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臣 第1章
武周•天授三年
他名叫今年,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活過今年。
生在貧困的窮人家里,又有十只指頭也不夠數的兄弟姊妹,有一餐沒一餐是尋常,偶爾能舌忝掉碗邊遺落的米粒都能讓人心懷感激好久,別人掉在地上嫌髒的食物會歡天喜地撿起來吃,還會跟兄弟姊妹炫耀自己在外頭騙吃騙喝了什麼好料的生活……這樣的日子或許听在他人口中是笑話,但對他而言卻是最真實的。
從今,迄今,于今,今來,今雨,今花,今草,今木,今生,今世,今年,今日,今朝,今夜,今夕……他和那些名字帶有「今」字的手足們,越到後頭越被賦予時間的限制。
簡單一點解釋,也可說是食糧危機吧!
希望能活過今生,希望能活過今世,希望能活過今年,希望能活過今日,希望能活過今朝和今夜以及今夕……排行十一的他看著下面出生的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也會想著,明明養不起卻還要生的這對雙親已經不是腦筋出岔,是完全斷掉了。
他的兩個弟弟被期許活過一逃邙已,另一個弟弟和妹妹則只有一夜,那對沒用的父母卻還是沒有警覺,當飯桌擠不下,必須兩個孩子擠一張椅子時,他們才會驚覺人又變多了,然後沒幾天,他就會少一兩個兄姊。
憊小不懂事的時候,他也曾問過哥哥姊姊到哪去了,年紀稍長的手足會告誡他不能問這些——如果他還想吃飯的話。于是他了解到,那個曾被他稱做大哥的兄長並非這個家里頭最先出生的孩子。
所以他不怪自己被賣掉,跟那些和爹上山去砍柴卻莫名其妙一去不返的兄長姊姊比,如今他能獨自吃一碗飯,實在很幸運。
沒錯,跟著那個買下他的年輕男人走,他能自己一人吃一碗飯,還能吃到向往的雞蛋,和許許多多沒吃過的東西。
于是離開那個家,他一點都沒有後悔過。
只有一點,是他現在最痛恨的事——被人笑是沒人要的孩子。
「給我個名字。」
伴今年縮在屋子的角落,目光直視前方的地上,喃喃開口。
整間屋子就兩個人,想也知道他是在跟誰說話。
「名字?你不是有的嗎?就是洪……今天?今晚?」大白天就在喝酒的馮守良打著酒嗝,想不出他的名字。
不能怪他,實在是那一堆今什麼的,很難一一記住。
「今年。」他定定地說。
「喔,是啦,是啦,洪今年嘛。」馮守良拍拍額頭,笑自己「老」胡涂了。「這樣你還要什麼名字?」
伴今年的視線直盯著一個定點,沒去看馮守良,但的確是和他說話。
「我要一個跟你同姓的名字。」他堅定的要求。
都是因為他名字的姓和這個男人不同,才會被人笑說是沒人要,被人撿回來的孩子。
「我是問你原因,小子。」馮守良倒了杯酒,邊喝邊說。
「我討厭那些沒長眼的家伙老對著我喊沒人要的孩子。」洪今年稚齡的臉上閃過一抹抑郁。
巴這個男人來到這個他完全陌生的村子,已經個把月了,他越來越不喜歡到外面走動。這村子不大,有關他的來歷很快便被傳了開來,這男人也不遮掩,別人問,他便直說他是被買來當養子的。
在馮守良漠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點對他自尊的保護條件下,他開始被村里的孩子叫作父母不要的孩子。
即使是事實,又有誰高興听見被如此嘲笑?
