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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好合 第十一章

作者︰杜默雨

春夏之交,暗夜空氣沉悶燥熱,令人輾轉難眠。

琬玉翻個身,便醒了,枕邊無人,總覺得空虛,于是起身點了燈,拿出詩經翻閱,看了幾頁,便逸出微笑,好似听到他在耳邊低吟。

但她的笑意很快就消失。這回他來去匆匆,神神秘秘的,真是教人費疑猜呀。

「夫人!夫人!」外頭門板砰砰響,家添敲了門,緊張地喊道︰「您睡了嗎?喜兒姑娘找您!」

大半夜的發生什麼事了?她心髒猛跳,立刻披了衣服,來到大廳。

「琬玉姐姐,請妳救命!」程喜兒一見到她便哭了出來,顫聲道︰「他、他……照影被官府抓走了!」

「怎會這樣?!」琬玉大驚失色。

「官府說他殺了人,我不信!我不信呀!」

「不會的!他怎會殺人?!她也不信。

「薛大人在嗎?」程喜兒往她後頭張望,淚眼迷蒙。

「唉呀!」她立刻明白喜兒找她的目的,恨不得薛齊現在就在家。「他上京城好多天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啊?!」程喜兒听了,呆愣不動了,豆大的淚珠不斷滾出。

「縣丞張參常來走動,他跟薛爺熟,去找他。」琬玉立刻想到這個人,吩咐道︰「家添,你帶喜兒姑娘去縣衙。」

「我才從縣衙過來,那些差役好凶,不讓我見照影。」

「有縣丞出面,總有辦法的。」

琬玉講得心虛,因為她听薛齊提過,張參個性正直,有事直諫,是以被縣令討厭,並無給予太多實權。

「家添,你求見張縣丞,問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總是一個辦法,一定要試的。「就說是薛夫人請他多多幫忙擔待,務必拜托他了。」

「是的,夫人。」

「喜兒,我立刻寫信叫我家老爺回來,另外也寫信請我父親關照。」

「怕是……,」程喜兒悲從中來,淚流不止。「來不及了……」

琬玉也急,人都被抓走了,若遇上不明事理的縣官,江照影就如砧上魚、俎中肉,只怕京城宜城來回十數日,緩不濟急呀。

「不會來不及的。」她仍不願放棄,所有能營救的管道都得用上。

「家添,你快帶喜兒姑娘去!對了,家全你來得正好,你去盧府找我大哥,請他到衙門問一問。」

大哥不當官,但在宜城總是有頭有臉的名門人物,多少能幫個忙。

「我這就去見盧大爺。」家全跑了一步,又回頭道︰「也得去找侯公子,喜兒姑娘有事,他一定會幫忙的。」

「我去找侯公子!」又來了一個被吵醒的家富。

「對!要找他,你們快去!」

有了這群忠心可靠的家人,琬玉彷佛多生出了十幾雙手,安心了許多;但待他們離去後,她還是擔心了起來。

「還是我親自去找大哥?」大哥跟爹一樣,說好听一點是不得罪人,其實就是獨善其身,自掃門前雪,要他幫忙,並不容易。

「瑋兒?」她正打算回房換衣服,便見瑋兒也來到大廳。

「娘,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幫忙嗎?」瑋兒問道。

「你回去睡覺,沒事的。」

「爹不在家,我是長子,我可以幫娘。」

「瑋兒……」琬玉頓覺心頭酸熱,激動的淚水直往眼眶沖上來。

這還是那個見了她半逃詡道不出一個字的小玨兒嗎?光陰似箭,瑋兒十二歲了,眉清目秀,沉穩內斂,聰穎體貼,如今已高過了她的肩膀,且還在快速地抽長長大,聲音也有了些微的粗嘎變化。

