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鸚鵡 第五章 開棺驗尸
人來了。
兩個戴著紅纓帽的捕快,手里早就準備著開棺的鐵斧。
做這種事,他們像是很有經驗。
王風冷冷地站在旁邊看著,兩個人很快就將棺蓋啟開。
弊村里薄薄鋪著層防潮的石灰,一個人靜靜的躺在里面,嘴里噙著顆光澤奇異的珍珠,看來竟只不過像是睡著了。
闢差道︰「這人究竟是死是活?」王風道︰「你為什麼不自己模模看?」
人是死的,尸體已冰冷。
可是他臉色看起來的確不像是個死人。
這官差膽子並不小,不但探過他鼻息,還把過他的腕脈,忍不住皺起肩,喃喃道︰
「哪里有死人的臉像這樣子的?」
王風道︰「有。」
闢差道︰「他死了多久?」
王風道︰「七八天。」
闢差道︰「死了七八天的人,看起來怎麼會還像活的?」
王風道︰「因為他嘴里這顆珠子。」
闢差眼楮發出了光。
他也听說過世上有種避毒避邪的寶珠,能夠保持尸身不腐。
他眼珠轉了轉,忽又冷笑道︰「說不定這就是你們要運的贓物,用死人來運贓,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花樣。」
王風道︰「你是不是想帶回去查案?」
闢差寒著臉,道︰「這是公事,當然要公事公辦。」
王風冷冷道︰「只可惜死人厲鬼是不分什麼公事私事的,他若要對你怎麼辦,我可不負責。」
闢差遲疑著,眼楮里交熾著貪婪和恐懼。
他終于還是伸出了手。
王風還是冷冷的站在旁邊看著,連一點阻攔的意思都沒有。可是官差的手剛伸進棺材,就發出了一聲慘呼。
闢差的手競已變成了死黑色,在燈光下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兩個戴著紅纓帽的捕快臉色已變了,他自己更害怕,眼楮死魚般盯著白己的手,忽然暈了過去。
捕快們一步步向後退,看樣子好象想溜。
王風卻已擋住了門,沉吟著道︰「要走也得釘上棺材再走。」
兩個人的手一直不停的發抖,眼楮一直在盯著自己的手,好象生怕自己這雙手忽然變成死黑色。
可是他們總算還是將棺蓋釘了上去,拉起那官差就走。
闢差還在半暈半醒中,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語,就像是中了魔,又像是在做噩夢。
王風淡淡道︰「你們最好趕快帶他找個大夫……」
血奴忽然道︰「大夫沒有用,不管什麼樣的大夫都沒有用。」她的眼楮里也在發著光,顯得又害怕,又興奮︰「這種事一定要找宋媽媽。」
捕快立刻問︰「宋媽媽在哪里?」
他們顯然還听說過這女人是個巫婆,血奴跳起來,道︰「她就住在隔壁的屋子里,我帶你們去。」
壁上的魔畫已被白粉掩去了一半,神秘漫長的黑夜還沒有過去。
王風面對著這片牆壁,仿佛想看穿它,看到隔壁屋里。
那種吃了之後就可以跟西方諸魔溝通的魔餅,是不是就在那屋里煉成的?
壁上忽然失蹤了的第十三只血奴,是不是就躲在那屋里?
王風又拿起粉刷,開始刷牆。
他決心要在今晚上將這面牆壁粉刷一新。
他實在不願再看這幅魔畫上的怪鳥和妖魔,但他卻又很想再見那血鸚鵡。
因為還有兩個願望,兩個秘密的願望,他相信血鸚鵡一定會替他來完成的。
血奴很快就回來了,王風卻過了很久才看到她。
「你那位宋媽媽已經用法術治好了那幾位官差大人的病?」
「沒有。」
「她的法術不靈?」
「她的人不在。」血奴皺著眉︰「平常這時候她本來都在屋里的。」
「為什麼?」
「因為這是她拜祭的時候。」
「拜祭魔王?」
「九天十地間的諸神諸魔她都拜。」
「她用什麼來祭祀?」王風的聲音里帶著譏諷︰「用她的月經,她是不是還有月經?」
血奴沒有開口,牆壁里卻又「格格」的響了起來,很像是夜梟的冷笑。
夜梟不會躲在牆壁,牆壁本身也不會笑。
王風盯著血奴道︰「宋媽媽的確不在?」
血奴點點頭。
王風道︰「你剛才是已進去找過,還是只在外面敲了敲門?」
血奴道︰「她不在的時候,沒有人敢進去,如果她在,我敲門的聲音她一定听得到。」她又強調︰「她耳朵靈得像只貓。」