「蠢小子,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永遠都會被人這麼叫的。」馮守良笑道,完全不在意被人家這麼說。
就是改了名字又怎樣?所有人都知道洪今年不是他的親生孩子。
「給我一個名字。」他堅持。
他不是不知道改了名字也不會改變他不是馮守良親生子的這一點,但,他既然是來當馮守良的養子,擁有一個和他同姓的名字,必定名正言順許多,面對那些嘲笑辱罵他的人,他不會再無立場反駁。
「嗯……也不是不行。」喝得雙頰通紅,馮守良沉吟了一會兒,答道。
伴今年一凜,終于調過視線去看他。
「我要你到城里去貼公告,告訴所有人。」他繼續要求。
「也可以。」馮守良聳聳肩答應。
伴今年停頓半晌,對太容易到手的結果感到困惑,但老成地沒有表現出來,反問︰「說吧,你的條件是什麼?」
雖然不曉得這位看上去不老的男人,為何會在一群兄弟姊妹里挑中自己,但他知道絕對不是出于「這個孩子很可愛」,或者「這孩子很討人喜愛」的原因,因為他從頭到尾都沒對馮守良笑過。
他也不是真想討他歡心,或贏得他的喜愛,而是來填飽自己肚子的,如果他對自己有任何的期許,最好早點說,在他能做到的範圍內都會盡力替他達成。
條件?這小表似乎弄錯自己被買來的意義了。
馮守良用眼角余光觀察洪今年的神情,大概猜得出他的想法,再加上最近他身上有增加趨勢的大小傷痕,要導出結論並不難。
不過……也好,都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是該好好考驗一下這個孩子是否真如那雙銳利的眼一樣——有勇氣。
馮守良踩著不像喝醉酒的人會有的穩健步伐,來到洪今年的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顎,露出溫和無害的微笑。
「這樣好了,你只要擊敗那些嘲笑你的孩子,我就給你一個名字。」
伴今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鍛煉自己的力氣,和面對個子比自己高的孩子該如何才能擊敗他們的方法。
于是今天,他終于成功了。
打贏那群嘲笑他的孩子後,他正準備要去「領賞」的時候,踫上了眼前這個怪家伙。
是他沒見過的孩子。
一頭漆黑的發高高束在腦後,一身同樣黑色的服裝,一雙鐵灰色的冷靜眸子,一副瞧不起人的笑容。
為何有人能生得如此模樣?
「你到底在看什麼?討打嗎?」洪今年忍不住咄罵。
「你打得還不夠嗎?」男孩意有所指地看向那群男孩離去的方向。
「再多我都不怕!」雖然比男孩矮小,但洪今年沒有害怕,打直腰桿,迎向一點斗爭意味也沒有的男孩。
男孩突然抓了抓頭,臉上浮現無趣的神情。
「喔,是嗎?那你還真有興致,該不會是吃飽了沒事干吧?現在的孩子真好命,是不是都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懂不懂父母辛勤工作養大你,是為了等你將來養他們啊?」
「你自己也是個孩子吧,況且你根本就扯遠了!」洪今年沒好氣的回道。
「啊,是嗎?」男孩目中無人的挖了挖鼻孔,一改方才嘲諷的神情,卻更惹人火大。
伴今年的兩眉立刻倒豎。
不是找碴的人他向來不予理會,不過倒是很樂意拿眼前這個說沒幾句話,卻句句令人不爽的男孩來練拳頭。
握起拳頭,他眼神一凜,趁著男孩打著呵欠時,快速奔到他面前,用盡全部的力氣朝他的臉打下去。
伴今年可以預測,這一拳將會擊上他的左臉,他會重重的倒地,也許掉個幾顆牙齒或者噴噴鼻血,但用不著擔心,不會死人——自信的笑容在眼前失去男孩的身影後,登時僵在洪今年的嘴角,形成一抹尷尬的表情。
「喂,出拳這麼重,你想殺了我不成?」不知何時來到洪今年身後的男孩狀似隨意地一手搭在他肩上,鐵灰色的眼由上往下睨著他。
動不了!
