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郎入甕 第八章
事實的真相永遠只有一個,卻往往又是自己最不願意看到,或是根本想象不到的那一個。
五個月里,明翔王府里一共辦了三次婚禮。
第一次,新娘子跟園丁私奔了;
第二次,新娘子帶發出家了;
第三次,新娘子終于坐著花轎到了明翔王府的門口。
就在眾人都松了一口氣的時候,新娘子突然走出轎門,拉下蓋頭,用很平靜很沉著很凝重很誠懇的語氣,當著所有來慶賀的親友們對明翔王說︰「真對不起,其實我從小到大被父母當女孩子養大,其實我不該欺騙你,其實我對你的印象也不錯,其實我很希望我們可以白頭到老,其實我也是受害者,其實我也是昨天才發現這一事實,其實我想你應該不會太在意……其實我是個男人。」
等到亂哄哄的局面終于平息下來,明翔王的新娘已經不知所蹤。
遍禮自然沒辦成,達密哲元慎這個「被詛咒的新郎」的名聲不徑而走。
再沒有哪家肯許嫁,也不再有人敢去保媒。
玉綾公主來到金翅的王都是在第八個月的月末。
作為與金翅相鄰,實力有一定差距的 璋國第一公主,此次的來訪一方面是為了加深與金翅王朝的聯系,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找一個合適的和親對象。
「知道我這麼晚叫你來是什麼事吧。」
達密哲元朗微蹙著歷尖,神色有些凝重。
「猜到一點。」
英多羅紅英臉上倒看不出什麼動搖。
「這里的事情有哪一點能逃得過听風樓的耳目。」
元朗苦笑了一聲,「你應該知道今天元慎秘密造訪玉綾公主驛館的事情。」
「知道。」紅英點了點頭。
「那你一定知道他想干什麼嘍。」
元朗挑起一邊眉毛,目光如炬看著紅英,「你是向朕打了保票的。元慎如果還是不能完全死心,出于自保,朕也就無法實現對你的話言。」
「我明白。」
辦英垂下了眼簾,「陛下您一向英明果決,該做的事情絕對不會手軟。就算是元慎是您最親近的兄弟也不會例外。」
「你少拿這種話壓我。」
達密哲元朗嘆了一口氣,煩惱地模了模額頭,「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與 璋動武。好不容易比較安寧,我希望百姓可以休生養息。 璋雖然比我們弱,但真若起了沖突,我們還是會有比較大的損失的。」
「陛下您是擔心明翔王會以和親為條件,要求 璋助他奪位?」英多羅紅英搖了搖頭,「他不會。」
「為什麼?上次他不就已經勾結了燕山王密謀造反了嗎?」
「上次是他的意氣之爭,但這次不同。」
英多羅紅英道,「燕山王是皇叔,但 璋是外族。如果讓 璋相助,勢必會引狼入室。雖然元慎做事有時莽撞,但這種區別他還是清楚的。更何況他本來對皇位也沒有什麼興趣,無非是為了宛如的事情跟你嘔氣。」
「我想,他可能是因為心情煩悶,想借機離開金翅去 璋了吧。」
英多羅紅英面無表情,好像在陳述一件與己完全無關的事實。
「你會同意?」英多羅紅英抬眼看了一眼達密哲元朗又垂下眼沒有做聲。
「算了,隨便你。不過你要記得你自己的承諾。朕要的是國泰民安,家相邦睦。你不要讓我失望。」
行了一個禮,英多羅紅英沉默著離開了皇宮。
他會只想離開金翅到 璋當個駙馬?不,當然不會。
抬頭看了看天,黑沉沉的看不到星星。
英多羅紅英深深皺起雙眉。
那個玉綾公主,看起來也不是個太好對付的女人呢。
***
當晚,金桂一枝送到了明鳩王的王府。
散發著濃郁甜香的細小別花捎來了做為 璋使者的玉綾公主的親筆手書。
灑著金粉的玉箋上,留下幾行清秀的蠅頭小楷。
「佳客閑听桂子落,風動疑似玉人來。」
