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曲 第四章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朱由楠才踏進賈勝佗的藥鋪子,便听到後面院子傳來愉快的歌聲。
桃花唱歌了,她又恢復山間一般快樂自在了!他心中一喜,三步並兩步跑了進去。
「阿楠,別跑!」突然被喝住。
朱由楠及時停下腳步,低頭一看,原來差點踩到曬在地上的各式藥材。
「阿楠?你在急什麼呀?」尹桃花展露笑靨,將一盒紅棗散放在地上的竹篾上。「我在這兒也不會不見,瞧你每回過來,跑得比林子里的飛鼠還快。」
被她輕易點破他的心眼兒,朱由楠微臊紅了臉,也蹲了下來,不知所措地將她已擺放好的當歸翻個面、移動一下,再移回來。
「沒事忙?」尹桃花笑看他一眼,又埋頭繼續擺藥材。
「阿楠哥哥,銓叔叔!」兩個小女娃本來在院子一角玩扯鈴,一看見他們便跑了過來。
「河詮,小橘,-們有沒有乖乖听大姊的話?」朱由楠模了模她們扎起來的小辮子,如今兩個小女圭女圭粉女敕白胖,就像初次在溪邊見面時一樣活潑可愛。
「有,我最乖了!」小橘神氣地道︰「大姊燒飯,我在旁邊幫忙搬木頭。」
壩詮笑著捏捏那張小臉,「小橘蹲在灶火邊,臉燻得黑黑的,還一直哭。」
「我不是哭啦,那個煙好嗆,跑到眼楮里,我就哭了。」
朱由楠露出溫煦的笑容,「小橘,-還小,別靠近火邊,很危險的。」
「大姊說過了。」兩張小嘴異口同聲。
「喔……」朱由楠訕訕地瞧了尹桃花一眼,見她又在笑,臉又熱了起來。
她們可以過得很好,完全不必他擔心,可他就會擔心,時時想過來看看她們……
「住在賈伯伯這里很習慣了,晚上睡得好不好?」他又問道。
「不好。」河詮和小橘一起搖搖頭。
「咦?」賈大夫怎麼搞的?他明明請他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們的呀!
瞧見他的神色,尹桃花又想笑了,這個呆書生阿楠啊,臉上總藏不住心事。
「阿楠,你別誤會,」她擺好滿籮筐的藥材,才站起身子道︰「昨晚全洛陽都睡不好,難道你沒被吵醒嗎?」
「好多人在外面亂跑,叫得好大聲喔!」小橘眨眨眼。
「火把好亮,我們在房里都可以看到火光搖來晃去。」河詮也道。
宋銓一直靜立一邊,這時才開口道︰「昨夜,商洛山的盜匪闖進大牢劫囚,洛陽的官兵全部出動緝捕。」
朱由楠一驚,福王府佔地廣闊,圍牆堅固高聳,府內亭台樓閣,花木扶疏,不用說听不到外頭的聲響,甚至隔了一座庭園,也听不到另一個院子的絲竹笙歌,他又怎知一夜安眠之余,洛陽城早已翻天覆地,幾乎快被翻遍了。
「商洛山?是李自成的手下?」他有一點點印象。
「是的,前年李白成潼關兵敗,逃進商洛山,那兒的山賊就歸附他了。」
「也沒什麼可怕的,」尹桃花倒是自在,「一定是關錯人了,他們才要劫囚,听說里頭有好多人是被福王冤枉抓進去的。」
「可應該也有殺人放火的壞人……」朱由楠一時語塞。
「還有更多無力納糧的老百姓,以前我就知道,福王年年加賦,幸好糧長好心,知道我們窮,又是姑娘家,免了我們的份,可別人就逃不掉了。」
「納糧?大姊,我知道-在說什麼了。」河詮大眼亮晶晶,興奮地道︰「小橘,我們在村子里听阿山他們唱過,-也會唱的。」
「吃汝瑯,著汝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早早開門迎闖王。」
兩個小女娃同時張開小嘴,嬌滴滴地唱了起來,童顏稚氣,堆滿笑意。
朱由楠臉色發白,忙蹲下掩下兩張金口,「河詮,小橘,這歌兒不能亂唱,千萬不能讓人听見-們唱,知不知道?」
「為什麼?」小橘疑惑地看著又流汗的阿楠哥哥。
尹桃花掏出帕子,笑道︰「河詮、小橘乖,听阿楠哥哥的話就對了,趕明兒大姊再教-們唱有河詮和橘子的曲兒。」