伴今年想掙月兌他的鉗制,可連扭動身軀都辦不到,男孩的力氣大得他差點失聲痛呼。
「放開我!」
「倘若你答應不再動手動腳的話。」男孩稍微松了手勁,但察覺他有掙扎的念頭,又加大力氣,威脅道︰「抱歉,我今天沒有打架的意思,你再亂動,我會直接要你倒地不起。」
「用嘴巴說誰都會!」洪今年啐了他一口。
「我這人向來說到做到。」男孩的語氣沒有改變,卻令人無法懷疑。
「這句話還給你,順便附送一句,我一定會揍到你!」洪今年沒發現自己此刻和稍早前那群被他揍得跪地求饒的孩子一樣,完全是喪家犬亂吠。
「我敢賭一碗辣味干面,你不可能打到我。」男孩說完,似乎覺得不夠滿意,又補了一句︰「連拳風都掃不到。」
「拳風是什麼?啊,不管啦!我絕對能揍到你的臉!」洪今年不自覺放棄掙月兌,維持同樣出拳揮空的姿勢,和他吵了起來。
「我拿十碗加了滿滿辣醬的干面跟你賭,絕對不可能。」男孩又說,同時又揚起那討厭到不行的諷刺笑容。
「絕對可能!憊有為什麼是辣味干面?為什麼是十碗?你到底有多喜歡吃辣味干面?」洪今年連珠炮似地嚷著。
「淋上滿滿辣醬的辣味干面很好吃,連吃十碗也不成問題。」男孩滿不在乎的解釋。
「誰——」正在氣頭上的洪今年意外掙月兌他的鉗制,同時朝他掃出一腿,「管你啊!」
男孩在他動作的瞬間,已經看出他的路數,並采取反制的行動,在半空中抓住他踢出的腿,使得好不容易得以轉身的洪今年,這下又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單腳站立,整個人因重心不穩而歪歪倒倒,雙手徒勞無功地在空中飛快揮動,藉以平衡自己。
「啊、啊……唔、咿!」
男孩听見他發出的奇怪叫聲,再看看他愚蠢的舉動,唇角勾起不懷好意的笑,接著故意抬高他的腿。
「唔哇——」霎時間,洪今年上半身往後倒,都快可以看到背後那棵樹了,「你這個混蛋!想害死我不成?」
男孩維持笑容,又把他的腿抬得更高些,洪今年感覺自己頭項快要踫觸到地面了。
「不行了、不行了!都看到那棵樹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摔死的……會頭先著地的!」洪今年驚慌失措大喊,深怕他突然放開自己。
「嗯,那樣正好,你會倒地不起,我會平安無事,從結果來看,我們都很滿意。」男孩越想越滿意,不斷點頭。
「滿意的是你吧!一旦把我整死,會高興的只有你!而且你一定會立刻跑去吃辣味干面,還一次叫十一碗當作慶祝自己贏了吧!」腦袋慌成一片的洪今年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輸贏我是沒那麼在意,十一碗辣味干面倒是個不錯的提議。」男孩一邊掐著下顎思索,繼續把他的腿往上抬。
「騙人!你一定在意!一定想打贏我對吧?看我太厲害了只能用這種方法贏我對吧?身為男子漢就該堂堂正正面對敵人,現在放開我,我還不會到處去宣揚你卑鄙小人的行徑,要是讓我摔下去,明天你就該死了!」
卑鄙小人?
就他剛才觀察他打人的招數來看,他們之中能用上「卑鄙」二字的應該會是他才對。
男孩掏掏耳朵,明顯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听你這麼說,我就更不能讓你活到明天了,是吧。」
男孩臉上的笑意驟增,洪今年努力轉過脖子,從被他抓住的腳和他的手之間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實在懷疑他稍早的冷淡是裝出來的,這副惡劣的性子才是真正的他。
「啊,當然我會接受道歉的。」迎上他的目光,男孩又笑著說。
他……是要他道歉?
想他洪今年什麼沒有,就是骨氣多到隨時都能傷害人的地步!若他想要他求饒,那是等到老天下紅雨都不可能的,痴人說夢話去吧!
「不可能!」他大聲駁斥。
「嗯……也好,我一直想試試人的雙腿究竟能張到多開。」男孩稍稍把他的腿往後推。
伴今年立刻疼得破口大罵︰「混帳王八!腿會斷掉的!我會從裂成兩半啊!」
這家伙一定有虐待人的傾向!絕對是!
「放心,大家都是那樣。」男孩好意安慰。
「可惡!臭王八羔子!你叫什麼名字?」他一定會狠狠記住他的名字,來日方長,找他算帳!
