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情醉 第九章
頭暈沉沉的、只覺得頭重腳輕、視線迷蒙,耳邊隱約听到幾句告辭的謙語,以及幾句簡單的、似乎與她飲酒有關的交談。她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如陷在鵝毛棉被一般柔軟,而後她被抱了起來,身子一輕,似乎正朝哪里似慢還急地行進。
一陣冷風拂來,她微微恢復了一點神志,不再迷糊得不知東南西北、頭重腳輕。
「大哥?」她輕喚,被酒燒灼的胸肺陣陣發燙。
一聲含糊的回答傳人她耳朵,她的身軀正被托在空中快速前行。
「時間好快,我人府有三個月了吧?」頭好暈,她的意識卻愈發清楚起來,「真的好快啊。」快得她幾乎忘了數月前的噩夢了。
「嗯。」他簡短地應了聲,抱著她大步前行。
「我熱,大哥。」她努力地從裹緊她的厚實大氅中探出手來,胡亂地一抓,想抓住一絲冷冷吹過的風,卻圖勞無功,「大哥,你停下,我要吹風。」
「不行,你會生病。」
「大哥!」她用力敲他胸口一記,有些惱,「我要吹風!我要吹風!」
「妹子。」他停止前行,借由長廊中懸掛的紙紅微光,細細看她,「你醉了。要吹風等明日,好嗎?」
「我沒醉!」她惱怒地大叫,「大哥,我要吹風,我不要你管我,我就要吹風!」燃在胸肺間的火快將她焚成灰了,他懂不懂?!
「妹子。」他忍耐地勸,「吹風對你身子不好。」
「你管我!」她努力扭動身軀,想掙月兌他跳下地來,「今日你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頭終于從大氅中探了出來,入眼的微弱燭光讓她一愣,「天已黑了?」他們不是在中午宴客,何時天已黑了?
「你已睡了會兒了。」他柔聲低語,聲音有些啞,在黑夜中顯得很是……魅惑,「本想等你睡醒後再送你回房的,但……」他沒說下去,「你忍一忍,等一會兒到房里了你再出來好不好?」
「不好!」他憑什麼替她做主?「大哥,你不想娶王家小姐過門是不是?」醉酒前的記憶慢慢回來了。
「對……」他靜靜望她,如漆黑眸中的光芒在微光下有些閃爍不定,「不是我不想娶她,而是王家與她都打定主意不想嫁我了。」
?是你搞的鬼!」她直直地瞪他,「你以為我是瞎子嗎?明明是你說了那些話、逼迫他們打消念頭!」
「我沒有。」
「你有,你有!你不但有,你還利用了我!你讓人以為是因為我,你才不想娶妻!」王家小姐臨走前講的那番話和幾乎算是譏嘲的笑容她都記得的!
「我沒有。」
「你有,你就有!」她不要被人利用!她不要!她再也不要。
「好,就算我有,我道歉,我說對不起。」他索性抱她靠坐在長廊橫木上,用肩背替她遮攔刺骨穿插的冷風,「我是不想娶她了,因為我只想娶你一個,妹子你明白嗎?我從今而後只喜歡你一個……」
「不要說得這麼肉麻!」她頓時惱怒異常,用力一掙、從他懷中跳了下來,踉蹌幾步。她狠力拍開他的攙扶,扶攔勉強站住,「哼,口口聲聲妹子妹子,喚得這麼親熱、說得這般動听,其實不過是在演戲對不對,對不對?!」她朝他大吼,半眯的丹鳳眼直直地瞪住他,眼中有沖天的火海怒焰,偏又帶著冷靜,還夾雜著一絲渙散無神。
「妹子。」他一怔,上前兩步想扶她。
「夠了夠了,現在就剩我和你,你還想演戲給誰看?」她一把又摔開他伸來的手掌,憤怒得滿臉通紅,「演給我爸爸媽媽看嗎?他們相信你是好人是不是?他們至死還相信你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是真的愛我的人!你演得真好,真好!」
他一愣,才知她說的不是自己,「妹子,你別生氣好不好?」他柔聲問,再次試著上前,「生氣對身子不好,來,將大氅披……」