王風卻不注意這一點,只問︰「她不在的時候,為什麼沒有人敢進去?」
血奴道︰「因為進去過的人都發了病。」
漆黑的門上雕刻著奇怪的花紋,象征著某種說不出的不祥與邪惡。
門關得很緊,用力推不開。
王風還在推。
用手推不開,他就用腳。
小樓上沒有別的人,血奴已經睡著,王風點穴的手法一向很巧妙,尤其是點女人的睡穴。
睡在他身旁的女孩太嚕嗦,他常用這法子。他一腳踢開這扇漆黑的門,屋子里也同樣是一片漆黑,一種絕不是人類任何言語文字所能形容的臭氣,臭得妖異,臭得可怕。
王風幾乎已忍不住要退出去。
就在這時,門忽然「砰」的在他身後關起,他反身去拉門,拉不開。一屋子里又晌起了種夜梟的笑聲,忽然在左,忽然在右。
王風連方向都抓不住。
他沒有嘔吐,恐懼已使他將那種無法忍受的惡臭都忘了。
笑聲在飛旋。
他眼前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有陣陰森森的冷風吹了過來。
忽然間,他已被一個人緊緊抓住。
一個赤果的人,赤果的女人。
他一伸手,就按在她的上,她的女乃頭發硬,卻已干癟。
她全身都已松軟干癟,卻發出種令人無法相信的笑聲。
「你要抓我,現在反而被我抓住了。」她猛力拉他的褲腰︰「你要我死,我也要你死。」
王風全身顫抖,整個人都已虛月兌,甚至連推都不敢去推她,只覺得有條冰冷潮濕的舌頭,像毒蛇般舌忝著他的臉。
他想吐,連吐都吐不出。
她已騎在他身上,想讓他進去。
「我要你死,我要……」
王風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拿出紅石擲在她身上,她立刻申吟一聲,王風已提起膝蓋,猛撞在她雙腿之間。
她的人飛了出去,撞在牆壁上。一聲震動過後,屋子里忽然變得死寂如墳墓。
王風還躺在地上,不停的喘息。
門忽又開了,一道燈光照進來,照亮了這邪惡的屋子。
燈光後面,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
是血奴,她睡得並不久。
玉風掙扎著坐起來,才發現身上的血污。
滿身污血的宋媽媽就坐在他對面的牆角,死狗般喘著氣,死魚般翻著白眼。
那塊血紅的魔石已不見了。
她身旁祭壇上漆黑的神幔還在不停波動,這里沒有風,神幔怎麼會動?
罷才是不是有什麼飛了進去?
王風鼓起勇氣,沖過去掀起了神幔,只听「吱」的一聲,一點黑影從里面飛了出來,飛過他頭頂,飛入外面的黑暗中,就看不見了。
宋媽媽已經跪在祭壇前,張開了雙臂,伏地猛拜,嘴里喃喃的詛咒,道︰「天咒你,咒你上刀山,下地獄……」
王風沒有再听下去。
血奴正舉著燈,冷冷的看著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王風勉強笑了笑,道︰「你醒得真快。」
血奴冷冷道︰「可是你若一睡著,很可能就永遠不會醒了。」
血奴拿著燈在前面走,王風在後面跟著。
他沒有再說什麼。
他心里恐懼還沒有消失,情緒還沒有穩定,鼻子里還留著那種無法形容的惡氨他甚至已有點後悔,剛才不該去的。
他們又回到血奴的屋子,他剛推開門,手里的燈忽然掉下,摔得粉碎。
屋子里還有燈。
燈光照著那口嶄新的棺材,棺材的蓋子又撬開,一個人跪在棺材旁,手已伸了進去。
只伸了進去,沒有拿出來。
永遠再也拿不出來。
他頭上的紅纓帽已落在地上,一張臉已完全扭曲變形,身子已僵硬。
他沒有受傷,褲襠卻已濕了,地上也濕了一片。
血奴的手還在發抖︰「他……他是被嚇死的。」
王風道︰「嗯。」
血奴道︰「他究竟發現了什麼?怎麼會被活活的嚇死?」
王風道︰「你為什麼不打開棺村看看?」
血奴咬著嘴唇,忽然伸腳一挑,挑起了棺材的蓋子。
她立刻驚呼一聲,倒在王風懷里。
弊材里什麼都沒有,棺材里的死人已不見了。
殘夜,昏燈。
血奴眼楮發直,喃喃道︰「死了七八天的人,絕不會復活的,他一定變成了僵尸。」
王風閉著嘴。
他臉色也很難看。
他既不願他的朋友變成僵尸,也不願他的朋友的尸體被人盜走。
血奴忽又驚呼,道︰「他是自己走出去的,一定是。」
王風道︰「你怎麼知道?」