「辣味仙人。」男孩說出一听就是在敷衍人的名字。
「如果你是辣味仙人,我就是蔗漿神人!懊死的!你快把我放下來,我可不想接下來幾逃詡跛走路!」感覺對方放松了些,洪今年又立刻用生龍活虎的語氣祭出惡言惡語。
「本來我是想說,你識相別亂找麻煩,我也不會太搭理你,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因為馴服野獸是我尚未完成的宿願之一。」況且他也挺想看看「跛」是什麼姿勢。
「你確定是宿願?我看根本是興趣吧!惡劣的興趣!」在半空中揮舞的雙手實在很酸,洪今年意外地發現垂下手臂後,竟然可以踫到地面,眼神立刻閃過一抹光芒。
如果他能用兩只手撐著自己片刻就好,應該能夠把腳抽出來,幸運的話也許可以踹他一腳。
伴今年在心底思量那副景象,除了興奮外,還有著躍躍欲試。
畢竟能踹倒他,再瀟灑的用兩只腳站在地上鄙視他,肯定大快人心!
「我不在意你想試著踢我,不過我認為該提醒你一下,只要我在你動作的同時松手,你會立刻失去平衡跌個狗吃屎。」
他怎麼會知道自己要干嘛?
伴今年難掩錯愕,撐在地上的雙手不知該收回,還是不顧他猜中,趕在他能反應之前繼續原訂計畫。
遲疑了眨眼的時間,洪今年立刻決定依照計畫進行——用比他更快的速度!
怕他真的放手,洪今年沒有費力先抽出被制住的腿,反而是借力使力,直接抬起自由的那條腿,準確迅速地對著他的頭部踢過去。
依照踢擊的力道,方向的準確和沒有猶豫的速度,這一腳鐵定能造成很大的傷害,讓他倒地不起失去意識絕不是問題。
偏偏,洪今年誤算了兩件事︰其一,他從沒有嘗試過這樣的動作,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來;其二,他徹底忽略男孩的速度和打架技巧在他之上。
男孩在他有動作之前便有防備,手輕輕往前一推,再放開,洪今年馬上摔個倒栽蔥,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所謂踢到鐵板,正是這麼一回事。
「你這王八蛋……」抱頭在原地打滾,洪今年沒有哀哀痛叫,而是先吐出咒罵。
男孩顯然覺得好玩,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笑容滿面地指著他的臉說︰「你自己可能沒發現,在你要有動作的時候,眼楮都會眯起來,所以不難看穿你的動作。」
「你胡說!」洪今年手抱著頭,怒目瞪向他,認定他是在耀武揚威。
又不是光明正大打贏他的,拽個屁!
男孩聳聳肩,表示不信就算了。
「你到底是來干嘛的?路過還是找碴?」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洪今年從地上爬起來,不小心扭動脖子,馬上痛得哀爹喊娘。
男孩跟著站起來,雙手抱胸,神態自若地說︰「是這樣的,你最近打傷了許多村里的孩子,其中有不少是我們武館的人,所以我來看看。」
「是他們太弱了。」洪今年用鼻子不屑哼氣。
「我不認為打贏就是強。」男孩不知從哪兒模出一塊胡麻餅,咬了一口。
伴今年看過胡麻餅,但是還沒有機會吃過,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佯裝不怎麼在意地問︰「那是胡麻餅?為什麼紅紅的?」
說來,才七歲的他,目前在意的事情只有名字和填飽肚子而已。
「加了辣醬。」一堆的辣醬。
伴今年一听,登時皺了一張臉。
要加多少辣醬才能讓胡麻餅變成紅色的?依他看,應該是直接加了辣椒在里頭吧!
男孩發現他直盯著自己手中的胡麻餅,便問︰「你想吃?」
不是有句話說「今天的敵人就是明天的朋友」?要他先示好也不是難事啦!
