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弦妃子 第八章
「老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到奔跑的人們發亮的眼楮,解憂驚訝地問。
「公主,他們說西面出現野馬群,正要去套馬呢!」芷芙告訴解憂。
會說匈奴語的她,是她們三人中,烏孫語最好的一個。
「太好了,我听過套野馬的事,可惜從沒見過,今天可要開眼界嘍!」解憂興奮地說著,跑進圍欄,牽出赤色馬,再吩咐兩個侍女︰「把圍欄關好。」
隨後,她翻身上了赤色馬,取下腰間那條翁歸靡代烏孫王送給她的馬鞭,將足有四尺長的馬鞭迎風抖開,策馬尾隨前面的男人朝西奔去。
她絲毫沒想到,胯下的「天馬」竟是如此神勇,才剛跨上去輕輕揚鞭,就頓覺兩耳生風,眨眼間已越過多人,沖到了最前頭。
她還想調整速度,但一群黃褐色野馬已出現在左前方,正要橫穿草原。
「野馬來咧——」男人們狂熱地叫喊著,揮舞著手里的套桿,朝野馬撲去。
野馬發現危機,立刻掉頭往北奔離。
這時又有一群人馬從西北方向殺出,將野馬群攔腰截斷,領頭的野馬嘶鳴著,更加瘋狂地朝北奔跑。
解憂來不及去想那些人是誰,也顧不上欣賞其他人如何套馬,她輕踢馬月復,往北追趕,那個方向恰好無人攔堵,她決定去跟那匹領頭野馬斗一斗。
赤色馬仿佛明白她的意圖,立刻引頸長嘶、鬃毛直立地飛奔而去,那有力的足音,震得整個草原似乎都在顫栗。
眼看褐色野馬就在前方,解憂微微俯身,讓自己的身體靠近馬背以保持穩定,然後將細牛皮編制的長鞭彎成圈,打了個結,準備用它來套野馬。
褐色野馬雖然狂野,卻不像她胯下的赤色馬這樣矯健且受過訓練,因此在面對危機時,顯得格外焦躁。
解憂在赤色馬靠近野馬時,猛然直起身,雙腿夾緊馬月復,將圈好的馬鞭拋向野馬,可是野馬很靈敏,頭一甩,躲過了鞭套,便逃向另外一側。
赤色馬四蹄飛揚,急追直上,兩匹馬的距離越來越小,最後終于並肩而行。
解憂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將馬鞭再次對準野馬頭拋去,但這次仍沒成功。
不服輸的她,輕拍赤色馬的頸子,輕聲說︰「靠近它,再靠近點!」
赤色馬果真靠向野馬,近得她可以看清楚野馬背上的淺色背線、听到它急促的呼吸聲。
與野馬靠得這麼近是很危險的,可此刻的她,一心只想抓住野馬,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安危。
靠近,再靠近。她默默地說,就在兩馬幾乎相撞時,她一鼓作氣將馬鞭投向近在咫尺的目標,這次,她成功了!
細牛皮編制的鞭套,先落在了野馬的頭上,在它奔跑時滑入它的脖子;她用力收緊馬鞭,並向坐騎發出「撤退」的口令。
野馬被激怒了,頭顱往後昂起,長鬃飛舞,發出嘶吼,改向赤色馬撞來。
見它撲來,沒有鞍具的解憂不得不放棄馬鞭,改用雙手緊抓馬鬃好穩住身體。
赤色馬也迅即退避,將她帶離野馬的攻擊。
這時,排山倒海的馬蹄聲有力地響起,解憂由眼角看到,西面的野馬群,如同旋風夾帶著黃色塵埃般,朝她的方向席卷而來。
可她沒時間去觀賞那壯觀的場面,因為一擊不中的野馬再次向赤色馬撲來。
她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在它脖子下懸空甩動的馬鞭。
「不要踫牠!」一聲厲喝,突兀地響起。
翁歸靡!這熟悉的聲音令解憂心頭大喜,幾乎同時,野馬的頭部被猛地扭轉過去,迫使它前半身仰起,前蹄踢蹬著發出抗拒的撕鳴。
但征服它的力量顯然更大,它終于沉重地倒在地上。
就在這瞬間,解憂看到野馬飄揚的鬃毛後,出現了翁歸靡熟悉的面龐。
此刻的他,半身直立馬上,雙手扣住瘋狂掙扎的野馬脖子,好像想要跳上野馬的脊背,又像是要扭斷野馬的脖子。
「大祿……」她驚喜地喚他,卻被他嚴厲的吼聲打斷。
「快離開!」翁歸靡大吼。
解憂楞住,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冷峻無情的表情。
野馬群奔至,翁歸靡忽然跳過來,用烏孫語大喝一聲,再朝赤色馬臀部猛擊一掌。
赤色馬頭顱一轉,在「隆隆」馬蹄聲中,帶著她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停下!停下——」解憂伏在馬背上大喊,卻無力阻止急速奔馳的駿馬。
當耳朵里只剩下赤色馬奔騰的蹄聲在回蕩,她知道她已遠離了野馬群、遠離了翁歸靡。
她懊喪得暗咒,這匹靈性極佳的寶馬,竟然在見到主人後,就背棄了她。