「好!」四只小手開心地拍拍手。
「阿楠,拿去!」尹桃花遞出了帕子,「天氣熱,你又愛流汗,去屋子里避個暑,喝杯涼茶,我還要到後頭倉庫清理藥材。」
「我跟-去。」
朱由楠楞頭楞腦地跟了過去,宋銓很識趣地留在院子里,陪兩個小女娃拉扯鈴。
尹桃花回頭笑道︰「你不去前頭跟賈大夫學醫術,跟來做啥?」
朱由楠猛擦汗,「呃……他在前頭看病,還有幾個伙計在幫忙。」
「你呀,既不用功讀書、也不認真學醫,這些日子就跟著我忙,不怕負了你爹娘要你考取寶名的期望?」
太祖有令,宗室子孫不得出仕,就算他考得上,也當不了官。
「我是落第秀才,大概再也考不取了。」即使他來往藥鋪多年,但也只有賈勝佗知道他的真實身分。
「世局亂,你不考官,也許是好的。當了官,要听朝廷和福王的話,就會變壞人,我不想你變壞人。」
「唔……」
走過兩進院子,兩人來到最後面的倉庫,尹桃花推開沒上鎖的木門。
「前陣子梅雨不停,有些藥材受了潮,賈大夫要我趁著大日頭,趕緊將它們曬干。他還說啊,這間倉庫老舊,位置不對,容易受潮,所以他打算拿前面的廂房改建。」
「是該改建了,透著這霉味,也會影響藥性。」朱由楠嗅了嗅。
「咦,怎麼有魚腥味?剛才進來時沒有啊。」尹桃花張望了一下。
朱由楠也聞到了,這股腥味又濃又重,混雜在諸多藥材氣味里,顯得格外突出……不是魚腥,是血腥味!
他心一突,大步跑過置放藥材的架子,來到最後面的一堵牆壁。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地上,臉色蒼白,深邃的雙眸直視朱由楠,黑色上衣一片濕潤,還有鮮血不斷流下他已然扎起布條的手臂。
「啊,有人?!」尹桃花大吃一驚。
「桃花,站我後面。」朱由楠張開雙手,擋住桃花,一顆心撲通亂跳。
從小到大,他何曾見過這種場面,但為了護衛桃花,他突然什麼也不怕了。
「你……你是商洛山的……盜賊?」還是結巴了。
「我姓賀。」黑衣人語氣平靜,沒有否認。
「你受傷了?」尹桃花不害怕,向前探看。
「桃花,我去報官,不!我在這兒看住他,-去喊宋銓,再找人去報官。」
「等等!」尹桃花扯住朱由楠的袖子,急道︰「他受傷了,我們要救他。」
「可他是劫獄的盜賊,罪大惡極,救了他,我們也會跟著有罪。」
「就算要送官府,也得醫好他。阿楠,小橘生病,你也是著急的。」
「那不一樣,他是壞人……」
「你是壞人嗎?」尹桃花竟然問地上那個男人。
柏擎天露出虛弱的笑容,「那要看姑娘以為朝廷是好人,還是壞人?」
尹桃花注視他片刻,沒有多想,立刻跑出去,「我去找賈大夫,阿楠,你先幫他止血。」
倉庫里,剩下兩個男人互相瞪眼。
「我想……這里有大夫。」賀擎天瞧著書生的復雜神色,先開了口道︰「我只是過來找傷藥,絕不連累你們。」
一個劫獄的山賊怎會笨到讓人家發現呢?不用說明,朱由楠也看得出來,此人傷勢嚴重,血流過多,體力不支,只好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賈勝佗教他--為醫者,首重仁心,方有仁術。即使這個姓賀的是……
他深吸一口氣,暫時忘卻彼此的身分,此時,他只是個未學成的蹩腳大夫,而他是病人。
他蹲下來,揭開姓賀的衣襟檢視傷勢,只見胸口一道撕開皮肉的刀傷,手臂還被砍出半尺來長的口子,深可見骨,即使綁上布條,鮮血依然汩汩流出。
「失血過多了,再不縫合傷口,你會死的。」
「死之前,我會離開。」賀擎天一笑。
「你何必冒苦生命危險,犯下滔天死罪,徒然讓你的妻兒傷心難過?」
朱由楠皺著眉頭,重新綁妥布條,稍微止了血流,忍不住教訓起這「逆賊」來。
「干這種殺頭大事,就不談兒女私情,我沒什麼好牽絆的。」依然是坦蕩一笑。
「大事?這算哪門子大事?!你們四處造反、制雜詔亂,害天下多少百姓不得安寧?又浪費了多少兵力?你們想過嗎?」唉,他干嘛要救一個流寇啊!