「笑話!吃了那種胡麻餅不拉肚子才怪!」洪今年是很想吃吃看胡麻餅有多好吃,听說那是從西域傳過來的,連皇帝都好此味,但是他對男孩手上的辣味胡麻餅敬謝不敏。
真不曉得他有多愛吃辣。
男孩又咬了一口,洪今年的目光始終追著胡麻餅不放,最後男孩三兩下解決掉胡麻餅,然後從懷里掏出另一塊同樣辣紅得可怕的胡麻餅,來到他面前,塞進他手中。
「那些受傷的孩子短時間內無法練功,我師父非常傷腦筋。」男孩頓了頓,又說︰「這塊餅給你,當作是賄賂好了,如果你听得懂,以後別再找其他人麻煩了。」
說完,男孩還一臉「他都懂」的神情拍拍洪今年的肩,似乎打定主意要培養不知從何而來的「患難真情」了。
「是他們先找我麻煩的!」洪今年用力打掉他的胡麻餅,怒聲吼道,聲音听來刺耳銳利。
男孩看著掉在地上的胡麻餅,下一瞬來到他的身後,利用身高的優勢一手勒住他的脖子,一手反剪他的雙手在後,架住他,陰沉著嗓音道︰「浪費可以吃的食物會遭天譴,你想嘗嘗天譴是什麼滋味嗎?」
「誰浪費食物了!是你自己沒有接好!」洪今年根本沒看清楚發生的事,又被他制伏,只好大聲嚷嚷。
被鐵灰色包圍的漆黑瞳仁瞬縮,男孩低語︰「強辯?我最討厭別人強辯,那等于是懷疑我的判斷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是小看天譴的威力。」
「天譴的代表是你嗎?這是私刑!我看你根本就被辣醬嗆得看不清楚了!快放開我!手會斷掉的!」洪今年喳喳呼呼的,懷疑自己的手會被扭下來。
「你知道一個辣味胡麻餅要額外加兩文錢嗎?你知道這還是我拜托老板特別為我做的嗎?你知道老板一天只幫我做兩個嗎?你知道辣味胡麻餅是老板邊哭邊做出來的嗎?因為太辣的關系,老板一天只願意做兩個。」男孩越說頭越低,聲音也越低沉。
「我不知道的是你究竟有多喜歡吃辣味胡麻餅!」辣味胡麻餅、辣味胡麻餅,他干脆把掉在地上的撿起來吃不就好了,還廢話那麼多!
砰!
男孩用手刀狠狠地從他的天靈蓋敲下去。
「噢!」還疼著的地方被這麼一敲,洪今年又倒地打滾去了。
男孩站在原地,鐵灰色的瞳孔冷冷的瞪著他,面容覆上一層陰影,皮笑肉不笑地睨著他。
「既然你不懂,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伴今年終于察覺他的臉色不對勁,想求饒時已經來不及了。
馮守良坐在案前寫東西,听見大門開啟和沙沙的腳步聲,隨即揚首。
「回來啦。」
偌大的廳房只有一盞夜燈,直到洪今年經過馮守良面前,他才發現接連幾逃詡帶傷回家的小表頭,今天傷得特別重。
「你太晚回來了,飯菜都涼了,要是不吃,今晚就餓肚子吧。」馮守良目光直視著他,一邊說。
伴今年沒答腔,走過馮守良面前也沒停下來,就這麼走回自己的老位置坐下,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地上。
馮守良感到好笑。
許是初來乍到的不安感作崇,這小子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天不是睡在他準備的床上,而是那個毫不起眼的角落,似乎那麼做可以讓他安心,他也就由著他去了;爾後,只要心情不好或是遇上討厭的事,他便會躲到那個角落去。
近來看他每逃詡自信滿滿出門的模樣,還以為這孩子的「征討大業」進展順利,結果今天回來又是一副死人臉。
唉……雖然他是知道原因,但可沒有安慰他的打算。
馮守良低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不忘道︰「听說你今天被村里武館的小表教訓得很慘。」安慰人他是不上手,刺激的話,他倒是挺在行的。
伴今年渾身一震,用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悶不吭聲。
不用問也知道一定是有人看到了,回來告訴馮守良。
「誰不挑,偏偏挑了雍師父門下最被看好的門生之一,你當然會輸。」既然他不說,馮守良就繼續說。
「你認識那個該下十八層地獄又天殺的王八蛋?」洪今年的語氣非常冷靜,用詞卻不然。
他竟敢用「那樣這樣」說出來都可怕……不,是可惡的方法惡整他?
「雍震日,武館雍師父的得意門生。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在他上頭還有個師兄,兩個人都是讓雍師父贊不絕口的好徒弟。」馮守良用筆桿搔了搔頭袋。
為什麼一個毫無關系的人,他可以記得住名字,而他這個養子的名字,他卻怎麼也記不住?