「滾開!」她一手揮掉他手中的厚實大氅,偏要衣衫單薄地挺立于冷風之中,「不用你假仁假意假好心!我不需要!我爸爸媽媽哪里對你不好?可他們卻都讓你這假仁義害死啦!你還裝什麼裝!」她狂亂的眼神讓他心驚。
「你走,你走!你干嗎還賴在我家不走?我爸爸將祖傳的醫術全傳給你啦,你還不滿意呀?我爸爸媽媽一直拿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從來沒虧待過你吧?你說,他們虧待過你沒有?你說,你說!」雙手使盡全力地一推,將為她遮風的身體一把推開。
「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再演戲了好不好?你拿出真面目來對我們一次好不好?你奪了我的爸爸媽媽的命,你奪了我的心,你奪了我家的所有——你還不知足、你還要貪心到幾時!你到底有多貪心啊?」雙手緊緊環住發抖的身軀,她再也無力站立,慢慢地順著廊柱滑下,頭抵在豎起的雙膝間,她恍惚地繼續低語。
「我愛你啊,好愛好愛你!我情願讓爸媽將祖傳的醫術傳給外人的你,我天真地為了你去學那些讓人頭疼的數字,天真地認為我會努力地幫你持家、幫你料理一切——可你為什麼那麼黑心?我爸媽疼你、我愛你,你還不知足嗎?你就那麼的鐵石心腸嗎?你就那麼的不是人嗎?人啊,你如何配得起一個‘人’字?你怎樣配稱一個‘人’字!既然你決定要演戲,可為什麼你不肯好心一點將它演完?為什麼到後來你非要讓一切真相都擺到我面前?為什麼,為什麼!」她恨恨地抬頭,朝著跪坐在自己身前的男人用力大吼。
「只不過一本沒有生命的書而已,你竟然為了它什麼也不顧了?對你的救命之恩你不顧了,對你的十年養育之恩你也不顧了,我的愛你不顧了,待你如親子的爸爸媽媽你也不顧了……就為了那麼一本書?一本能換來一張骯髒支票的書?你演得真好,真好啊。」那麼心急做什麼?那書遲早也是你的啊,如果你再演下去的話,那書遲早便是你的啊!為什麼你不再多演一會兒?為什麼你不將戲完整地演完?我倒真希望你演完啊,至少那樣,我便不會、永遠不會知道我爸媽的車禍是你制造的,我便不會知道我愛錯了人,我便不會知道平日說愛我的新婚丈夫是一條蛇,一條會噬人性命的毒蛇!你為什麼不演到底呢,為什麼不?」
「妹子,不要哭……」
「我沒哭,我沒有!你何時見我哭過?不小心听到你笑我爸媽愚蠢的時候我沒哭;看到你的真面目我沒哭;被你追捕時我沒哭。我沒哭!我很冷靜的,是不是?是不是!」
「阿弟……」
「不要叫,不要叫了!」她用力地捂住雙耳,用力地搖頭大吼,淚眼模糊,「你為什麼非要做一條毒蛇?你為什麼非要做一條貪婪的毒蛇?毒蛇啊,仗著自己有致命的毒液便可以肆無忌憚了嗎?可你忘了你不諳水性、忘了我為什麼要拼命引你到小壩邊,忘了那條小壩是什麼河!你只一心想著那本書啊,忘了所有!好,你不是要書嗎?我給你,我給你——可你沒機會去糟蹋它了!沒有機會了!你不是要書嗎,我給你,我乖乖給你——讓書陪你去地獄好不好,好不好?在那里,你盡避去賣掉它,你盡避去換取一生的財富,你盡避去,再也無人攔你!」她突然吃吃地笑起來,身子前傾、雙手環上眼前男人的頸項,慢慢將冷冷的唇貼上他的,吐氣如蘭。
「告訴你哦,醫術可以傳承,可沒有了人心的醫書卻和廢紙沒什麼區別,就是無字之書!你想賣了它,但無人能懂的天書誰又會買呢?你去地府問一問吧,去好好地問一問吧!」雙手用力一扭,想送身前的男人去一處遙遠之地。
「阿弟,你做噩夢了!醒來,听到沒有?」男人輕輕一嘆,毫不在意用力地絞在他頸骨上的雙手,只緊緊地將她冰冷的顫抖身軀牢牢地瓖進懷中,「醒來,阿弟,快醒過來。」他溫柔地拍撫著她的後背,猶如在呼喚稚氣的嬰兒。
「阿弟,你是阿弟,醒過來。」
她拾起恍惚狂亂的眸子,怔怔地望著他,「你是誰?我是誰?我在哪里?」