血奴道︰「我……我……」
她的聲音嘶啞,連話都說不出,一雙發了直的眼楮,直直的瞪著地。
地上有對腳印,一對石灰腳印。
兩只腳印是並排的,而且不止一對。
三四尺外有一對,再過三四尺又有一對。
人絕不會這麼走路。
弊村里鋪著層石灰。
只有僵尸才會雙腳井排跳著出去。
王風拿了盞銅燈,沿著腳印往樓下走,血奴拉著他的衣角,在後面跟著。
兩個人手心都有冷汗。
「樓下有沒有人?」
「有。」
「誰在下面?」
「剛才那個官差,我看他回不去了,就叫他在樓梯後面的小屋里歇著。」
王風的心沉了下去。
他們都已發現最後一個石灰腳印,就在僂後小屋的門口。
門還是關著的。
屋里的小床上棉被堆得很高,只有一只手伸在被外。
一只死黑的手。
王風長長吸了口氣,一個箭步竄過去,掀起了棉被。
被里已沒有人,只有一灘濃血。
罷才那個趾高氣揚的官差,現在已只剩下一只黑手,一灘濃血床頭竟然還有對石灰腳印,顏色卻已經很淡很淡了。
等到他腳上沒石灰時,就再也沒有人能追蹤他的下落。
──他的人活著時凶得很,死了後也必定是個厲鬼。
一一厲鬼要作祟時,本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想到這些話,連王風自己都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顫。
血奴卻忽然笑了,吃吃的笑個不停。
王風忍不住問︰「你笑什麼?」
血奴道︰「我早知道血鸚鵡就在這附近,奇濃嘉嘉普的妖魔當然也跟著它來了不少。」
她的笑聲又接近瘋狂︰「現在這里又多了個僵尸,豈非正好比他們去鬼打鬼。」
天終于變了。
漫長邪惡的黑夜已過去,陽光從東方升起,普照著大地。
魔牆也己被粉刷得雪白,魔神和魔馬都已消失在這一片象征著光明的雪白里。
王風就坐在對面,好象正在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心里卻連一點得意的感覺都沒有。
因為他知道這件事並未結束。
棒壁的屋子里還有個巫婆,祭壇上還有魔餅。
樓下小床上的膿血仍在,他朋友的尸體變成僵尸。
僵尸到哪里去了?
血鸚鵡藏在什麼地方?還有那神秘消失了的第十三只怪鳥?
這些事有誰能解釋?。
王風不能。
他倒在寬大的椅子上,只覺得很疲倦,很疲倦,很想好好的睡一覺。
可是血奴一直在旁邊睜大了眼楮看著他,仿佛又在提醒他。
──你若一睡著,很可能就永遠不會再醒了。
突然間,窗外有人高呼︰「王風,王大俠,請下來淡談。」
一個人正站在花樹間,對著小樓招手,滿身鮮明的官服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這個人當然就是附近數百里之內,官陛最高的安子豪。
穿了官服之後,安子豪顯得威嚴得多,有氣派得多。
他跟王風並肩走在陽光下,仿佛正在考慮著,應該怎麼樣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
王風卻已替他說了出來︰「昨天晚上的事,你全都已知道?」
安子豪勉強笑了笑,道︰「這里是個小地方,人卻不少,嘴巴很多。」
王風道︰「那官差是你派來的?」
安子豪立刻搖頭,道︰「他是從縣城里來的,據說已盯了很久。」
王風道︰「那兩個戴著紅纓帽的捕快也是跟著他來的?」
安子豪又搖搖頭,道︰「他們是我驛站里的人,我那驛站里本來就只有他們兩把刀。」他苦笑︰「現在只剩下一把了。」
王風只有听著。
安子豪的表情忽又變得很嚴肅,道︰「一把刀的力量雖單薄,卻絕不容人侵犯,因為……因為它是官家的。」
──因為官代表的是法律,法律是絕不容人侵犯的。
雖然他並沒有將他的意思完全表達出來,王風卻已完全明白,也明白了他為什麼要特地換上官服。
闢服所象征的權威,也同樣是絕不容人侵犯的。
秋日的陽光雖然艷麗如春,怎奈花樹已凋零。
春已逝去,秋畢竟是秋。
走在秋日陽光下的花樹間,心里總難免有些蕭索之怠。
秋色滿院,秋風滿院。
天外突然吹來了一聲冷笛。
何處樓台?誰家冷笛?