「他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怎麼可能有多厲害?」洪今年的口氣滿是鄙夷,絕口不提今天輸慘的事。
「他大你個三四歲吧,不過雍師父近來只收些年紀小的孩子,雍震日在里頭也算年紀大的了,再說習武本來就是年紀越小越能早日發揮潛能。」
「我看他也只是年紀比其他孩子大,才會被說得好像很厲害,等到我長到他那個年紀,一定比他還厲害。」他仍然雙手抱著自己,不是驕傲,而是篤定地說。
「那麼等你到他那個年紀,他不也繼續成長了嗎?」馮守良反問。
伴今年被問倒了。
瞧養子一臉被打擊到的神情,馮守良猜想他現在的感覺定不好受,約莫是在想自己不可能贏過對方,而感到泄氣吧。
馮守良露出玩味的笑容。
「看來你今天真的被他給徹底擊垮了。」
伴今年瞪了他一眼。
「是他突然發癲,說了一堆有關辣味胡麻餅的事讓我很反胃而已,誰說我輸了?」
「我想不用別人說也看得出來,你身上的傷比起前幾天還要多且重。」馮守良點出他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雙手更加抱緊自己,徒勞無功地掩藏大大小小的傷,驕傲的自尊不允許他喊痛求援,才會一回來就往能安心的角落跑。
「那是我一時大意才會讓他得逞。」他還在嘴硬。
馮守良將筆尖就墨,吸飽墨汁後在紙上洋洋灑灑地寫下幾個字。
「你的名字我已經取懊了。」
伴今年立刻抬頭,氣憤頹喪的心情瞬間被拋到腦後,他像只被要求等待不許動的狗兒,好不容易終于要解禁,直盯著主人的動作隨時準備大坑阡頤。
「就在這張紙上。」馮守良手上拿著折疊起來的紙晃呀晃,洪今年的視線也隨著紙張晃呀晃。
「我不識字。」即使非常想知道,他也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一點。
「那正好,我也不怕你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去看。」馮守良輕輕地笑著,當著他的面把紙收進衣袖中,「你幾歲了?」
「過了元日就是八歲。」他不說實際年紀,反而急著替自己添一歲。
馮守良雙手環起,帶點說教意味的語氣說︰「小子,元日離現在還有大半年,無論你多想快點長大,時間是不會因為你而變快或變慢的。」
伴今年眼角一挑,「我從不希望時間變慢。」
那只會讓困苦的日子延續拉長。
「呵呵,這種話只有小阿子會這麼說,你還不成熟呢。」馮守良的話听不出語氣,倒是在他想反駁時,搶先一步開口︰「我看這樣吧,等你贏了雍震日以後,我就把名字給你。」
「我說了不識字。」洪今年皺起眉,同時加重語氣。
「嗯……這件事等你拿到名字之後再來討論吧。」說完,馮守良重新埋首回案中。
站在武館前,洪今年手上甩著錢袋,唇角揚著得意的笑。
他雖然被馮守良收養,不表示他有勇氣和馮守良要錢,而據他了解,任何牽扯上「拜師學藝」的事都需要花銀兩的,所以……他從陌生人那兒「借」了一點。
「有了這個,就不信我進不去。」邊上下拋接著錢袋,洪今年大搖大擺的走進武館大門。
武館嚴格的作息訓練是從天翻魚肚白開始。
挑水劈柴是不用懷疑的,用過早膳後到後山去繞山跑步,依照年紀不同,越大的人跑越多圈,回到武館後每人只有一杯水的休息時間,之後才開始真正的武藝訓練。
眼下這個時辰,所有弟子都在武館里練功並彼此切磋武藝。
伴今年並不是因為知道這點,才挑這個時辰來,而是他一早在街上晃了半天,下手的對象都是些窮光蛋,好不容易讓他等到一個看起來荷包滿滿的家伙,得手後趕來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踩著囂張的步伐大刺剌走進練武場,洪今年岔開雙腿站著,傲氣十足的雙眸掃過練武場,意外的看見幾張「熟面孔」。
——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的熟面孔。
看來那個什麼雍震日說的是真的了,這武館難不成專出找他碴的家伙?
