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情醉 第四章
偌大的府邸坐落于京師宮城以西,佔地極廣。依她「生前」的面積換算,這府便有一個千余戶的村莊大小。府南北略寬、東西稍長,大致是一個長方形。
愛邸內面積雖廣闊,但建築物卻稀少,沒有她想象中的那種豪門貴冑的樓台亭榭、園林處處。
愛邸東西走向,東側為朱紅正門。府內遍植大片松柏,人府幾乎便是入了一個佔地極大的郁郁林子。由東直行、穿過會客堂,便是重院。這里就是府中人生活工作的地盤。
二進院內,北部蓋有青磚瓦房,居住著府邸內的雜役奴僕。南邊一樣是倚牆而建的青磚瓦房,用來放置雜物。與府邸的東牆交接的地方,則是府中廚房所在,雜役奴僕都是在這里共進早晚三餐。
再往西行,有花園小綁、小橋流水,錯落有致,而後便是一泓清澈的湖水。
剝呈橢圓,水甚清淺,內植荷花。湖上建有長廊,廊從東南邊起,順著岸邊斜向西北。在東南端,植有同樣的松柏林,林中有一座雙層青石飛檐高樓,名曰「青風堂」,是府邸主子的臥寢之地。長廊的西北收尾處,遍植竹梅,再過去便是一棟高挑的石屋,名為「積墨齋」,用作藏書。
愛中方位格局大致便是如此,她來的時日尚短,所到之處也不過平日必須要到達的地點,是以對這「鎮遠將軍府」了解得並不清楚。
鎮遠將軍府,京師重地、繁華所在……但不管她怎樣「死而復生」,不管她怎樣有著隨遇而安的性子,她還是一千一萬個不敢置信。一覺醒來,她已被「安置」在了一處只在小說電影中才「有幸」身臨的「奇境」。
奇境……時空倒轉了六百余年,不是「奇」還能是什麼?住邊了高樓大廈的身子,不可思議地窩在了一處沒有電燈、電視、電話、電腦,更沒有電熱水器的原始土房……
斑哼,時空奇跡之旅哦。就算她十分百分地隨遇而安,當初從河道被揪出來時甘願窩在茶樓,可她卻從來沒想過窩在這偌大的府邸。
鎮遠將軍府啊。
嘆口氣,她要死不活地趴在紫檀木的大方書桌上,半眯的丹鳳眼透過窗欞,掠過房前無葉的樹木,掠過十丈開外已被冰封的湖水,掠過那條長長蜿蜒的水上長廊,掠過昏黃天際徐緩落下的羽狀雪花……
嘆口氣,再嘆口氣。
那日在江上航船中因「暈船」——她只承認那次癱在床榻十數日渾渾噩噩的日子,是因為她「暈船」的緣故。
反正等她終于止了「暈船」之苦、不再神志不清時,她已被關在了這從來未曾踏進過、也從來未曾听聞過的「鎮遠將軍府」了。
「姑娘,即便你是一名女子,出門在外也是要穿衣吃飯的,而穿衣吃飯就處處要用到銀子銅板,而這銀子銅板呢,也不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老頭說。
反正她剛從「暈船」的噩夢中清醒,睜開困盹的丹風眼後,第一眼瞥到的,便是這滿口「銀子」的干瘦白胡子老頭。
白胡子老頭雖然干瘦卻極有精神,雙眼更是精光灼灼,一張利嘴尤其是讓人無法招架。
沒等她想清楚怎麼回事,這白胡子老頭已將她從頭評估到腳,算盤打得 啪響。而等她終于爬起僵了好久的身軀來,她的右手所做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在一頁薄薄的紙上簽下了紅印。
辦印?紅印啊!
一枚清晰的、用印泥壓在紙上的手印……她的一生,不、不能說是她的一生,而是她從那日起的青春年華……就此屬于這「鎮遠將軍府」所有,就此失去了……自由……
她「生前」雖也曾被騙子騙得好苦,但她總歸也是念過十幾年書的精明人啊,她一向是聰明的呀,卻在一時的迷糊困盹中,草草簽下了「賣身十年」的契書!
痛啊。
「死而復生」的確值得她小小開心一下,可這莫名其妙丟掉的「十年歲月」,讓她覺得……失敗……她是一個失敗的女人啦!
懊郁悶啊!
