簡單隆重,Kay的家人全都來觀禮,熱情的他們帶來了歡樂的氣氛,稍稍沖淡車禍留下來的悲傷。
葉千尋訂了後天的機票到美國。
經過努力,江潮的腿雖然走起路來還有點跛,也暫時無法擺月兌拐杖,但已經算恢復情況良好,醫生是這麼說的。
「會不會緊張?」
「緊張?」江潮端起酒杯,品嘗紅酒的滋味;他已經慢慢習慣使用右手。
「是啊,後天就要去美國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喔!」她賊賊地笑著,似有著什麼詭計。
「你在想什麼啊?」他敲敲她的腦袋,嘴角的笑意清晰可見。
唯有在這時刻,單獨面對她,他才能真正露出笑容。車禍之後,他對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了距離,不再像之前那樣輕易侃侃而談,如果沒有她在身旁,他幾乎不發一語,以至于大哥總笑稱千尋是他的翻譯機。
不只翻譯機,千尋亦是他的心靈支柱,倘若看不見她會讓他焦慮。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也希望能趕快好起來,無奈每當他愈想著力就站得更不穩,導致失眠了好幾個月。
每天夜里醒來,他都慶幸有千尋在身旁,要不漫漫長夜他只會更慌亂。
對于去美國這件事,即使口頭上答應千尋,心底仍有猶豫,最後是大哥要他放心去,順便醫心病,他才下定決心。
這趟美國之行,他期待能找回最初的自己,別再讓人掛心。
「想我終于可以……嘿嘿!」
「沒正經!」
葉千尋吃驚地瞪大眼,「潮,你好久沒說這三個字,沒想到我居然會懷念。」她拍拍他的腿,往他身上蹭了蹭,「放心好了,一切都會順利。」
江潮輕輕頷首。
「Kay在喊你了,應該是要接捧花了。」
葉千尋立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會把花拿回來,因為下次就輪到我們了。」她沐浴在陽光底下,笑容特別燦爛,當她低頭時,江潮也迎上她的唇。
猶如誓約之吻──他們不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