練武場因為洪今年的出現,稍稍起了騷動,正在對試中的人紛紛停下來,心不在焉地朝這個來勢洶洶的家伙瞥去。
伴今年扯出惡意的笑容,對上那些和自己有過節的孩子,最後注意到整個練武場里沒有半個大人,也沒見到馮守良口中的「雍師父」。
「我們這里不是隨便的人都能走進來的。」一個看來年紀算大的男孩走到洪今年面前,不算客氣地說。
「我這不就好好站在這里嗎?」收回目光,洪今年擺出老成的表情。
「那麼就請你好好走出去,大門在哪個方向,你應該很清楚。」男孩是武館入門順序排行第三的宮浚廷,看起來縴細白皙,一點也不像習武之人;他最多勉強能稱得上是少年,要看起來有習武之人的氣息大概還要一段時間。
那個王八雍震日,明明看起來沒幾兩重,也沒有練家子的氣息,手腳卻那麼俐落,該不會這個家伙也是吧?
一想到雍震日,洪今年升起警戒,多看了宮浚廷幾眼。
「我有帶錢。」隨手扔出從別人身上模來的錢袋,洪今年的語氣很是驕傲。
「帶錢又如何?」宮浚廷反問。
伴今年霎時感覺到一股下不了台的困窘和錯愕。
他把錢扔出去了,不就代表可以進來了?雖然沒有要拜師學藝的意思,但他打算在這里觀察武館是如何傳授訓練人的,只要他多花心思,一定能從中學到不少,才能快些打敗雍震日,順利取得新名字。
「我有錢就能進來。」洪今年硬著聲回道,強迫自己擺出理所當然的模樣。
「你——」宮浚廷正想教訓他,一個成熟許多的聲音打斷他。
「你是來拜師學藝的?」
順著聲音看過去,洪今年猜測這個看起來和馮守良年紀差不了多少,一出現便贏得所有人注目的男人,是否就是「雍師父」?
「不是,我只是來看的。」他仰起下巴,抬高頭對上看來斯文、渾身沒有半點武人氣質的雍玉鼎。
雍玉鼎看了眼落在腳邊的錢袋,蹲拾起。
「這是你的錢?」他溫和的詢問。
「我帶來的不是我的是誰的?」為了生活已經習慣說謊的洪今年臉不紅氣不喘的瞎說。
「嗯。」雍玉鼎輕應了聲,清澈的眼楮似乎看透他的謊話。
伴今年有些退卻,又很快提起勇氣。
「我要留在這里看。」他的話不是問句,而是要逼雍玉鼎別管他。
「歲時呢?」雍玉鼎臉上含笑,沒有針對他的話做出回應,反而出聲喚著。
「師父。」雍震日不知何時來到雍玉鼎身旁,低頭恭敬的回應。
「人似乎是跟著你來的,就由你來解決。」雍玉鼎將錢袋交給他,轉身督促門生繼續練武。
「是,師父。」說完,雍震日抬起頭直視他,且露出和修理他……不,是和整他時同樣的笑臉。
伴今年心底立刻浮起一股大難臨頭的預感。
「放開我!你這個王八羔子!」
雍震日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將拒絕就會被勒死的洪今年一路拖出武館。
掙月兌不開的洪今年只能徒勞無功的咒罵著。
「狗娘養的!懊死的王八蛋!沒的家伙!」
雍震日恍若充耳未聞。
靈光一閃,洪今年突然叫︰「你這個只愛吃辣味胡麻餅的怪家伙!」
「我不只愛吃辣味胡麻餅,飯、面、蒸餅、煎餅團子、漿水、甜糕都要加辣醬才能吃。」雍震日連短暫頓足都沒有,大步直往前走,倒是不忘為自己澄清。
「你有病!」洪今年簡直在尖叫了。
「啊,好吵喔,再繼續亂嚷,我就把你月兌光,然後丟進豬圈里和豬作伴。」雍震日掏掏耳朵,回頭對他露出可惡的笑容,不認為這個挺愛亂叫的小表會听自己的話。
孰料,洪今年臉色微微一變,竟真的安靜下來。
「喂,你乖的時候還真是令人起疑心。」雍震日終于停下腳步,捏起他沒多少肉的臉頰,擠眉弄眼地問︰「難道你怕豬?雖然豬圈的味道確實難聞,不過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會有害怕的東西實在很好玩。」
伴今年注意到他又出現那種不懷好意的笑,擔心他真的會將自己剝光後丟進豬圈,無論怎麼想,那景象都太丟人了,再說……總之,這不是堅持自己是「大意」才會被他玩弄的時候。