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英多羅紅英的臉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所以說,該來的總是要來。
僻靜的別館里,輕紗覆面的少女輕輕撥動琴弦,略嫌憂怨的曲調柔軟而綿綿地繞在空中,久久不願散去。
弦音漸高,一波一波越拔越上,至極處似已無音,突然十指將弦一按,原來已是一曲終了。
余音似乎還在耳邊旋繞著,攏著面紗的少女漸漸將低垂的頭抬起,露出一雙光華四溢,寒芒灼灼的金碧色的妖異雙瞳。
「玉綾公主果真琴藝超絕!」英多羅紅英鼓起掌來,臉上似笑非笑。
「只是公主最後一章的樂音中有金戈之氣,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你這麼美的女子,胸懷了一點殺意總是有點煞風景。今夜月朗星疏,莫若把酒言歡的好。」
玉綾公主眸中厲光一現,瞬又隱了去。
「明鳩王說得哪里話,本宮隨意撫了一曲,又有什麼殺意金戈的。听說王爺身上有中原的血統,莫非也學了中原人那些歪七扭三的論理,學那些南蠻子,便是听個小曲兒也要牽強出什麼抒懷感慨嗎?」英多羅紅英但笑不語,眼光卻不自覺地瞄向坐在一旁的達密哲元慣。
元慎一臉木然,眼觀鼻,鼻觀口,一言不發。
似乎自己從進來到現在,他都沒有怎麼動過姿勢。
「殿下,殿下?」忍不住出言叫他,元慎還是沒反應,英多羅紅英不覺皺起雙眉。
「明鳩王,我知道,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
玉綾公主說,不過聲音變得有些古怪,原本嬌柔的女音變得有些低沉,極有磁性的嗓音真有些雌雄莫辨。
「所謂良禽擇木而棲,現在金翅的皇帝對你並不怎麼太好,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來我們 璋?」
「公主真愛開玩笑。」
辦英突然笑了一聲,清亮的眼楮直視那一雙金碧妖瞳,「我現在怎麼說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金翅實力遠勝 璋,我英多羅紅英為什麼要去 璋那個異國?」
金碧雙瞳中光芒流動,似乎有一種要將人心吸入的力量,玉綾公主的聲音再次響起︰「達密哲元朗後宮佳麗無數,你能被他寵愛多久?色衰則愛弛,你為他這些年得罪的人不勝其數,明鳩王,為何不為自己留一條後路?若能有助于我,我可以保你後半生榮華富貴,康樂安然。」
「自己的路自己去走,我最不喜歡受人指使,遭人差遣。要幫誰,怎麼幫,一切都由自己做主。公主,不要再白費心機。奉勸一句,攝神之術最易傷身,你最好小心。」
英多羅紅英雙目中火芒忽現。
玉綾公主身體微微一晃,眼中的妖異之光漸斂,呼吸也變得粗重,似乎受了反擊。
手撫著胸口,玉綾公主輕笑了一聲,又嘆了一口氣道︰「英多羅紅英,你為什麼這麼不听話呢?如果你能像元慎一樣乖乖听我的話,那該有多好……我是真的,很有些喜歡你……就算你壞過我的好事,我也想把你收歸己有。」
雙目一凜,英多羅紅英驀然站起︰「你究竟是誰?!」
「殺!」一聲厲喝。
腰上一涼,英多羅紅英愕然看著身邊表情木然的達密哲元慎。
閃亮的短匕沒入腰際,而那瓖金嵌玉的短柄上,元慎的手正緊緊握著。
「其實我真地不想殺你。」
玉綾公主輕輕揭下面紗,指尖在眼中揉了兩下,露出一雙帶著惋惜的桃花眼,「你實在是太不听話了。不過能反擊我的攝魂大法的,你算是第一個,令在下也不得不佩服。雖然殺了這麼漂亮的美人有些可惜,但你的存在是我最大的威脅。在下也只能忍痛割愛了。」
「世子你可真會開玩笑。」
腰間的劇痛直沖上胸門,額上落下豆大的汗來,英多羅紅英居然還在笑,「不惜扮成玉綾公主,只為了殺我。我是不是該說榮幸之至呢?」手出如電,紅英冰冷的手已經緊緊抓住了元慎的手。