「我們只想讓老百姓過更好的日子。」
「你們是一群鳥合之眾,有啥本事?」
「皇帝剛愎自用,不听忠言,嚴刑峻法,殺害忠貞之士,以致滿朝小丑跳梁,吏治敗壞,誰才是烏合之眾?」
朱由楠听他說話條理清晰,不像是山賊,倒像是念過書,反讓他更想說理。
「朝廷的事,不外乎訛傳,皇上聖明,一即位就斬了閹逆魏忠賢,加強兵力駐守遼東,抵抗清軍,護衛我大明江山,如此賢君,你們又明白嗎?」
「昏君若不殺袁崇煥,也不至于今日艱苦抵抗。」賀擎天眼神閃過一抹抑郁,又望向朱由楠道︰「看樣子,你是一個準備赴京趕考的書生,滿腔熱誠的準備為朝廷效力吧?」
「呃?」
「你可知那是怎樣的朝廷?遠的不說,就說近的福王,去年他在洛水邊蓋一座行館,不只加重稅收,強彰存役,還佔了十幾座村子的土地,害幾千百姓無家可歸,我三個兄弟率眾抵抗,中了埋伏,被下在洛陽大獄里,這事你知道嗎?」
「福王怎會做這種事?那一定是地方巡撫下的荒謬命令!」
「你讀書讀迂了!巡撫听誰的命令?就是可以讓他升官發財的福王!」
「不會有這種事的!」
朱由楠吼了出來,不願相信「逆賊」所言。
然而,桃花不要他考官,這才不會變壞人;而他認定的「壞人」竟是遭受「好人」迫害的老百姓,這世間的王法和天理是怎麼了?為何如此錯亂?!
「你們在吵什麼呀?」尹桃花匆忙跑進來,竟然見到兩人大聲講話,她急若道︰「別讓外頭听見了!阿楠,今天病人很多,賈大夫沒空,他要你看著辦。」
「沒空?可是……」朱由楠又瞧了那迸裂流血的傷口,立即忘記方才的天人交戰,額頭開始冒出冷汗,「這傷口要縫合,還要調傷藥,我做不來呀!」
「我再去找賈大夫。」尹桃花又急忙奔出去,回頭不忘關上倉庫大門。
「小兄弟,我還是走吧,」賀擎天用手按住地面,想要起身。
「不行!」朱由楠握住那健壯的手腕。
「抓我見官府?」
「我不跟你吵了,你好生躺著,這才不會一直出血。」朱由楠二話不說,扶他躺下來,高舉他的左臂,原握腕的手改由搭住脈搏,沉思片刻,又道︰「脈象微弱,氣血不足,你不要再說話,等大大過來。」
柏擎天見這書生滿頭大汗,用力扶舉他受傷的手臂,一臉氣惱,像是不情願,可又像個認真的大夫,還不時調整他縛住手臂的布條,似乎是怕他阻塞氣血廢了手臂。
他不覺由衷地道︰「小兄弟救命之恩,日後賀某必當回報。」
這姓賀的真是令人左右為難!朱由楠使了性子道︰「我還沒本事救你!都叫你別講話了,這屋子翻了牆出去就是巷道,你想引人來拿你嗎?」
柏擎天淡然一笑,靜心調勻氣息,閉日養神。
朱由楠實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扶著「賊人」的手臂,索性也閉目養神。
「阿楠、阿楠!」桃花終于趕回來了,肩上還背了賈勝佗的藥箱子。
朱由楠睜開眼,松了一口氣。「-沒讓人知道吧?咦,賈大夫呢?」
「我沒讓人知道,我挨到賈大夫旁邊,偷偷跟他說的。可他真的好忙,外頭至少還有四、五十個人等他看病,他說你會縫傷口,叫我到他房里拿救命藥箱,里頭該有的都有。」尹桃花放下藥箱子,滿臉期待地望著他。
「什麼?!」
「別叫那麼大聲呀!」尹桃花幫忙打開箱子,「我在這邊一個月,知道阿楠你醫術學得很好,所以賈大夫才放心讓你救人。」
「我……我只看過賈大夫縫傷口。」朱由楠冷汗直流,賈大夫是要他害死人嗎?「雖然我縫過豬皮、羊皮、牛皮……」
柏擎天臉色從容,微笑道︰「小兄弟,不妨當我是一頭牛吧。」
「這……」縫牛皮和縫活人不一樣啊!