「我是你大哥,劉青雷。劉青雷,你還記得嗎?你是阿弟,你只是阿弟,只是我的好妹子阿弟,你記起來了嗎?」將唇壓到她冰冷的耳上,他一字一字地告訴她,「我不是在演戲,我這樣古板的男人哪里是演戲的料子?我是真正關心你呵護你的大哥,你听清楚了嗎?醒來,醒來了。」
「大……大哥?」呆滯的眸眨了一下,她有些困惑地重復,「大哥?」
「是,我是大哥,你是阿弟,你記起來了嗎?」他將她的頭緊貼向自己的胸口,「剛才你做噩夢啦。你听,我的心跳告訴你了,你醒來了是不是?」
沉穩的心跳,暖暖的懷抱,她一點點地慢慢回神。
「大哥?」她掙月兌他的懷抱,攀扶著廊柱站起來,直直地望著廊下的光潔冰面,心神仍在恍惚中,「我又夢到那條小壩了?我真的是做夢了嗎?我又站在這小壩岸上了嗎?如果我再跳下去,我會不會回到從前?我會不會找到爸爸媽媽?我會不會啊?」用力地前傾身,她想再次試一試。
「阿弟!」他猛地勾回她的身子,用力將她轉向他,用力地望她,「噩夢已過去啦,那個夢中的魔鬼也早已被消滅啦!你醒了,你是阿弟啊!有我關心你呵護你的阿弟!你明白了嗎?」
「大哥?」她呆呆地瞅著他,「魔鬼會騙人,大哥會不會騙人?」努力地看他,努力地打量他,努力地想從他面龐上尋出魔鬼的貪婪來,可望了半天,她只尋出了憐惜與摯誠,「大哥,你不會騙我吧?」
「我絕對不會騙你。」他沉著地給她保證。
「大哥,你想不想要我家的傳家醫典?它值好多好多錢的哦——你想不想要?」聲音軟軟的,帶著一絲絲放縱的誘惑。
「我不要!」他搖頭,堅決地搖頭,「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不是嗎?我手中有無盡的金山銀山不是嗎?我哪里還需要典當過活?」
「哦。」她歪頭,深思地望他,「不要書,那你要什麼?我什麼也不會,我一點也不懂醫術,我治不好你手臂上的箭傷……那你要什麼?」
「我什麼也不要,我也永不會利用你、欺騙你。」他柔聲細語,生怕嚇著她似的,伸手順一順她散亂的發絲,「我只要阿弟開心就好,我只要做阿弟一輩子的大哥就好。」
「哦。」她呆呆地點頭,放松地埋進他的溫暖懷抱,「大哥,你抱我回房吧。」
他點頭、輕應一聲,將大氅籠上她,然後輕輕地抱起她來,邁向積墨齋。她不再喊叫,只乖乖窩在他溫暖的胸前,睡意開始一波波地襲上來。
「大哥?」
「嗯。」
「我醉了嗎?」
「沒有,你只是累了。」
「哦。」她含糊低語,頓了一刻,又低低一嘆,「有時候,我真想大大醉上一場。醉了,便忘了傷心、少了煩惱,也沒了痛苦,再也不會傷心……如果我能醉了,若我能永遠沉浸在醉夢里、能一輩子也不醒,該多好……多好啊……」
然後,她沉沉睡去。
「我不會再讓你有任何的傷心。」他啞啞地低語,將炙燙的唇輕輕貼上懷中人兒緊蹙的雙眉,語氣里帶著濃濃的憐惜,「我會讓你沉醉在我懷里,一生一世。」
是承諾,更是誓言。
風,呼嘯而來,又呼嘯著離去。腳步踏實,踏實得讓她漸松了眉頭。
***
愛風吹過,夜色深沉,卻又有著幾分清朗。踏實的腳步聲緩慢地前行。
而後,遠遠地,踢踢踏踏的足音慢慢跟了上來。
「少爺,如何?我劉頭沒說錯吧?酒後吐真言,一醉消千愁。阿弟的心結你終于都曉得了吧?」嘿嘿的蒼老笑聲很是得意。
「我寧願不曉得!」他懊惱地哼一聲。他只要她開心快樂就心滿意足了,就算她不肯回應他的感情又怎樣?大不了兩個人便一輩子兄妹相稱地活下去,他也不是不能忍受……如果知道醉酒後的她會憶起那麼多的傷心與背叛,他絕不會讓她沾染一滴酒液。
他……不舍得啊。