笛聲中無限傷悲,秋也就更蕭,瑟了。
安子豪既不傷秋,也不悲秋,他又在考慮,考慮應該怎樣繼續未完的話。
王風又替他說了出來︰「你可要我遵守法律?」
安子豪點頭,表情更嚴肅,道︰「國家的法律,本來就是每個人都應該遵守。」
王風笑了,笑得有些無可奈何,道︰「你這話實在很有道理,只可惜並不是每個人都懂得。」
安子豪冷冷的道︰「不懂得的人據我所知,大部只是沒有將法律放在心上。」
王風點頭,承認這是事實。
安子豪一偏臉,盯著王風,道︰「你好象也沒有將法律放在心上。」
王風道︰「只因為法律並不公平,也並不怎樣有效。」安子豪尚未表示意見,王風已又道︰「法律就像蛛蜘網,捕捉小蒼蠅倒還可以,至于大黃蜂,輕易就可以將它毀壞。」
安子豪嘆了一口氣,道︰「執法的確比立法更難!」他一聲冷笑,接著又道︰「不過只要守在網旁的那只蛛蜘夠大,行動夠迅速,就算大黃蜂,撞上去還是得遭殃。」
王風道︰「那種蛛蜘好象並不多。」
安子豪道︰「最少有四只。」
「三只。」王風忽然亦嘆氣起來,「鐵手雖無情,可惜這一次遇上了一只比大黃蜂還大好幾百倍的血鸚鵡。」
安子豪道︰「我知道你帶來的那副棺村里頭就載著四大名捕之一的鐵手無情鐵恨。」
王風道︰「四減一是不是只剩三?」
安子豪只有點頭。
王風又嘆氣起來,道︰「即使是他,在他生前,相信也有很多事情束手無策,蜘蛛不夠堅韌,漏洞也多,一只蜘蛛的力量豈非亦是有限?」
安子豪點頭,嘆息道︰「譬如七海山莊的莊主海龍王,他就完全沒有辦法。」
王風瞪著安子豪,他奇怪這個人為什麼在他面前提起七海山莊那個充滿了罪惡的地方,提起了海龍王那個奸婬擄掠,無所不為的海盜。
安子豪還有話說,道︰「對于能夠將海龍王一家數十人一夜間殺得干干淨淨的俠客,當然他同樣完全沒有辦法。」
王風的目光更奇怪,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安子豪道︰「也不多。」
王風道︰「還知道什麼?」
安子豪道︰「你本來叫王重生,鐵膽劍客王重生名滿天下,所做的幾乎都是行俠仗義的事情。」
王風怔住在那里。
安子豪接道︰「七海山莊事件發生的那天早上,有人看見你走入七海山莊。」
王風道︰「也有人看見我殺人?」
安子豪搖頭,卻問道︰「你當時有沒有殺人?」
王風沒有回答。
安子豪道︰「我知道你殺的都是該殺的人,但法律上並不容許這種事情存在。」
王風忽問道︰「你可是已找到了我殺人的證據?」
安子豪一再搖頭,道︰「七海山莊離這里雖然還近,可不是我管得到的地方。」
玉風道︰「你管的只是這里?」
安子豪不覺挺起了胸膛,一張臉在陽光下也發了光。
他又盯著王風道︰「所以我絕不希望有人在這里犯法。」
王風微微一笑,問道︰「我有沒有在這里犯法呢?」
安子豪反問道︰「殺人算不算犯法?」
王風不能不點頭。
安子豪又問道︰「昨天在街上你是不是殺了一個黑衣人?」
王風道︰「我只不過用一塊小紅石打在他耳後的穴道之上,那並不是致命的地方。」
安子豪道︰「石上淬毒就足以致命。」
王風道︰「你怎麼知道石上淬毒?」
安子豪道︰「誰說我知道,我只知道那個黑衣人倒在你的腳下之後,不久就化成了飛灰,連骨頭都消蝕,你卻說只是用石頭打了他一下。」
王風道︰「是以你那樣推測?」
安子豪對于「推測」這兩個字眼,並無異議。
王風又道︰「你當然也不知道那塊石頭本來並不是我的東西,石上即使淬了毒也與我無關。」
安子豪的面上立時露出了笑容。
一種充滿了譏誚的笑容。
他笑著問道︰「石頭自己會不會打人?」
王風居然還笑得出來,道︰「自殺算不算犯法?」
安子豪一怔。
王風笑接道︰「我相信有件事你一定還知道。」
安子豪還沒有問伺什麼事。
王風隨即說了出來︰「首先動手的是那個黑衣人,不是我。」
安子豪怔怔的望著王風,苦笑道︰「你這個人有膽識,口才也很好,要說服你承認曾經在這里犯法,實在不容易。」
王風笑了笑,道︰「我本來就沒有在這里犯法,所以,你也根本就不必特別提醒我遵守法律。」
安子豪道︰「其實你就算承認犯法,以我力量的單薄,也不能將你怎樣,不過那麼一來,我請你離開這里,你也就不好意思不離開的了。」
王風道︰「你說那許多,目的原只是在要我離開這里?」
安于豪點頭,道︰「這里本很太平,可是你一來,這里就亂了。」
王風並沒有否認。
平安老店內譚門三霸天的死亡;長街上那個黑衣人的肉消骨蝕;死在棺材旁的捕快;只剩一灘濃血,一只黑手的官差。
到現在為止,先後己六個人死在這里,每個人的死亡多少都跟王風有點關系。
潭門三霸天是與他發生爭執在先,那個黑衣人是給他打倒地上,鐵恨的棺材亦是他帶來這里。
最要命的是變成了僵尸的鐵恨現在仍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活著的時候,他已經夠凶,死後無疑亦已成厲鬼,他到底還會鬧出什麼事情,這里到底還會亂成什麼樣?