「橫豎也是一死,就算失敗了,小兄弟,我也不會怪你。」
「你別這麼說,阿楠一定可以救你的!阿楠?」尹桃花忙道。
朱由楠瞪著滿箱子的救命藥材和工具,每樣他都很熟悉,也都深知各自的功用,但教他實際去救人、縫人……
「阿楠,」尹桃花輕輕按住他的手背,輕露笑容。「賈大夫相信你、我相信你、這位大哥也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喔!」
她總是這麼單純地相信,她相信他是好人,他就是好人;她相信他醫術「高超」,他彷佛就真的醫術高超了。
「可是……我從來沒縫過……」還是不能開玩笑。
「幫你擦擦汗。」尹桃花掏了自己的帕子,為他輕拭額頭上的汗水。
「像你打一開始,呆呆的不會抓青蛙,可撲了幾次水,抓到訣竅,這不就會了?那你一開始縫下來,只要縫上幾針,也就能上手了。」
這個比喻實在有點失當,朱由楠偷瞧姓賀的一眼,見他頗有興味地看著自己,忙又轉回頭,眼前蒙來一塊帕子,這才發現桃花正在幫他擦汗。
他臉頰又熱了起來,「我、我本來就會抓青蛙了,這個縫縫補補嘛……」
「阿楠,我會縫衣服,可我不懂經脈,還是得你來救人,別讓賈大夫笑你白學五年的醫術。」
是啊,再嚕嗦猶豫下去,他就要縫一具死尸了。
「阿楠,別怕,我會幫你的。」尹桃花又繼續鼓勵,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她也不過學會整理藥材而已,又怎能幫阿楠呢?她低下頭,看到箱子里的線圈,忙道︰「啊,我先幫你穿線,咦?這種線好奇怪!」
「那是魚腸線,」見到那紅撲撲的臉蛋,朱由楠心頭一熱,她如此信任他,他又怎能讓她失望?更何況他才不願意讓「山賊」小覷了他,更想證明自己不是只會吃喝玩樂、斗雞、賭狗的不中用皇家子孫。
「桃花,先別動針線,-點起燭火,這針要過火消毒,再去打一盆干淨的水、找幾塊干淨的布過來。」他思路變清楚了。
「好,」尹桃花忙了起來。
「喂,姓賀的,我先幫你洗傷口、上麻藥,可還是會……嗯,很痛!」
「小兄弟,你就縫吧。」
柏擎天神態鎮定,受傷早已是家常便飯,令他覺得好笑的是,這個呆書生應該是為了心愛的姑娘,這才賭氣縫他的吧。
算了,人生自古誰無死,雖然死在縫針下,實在不夠壯烈……
一個時辰後。
朱由楠目不轉楮,專注手指上的針線,挑起皮肉,插下最後一針。
尹桃花坐在他身邊,動作極為輕柔地為他拭汗,深怕不小心動到他,讓他分了心,會害他縫壞那位大哥。
唉,阿楠真是很會流汗耶,衣服都濕了!瞧他神情專注,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即使因為不熟練,顯得有些笨手笨腳,但他真的很專心、很努力地在救人,就像他知道她有難,也很盡心盡力地幫助她們三姊妹一樣。
她心頭一動,忽然很想幫他洗衣服,流汗髒了,她就為池洗得干淨清爽。
「好了。」
朱由楠小心翼翼地打了結,拿過剪子剪掉魚腸線,知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
尹桃花伸過手,抹掉一顆即將滑落他下巴的大汗珠。
「咦?」朱由楠覺得有什麼東西,伸手模了模下巴。
「桃花不知道擦濕了幾條帕子,連袖子也濕透了。」賈勝佗出現身後,微笑撫模一把黑胡子。
尹桃花卷起了濕袖子,那也是她拿來幫阿楠擦汗水的,「阿楠救人,我能幫點小忙,我很開心。」
朱由楠這才明白,今天汗水沒滲入眼里癢著了他,並不是他忘記流汗。
賈勝佗蹲下來搭上病人的脈搏,問道︰「阿楠,你把這家伙弄昏了?」
「不,是他過度耗弱,加上麻沸散起了作用。不過讓他睡一覺也好,我已經給他吃過補血丸,讓他先撐住體力,過一個時辰再喂他喝藥。」
「阿楠,你縫太久了,下回熟練些,得減少一半的時間才行。」
望著那歪歪斜斜的縫補線,朱由楠頓時脹紅了臉皮。
「可我縫大血管,又縫了皮……」實在是很傷眼力、又很耗費心神耶!