「你們兩個壞了我的大事,我的父王被你們害死,在下流落 璋,這一切當然要找你們來賠。」
燕山王世子輕笑了一聲,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得意笑容︰「怎麼樣,明鳩王?被自己最愛的情人殺死的感覺如何?因為你是在下看上的美人,所以對你在下終歸還是有些仁善。」
氣力一分一分地流逝,英多羅紅英立足不穩,只能靠在達密哲元慎的身上喘氣,「你也要殺他?」
「用不著我動手。」
燕山王世子冷笑了一聲,「當初是他慫恿我的父王,結果卻又背叛了他。燕山王倒了,他卻安然,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我不會,讓你動他!」視線變得有些模糊,英多羅紅英拔下頭上的玉簪,突然狠狠扎在元慎的脖子上。
「啊!」元慎突然叫了一聲,松開手跳了起來。
失去支撐的紅英頹然倒在地上,而剛剛清醒的達密哲元慎一臉惘然地看著他。
「英多羅紅英?你怎麼在這里?」
「元慎,你看清楚。」
燕山王世子柔聲道,「他快要死了,被你一刀捅在腰眼上,這里沒有人可以救他……我知道,你其實心里很在意他,現在他被你殺了,你是不是很傷心,很雖過?」
「你在說什麼?」突然看到不停流出的鮮血,達密哲元慎的呼吸驟然停止。
「你這個傻子,難道你不知道英多羅紅英一直愛著你嗎?你殺了他,他卻還在維護著你,怕我對你動手!炳哈,達密哲元慎,記住,這個最愛你的人就是被你親手殺的!」燕山王世子放聲大笑,笑聲里充滿了怨毒。
「元慎,你還活著干什麼?你不是跟我說過你也喜歡他嗎?那你們就去做個同命鴛鴦,一同下黃泉去啊!」
達密哲元慎如泥塑一般站在那里,看著沾了血的雙手一陣陣發呆。
燕山王世子站起身,從琴座下抽出一柄長劍來,幽幽地說︰「元慎,我們總算是兄弟,既然你下不了手,那就讓我送你跟他一起上路吧!」長劍遞出,達密哲元慎沒有閃避,一雙烏黑的眼楮定定看著臉色灰白的英多羅紅英。
心,已經察覺不出痛的,麻木了。
劍尖快抵到他的胸口時,不知從哪里突然竄出兩道黑影,一邊一個,擊向燕山王世子。
大驚之下,他只能回劍自保,其中一人將地上的英多羅紅英抱在懷里,另一人擋在了達密哲元慎的身前。
「尊主,尊主?」風影疾如閃電,將紅英周身的大穴封住,不讓血外涌,從懷里模出一只玉瓶,將瓶中的藥丸一古腦兒全都灌入他的口中。
「怎麼樣了?」紅英費力地睜開眼楮,看了看正跟世子纏斗在一起的影衛,又看了看快失魂的達密哲元慎。
「元慎……」向他伸出手,掌中的血刺目的紅。
看見元慎的後退,伸出的手又垂了下來,沒有變,一切都沒有變。
英多羅紅英淡淡地笑,「終于是要說再見的時候了。元慎,我、恨、你!」恨你,只是因為愛你。
稗你,只是因為無法愛你。
稗你,只是因為愛你卻得不到響應。
稗你,只是因為明明知道你愛著我,卻無法踫觸你。
既然無法愛,那就恨吧。
既然無法去恨,那就相忘于江湖了吧。
傷口在痛,卻遠遠及不上心口被撕裂一般的痛。
垂下眼,遮住近乎絕望的情緒,英多羅紅英拉了拉風影的前襟。
「走吧。」
***
被燕山王世子控制的玉綾公主終于被解救出來,哭哭啼啼的公主帶著侍從們如驚弓之鳥逃回了 璋。
作為謝禮, 璋國王進獻了三百里屬地和五千對牛羊。
燕山王世子被听風樓的影衛擊成重傷,但終于還是被他逃了,自此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英多羅紅英的傷很重。
那一刀深及腑髒,幾乎要了他的命。
調動了宮中所有醫術高超的大夫,可達密哲元朗看到的全是一張張無奈和沉默的表情。