王風連想都不敢再想。
他只有嘆氣。
安子豪也嘆氣,道︰「你不單是帶來了棺材,帶來了死亡,而且還帶來了一具僵尸,所以這里的人都不歡迎你留下。」
王風道︰「要我離開,並不是你個人的意思?」
安子豪道︰「並不是。」
王風道︰「我好象听你說過,在這里真正能夠說話的只有兩個人。」
安子豪道︰「這里,本來就是兩個人的天下。」
王風道︰「武鎮山武三爺好象還沒有意思要我離開。」
安子豪道︰「沒有。」
王風道︰「要我離開的,只是李大娘的意思?」
安子豪承認。
王風的一雙眼瞳突然顯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笑意道︰「李大娘的家中是不是也有人做官,而且,做得很大?」
安子豪又是一怔,顯然並不明白王風的話。
王風好象已看出,接著道︰「那如果不是,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原因,你要穿上官服來傳述李大娘的話。」
安子豪沒有作聲,但表情上卻變得非常奇怪。
王風接著又道︰「官服所象征的是官家的權威。」
安子豪仍沒作聲,默默的踱了出去。
秋陽更絢爛。
日已又升高了很多。
花徑上轉了一個彎,安子豪突然收住了腳步,道︰「你決定留在這里?」
王風點點頭,說道︰「你可以這樣回復李大娘。」
安子豪又問︰「留多久?」
王風道︰「最低限度也得尋回伐朋友的尸休。」安子豪道︰「鐵恨已變了僵尸。」
王風道︰「無論他變成了什麼,都是我朋友。」
安子豪淡淡一笑,道︰「他變了僵尸之後是不是也認得你這個朋友?」
這問題王風不能回答。
他還沒有見過鐵恨那具僵尸。
安子豪隨又笑道︰「據講僵尸只在晚間才出現。」
王風道︰「據講是這樣。」
安子豪道︰「只要你今夜還留在這里,即使見不到你那位僵尸朋友,也應該有機會見到另一只蜘蛛。」
王風並沒有忘記安子豪口中的蜘蛛代表什麼,道︰「四大名捕又來了一個?」
安子豪道︰「這一個比鐵恨更有名氣。」
王風道︰「這一個是哪一個?」
安子豪道︰「鐵恨向來在南方走動,他奉職北方,卻走遍天下,憑我這句話,你總該想到他是哪一個了。」
王風道︰「毒劍常笑?」
這名字出口,他的眼瞳中突然露出了憎惡之色。
安子豪道︰「正是毒劍常笑。」
王風眼瞳中的憎惡之色更濃,對于毒劍常笑這個人,他似乎深惡痛絕。
毒劍常笑,的確比「鐵手無情」鐵恨更有名。
鐵恨偵破的案于無疑已不少,還不能與他相提並論。
這未必他比鐵恨更聰明,但毫無疑問,他比鐵恨更有權勢。
鐵恨只是平民出身,他卻是當今天子至寵的一個妃子的兄長,就是他的父兄還有近戚在朝中,亦不少身居高位。
所以鐵恨不能動的人,他都能動,他辦起案來,當然亦比鐵恨來得方便。
傳說他奉職北方,卻走遍天下,是奉了當今天子的密命,暗中調查各地的官員。
這傳說並非只是傳說。
事實他經手的大都是那方面的案件。
他出身峨帽劍派,峨帽派的「奪命十二劍」據講已有九成火候,出手為迅速,已不在峨嵋劍派的掌門半臉大師之下。
他用劍不單止快,而且狠。
他的心更狠。
鐵恨辦案只針對主謀,調查清楚才下手拿人。
他辦案,卻是本著寧枉毋縱的主張,是以他調查的如果是凶殺案,在死在他劍下的人往往比凶手所殺的更多,多幾倍。
那其中當然不乏善良的百姓。
所以他的聲名並不好。
王風不喜歡這種人,這種行事作風。