但技術不好,就得認錯,他回去得再找塊豬皮練習,順便請桃花教他縫出漂亮的線條。再怎麼說,賈大夫是他的師父,他還是要恭敬。
「我知道了,下次改進。」
「嘿,阿楠畢竟不是書呆子,出師了!」賈勝佗把完脈,放心地站起身。
「賈大夫,你早該過來看他的。」朱由楠不免要埋怨一句。
「咦?你學那麼久的醫藥,早已能獨立看病了。那時小橘生病,你還不敢自己看,硬要叫我老人家天天出診,桃花,-說他是不是忒膽小?」
「不會啊,剛才流了一地的血,我不敢看,他都不怕呢!」
尹桃花取了干淨的巾子,正在幫姓賀的男人擦拭身上的血跡。
見她踫觸別的年輕男人,朱由楠胃里涌起一股酸氣,是肚子餓了嗎?
「桃花,-怕血,我來擦吧。」他搶過巾子。
「我來。」又被另一人搶了過去。
「宋大叔?」見了宋銓,尹桃花笑道︰「讓你看到他了,噓,你千萬別說喔,也不要讓河詮她們知道。咦,她們呢?」
「已經吃過午飯,在睡午覺了。」宋銓拿著巾子,直視那個昏睡的男子。
「嚇,這麼晚了?!」朱由楠按下肚子,確定自己是餓了。
「少爺,這個人……」宋銓神情嚴肅。
「這……」朱由楠又開始天人交戰了,這病人是「盜匪」啊!
「阿銓,你別繃著那張臉嘛!」賈勝佗笑咪咪地道︰「今天大家都忙壞了,洛陽城昨夜雞犬不寧,小兒受驚、大人傷風、老人失眠,這才一堆人跑來看病。官兵也很忙,從昨夜到中午,跑來五趟,問我有沒有一個被砍一刀的壞人跑來求醫?我說沒有啊,被鐘指揮砍了,還活得了嗎?」
「是被鐘衛林砍傷的?」朱由楠很驚訝,不由得望向那姓賀的,鐘指揮出身武狀元,是洛陽最驍勇的戰將,這人竟能逃過他的利劍,絕非一般等閑小賊。
「是啊,听說昨夜商洛山的首領大哥只身闖進大牢,救走他三個兄弟和一整個牢房的人。不過也真笨,一次救那麼多人,他只好墊後擋追兵,剛好昨晚值夜守城的是鐘指揮,雙方見了面,不由分說,大戰三百回台,打得難分難解啊!」賈勝佗一雙手比來此去,好像親眼見到兩人對打似。
「他就是那個首領大哥嗎?」尹桃花突然感到事態嚴重。
「問他嘍!」賈勝佗攤了攤手,「沒我的事,我吃飯去了。」
「少爺?」宋銓只是繃緊著臉。
朱由楠這輩子還沒做過任何「重大」的決定,他是剛出師的大夫,應該仁心仁術;但他又是福王之子,面對叛逆的盜賊,應該立刻報官捉拿……
尹桃花心里也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她再怎麼不解世事,也明白姓賀的男子犯下滔天大罪,即使他並不是真正的「壞人」……
「阿楠,你快回去,沒你的事了,賈大夫,我出去雇車。」
「桃花,-做什麼?」朱由楠忙問。
尹桃花急得紅了眼眶,「是我執意留下他,既然醫好了,我不能連累阿楠,也不能連累賈大夫,我要趕快送走他。」
賈勝佗抬了眉毛,「四處城門守得緊,-去雇車的話,也會走漏風聲。」
「可是……你們都是好人。」淚珠兒在尹桃花的眼里打轉,「阿楠,是我不好,我不知道這麼嚴重,我不能老是連累你,萬一有事,我會擔起一切,只是……我欠你的房錢,沒辦法還了……」
望著那晶瑩的淚水,朱由楠的心思立刻平靜下來。
一個在溪邊唱曲、洗衣的天真小泵娘,不該承擔這些無所謂的紛紛擾擾的。
捫心自問,是誰讓她顛沛流離、擔憂受驚,不能再自在唱歌的呢?