「少爺,別只顧著心疼嘛。」得意在微頓了一刻後,又鍥而不舍地跟上那踏實的腳步聲,「就像你臂上的箭傷一樣,不刺破、不放膿,遲早會壞掉。人啊,傷心事憋久了也會腐爛的,哪里是說忘便忘那樣輕巧呀?阿弟今夜肯吼出來,未必不是一件大大的喜事啊。再說,你不真的只想做人家一輩子的‘大哥’吧?你其實是想人家喜歡上你、想人家放開心胸接納你……想得不得了吧?你更想與人家比翼齊飛,成為人世間最讓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吧?」
百,年紀輕輕就敢說出「解甲歸田、安享天年」的話來,他圖的是什麼,府中人哪一個不清楚的?不用遮遮掩掩了啦。
「要你瞎操心!天這麼冷,你還不回去休息!」酷臉有一點點發燙,被人猜中了心思,怎麼樣都有點狼狽的。
是啊,騙誰?她是他一輩子的……痴戀,他怎能不想她歸己所屬,怎能不想?他想得心都疼了啊。
「少爺,心病憊要心藥醫。劉頭好心告訴你一聲,心急吃不上熱豆腐的。阿弟現在是抵死不肯從你的,你就多一點耐心吧!」
「要你多嘴!」他狼狽地罵道,什麼「從」?!說得這麼難听!
「我只是以過來人的身份給你一點忠告哦。」怪不得人家阿弟暗地咕噥他不識好人心呢,「你啊,就老老實實披著‘大哥’的外底等著吧!等哪一天她終于肯放下心結了、不再猜疑排斥男女之情了,你再伸出魔爪也來得及的。」
「你還多嘴?!」什麼外皮?什麼魔爪?!他表現得有這麼……明顯,有這麼……饑渴嗎?
「啊,我多嘴,我多嘴!」嘿嘿的笑聲卻依然緊迫著踏實而又略帶倉促的腳步聲,「少爺,阿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我照舊拿府里的賬冊去煩她,你不反對吧?」他終于尋到能讓他安心地丟出燙手山芋的理由,自然要快快行動啊,他也想舒舒服服地頤養天年啊。
「你終于肯承認了?」揶揄的低笑在夜風中有些含糊,「隨你吧,劉叔。整日有事煩她,總比讓她無所事事地胡思亂想好吧?」
「是啊,是啊。」蒼老的笑聲開始有些別扭了,「她不過一個黃毛丫頭,怎麼懂記賬之術?我……認輸就認輸。」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你找時間自己找她認輸吧。」他不敢參加這一老一少的戰爭,明哲保身為上策,「好了,你該休息去了,劉叔。」不要老纏著他們行不行?
「我走,我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很爽快地轉了方向,遠離了兩步,又遲疑地停下來,「少爺……」一個困惑了他半個晚上的問題,如果不問個明白,今晚怕會擔心得睡不著的。
「嗯?」
「咱們一府的吃喝開銷,除了你那幾兩官俸之外,就靠祖上余下的那幾畝薄田……你啥時藏了無數的金山銀山……要不要我去幫你看著?我……好想看一看啊……」
「劉頭,你想不想化成一座冰山?」
「呃……」老人突然變得狡若月兌兔,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馬上消失了。
他嘆一聲,抱著呼呼大睡的人繼續趕路,一路漫步走下來。多麼希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
春來了。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煙花楊柳滿江都。」綠意盎然的松柏林中、飛檐石砌的青風堂內,很是詩性大發的人正在埋首大作《春雨圖》,「嗯,嗯,再點上幾點飛絮就更有詩意了。」盯著長紙上亂七八糟、疑似鬼畫符的線條,她忍不住搖頭晃腦地自我陶醉一番,馬上又抓過毛筆,沾上濃墨在畫紙上再點了幾點墨跡,再嘖嘖有聲地感嘆一聲,「嗯,我果然是天才啊!」
「天才?!」站在桌旁的白胡子老頭忍耐她瞥去一眼,而後立刻又撇開了,仿佛以此為恥,「這是哪門子的《春雨圖》?!」要他說,便是一堆讓人眼暈的鬼畫符。
「我這是印象畫,印象畫!」老人家懂不懂藝術?!