安子豪好象也不喜歡,面上亦現出憎惡之色,道︰「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遭殃,這里相信也不會例外。」王風道︰「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這里?」安子豪道︰「他座下有十二個跟班,都是六扇門中的好手,除了侍候他左右,替他搜集證據之外,還兼任他的開路先鋒。」
王風道︰「開路先鋒已到了?」安子豪道︰「昨日就到了。」
王風道︰「現在在什麼地方?」
安子豪道︰「諸魔群鬼的幽冥世界,」王風詫聲道︰「他怎會去了那個世界?」安子豪道︰「遇著僵尸,他想不去那個世界也不成。」
王風聳然動容,試探地問道︰「那個只剩一灘濃血,一只黑手的官差,莫非就是常笑座下十二個跟班之一?」
安子豪道︰「所以我知道常笑今午不到,今夜必到。」
王風說道︰「這里的人,只怕真的要遭殃了。」
安子豪就道︰「第一個遭殃的,也許是你。」
王風道︰「哦?」
安子豪說道︰「莫忘了那具僵尸跟你交朋友。」
王風沉默了下去。
安子豪笑了笑,又道︰「如果你是個聰明人,在他未到之前最好就趕快離開。」
王風笑應道︰「我不是個聰明人。」
安子豪閉上嘴巴,再次舉起了腳步。
這次他卻是踱向院外。
王風並沒有跟上去,只是盯著安子豪的背影。
太陽才爬上屋脊,安子豪迎著陽光,在他的後面,拖著長長的一個影子。
他背後的官服亦因為照不到陽光顯得異常的黯淡、即使在烈日的照耀下,都沒有絕對的光明,任何東西都仍有陰暗的一面。
安子豪明里是朝廷命官,但暗里又是什麼人?
他的背影並不是完全陰暗,陽光在他的周圍勾出了一個鮮明的輪廓。
在他的周圍,都閃著光彩。
一種神秘的光彩。
這個人是不是也有些神秘?
他怎會知道那許多事情?
王風想不透。
「看來我真的不是個聰明人。」
他喃喃自語,轉過身,亦舉起腳步。
西風驚綠。
窗前的兩個盆栽幾乎都已褪了鮮色。
血奴外露的一邊胸脯卻仍像早春綻開的鮮花。
她畢竟年輕。
一個人的青春不會朝夕就消逝。
只是,花謝了還會重開,一個人的青春一去永不復回。
人怎樣年輕,始終也會有衰老的一天,發覺這衰老的降臨,也許就是在朝夕之間。
無論你活得是否有意義,那會兒的感覺相信都不會怎樣好。
血奴當然還沒有這種感覺。
她盯著那兩個盆栽,只因為從那里望下去,整個院子的景物都盡入眼簾。
人也不例外。
她看見安子豪離開,也看見王風步返小樓,卻始終沒有回身。
一直到王風入門,在椅子上坐好,她才回頭。
王風的目光亦落在她面上,道︰「你都看到了?」
血奴嫣然道︰「你這個人實在有幾分本領,附近數百里,官陛最高的安子豪,居然大清早就來給你問安。」
王風苦笑道︰「不是問安,是警告。」
血奴道︰「警告你什麼?」
王風道︰「兩件事。」
血奴道︰「我可否知道?」
王風已說了出來︰「第一件是李大娘不喜歡我留在這里。」
血奴冷笑道︰「她也不喜歡武鎮山留在這里,可是這麼多年了,又何曾見她如願以償?」
王風道︰「武鎮山在這里已生了根,並不易動搖,我不同。」
他就像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只是個沒有根的浪子。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豈非到處亦是孤立無助?