一個月里,反反復覆的傷勢讓朝野內外的氣氛也隨之變化著。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明鳩王就要不治了。
「達密哲元慎,我哥要是有個好歹,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溫婉的如妃跳著腳指著他的寢殿破口大罵,一邊哭一邊叫,儀態盡失。
「他也很難過了,元慎是受人控制,並不是故意的。」
緊隨其後而來的皇帝陛下一臉苦惱地勸解。
「你怎麼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從來不給我哥好臉色,一心一意跟他對著干……他一定是巴不得我哥早點死……嗚……」哭得雙眼紅腫的英多羅宛如尖聲哭罵,讓聲音隨著風清晰地鑽進緊閉的房門里。
「別鬧了……有時間還是去看看紅英吧……」達密哲元朗只能不住地嘆氣。
「還看什麼!都只有出氣沒進氣的了。」
哽咽一聲,終于放聲大哭起來,「我只有哥哥一個了,偏偏他喜歡的還是那個沒心沒肺的呆子。」
緊攥著雙手,布滿血絲的眼楮看著天青色的帳頂。
他快死了,就快死了。
哭罵聲漸漸消失。
閉上眼楮,鼻間似乎傳來那淡淡的紫蘅花的香氣。
「我一定會娶你的,再過幾年,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你,而且一生一世只要你一個!」耳邊似乎傳來屬于孩童時的清亮聲音,很遙遠的事了,卻又是那麼清晰。
紫色的花瓣,飄動的流蘇狀花芯,還有那漫天飛舞將空氣染成淡淡金色的花粉。
憊有,在那金色的光暈中盈盈笑語的少年。
「我的名字……英多羅……紅英……」心髒突然一陣緊縮,巨大的沉痛感讓達密哲元慎幾乎無法呼吸。
猛地從床上躍起,達密哲元慎跌跌撞撞地沖出緊閉的房門。
為什麼會忘記呢?所訂的誓約,從很久的以前就有了牽絆了啊!眼前一片模糊,本以為早就干涸的眼眶里源源不絕地落著又咸又澀的液體。
「可惡!英多羅紅英,別想就這麼離開我!」受到驚嚇的人們紛紛閃避,讓那面目猙獰卻一臉淚痕的年輕親王從他們的眼前沖過。
這真是難得,從來沒有人見過明翔王達密哲元慎流過淚。
原來,這無淚的男人也是有會流淚的時候嗎?空無一人的素樸床鋪,折迭得齊齊整整的棉被和安安靜靜橫放在床頭的羽枕,透露著冷清空空蕩蕩的房間里沒有一絲人住餅的溫暖氣息。
怔怔地站在床前,盯著那張前一天還應該躺著一個人的大床,達密哲元慎的腦中一片空白。
已經在這個房間里待了許久,剛剛從驚愕中清醒過來的另外兩個人,正用一種有些怪異的表情互相對視著,誰也沒有去理會剛剛如一團火一樣撲進來的男人。
「他走了?」
「徹底灰心了,所以才選擇離開的吧。」
「那麼看來之前他那麼重的傷勢有可能只是個障眼法?」
「誰會知道?你哥哥的想法永遠都沒有人可以猜透。」
「你說他有可能去哪兒呢?」
「不知道。只是希望他在外面散散心之後,能有一天再回來。」
嘆了一口氣,有些憂怨的美麗雙瞳斜斜地看著放在枕頭上那只玉葉金冠和方方正正的王印,「若少了他,朕還真是會頭疼啊……」
一陣風吹過,房後的那株高大的紫蘅花樹響起了沙沙的聲音,紫色的花瓣和金色的花粉飄飄揚揚地落了一地。
濃濃的甜香從敞開的窗口飄了進來。
「我一定會娶你的,再過幾年,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你,而且一生一世只要你一個!」清脆的聲音如魔咒般在耳邊回蕩。
哀叫著,達密哲元慎抱著頭蹲在了地上,雙手不住地在自己的頭上敲打。
「我一定會娶你的……一生一世,只要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