「印象?」白胡子老頭很輕視地哼一聲,「說實話啊,阿弟。你除了腦子靈光一點外,實在是……」沒有其他任何一點才能了。
「這賬本你昨晚不是看了嗎,趁你現在還有印象,快快擬出計劃來才是好姑娘。」他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誘,「你看看人家尉遲府的小棋童,同你一樣身為女子,還小你好幾歲,卻是多……」
「尉遲?哈,我記得!」正在哀嘆「無敵最寂寞」的人聞言馬上雙眼冒光,熠熠生輝得讓人不可直視,「他長得好清雅好漂亮好溫柔好……」
「咳!咳!」白胡子老頭用力地重咳,偷偷地瞥了某處一眼,然後面不改色地轉移話題,「阿弟,你別忘了,你按下了指印、是咱們鎮遠將軍府的人。我要讓你做什麼,你不許推托的。」若不是尉遲現在金陵,他述真怕她會「私奔」呢。
「啊……「仗勢欺人呀?雙眼冒光的人開始冒煙,手指往身後涼榻上一甩,傲慢地輕哼一聲,「可本人我現在也是這鎮遠將軍大人的妹子了……」誰比較大呀?
「可你的賣身契還在我手里!」十年的「賣身」錢她早收了,怎能反悔!
「可我是堂堂鎮遠將軍的妹子!」哼,誰怕!
「少爺!」
「大哥!」
「你們吵你們的,請不要將我扯進來。」正在讀書的人慢悠悠地翻著書頁,擺明了是不會插一腳的,「我向來崇尚‘中庸’。」
「大哥……」
「少爺……」
「你們好吵。」他干嗎要在這里讀書?簡直破壞心情,「好了,我去聶府喝茶,你們不用管我,請隨意。」起身,將軍大人拂一拂淡藍的長衫,施施然地踱起方步。
「大哥,我也去!」馬上從椅上蹦起來、兩步趕上人家,用手一抱他的臂膀,女圭女圭臉的丹鳳眼眨個不停,「大哥,我也去啦。」
「嗤,少爺定力很好的,省省你這‘美人計’吧,又不是什麼絕色佳麗。」不給面子地哼上兩聲,白胡子老頭抬腳先溜,將賬冊往桌上一丟,兩手拍一拍,搶先擠出門去,「我要頤養天年去,你們自便。」踢踢踏踏幾聲,老人家先走了。
「啊,大哥,你看他!」十指用力一扣,女圭女圭臉有些猙獰,「我不美嗎?我不是美人嗎?可惡啦,他竟那樣看我不起!」她至少是清秀佳人哎!
「你是很美。」這下,受不了的人換成無辜的他了,「不過你若不抓我右臂,我會承認你是天下第一美麗的女子。」他忍耐地嘆口氣,拍拍她腦袋。
「啊,對不起!」瞥到自己十指緊扣泄憤的舉動,她趕忙松開,「弄痛你了吧,大哥?」
「反正已習慣了。」他輕松地聳聳肩,右手垂在腰側,左手搭上她的肩,「妹子,你閑著也是閑著,為咱府操心一點也是應該的啊。」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她極具「奸商」頭腦,不像他和劉叔坐食山空,而是很精明地決定替他「棄戎從商」,立志要成為響當當的大老板。
「羅馬不是一日造成的,不著急嘛!」她咕噥一聲,今日沒興致動點子,「大哥,今日天氣好,咱們去游湖好不好?」
「你不是正在詩興大發嗎?改日吧!」他坐回到涼榻,再次開始讀書。
她聞言,不由得含怨瞪他。
「怎麼了?」他望她一眼。
「太哥,你自己講過的,無論我做什麼,你都隨我開心就好。」她哼一聲,有些埋怨。
「是啊,我知道我這樣對你講過。」
「可現在呢?」她嘟起嘴巴,悶悶不樂地爬在涼榻上,不看身側的他,「湖岸濕滑,所以禁止我靠近;積墨齋陰冷,所以不適合我居住!」她以前最喜歡沿湖中長廊漫步,最願意窩在積墨齋閱覽群書,可如今呢?自正月十六那日起,她幾乎便被禁足在這青風堂!她到哪里,隨她開心去?「真不懂你和劉叔他們發了什麼瘋!」
懊像自醉酒那一日起,她便成了時刻活在籠中的小鳥,不管去哪里都有人跟著、守著、看著。她不要啦!