這是薛家的大少爺,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為爹娘分勞解憂了。

「弟弟妹妹都被吵醒了嗎?」她忙拿指頭抹去眼角的濕潤。

「珣兒驚醒,很是害怕,跑來敲我和怯鄔的房門,怯鄔正陪著她;玨兒房間亮了燭火,我听到周嬤嬤在哄玨兒睡覺。」瑋兒不疾不徐說來。

「好,你去跟他們說,沒事的,別害怕,只管睡,明兒還得上課。」她明白這孩子看似安靜,卻有跟他爹一樣的俠義心腸,不幫到底絕不罷休,又道︰「你再不放心,就來大廳坐陣,娘去書房給爹寫信,外頭有事回報,便來跟娘說。」

「是。」

琬玉趕到書房,待寫完信,天也亮了,喊了家興快馬趕去送信。

春香也過來關心,而幾個家人一夜奔走詢問,陸續回來的報告皆是令人憂懼難安,江照影就好像消失在縣衙里,沒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春香,妳陪我去找我大哥。」琬玉換好外出衣衫,就知道大哥不會幫忙,她一定得親自請他去縣衙問清楚狀況。

才走出大門,就見一匹馬橫沖直撞地跑了過來,尚未拉穩馬韁停妥,家興便跳了下來。

「家興?!」琬玉急壞了。「你不去送信,怎麼回來了?!」

「老爺、老爺他……!」家興喘著大氣,掩不住臉上極度興奮的神色。「老爺變成欽差大人,回來了!」

***

宜城老百姓全丟下手邊的事情,跑來看欽差大人審案。

縣衙門前,萬頭鑽動,大家屏氣凝神,唯恐一個呼氣或一個眨眼,就錯過了審案的一個環節。

「退堂!」薛齊驚堂木拍下,一並審完兩件案子。

一是將程實油坊判還給程喜兒,一是證明江照影無罪,還他清白。

群眾仍是鴉雀無聲,個個如痴如醉,猶沉浸在峰回路轉的審案過程。

「好哇!」總算有人率先出聲喝采。

「好耶!精采精采!」百姓紛紛拍手,響起如雷掌聲。

誰想象得到呀,平時溫文爾雅,會幫妻子拿花布、替兒女拿畫糖的薛大人竟是如此威風凜凜,教壞人和貪官都嚇得縮頭縮腦不敢說話了。

而他辦案抽絲剝繭、巨細靡遺,既有威嚴,又能動之以情,最後得以伸張正義,更是幫大家出盡了平時對官府敢怒不敢言的一口惡氣。

「太好了!」群眾還是贊嘆不已。「瞧,薛大人叫那些官兒進去了,恐怕還要繼續問話,查他們之前胡亂判案的罪過嘍。」

「他帶來好幾個御史、刑部主事,看來是要大辦特辦了。」

「侯老爺這次也完了,他夜路走多了,終于踫到鬼了。」

「你怎說薛大人是鬼?!是神啦!辦案如神啊!」

「這是爹?」

四個孩子也看呆了。他們從沒看過父親穿官服上公堂,更別說從不動怒的他竟會板起臉孔,凶巴巴--不,嚴肅嚴正又嚴厲的審案模樣。

聚集的群眾太多,瑋兒和怯鄔一左一右護住珣兒,擠在人群前面蹲著看,幼小的玨兒則讓孟夫子抱在手上,好能瞧個清楚。

「哎唷,我的手麻了。」孟夫子才將玨兒放下地,又慘叫一聲,模上了脖子。「我的頭呀!」

「夫子,對不起。」玨兒眨眨大眼,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老師的袍子。

他雖然听不太懂爹在說些什麼,但他知道好人一定要沒事,壞人一定要抓起來,所以越看越緊張,便抱著夫子的脖子,越勒越緊……

「謝謝夫子帶我們過來。」瑋兒幫弟妹們謝過老師。

「這場親眼所見的審案,遠比你們讀上十年書有用多了。」孟夫子笑著揉了揉脖子。「來,我們該回去了,還沒跟夫人說我們出來呢。」

「娘在這兒。」矮小的玨兒倒是一眼就見到站在遠處牆邊的娘和春香。