然而,盡避生氣,她卻不得不承認,這是匹被訓練得非常好的寶馬,而且還救了她的命。
她見過馬兒打架,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她,剛才在野馬揚蹄踢它時,它完全可以用相同的方式回擊,並以佔據優勢的體態和力量獲得勝利。
可那時,為了不讓她從馬背上摔落,它只是輕輕地避讓。
如此一想,她不再生氣,反而很感謝赤色馬。
「好馬兒,我們好好跑跑吧!」她放松身體策馬飛奔,頓時驚喜地發現,她想「騎馬在大草原上盡情馳騁」的願望,實現了。
御風而馳、縱橫天地的豪情,讓她在馬背上快樂地笑了。
當赤色馬終于在一道斜坡上的雲杉樹林前停下漫步時,她的身心極度暢快。
滑下馬背,解憂用手擦拭馬身上的汗水,但刺痛感令她猛地抽回手。
她發現兩手掌心都有很深的勒痕,有的地方還破了皮,滲出淡淡的血跡。
毫無疑問,這是剛才與野馬奮戰的結果。
在衣襟上拭拭手,她放赤色馬自由地在草坡上吃草,自己則靠著粗大的雲杉樹眺望四野。
秋風吹來,卷起片片落葉、帶來絲絲涼氣,但她一點都不覺得冷。
佇立在這向南傾斜、綿延不絕的大草原上,她想起新學會的烏孫語中,「喀拉峻」即「黑色莽原」之意。
此刻,了望著天邊起伏跌宕的山嶺和茫茫草原,她果真感受到了「黑色莽原」的蒼勁。
空中響起宛轉的鳥鳴,正在吃草的馬兒,忽然揚頸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
起先解憂並未留意,直到听見馬蹄聲靠近,看到翁歸靡出現在草坡下時,她才明白,那聲鳥鳴是對方在召喚他的寶馬,而她沒有想到他會跟來這里。
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嚴肅,但解憂一點都不害怕;相反地,當翁歸靡跳下馬向她走來時,她反而欣喜地注視著他矯健的身影。
以他這般高大壯碩的身材來說,他下馬的姿勢倒是格外的優雅輕松。
他不像其他烏孫人那樣喜歡戴帽子,蓬松的黑發在陽光下,閃動著烏金般的光澤;他英俊的五官緊繃著,帶著令人肅然起敬的威嚴。
不過,當他的目光與她的相觸時,那陰郁冷傲的眼神改變了,解憂看到了一絲柔和的暖意。
「公主不該冒險!」翁歸靡將那條細牛皮馬鞭還給她,嚴厲地說。
他語氣很凶,眼神卻親切而溫柔,解憂將馬鞭插回腰間,笑意盎然。「我沒有冒險,而且我好高興你回來了。」
「我也很高興。」面對如此美麗明亮的笑容,和熱情的歡迎,翁歸靡縱使有再多的怒氣,也無法發作。
他挫敗地嘆了口氣,轉過眼,看著在草地上嬉戲的赤色馬。
順著他的視線看到馬兒,解憂心虛地說︰「對不起,沒經許可,我擅自騎了你的寶馬。」
翁歸靡猛地轉過頭來瞪她。「我不在乎馬,我擔心的是你!套野馬是很危險的事情,連鞍墊都沒上,公主竟然騎luo馬追野馬!」
解憂很開心他如此關心她,但不滿他小看她的騎術,便自豪地說︰「luo馬又如何?我最初騎馬時根本也沒鞍墊,何況這匹馬受過很好的訓練,我能駕馭它!」
看著她透亮的眼珠里閃爍著自信的光芒,翁歸靡因目睹她冒險而產生的怒氣,全化作滾滾熱浪襲來。
他竟忘記自己要說什麼,只感到那股熱浪,正混合著這些天越來越折磨著他的情感潮水,猛烈地沖撞著他理智的閘口。
他想念她,想念這個永遠不可能屬于他的女人,想念這個出生在王侯世家、容貌美麗,且氣質高貴的大漢公主!
他想不出這事是怎麼發生的。
在他代替堂兄與她行禮,陪伴在她身邊充當她的譯者和保護者時,他認為他是在為他的王盡忠;在他向她提出忠告,幫助她認識草原生活時,他認為他是在為國盡職;在他為她創造盡可能舒適方便的生活,力求讓她快樂時,他認為他是在替他的族人,尋求與大國和平相處之道。
然而,當他遠離她,到群山莽林中狩獵時,他的心,卻無時無刻不牽掛著她。
躺在耀眼的星光下,他想念她燦亮的眼楮;看到晶瑩剔透的晨露,他想起沾在她唇瓣上的淚滴;面對斑斕的朝陽,他眼前出現她充滿活力的嬌容;而那淨縱作響的泉水,在他耳里,幻化成她一串串清脆甜美的笑聲……
他想她,想得心痛,想得心神慌亂,想得恨不得把所有的獵物一下子全打光,如此,他便可立刻趕回去見她,時時陪伴著她。
可是,見到她又怎樣?
在瘋狂的思念中,翁歸靡無數次問自己︰我能長長久久地陪伴她嗎?
答案是那麼的明顯——他不能!
伴隨著這個答案,從未有過的痛楚,夾著無從釋放的怒氣穿透了他的胸膛。
意識到這份突如其來的痛苦意味著什麼時,一切都太遲了;它就像一根帶毒的針忽然扎入心底,就算拔除,毒素也已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