「傻!又談房錢?-忘了還要照顧河詮和小橘長大?」他露出溫煦的微笑,上前輕撫她的頭發,像是模河詮、小橘似的。「桃花,既然我救起他,就會盡一個大夫的職責,照顧到他恢復體力為止,接下來就看他的造化了。」
「阿楠……」
「讓他住下來吧。再說賈大夫德高望重,官兵也不會隨便進來搜查。」
「呵!這小子倒捧起我了。」賈勝佗笑道︰「也罷,這里沒有多余的房間,就叫這家伙睡倉庫的地板吧。」
「那……我可以去準備被褥了?」尹桃花抹了淚,綻開笑容。
宋銓听了,還是臉色嚴肅,沒有說話,只是轉身為病人擦拭血漬。
倉庫里,依舊悶熱,但朱由楠卻好像回到溪邊,任由那泠泠流水滑過心頭,一些困惑不明白的事情,有朝廷的、福王的、流寇的,還有關于桃花的……好像逐漸洗出了清明的脈絡了。
三日後,天色微陰,走在街道上,朱由楠一身輕便,心情格外愉快。
「今天倒舒爽,毒辣的日頭躲到雲後頭,不然又流了滿身大汗,去了還教桃花猛灌我涼茶。」他的笑意十分柔和。
「七爺,你應該幫尹姑娘找個好人家嫁了。」
「嗄?」
「屬下的意思是,尹姑娘也到了適婚年齡,又得照顧河詮和小橘,以福王府的人脈,應能為她找到一個合適的好夫家,讓她真正的安定下來。」宋銓也知道冒犯小王爺,但他還是得說明白。「當然,不能讓她知道是福王府幫的忙。」
「你在說什麼?」朱由楠從不動怒,但此刻竟然惱了。
「七爺,恕屬下直言,為了尹姑娘好,您不要再見她了。」
「她在賈大夫那里很好啊!」
「您能娶尹姑娘嗎?」
這句話就像一枝箭,直接射入朱由楠的心髒,扎得他猛然一痛,說不出話來。
宋銓又道︰「七爺將來還是會娶一位名門閨女為正室,您若為尹姑娘著想,就別讓她傷心……」
「別說了!」
「而且,有關賀擎天的事,總是一塊大疙瘩,萬一讓王爺知道七爺救了山城,那……」
「我駕福王府的馬車,叫姓賀的躲在里頭,親自送他出城,不就得了?」
「七爺,請恕屬下無禮。」
言盡于此,宋銓不再說話,七爺好像自六歲那年的端午節最後一次大哭大鬧吵著要喝雄黃酒以後,已經十多年不見他這般任性說話了。
朱由楠踩著垂重的腳步,他知道宋銓向來冷靜理智,所言皆為他和桃花著想,但……教他一日不見桃花,這怎麼可能啊!
就算他真心喜歡桃花,又要以什麼身分娶她進門?
懊心情完全被打亂,他從來不知道,福王之子也有一籌莫展的時候。
一路踩進了藥鋪子,伙計們個個拿眼瞧他,不知游公子今天是否穿了鐵鞋,所以腳步特別沉重大聲?