「娘在哭?」珣兒很擔心,立刻跑過去。

「該是看到爹回來了,很高興吧。」怯鄔不以為意。

「原來夫人也來了。」孟夫子牽了玨兒。「我們過去。」

群眾緩緩散去,仍然情緒高昂,意猶未盡,嘰嘰喳喳談論著。

「江四少爺被砍一刀,又被拷打,好像受傷不輕,不知道要不要緊?」

「你沒瞧油坊伙計全出動了,往大夫那邊送去了,放心吧!」

「沒想到江四少爺竟然會跟薛大人兜在一塊兒,當初他不知去向,老婆只好嫁給薛大人,不知道他現在心里怎麼想的。」

「你別說人家閑話了,各有姻緣啦!江四少爺--不對,我覺得喊江掌櫃更順口,現在他跟喜兒姑娘在一起,更是美事呀。」

「是啊是啊,以後夫妻同心經營油坊,安心過日子,還提以前作啥?」

「可他兒子在薛大人那兒,也不知去認了沒?」

無人注意到站在旁邊的怯鄔,只當他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怯鄔抿緊唇,低下頭,用力捏了一下指節,再抬起頭,往人群最多的那邊看去?那是油坊眾人扶了江照影離去的方向。

他踮起腳尖,想要再看清楚方才在公堂昂然站立、答話堅毅有力的男人,卻只能看到一群擠得水泄不通的看熱鬧百姓背影。

「怯鄔,回家去。」一直陪在他身邊的瑋兒握住他的手。

「大哥……」怯鄔望向哥哥,有著從未有過的復雜神色。

「我想,爹很快就會實現我們男子漢的約定了。」

***

直到快上三更,薛齊方從衙門返家。

沐浴餅後,他回到房里,就見琬玉拿著一條白絲巾子,細細地擦拭掛起來的三品孔雀緋袍公服,她那專注細膩的程度,幾乎是打算連上頭的繡線縫隙也要剔得干干淨淨。

「妳再擦下去,孔雀毛就禿了。」他笑道。

「要不是你明天還穿,我就洗了。」琬玉退後一步,望看這件代表正義威嚴的官服。「我真希望你天天穿得光鮮,教那班惡官看了就膽寒。」

「這是新袍子,還很光鮮,別忙了。」他過去牽她的手,問道︰「孩子都睡了?」

「我說你明日還得起早,給爹好好休息,總算全趕去睡了。」

薛齊回想一踏進門,四個孩子簇擁過來猛喊爹的「盛況」,雖是跟平日一樣,但或許他格外疲累,也或許一段時間未見孩兒,自然倍感窩心。

可一瞧見睡眼惺松的玨兒和偷打呵欠又猛睜大眼的珣兒,他更不忍。

「噯,我不是叫家保捎口信回來,要你們別等我?」

「你出鋒頭了,孩子崇拜極了,哪耐得住?就是要等爹回來。」

「你們呀,怎麼全跑去看我審案了?」他倒有些難為情。他公私兩張臉,教妻兒看到他的凶神惡煞模樣,不知道會不會作噩夢?

「我們沒看過欽差大人,當然要瞧熱鬧了。」琬玉一直展露笑靨說話,突然哽咽住了。「你回來得正好,也正巧,總算趕上……」

「老天保佑!」薛齊也捏了一把冷汗。「快到宜城時,遇到家興,听說江照影出事,我嚇死了,若再晚個半天……」

不趕不行,既然都趕上京城了,又讓皇上交付查案大權,當然更要趕回宜城。

受命當夜,他做了調度和準備,隔日便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趕回。

以他經驗判斷,江照影斷人財路,若被發現,必有生命危險;就算他事後治得了可惡的相關人等,但人被暗算,或是刑求至死,然後隨便以「暴斃」結案,那將是永遠無法挽回的憾事。

「你……,很好。」琬玉望向自己這麼能干又這麼顧慮周詳的丈夫,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齊,你這次做得真好!」

「辦公事罷了。」

若只是辦公事,又哪能去得急,回來得也快?