但即使心里這麼想,他嘴上可沒打算承認,于是決定轉移話題。
「又是雍震日又是歲時的,你到底有幾個名字?」
雍震日露出輕蔑的笑,戳著他的額頭,「你不知道人都有兩個名字嗎?一個是父母取的,一個是師父取的。」
伴今年皺了一張臉,「如果沒有師父的人該怎麼辦?」
「那就是他的損失?。」雍震日聳聳肩,任由他去誤會。
一個人一個名字就夠了,師父取的那個叫做「字」,歲時正是他的字。
對名字異常執著的洪今年小小的臉上出現嚴肅思考的神情,真的信了雍震日亂七八糟的解釋。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該不會真的是蔗漿神人吧?」雍震日雙手抱胸,泰然自若地問。
伴今年的臉拉了下來。
「我的名字還沒有好。」他不悅地回道。
「還沒好?我還真沒想過名字也需要像孵小雞那樣,等到雞長大了才能宰來吃。」
瞪了他一眼,洪今年啐了句,「隨你怎麼說,把錢袋還給我。」
也許他真的該好好考慮用這錢去找個師父拜師學藝,那麼他很快就會有兩個名字,出去也好告訴別人驕傲一下。
「這錢袋是誰的?」雍震日作勢要還給他。
伴今年一時松了戒心,月兌口而出︰「我怎麼會知道,又不是每個走在路上的人都是認識的人。」
卑聲方落,雍震日隨即抽回手,連錢袋一起抽走。
「拿去還。」他說。
其實師父會說交給他處理時,雍震日就知道這錢袋不可能是他的了,會問也只是想確定而已。
「什麼?」還?他瘋了不成?他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耶!
「我說拿去還給那個人,他一定在找自己的錢,如果他跟老板買了想吃已久的辣味胡麻餅,要付錢時才發現錢袋不見,會有多嘔?」雍震日一想到那景象,臉立刻黑了大半。
「如果那個人是你,我可以想像一定很嘔。」雖然開了眼界,知道他究竟有多愛吃辣,可洪今年笑不出來。
「快把錢袋還給我啦!」放棄客氣的和他討,洪今年一個撲身,打算用「武力」搶回來;縱然面對雍震日,他的武力從沒奏效過。
「不行,一想到就可怕,快點拿去還。」雍震日一臉沒得談的堅持。
「我根本不記得那個人的長相!」洪今年大吼。
「那就到你偷來的那條路上去等。」雍震日說完,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句︰「總會等到的。」
「我才不干這種蠢事!如果真的踫上了要怎麼說?抱歉,我需要錢,所以就跟你借了一點,放心,這里還有剩,所以我在這里等你回來拿?不被人當成小偷才怪!」
「你就是小偷沒錯。」雍震日絲毫不留情面。
「總之我不干,要還你自己拿去還。」見他如此堅決,洪今年放棄要回錢袋,背過身,賭氣說。
雍震日鐵灰色的眸子瞅著他的背影片刻,「我會還給他的。」
伴今年兩眉倒豎,雙手盤在胸前,悻悻然地說︰「去啊、去啊!我看你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彬許在你找到那個倒楣鬼之前,我不但有了第二個名字,連第一個名字都好了!」
眸光冷了下來,雍震日又出現那種可怕的陰暗表情。
「干嘛?想嚇唬我?我才沒那麼好被糊弄,你最好小心點,總有一天我會贏過你——」
伴今年話還沒說完,雍震日突然有了動作,害怕他會像上次那樣整治他,他馬上擺出準備接招的姿勢,結果,雍震日僅是從他身邊經過而已,一點斗爭意味也沒有。
他一愣,隨即大喝︰「喂!你干嘛不說話?」
「我對無法為自己行為負責的人沒興趣。」
冷聲說完,雍震日頭也不回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