賈勝佗難得清閑,抱著兩個女女圭女圭,左腿坐著河詮,右腿坐著小橘,笑呵呵地讓她們拿胡子編辮子。
「阿楠哥哥,銓叔叔!」兩人不編辮子了,開心地迎向前。
「河詮,小橘乖,-們大姊呢?」
「又找大姊了,大姊在後面。」異口同聲。
「又找桃花了!」鋪子所有的人臉上帶笑,也是異口同聲。
朱由楠訕訕地快步走過鋪面,穿門過廊,本以為桃花正在看顧賀擎天,卻見她坐在院子廊下,捧著一本書細讀,模樣專注,帶點女兒憨態。
他舒展了笑容,她明明識字不多,怎也看得如此認真?
「桃花,在看什麼?」
「阿楠!」尹桃花見了他,忙將書本合起,笑意燦然。「你今天還是這麼早,不過,賀大哥走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還是有點驚訝,此人體力未免太好了些。
「走了?什麼時候走的?」他在桃花身邊坐下來,松了一口氣。
「我早上過去時,人就不見了,被子、衣物收拾得很整齊。」
「賀擎天也算是個講義氣的人物。」不會給救命恩人制造麻煩。
「他武功很好,希望他不要被官府抓到,不然我們就白救他了。」
「呃……」姓賀的仍是一個令他頭痛的人物,朱由楠用力地搖搖頭。「既然他走了,我們就忘記這回事。」
「好!像賈大夫說的,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來,給我瞧瞧-在看什麼。」
「沒有啦!」尹桃花立刻將書本藏在胳肢窩下面,用手臂夾緊。
「瞧瞧啦!」朱由楠恢復愉快的心情,硬是捏住書角,想扯出來。
「哎呀!阿楠,你別……哈哈,好癢!」
「嘻,搶到了!」
啪!書本掉落地面,原來朱由楠捏住的不是書,而是桃花的衣裳。
「哎呀!」兩人同時大叫一聲,同時站起身,也同時紅了臉。
怎麼給桃花搔癢了?朱由楠一時楞住,只覺得全身都熱了起來。
不行,一流汗又要讓桃花擦汗,然後,他又會流更多的汗。
為今之計,也一樣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好了,他咳了一聲,力圖鎮定,再氣定神閑地撿起書本,里頭夾了一片樹葉,他順手翻開內頁,讀了起來。
「咦?-在看醫書?盜汗癥?多汗癥?是誰得病了?」
「別看!」尹桃花臉紅如火,伸長手就要搶。
「不給搶。」朱由楠發了呆性,仔細推敲,「小橘半夜會盜汗嗎?可她沒有面黃肌瘦啊;河詮跑跑跳跳會流汗,這是小童正常出汗,不是多汗;嚇!憊是-這兩天照顧那個姓賀的,虛火上升,我幫-……」
他誰都敢把脈,就是不好意思把桃花的脈啊!
「不是啦,她們都很好,我也很好。」尹桃花也將兩手扯得緊緊的。
「那就好……唉,早上才說今天稍涼,怎麼現在日頭又這麼大了。」朱由楠刻意轉開話題,抹了抹額頭的汗水,驀地,一只手就僵在頭上。
貶流汗的人是他呀!
他的視線膠著在書本上,汗涔涔,順著額頭、臉頰,流到了脖子。
「擦了吧。」照樣有一塊干淨帕子遞了過來。
「謝謝。」接過帕子,為自己拭去汗水,轉楮望向桃花,
她雙頰酡紅,低了頭,手掌里又變出一條帕子,輕輕絞著。
她為了會流汗的他,到底隨身帶了多少條帕子?