琬玉已然明白,這是他對江照影的承諾,一旦應允,便是義無反顧。

「你都不跟我說,就急著去京城。」她滿腔心情竟不知如何傾訴。「我還以為你在那邊看上了誰……」

「胡思亂想。」他溫溫地笑了,輕拍她的臉頰。

「你趕了這幾日,眼圈兒都黑了。」她也輕撫他的臉頰,跟著笑了,卻又同時滑下了晶瑩淚水。「齊,怎麼辦?我還想哭……」

「傻,想哭就哭,還要跟老爺請示?」他將她按入了懷里。

「你累了,該睡覺了,我還是不吵你。」

「要睡也得讓我摟著睡,我可不願妳轉過身,背著我偷偷哭。」

「好,你讓我哭,我這回哭過後,一定一定再也不會哭了……」

說著,她已埋進他的胸膛,痛快盡興地流出她歡喜的淚水。

所有的擔憂都放下了,一切的憾事也拋開了,喜兒拿回油坊,江照影重獲清白,從此抬頭挺胸做人,怯鄔和珣兒也可以去認生父了。

「琬玉,都沒事了。」薛齊能做的,還是緊緊抱住她。

「今日你好威風,听到人家夸你是好官,我真高興、真高興哪!」

長夜過後,雨過天青,宜城明天將是陽光燦爛。

***

查案稍告一段落,也是夫妻跟孩子說明事實的時候了。

四個孩子排排站,薛齊一一看了過去,感到十分欣慰。

瑋兒十二歲,清秀沉穩;怯鄔十一歲,俊俏活潑;珣兒九歲,甜美嬌敢;玨兒六歲,稚氣可愛。各有個性,各有特色,卻是一樣地乖巧,一樣地聰明,全是他所疼愛寶貝的好孩子。

「爹和娘今天有重要事情跟你們說,都坐下來。」

薛齊先轉頭看了身邊的琬玉一眼,輕拍了下她的手背,再將目光移回前頭的孩子,特別是坐在中間的怯鄔和珣兒。

「怯鄔,珣兒,你們應該已經明白,爹並不是你們的親生父親。」

怯鄔直直望定了父親,珣兒則是眨著一雙晶亮大眼,略感疑惑。她是知道這個事實,只是小泵娘心思單純,並沒有想太多。

「十年前,你們親生父親的父親,也就是你們的親爺爺,犯了朝廷的大錯,要被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們的親爹很孝順,為了照顧爺爺,不得不離開你們和娘,隨爺爺到了那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服侍爺爺三年直到他過世。然後,他又花了五年的時間,吃了很多苦,一步步走回宜城,那時候爹和娘已經成親了;而一個家,只能有一個爹,一個娘,他不好意思過來找怯鄔和珣兒,但是他很想念你們,所以我們得找一天,去拜訪你們的親爹。」

雖然怯鄔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低下頭,扯著指頭;珣兒則是越听越驚惶,淚珠兒在眼眶滾來滾去,不安地望向娘。

「珣兒來娘這兒。」琬玉拉珣兒到她懷里,溫柔地拍拍她。

「為啥一個家,只能有一個爹一個娘?」玨兒有問題了。「我們家不是還有大娘嗎?」

「玨兒,你乖乖在旁邊听。」薛齊看著他,教導道︰「听不懂的,以後長大就明白了。」

「唔。」他六歲了耶,不是常常夸他長大懂事了嗎!