「大哥,我是不是醉酒後做了錯事?」她賊頭賊腦地問。誰叫她沒酒量、號稱「一杯醉」,而且醉後到清醒這一段時間什麼也記不起來,所以,這些時日她驟成籠中鳥後,非常擔心自己當時的情形,偏沒有人肯告訴她。
「你真想知道?」他淡笑。
「當然!」她點頭如搗蒜。
「那天你喝醉酒,抓花了你親自請來做客的王小姐的臉。」他「撲哧」一笑,見她驀然瞪圓眼珠,不由得哀怨地嘆一聲,「所以人家不敢嫁我了,免得整日同你這麼一位‘惡小泵’低頭不見抬頭見。」自他小心地得知這女人酒品極差,只記得那晚王公子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為官之道」,而後王小姐敬酒一杯,至此再無任何印象後,樂得他幾乎與劉叔抱頭大笑。
忘記一切不好的,正是他們衷心期待的呀!
「胡說,你胡說!」
「那要不要我領你去王家登門拜訪?」他篤定她鐵定不敢,「你反應這麼激烈干嗎?」他揚眉,「其實你是模糊地知道的是不是?」他打趣地問。
原先他還擔心她酒醒後心里會不好過呢,這下他可放心了。
「大哥!你少唬我!」一張女圭女圭臉頓時變成紅球,「我溫柔嫻淑、德才兼備!怎會那樣?大哥,你騙妹子的吧?」若她是打散一對鴛鴦的凶手,那她就罪孽深重了,「怪不得劉叔這些時日來總是對我小心翼翼的。」她垮下雙肩。
「是啊,為了防止你不小心地回憶起你的暴行後,羞愧到要投湖,我才不得不將你就近看管啊。」他攤開雙手,很無可奈何地望著她,心中都快笑翻了。
「對不起啦,大……」她不小心地瞄到他嘴角不自然的抽動,心一亮,「大哥!你騙我!明明是你自己的原因!你少來了!」生氣地一個拳頭揮過去。
「呀,我哄你的、我哄你的!」他伸出左手,輕松握住她右手,微俯首,看著賴在他身邊的紅臉人兒,忍不住笑起來,溫柔的笑容霎時軟化了他的冷峻,「我如今閑賦家中,前途一片黯淡,右手又廢了——誰還肯嫁我?大哥我總是男人啊,總要有一點面子的呀。」
「簡直……」她皺眉,「王家小姐已與你訂婚十余年了耶!」這落後時代的女人不是很重視名節的嗎?不會那麼簡單吧?她才不信他的話!
「信不信由你。」他用力地握一握她的手,長吁了一聲,不知是傷感還是輕松,「如今她已嫁與朝中戶部尚書的大公子為妻了,我很可憐對不對?」
她只瞪著他,不置可否。
「好了,妹子。」他忽又一笑,「反正大哥手廢了,要娶妻也是對不住人家女兒,算了吧!」王家的舉動倒讓他省了退婚的苦惱,免了「負心人」的惡名。
「那你以後呢?」
「閑在家中頤養天年啊。」他不甚在意地一笑。
「我陪你。」她也笑了,「咱們這對苦命的兄妹互相扶持好了。」不想走了,想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
他定定地望著她,神色未變,心中卻一片波濤洶涌。她……終于當這里是她永久的家,當他是她可以信任的親人了嗎?!
是嗎,是嗎?!
「好。」他平靜微笑,「咱們就兄妹相守到老,做一輩子生死都不離散的親人。好不好?」
「好。」她認真允諾。
他抬首,轉向窗外的蔚藍晴空,閉上了雙眼。
慢慢來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