「桃花,我很好,我從小就是這樣,每到了夏日,天氣悶熱,我總是比別人會流汗,到了天寒的時候,就不容易流汗了,跟一般人沒有兩樣。」
「是這樣嗎?會不會體質有問題?」尹桃花關心地問。
「所謂多汗癥,是無論天冷、天熱,總是滿身大汗,至于盜汗,那是睡眠時不正常出汗,而我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問題,真的只是因為天氣熱而已。」
「要不要請賈大夫幫你瞧一下?」
「不用了,學醫這幾年,我全身上上下下早讓他瞧遍了……」又冒汗了,這話實在有些不妥。「啊,我是說,醫人先醫己,總是先拿自己的身體做診斷。」
「可是你流汗像流水……」
「流多少汗,我就喝多少水,我很會保養身子的。」望著那晶亮的關切眼眸,他的心融化成一片似水柔情,語氣變得柔和,眸光也更加溫柔。
「不然,等到了冬天,-就會知道我早不是還那麼會流汗了。」
「到了冬天,你還在洛陽嗎?」
「我本來就……」吞下了「住在洛陽」四個字,他擦擦汗,笑道︰「雖然賈大夫說我已經出師,可我還想再多學些,或許明年科考再給他落第一回,讓爹娘死了心,不再逼我當官,然後我再回去開醫館。」奇怪,他什麼時候說謊不流汗了?
「那以後你回家鄉,我也跟你回去、」尹桃花眸子里閃現光采。
「啊?!」
卑說太快了,尹桃花臉上紅暈不褪,忙又道︰「我是說,我可以帶著河詮和小橘在阿楠你家鎮上租間屋子,再到你的醫館幫忙……阿楠,你一定要雇用我喔!」
「當然了。」心中桃花朵朵開啊!-紫嫣紅,粉妝玉琢,好像眼前真有那麼一間醫館,他幫人診治,桃花在旁邊搗藥……
尹桃花也是雀躍不已,「真好!阿楠,你是好人,我得好好學本事。」
他很樂意當這種好人。「有不懂的事,-可以問賈大夫,也可以問我,可別蒙在書本里,拿著瞎猜,沒病都被-看成有病了。」
「我……」
尹桃花轉過臉,她想幫阿楠抓藥,治好他流汗的毛病,這種事怎能問他呢!
可還是被他瞧破了,害她心頭怦怦跳個不停,她是不是很不會藏心事啊?
她究竟怎麼了?過去的她,想笑就笑,想說就說,為何現今變得如此別扭?
是洛陽城的圍牆拘禁了她的心嗎?她喜歡和阿楠在一起,看他的呆樣、替他擦汗、為他煮頓午飯;在他專注治病時,幫他遞個藥瓶;更希望他能平安幸福,吃得飽、睡得好,沒煩沒惱……可她怎麼就說不出來呢?
「阿楠,」她的心飛出了城牆。「你老家那兒有沒有花啊、樹啊?有沒有小溪?有沒有青蛙跳、魚兒游,晚上抬起頭來,就能看到滿天的星星?」
「有啊!」朱由楠感覺十分熟悉,直覺就答了出來。
那正是他去過的桃花源,也是她的故鄉。
蚌然,他懂了,心思也糾結了起來。「桃花,住在洛陽,很悶吧?」
「嗯……」糟了,怎麼又被他猜出來了?眼楮又變得朦朦朧朧的了。
「-想回山里?我有些朋友,我幫-想辦法,好嗎?」
尹桃花心頭一酸,搖搖頭,眨著淚霧,竭力扯出笑容,「我前幾天在市集遇到周大娘的大狗子,他說,我家不見了,被福王圈起來,做了一個歇腳的涼亭,老百姓根本不能靠近,我又哪能回去!」
「如果福王還-呢?」
「別作夢了,你听過福王還誰的土地、房子嗎?任何東西進了他們的口袋,就再也不是我們的了。」尹桃花很認命地擦掉眼淚,仍然笑得清朗。
「唉,桃花……」千言萬語,要從何說起,而且還是說不得的啊!
「別為我難過了,現在我在賈大夫這兒干活,又可以和阿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運、很快樂呢!」
望著那張純真歡喜卻帶淚的臉蛋,朱由楠心疼不已,舉起手,想為她拭去淚珠,但卻突然記起宋銓稍早說的話--若為她好,就別再見她,也別讓她傷心……
不,宋銓多意了,他怎會令桃花傷心呢?皇天後土,上蒼為證,他朱由楠絕不會讓桃花傷心的!不會!絕對不會的!
他放下手,逸出一抹溫柔的微笑,「桃花,正好我這兩天心里有個主意,我打算出城,到洛水邊的村莊義診,幫助那些沒錢看大夫的貧苦百姓,-願意跟我一起去,當我的幫手嗎?」
「願意!阿楠去哪里,我都跟著去!」
尹桃花的笑容十分燦爛,人也更加柔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