「玨兒,大哥回頭再慢慢跟你說。」瑋兒側身告訴他。

「喔。」勉強接受吧。

「那天你們也去看了爹審案,」薛齊繼續道︰「有看到被冤枉的油坊江掌櫃嗎?」

「有。」只有瑋兒和玨兒回答。

「他姓江,名照影,就是怯鄔和珣兒的親爹。」

「啊?!」珣兒抬臉望向娘,她記得了,可是她沒看清楚,更不知道那是什麼人物,心情惶惶然不知所以,淚珠兒便掉了下來。「爹,你要將我送回給他?」

「爹的憨珣兒呀,爹怎會將妳送出去?」薛齊伸長手,模模她的頭,笑意溫煦,再望向怯鄔。「怯鄔也是爹的好兒子。爹的目的,是要讓你們知道,你們的親生爹是何許人也。人不可忘本,身體發膚,乃受之父母,詩有雲,蓼蓼者莪,匪莪伊篙,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老爺啊!」琬玉及時打斷他,才拿巾子幫珣兒擦了眼淚,又拿來擦自己不知是笑還是哭的淚。

「啊。」薛齊發現自己又犯了掉書袋的老毛病,特別是近來審案,每逃詡得板著臉孔說教,恐怕這輩子都改不過來了。

他又道︰「你們的親生爹有他自己的家,也會有他的孩子,爹是要你們去認識他,以後才不會相見不相識。」

「我還有弟弟妹妹?」珣兒語氣開朗了。

「他娶了喜兒姑姑,以後就有了。」怯鄔仍在低頭扯指頭。

薛齊略感訝異,雖說江照影和程喜兒好事已近,宜城人人皆知,但怯鄔那副難得沉默的神情,顯然已經知道江照影是何許人也。

「怯鄔知道了?」他溫言問道。

「爹,那個……,我的親爹,他是怎樣的人?」怯鄔抬頭問道。

「嗯……」薛齊和琬玉對看片刻,這……,該從何說起呢。

「我去程實油坊瞧過江叔叔了。」瑋兒開了口。

「你跑去油坊?」夫妻倆很驚訝。

「江叔叔正在養傷,走路慢慢的,但已經可以坐在櫃台記帳,油坊伙計都很尊敬他、听他的話做事,有問題會請教他,要他做主張;也有很多鄉親去看他,說他有膽識,是個情深義重的好男兒,還恭喜他要和喜兒姑姑成親;他不太愛說話,人家一稱贊他,他更不好意思說話,就故意假裝打算盤,或是舀起麻油瞧上半天。對了,喜兒姑姑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他們很好,就像爹跟娘一樣好。」

他口齒清晰道來,玨兒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像在听故事;珣兒眨眨眼,小嘴慢慢拉出了歡喜好奇的笑靨;而始終若有所思的怯鄔則是一掃陰霾,眸光轉為湛亮有神。