稗不得用力捶身下這張大桌,恨不得沖到房外狠狠尖叫,恨不得……但現在她所能做的惟一動作,卻是長長的……嘆息。
嘆息,嘆息,嘆息。
進這古老的鎮遠將軍府已近兩個月了,她的嘆息以一刻十五次的速度在不斷遞增(當然,吃飯、睡覺、午休時間除外啦),真怕有一天,她心中的怨氣會把這座石砌的大房沖垮了啊。
要死不活地癱在桌上,半眯的丹鳳眼透過瓖有琉璃的窗呆呆地望出去︰樹已無葉,湖已冰封,雪已成積,冬至……已到。
冬至了啊。
捏一捏手中剛由信鴿身上解下的小便條,她翻個白眼。上面寫著——
今晚吃冬至湯餃,不要來遲。
短短數字,是那位「逼迫誘拐」她按下手指頭紅印的白胡子老頭——她喚他「劉頭」的這一府的大管家剛剛差信鴿送來的短信。
瞪一眼依然立在桌上咕咕叫的信鴿,她嘆著氣,抓起毛筆在便條背面畫上「知道啦」三個鬼畫符,再把紙條卷一卷,照舊塞到信鴿腳上的小竹筒里,而後探身推開窗子,放信鴿回去復命。
真是……先進的通訊工具啊。望著飛遠的鴿子,她聳聳肩。
這鎮遠將軍府面積著實有些大,而府中人偏偏又少又……老。那日在廚房,她一進門就瞧見一屋子白發蒼蒼、門牙搖蔽的老頭老婆婆,第一個念頭便是她不小心走錯了門,進了養老院!
二十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家啊,一起慈祥地朝著她微笑……她當下了解這廚房為什麼會在「偏僻又遙遠」的東南角,而沒設在眾人歇息的北邊院落了……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這些老人家是為了鍛煉身體啊。
想一想也是,這麼大的地方,卻只有這麼二十幾位走路顫巍巍的老人家們操持,如果不保持一個健康的身體,那怎麼行?!
吃驚之後,她當下淪為府中年紀最小的「小阿」,在眾家老頭老太的推舉下,將負責府中最大勞動量的工作由劉頭的手上轉到了她的頭上,這份工作就是︰負責藏有萬余冊書卷墨寶的「積墨齋」的日常打掃及整理書目的重大工作。
簡而言之,她現在是「書房小廝」。
小廝?她齜一齜牙,枕在頭下的手指撥一撥桌上的一大疊淡黃古冊,滿足地吸口氣,順便將這淡淡墨香吸入肺腑之間。
最需要體力的勞動?或許是吧!至少每日早上她爬上爬下打掃這高高書架上的灰塵蛛網,的確會流幾滴汗珠子。但除此之外……她嘿嘿奸笑兩聲。
書啊,好多好多的書啊,好多好多她從未曾親眼見識過的古籍珍本啊,如今全乖乖地蹲在書架上等著她「寵幸」!
百嘿,悠閑地看書,一直是她的最愛啊,無論是在她「生前」還是她此時此刻的「死後」!一生有書相伴,足矣!
沒想到她二十歲生日時許下的願望,竟然在她「死後」奇跡般地實現了!哇哈哈哈……不由她不長笑一番啊。
她出生于中醫世家、書香門笫,自幼受父輩燻陶,以書為友,酷愛讀書,尤其是那些蘊含了中華五千年文明的古代文化典籍。家中藏有的所有古籍書冊,無論是醫藥經典還是學術舊書,幾乎每一本都被她翻閱過無數遍,是左鄰右舍口中響當當的「書蟲」。
書蟲,書蟲啊!離開書了的一條毛毛蟲,該怎樣度日?
所以,當她「被迫」攬起這滿滿三屋子藏書的清理責任時,她不得不垂著腦袋用力地抖肩,以免將心中的狂喜透露給任何人知道,然後被重新收回這幾乎是天降的奇跡。
奇跡,怎能不是奇跡?「死而復生」的人啊,原本只想無所謂地混完白撿來的生命,卻在突然之間再度尋到了「重新生活」的重心,怎不是「奇跡」?
從此與書為伴。這余下的光陰,她再也不會白白浪費了。她用力地吸氣,心中的感激與喜悅盡數嘆給上天知。
這鎮遠將軍府,或許是她的福地呢。
***
只是,她從沒料想過,她心中的「福地」也有陷害她的一日!
四周漸黑的天色,刺骨的冷風吹得人頭痛,滿天的雪花有愈下愈大的趨勢,本該窩在書房閑晃的良辰美景啊,卻因為她的一時聰明……過頭,而不得不窩在冰雪堆里「笑」看落雪風景的「美麗」光景。
嗚,她好冷好冷啊。
嗚,好痛啊!