血奴盯著他,道︰「不過你也莫忘了憑你的身手,若是不願走,她未必拿你有辦法,。」
王風道︰「這我可不敢肯定,我不認識她的人,也不清楚她對待敵人向來采取什麼手段。」
血奴道︰「她不是已叫了安子豪穿上官服到這來迫你離開?」
王風道︰「如果就是恐嚇的手段,這個人倒也不難應付。」
血奴道︰「你不怕恐嚇?」
王風道︰「她能恐嚇我什麼?」
血奴道︰「最低限度你還有一條命。」
王風笑了。他的生命雖未盡,已將盡,一個生命已將盡的人,又豈會再因為生死恐懼。
血奴奇怪的盯著他,道︰「你只是一個人,說不定她真的有能力殺了你,難道你連死都不怕?」
王風道︰「給你說對了。」
血奴怔住在那里。
王風道︰「要我死的人也不止她一個。」
血奴道︰「還有誰?」
王風道︰「毒劍常笑。」
血奴吃了一驚。
王風鑒貌辨色,道︰「你好象也听過這個人?」
血奴沒有否認。
王風道︰「昨夜那個要開棺材驗尸的官差,就是他的開路先鋒,所以他今午不到,今夜必到。」
血奴道︰「這就是安子豪警告你的第二件事情?」
王風點頭道︰「僵尸是我帶來的,那官差死在僵尸手下,我當然亦月兌不了關系。」
他怕血奴不明白,隨即加以解釋︰「毒劍常笑的行事作風向來都是寧枉毋從。」
「我知道。」血奴倏的舉步向門外走去。
她仍是那種裝束,左半邊身赤果,只有右半邊身穿著農裳。
頭也是一樣,只有右半邊臉上抹著脂粉,耳上戴著珠環,發上插著珠翠。
腳步一移動,發上的珠翠就晃動,的半邊胸脯也在顫動。
王風眼都直了。
血奴雖然沒有再望他,那種顫動已是一種強烈的誘惑。
他的咽喉又開始發干,忍不住問道︰「你要做什麼?」
血奴道︰「出去走一趟。」
王風吃驚道︰「就這個樣子出去?」
血奴失笑道︰「我只不過到隔壁。」
王風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他並沒有忘記隔壁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血奴接著道︰「我忽然想起該去看一看宋媽媽,昨夜她雖然還可以開聲咀咒你,但語聲已听出有些不妥。」
王風道︰「我不過打了她一石頭,再在她雙膝之間撞了一膝蓋。」
血奴道︰「你倒將她打得慘了。」
王風道︰「當時我卻給嚇怕了,混身的氣力最多只剩三成。」
血奴道︰「那已經足夠,你應該看出她已有多大年紀。」
王風點頭道︰「不過她既然還能開口詛咒我,那一撞相信還不成問題,我只擔心那塊石頭。」他沉吟著接下去︰「那是塊魔石,就我听見已有四個人在那種石頭的一擊之下死亡。」
血奴卻笑了起來︰「你似乎忘記了她是個巫婆。」王風冷笑道︰「我沒有忘記,奇濃嘉嘉普的妖魔最好也沒有忘記。」血奴道︰「所以,我非要去看一看她不可了。」
王風道︰「你對她倒也關心。」
血奴道︰「她本來是我的女乃媽,我是吃她的女乃長大的。」
王風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宋媽媽那一對于癟了的。他又打了一個冷顫。
血奴居然看得出他在想著什麼,嬌笑道︰「你也許不知道,她年輕時候也是個美人,混身上下都美得很。」
王風並不懷疑血奴的話。他倏的又站起了身子。
血奴不由得道︰「你又準備做什麼?」
王風道︰「跟你去看一下那個宋媽媽。」
血奴一怔說道︰「你以為她還會高興見到你?」
王風道︰「她本來就不高興見到我,但我要見她,她還是非要見我不可。」
血奴並沒有忘記,王風昨夜是用腳將門踢開。
她忽又問道︰「你還敢再到那個地方?」
王風拾頭望一眼,道︰「現在是白天,太陽底下不成還有什麼妖魔鬼怪?」
血奴道︰「那個地方終年不見陽光。」
王風一時間又仿佛回到了那個地方,嗅到了那種惡臭,感到了那種陰森可怖。
他的嘴巴卻仍很硬,道︰「你敢去的地方我為什麼不敢去?」
血奴閉上了嘴巴。
王風還有話說︰「你像是不高興我再到那個地方。」
血奴道︰「我只是關心你,昨夜你不是給嚇得失魂落魄?」
王風道︰「有過一次經驗,就不會再害怕的了。」他一頓,急問道︰「你真的關心我?」
血奴道︰「假的。」
王風嘆口氣,道︰「我也只不過想知道那魔石對她有什麼影響。」
漆黑的門,陽光下完全不見光澤。
那種黑色,是一種死黑色,已不像人間所有。
門上雕刻著奇怪花紋,王風現在總算已看清楚,卻仍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
不祥與邪惡本來就不是什麼東西。
那種奇怪的花紋只是象征著某種難言的不祥與邪惡,血奴是這樣解釋。
王風不能不相信。
門又在內關緊,格子上糊著的不是紙,是黑布。
血奴屈指在門上輕輕地叩了三下,輕輕地叫了一聲︰「宋媽媽。」
一個聲音立時在里頭傳了出來︰「血奴麼?」
聲音很微弱,但毫無疑問,是宋媽媽的聲音。
王風悄聲說道︰「這巫婆的生命力還算強韌。」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宋媽媽卻竟听到,陰笑道︰「姓王的小雜種也來了?」
王風苦笑道︰「她的耳朵的確靈得很。」
這句話才說完,宋媽媽咀咒的聲音已在內傳出,「天咒你,咒你下地獄,上刀山……」
她莫非還是赤果著身子,跪在祭壇的前面,咀咒王風的死亡?