「瑋兒!」琬玉哽咽了。

薛齊再拍拍她的手背,與她一同感受著瑋兒的細膩用心,看來兩兄弟早就知道了,只是仍信守「男子漢的約定」,等著爹娘先開口。

「瑋兒,你在那邊看多久了?」

「一個上午。那兒人很多,我就權充是街上游蕩的頑童。」

「你這頑童還挺有觀察本領的。」薛齊已暗暗期許,嘿,說不定以後就是一個明察秋毫的好判官了。

「怯鄔,珣兒。」琬玉拉了孩子的手,柔聲道︰「爹最近很忙,他還要忙公事,娘會再跟你們說明白的。」

「怯鄔,我有兩個娘,一個爹。」瑋兒隔著衣衫,觸模了胸前的金鎖片,笑道︰「你現在可也好了,以後就有兩個爹了。」

「還有一個大哥!」怯鄔抓起瑋兒的手掌,用力握緊。

「大哥!」珣兒和玨兒也笑著撲向瑋兒,什麼親生不親生、一個爹一個娘的,他們還是不太明白,只知道他們有好爹娘,也有好大哥。

「好!」薛齊哈哈大笑,也抓來琬玉的手,不住地輕拍著。

宜城外,青山蒼翠,綠葉滿枝,縱有冬日白雪蓋頭,然更多時候是大片生機盎然的綠意,層巒迭翠披邐而下,伸展到原野上一望無際的青青稻苗,熱熱鬧鬧地連綿到天邊去了。

***

薛齊以欽差身分查案,雷厲風行查辦了十數個大案,彈劾犯官,肅清吏治,終于完成使命。皇上閱覽他日日呈上的奏折,甚感滿意,命他即日返京,就任刑部侍郎。

端午過後,離開宜城的當天清晨,也是江照影和程喜兒成親的隔日,薛齊和琬玉帶著四個孩子,來到了程實油坊。

薛齊刻意請喜兒的二哥程耀祖帶他和瑋兒玨兒去參觀作坊,就讓琬玉帶怯鄔和珣兒認親爹。

在這個時候,他很樂意退讓隱形,給江照影和孩子自在相處。

「娘和二哥大姊在忙什麼呀?」玨兒還是回頭張望。

「玨兒,你看那只大鐵鍋。」瑋兒轉移他的注意力。

「哇!懊大!可以跳進去洗澡了。」玨兒蹬蹬地跑了過去,拚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想要往今天沒開爐的大鍋里頭瞧。

「這是油坊拿來炒芝麻用的。」程耀祖的義子辛勤很熱心地解說︰「這只鍋可以放五十斤芝麻,沒力氣還攪拌不動呢。來,就是這根大鐵鏟,小少爺試試看。」

「哇哇哇!」玨兒興奮地哇哇叫,小手當然拿不動。

「給小少爺炒芝麻了。」辛勤搬來一張凳子,讓玨兒站上去,幫忙將鐵鏟放入鍋里,給他握住。

「爹!看我炒芝麻!」玨兒有模有樣地炒著空氣。

「嗯,好香!」薛齊故意用力吸氣,笑道︰「等玨兒炒完芝麻,就可以去榨油了。」

「薛大人疼兒。」白發蒼蒼的程耀祖有感而發,再望了大廳那邊的方向。「您是大大的好官,也是個好爹爹啊。」

「不敢,多謝程老爺子美言。」

「照影一定沒想到,你竟然會帶孩子過來。唉!他想都不敢想的,這真是一件最大、最大的新婚賀禮了。」

「應該的,江兄是孩子的爹。」

這句話講來,神態謙和,情真意摯。程耀祖瞠著老眼,這里不是公堂,就大膽直視那張有如春陽和煦的臉孔,看了好半晌。

「唉!哎!噯!啊呀!」程耀祖這會兒將所有的感嘆詞都用上了。「薛大人,好呀!懊哇!真是好!太好了!」

「好。」薛齊面帶微笑,一個好字,代表他所有的心情。

琬玉好,孩子好,他便好,萬事皆好。

「爹,我撞油了!」那邊玨兒玩得不亦樂乎。

「爹也來試試。」薛齊笑著走了過去。

案子三人拿著撞杵,你搗一下,我捶一下,然後薛齊蹲下,瞇著眼,跟孩子一起靠近榨木看接縫,听辛勤講解如何制作榨木。

程耀祖又是看呆了,堂堂欽差大人竟然蹲到他家油坊來了。

「耀祖哥,怎麼了?」程喜兒來到他身邊,笑問道︰「看薛大人?」

「要是今天伙計來上工,眼珠子全滾出來了。」程耀祖揉揉眼,轉頭問道︰「咦,妳怎麼出來了?」

「照影在跟孩子聊天。」

「讓他們說體己話。」琬玉也來了,仍拿手絹不住地拭淚。

「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好像說不出來。」喜兒明白丈夫的悶葫蘆個性,笑道︰「就給他們慢慢說。」

「琬玉。」薛齊見她出來,立刻過來。

雖知她一定會歡喜感動流淚,但一見她紅著眼眶,仍是心口微微疼了起來,便捏捏她的手掌,模模她的頭發。

程喜兒與程耀祖皆假裝沒看到,相視一笑。

「我這兒給薛大人和琬玉姐姐帶上兩壇麻油,希望你們不要嫌重。」

「怎會呢!」薛齊爽朗笑道︰「謝謝喜兒姑娘了。」

「喜兒,多謝妳。」琬玉握住喜兒雙手,不僅謝謝她的麻油,也感謝她的蕙質蘭心。

一年半前的臘月,因為有了喜兒的用心,請她讓江照影見孩子,也因此給薛齊解開她心結的機會。

曾經月缺,終會月圓;悲歡離合,周而復始,沒有一個準則,但也毋需茫然無依,因為那可以攜手共度的,就是此刻身邊相伴的人。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