老天爺既然可以好心地讓她「死而復生」,還心胸寬廣地送一份大大的、名曰「奇跡」的厚禮給她,對她算是照顧到了極點。可為什麼不能就這樣一直爽快地「照顧」下去妮?為什麼在眷顧了它好久之後,突然對她撒手不管、還捉弄她呢?
嗚,右腳已痛到麻木,雙手也開始麻木了,風雪之中,拋除了用力地吸氣、用力地委屈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什麼有用的法子來了。
今日是冬至啊,今晚要吃她最愛的餃子的……可現在,她卻坐在風雪堆里,吃著冷風冷雪艱苦度日。
可惡!好好的通天大路你不走,干嗎好死不死地挑這不討好的小路走啊!自找苦吃!
是的。她此時寸步難行的狼狽模樣,全是她自找的。事情發生在她每日三次必經的路上。
為了她工作方便,劉頭做主、讓她將落腳處安在了積墨齋旁側的空屋里,好讓她以書房為家。每日除了早、中、晚三餐需要她去廚房自行解決外,其他時間她大可窩在積墨齋混水模魚,有事自然有人……有鴿捎信給她。
懊呀。她拍手贊成。
于是每日逍遙自在不在話下,一日三次的跑步用飯也只當做鍛煉身體!
劉頭甚至好心地指了一條由積墨齋通往廚房重地的近路給她——不走圍著府牆繞大半圈的「法定道路」,而是一條「專用通道」——抄小徑。
這所謂的「專用通道」,指的便是她此時此刻腦袋上方的長廊。
餅墨齋前湖水之上有一道長長的、沿岸直修的湖中長廊,順廊由西北行至東南端,下廊後繞過主子大人所在的青風堂,行到邊角小門回轉,便是每日用飯的廚房重地啦。這專用通道比「法定道路」節省了一大半的路程哦。
平日懶散如她,能少動腳丫子自然是何樂而不為的,當下便步履如飛地走起這「專用通道」來了。而在她行走了近半個月後,她竟然又發現了一條比這一條「專用通道」更近、更節省路程時間的「捷徑」!
那捷徑便是——順湖中長廊走到東南岸畔,再順著岸旁斜生的小樹跳到岸上、鑽過一旁的假山石洞,眼前令人一亮的便是一道小門,進門直行,就是廚房所在後門了!
炳哈,比起這完整的「專用通道」來,這一石洞小徑更是近了一半耶!簡直酷斃了!
當下有此重大的發現,聰明如她自然是爽快地踏上行程啦。反正「生前」的她攀樹爬山樣樣在行嘛,「死後」當然更是身輕如燕啦。
于是,每回喚她用飯的信鴿一到,她不出盞茶時分,便可以探頭朝廚房中的老人家們擠眼楮吐舌頭,享受一陣陣的驚嘆聲。原因無它,她的速度太驚人了嘛!
嘻嘻,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
只是今天,本應該圍著爐火吃湯餃的、她「死後」的第一個冬至佳節,卻因為她太過聰明的緣故,太過信賴早已練至臻境的攀樹動作,一時大意忘記了樹身有雪、溜滑異常,在順樹下爬途中狠狠地跌了下來,右腳關節不幸錯位月兌臼,狼狽拄地的結果是將手筋也擰錯了位!
嗚,痛啊!
無助地癱坐在長廊下,雖然長廊給她遮住了鵝毛大雪,可呼嘯而過的寒風卻也快將她吹成人干了。現在,她的身子一動不能動,可憐到極點地跌坐在冰冷的積雪之中,欲哭無淚啊。
嗚,好冷好痛啊!誰來救救她?
她已在這冰天雪地里困了將近一個時辰了,她不要明日有人在這里給豎上一塊大匾、上書「此處有人因攀爬不慎弄傷手腳,並被凍斃于廊下」啦!
太沒面子了嘛!
可一動也不能動的她,惟今之計只有兩個,一個是凍斃于此,被人殆笑千古;一個是耐心地等待——等待那些老人家察覺出不對勁來,前來尋她,只是……好難啊。
哀怨不已的女圭女圭臉上凍得青青紫紫的,西風獵獵中,高豎的耳朵終于迎來了救星——從遠而近的腳步聲。
***
腳步聲極為踏實,似乎所跨出的每一步都貫注了千斤重力,但是奇異地,那幾乎千斤的重力一步一步踩踏在長廊木制的地面上,並不顯得沉重,而只能稱之為——踏實。
踏實的腳步聲由遠漸近、步伐規整,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在呼嘯的西風落雪聲中,竟是那般沉穩地傳入她的耳中!