血奴偏過臉,冷冷道︰「你是不是還想進去?」
王風趕緊搖頭,趕緊舉起腳步,卻不是走向血奴的房間。
血奴忙叫住︰「你又去什麼地方?」
王風道︰「什麼地方也去。」
血奴道︰「干什麼?」
王風道︰「找人,死人。」
血奴明白他的說話,冷冷道︰「去找那僵尸?」
王風道︰「反正,我是閑著,總要找些事做。」
血奴道︰「僵尸夜間才出現。」
王風道︰「日間也出現,不過出現的是具尸體。」他輕嘆一聲,道︰「只要找到尸體,也許就有辦法要他不再變做僵尸。」
他實在不願他的朋友變成僵尸。
血奴道︰「這也好,活閻王既然今夜必到,就算是少了具僵尸,這里也已夠熱鬧的。」她笑笑又道︰「僵尸已是半個鬼,鬼最喜歡的,據說就是墓地之類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這里東面有一大片山墳,西面也有個亂葬崗?」
王風道︰「現在知道了。」血奴道︰「你最好莫要再惹上其它的冤魂野鬼。」
她又去叩門。
宋媽媽的咀咒聲終于停下。
門突然打開,一個頭伸了出來。
黑蛇一樣披散的黑發,混濁的眼楮,污穢滿布的臉龐,宋媽媽簡直就已像個妖魔。
她的身子竟還是赤果。
王風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他就跳起了幾乎一丈,翻過小樓的欄桿,慌忙跳到樓下去。
宋媽媽瞪著他的背影,撲哧一笑,沒有了牙齒的口張開,面上就像是突然開了一個黑洞。
她的面容更顯得恐怖。
淒厲的詛咒聲,-那又從她面上的黑洞吹出︰「天咒你……」
三個字出口,她的人就給血奴推了回去。
血奴隨亦舉步跨入門內。
門馬上關緊,詛咒聲同時斷了。
宋媽媽看來還可以活下去,血奴已見到,已可以放心,為什麼還要入內?
這屋子里頭,是不是還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王風瞪著那關閉的黑門,眼瞳中充滿了疑惑。
他並沒有離開。
黑門才關上,他便從樓下跳了上來。
他沒有走近,宋媽媽過人的听覺他不能不有所顧慮。
他想了一想,把身子往側一閃,閃入了血奴的香閨。
才從血奴的香閨出來,為什麼他又回去?
那-那他的眼神很古怪,行動也顯得很古怪,就像個賊溜入別人家中,準備偷取什麼東西。
莫非方才他在血奴的香閨看到了什麼寶貝東西,發現了什麼秘密,現在乘血奴不在,偷取那樣東西,發掘那個秘密?
他本是個鐵血男兒,來了這地方之後,仿佛亦染上了邪氣。
也許他根本就不該來這地方。
血奴的回來並不是很久的事情。
房中的東西都是原來的樣子,王風如果不是極小心,就可能沒有移動過房中的東西。
是以她並不知道王風曾經回來。
綠窗下的窗台上有一面大銅鏡,鏡中有她的影子。
她正在看著鏡中的自己。
縴細柔軟的腰,修長結實的腿,豐滿女敕滑的胸膛,這些加起來已夠迷人。何況,她還有一張美麗的面龐。
她怔怔的看著,仿佛就連她也給鏡中的自己迷住。
秋陽已射綠窗,射在她身上。
她半露的肌膚緞子一樣陽光下閃著光采。
她輕笑一聲,突然將那右半邊身的衣飾卸下。
瀑布一樣的一頭秀發立時奔流,她的整個身子都是沐浴在秋陽中。
秋陽于是也倍覺妖麗。
她輕揉著自己的胴體,忽然走過去,打開靠牆的衣櫃,取出一套湖水綠的衣裳。
完整的衣裳。
然後她對鏡坐下,細理雲鬢,再穿上那整套的衣裳。
然後血奴就不見了。
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
半邊的翅是蝙蝠,半邊的翅是兀鷹,半邊的羽毛是孔雀,半邊的羽毛是鳳凰一血鸚鵡的奴才本來就每一樣都只得上半。
是以她身上的衣飾本來也只得一半,現在她的身上都穿著整整齊齊。
這哪里還像個血奴?
她突然改變裝束當然有她的原因。可能只為了要外出走一趟,也可能是為了應付一個人。
如果是這樣,這個人一定比王風,比武三爺更難應付。
比他們兩個更難應付的人,也許並不少,但必來這里,而且快將到達的人卻似乎只有一個。
常笑!
毒劍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