「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鳩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國人。正是國人,胡不萬年。」

馬蹄得得,車輪轆轆,還有後頭馬車里孩子們的瑯瑯背書聲。

琬玉掀開簾子,側耳傾听他們清脆好听的童音。

有一個賢德的君子,他的風範很好啊,他良善正直,心志始終持守不變;他的儀態端莊,溫文爾雅,是四方百姓的榜樣,這麼好的人,一定要祝福他長命百歲,萬壽無疆呀。

宜城早就遠去,看不見了;天高地闊,遠山含煙,官道直直往前而去,通向更遠的京城。

「孩子在說你呢。」她轉頭笑道。

「我?那只布谷鳥?」薛齊模向她的肚子,笑得好開心。「不是有七個孩子嗎?還有三個在哪兒?藏在妳肚里沒出來吧?」

「去!」她拿開他亂模的手。「二甲進士還跟我裝傻。」

她當然知道,他不好意思承認他是那個「淑人君子」罷了。

「孩子這麼愛背書,再叫來考查功課吧,最近讀了史記……」

「這一路給孩子玩幾天吧,待孟夫子一家上京安頓好了,就要開始上課了。」

「妳寵孩子了?」

「你也寵啊,每天回來就抱孩子。」

「哈哈,難不成要我在家人前面抱妳?」他說著,手臂就抱了過來。

「你是老爺,好歹扮點正經。」她笑著偎進了他的懷抱。

「老爺要回去當官嘍,妳可別看我一時風光,其實我……」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她感受到他不覺出了力的指掌。「官,不好當,卻也是你實現抱負的機會,就放手做你該做的事吧。」

「琬玉……」

「要是外頭不開心,回家還有我。」她抬起臉,露出柔美的笑靨。「有什麼事情,老爺講,我听。」

「琬玉呀。」他只能一再地喚她,注視那張溫柔美麗的嬌顏。

結褵八年,相知相惜,相親相愛,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很久以前,妳問過我,為何娶妳?」

「不就是爹要你娶,你听話了?」

「是我接到妳的信,更堅定了我娶妳為妻的決心。」

「啊?!」多年前的信,她仍印象深刻,因為那是她字斟句酌,務求薛大人看了一定會不高興她還妄想帶來兩個孩子,從而拒絕娶她。

「妳的信,打動了我。妳那麼愛孩子,寧可獨力撫養,也不願拋開他們嫁來當官夫人,所以我想,妳應該是一個心腸很柔軟的女子。」

她的信反倒成了助力?她驚訝地望向他笑意深長的瞳眸,眼里緩緩泛出水光;感謝老天成全,因為收信人是心腸也很柔軟的薛齊。

他握住了她的手,溫柔撫模。「嗯,我是想為瑋兒找個娘啦,既是瑋兒的娘……,咳,也就是我的妻子。這個嘛,既知汝為窈窕淑女,就得琴瑟友之,兼之吾知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是以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听不懂啦。」現下換她裝傻了。

「這樣懂了吧。」他說完,便低頭深深吻住了她。

「等等……,簾子……」她徒勞地掙扎,低聲呢喃著。

他伸長手,將掀掛起來的車簾子放下,掩住了車里的旖旎風光。

綁頭的馬車里,四個孩子掀了簾子吹風,正在玩背書游戲,一個出了題,其它三個便要背出文章,要是背不出來,就得被呵癢。

為了不被呵得滿車亂笑打滾,他們可是很認真地背誦呢。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宜爾室家,樂爾妻孥……」

夏日的稻禾長高了,綠油油地迎風招展,風聲,笑聲,讀書聲,隨那馬車一路奔馳,歡歡喜喜地回蕩在原野之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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