便在听見這踏實的腳步聲的一瞬間,一顆惶恐不安的心頓時恢復了平日的悠閑步調。她努力深吸一口氣,用力朝頭上喊︰「是哪一位尋我來了?我在這廊下。」
她已在風雪中困坐一個時辰了,嗓子干裂嘶啞以及聲音顫抖難听。但她什麼也顧不得了,救命要緊啊。咽一咽唇間所余不多的唾液,她喊得更用力,也力持清晰︰「小心,這樹上有雪,我就是這樣才摔下來的!您還是從廊口繞過來吧!不用急,我沒事的。」
她可還記得,這府中人全是一群年邁的老人家,她可不希望老人家們為了救她而不慎受傷,否則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耳尖地听到這極為踏實的腳步聲停下了,而且就停在她的正上方。她心中更寬,語調也不再顫抖得厲害,她又喊了一遍︰「您不用找尋我的位置,只要听到我說話就好。我就在您腳下方,您听得到嗎?您一定要小心。這風雪太大!我的腳扭傷了,您可以再去請幾位老人家過來嗎?我一個人動不了的,只好多尋……」
卑未落,她的眼前一花,一道深黑色身影如天神般站在她身前的三尺處。
輕、輕、輕功?!這湖中的長廊離水面極高,大約有她兩個身長啊,這位老人家卻輕松地躍了下來?!
「好功夫哦,老人家……」她微微愣住,眼尖地瞄到身前的人異常高挺壯碩,與那些常佝僂著腰背的老人家們沒有一絲相同之處。
「呃……」她略略遲疑,不知怎樣稱呼這突然冒出來的……男子。
是的,雖然暮色昏暗,天邊沒剩多少的光可以讓她看清眼前人的容貌,但依這人的身形衣著看,這個人絕對正當壯年!
「呃,小女子在積墨齋當值。」她決定先簡短地介紹一下自己,「今日因偶爾到此……一游……誰知不幸扭到了手腳……還望您……施以援手。」吞吞吐吐地提了要求,混亂的思路便容易理順了。她長呼一口氣,很順利地繼續往下講,「小女子右腳似乎月兌臼,雙手也擰錯了筋位,您可會正骨?先生的大恩大德,小女子定會永記在心、涌泉以報!」
棒,解說完畢!
抬頭,她繼續眯眼盯著眼前的「高人」,只可恨光線太暗,她總望不清來人的神情,心微微地不安起來,但在這黑袍的男人終于蹲來之後,她不由得悄悄地吐了口氣。
擺袍的男人依然一句話也未講,只靜靜看她右腿的情形,也沒有將她攙扶起身的舉動。
「呃,這位先生。」男人無言的靜默讓她有點不高興了,「小女子也知這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這個時代的人簡直太迂腐了啊,「可您設想一下,倘若有一女子在您眼前不幸跌落水中、身邊又無其他人,您會怎樣?先生難道會因什麼‘男女有別’而束手旁觀,眼睜睜地看她溺水而亡不成?」她直勾勾地用力瞪著眼前的人,雖依然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身邊氣流的波動卻讓她知道這男人似乎笑了。
棒——她大大松一口氣,賣力地往下講。
「我想先生定有俠義仁心,絕不會袖手旁觀,救人要緊嘛,自然顧不了那許多了。」所以呢,「所以說那些聖人雖言之有理,但事出有因,自然要以靈活變通為第一要則。先生,小女子說得可有道理?」
出乎她意料,蹲在她身前的人卻依然一動不動地沉默以對。
喂——被風雪凌遲了一個多時辰的腦袋終于有些忍耐不住要爆炸了!「先生!您大可放心,小女子絕對沒有什麼壞心眼,絕對不會因為您模了我的手腳而賴上您的!如果您還是信不過我,那麼麻煩你勞動您尊貴的雙腳,去找一下這鎮遠將軍府的總管劉叔可以嗎?!」
懊!他如果以小人之心度她這君子之月復,那她是可以理解的!既然如此,她退而求其次,請他幫忙去喊一喊別人總可以了吧?
有些恨地哼一聲,她有點不屑這黑袍男人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嘛,依她看,是小人!冷眼旁觀的小人!
斑!惡狠狠地瞪,用力惡狠狠地瞪這個不知人情世故的大男人,就算瞧不清他長得什麼惡心樣子,她也決定把他瞪幾個窟窿出來!
只是,半眯的丹鳳眼尚未射出飛鏢,男人卻有了動作。他挺身站起、彎腰,雙手一托——
啊——她一身的僵硬中,卻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已身在「空中」!
「許久不見,姑娘還是這麼好口才啊。」略顯淡而低沉的音色,從她緊貼著的硬實胸腔中振振而出,十分地徐緩而慢吞。
啊——下一刻,她真的化成了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