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相公 第三章
月光下,一個身著素色衣裙的女子,正雙臂大張地抱著大槐樹。她額頭抵著樹干,烏黑的長發松松地綰在頸後,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那單薄的身子緊緊靠著大樹一動也不動,好像是一尊貼在樹干上的畫像。
再走近些,峻虎仿佛感受到了從那單薄的身軀中,散發出來的濃濃悲哀。
听到腳步聲,那女子倏地轉過身來。
「林二小姐?!」峻虎驚訝出聲,他沒想到會有人喜歡這個荒涼的地方。
雲霏黑白分明的大眼閃動著淚光,驚異又防衛地注視著他。
顯然,他的突然出現驚嚇了她。
看到她臉上的淚水,峻虎的心再次一抽,本能地想走近她,可是為了不再嚇到她,他停住了腳步。
「這麼晚了,二小姐怎麼會在這里?」他輕聲問,仿佛怕大聲說話嚇著她。
「二小姐?!」
雲霏一窒,抬頭看著頭頂上正發新芽的槐葉尖,淒慘地想,就是與自己面對面站在這里——這個他們定情的地方,這棵留下了他們無數美好記憶的大槐樹下,他仍然想不起她!
「記住承諾,菲兒,我在下一個輪回找你……」
這誓言依然清晰地回響在她耳畔,當年的熾熱深情依然燃燒在她的血液中,而如今的他,卻疏離地站在她的面前,喚她「二小姐」!
必憶的浪潮淹沒了雲霏,無奈的傷痛使她顫抖。她多想撲進他的懷里,將兩世相離的痛苦向他傾訴!多想讓他強壯的手臂再次攬緊她,不要讓她孤獨漂泊!
可是一聲「二小姐」,將她的渴望猛地打散。
帶著寒氣的夜風吹動著她的衣裙,拉扯著她的頭發,切割著她的心。
這多像生死界上的情境啊!
然而,忘憂河的寒波細浪,奈何橋的淒風苦雨,又怎比得上這風刀霜劍般的呼喚更令她痛苦絕望?
月光透過枝椏點點灑落在她仰起的臉上,那是張絕美的臉,可是卻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憂傷與痛苦,蒼白與茫然。
峻虎細細審視著這張美麗月兌俗的面龐,一種令他心悸的感覺涌上心間,他平靜的心再次像春風吹過的湖面,泛起了一道道漣漪。
「我們以前見過嗎?」他神情恍惚地問,眉眼間充滿了懊惱與困惑。
雲霏無語,默默地看著他。
此刻,他的苦惱與迷惘更加劇了她內心的痛苦。
她默默地呼喊︰虎子哥哥,快醒來,我等待著我們相約的下一個輪回,可是你卻忘記了前世,忘記了我的等待……
「是我惹你傷心的嗎?」峻虎再問,並身不由己地走近了兩步,想看清她在樹木陰影里若隱若現的面龐。「你說我忘了承諾,那是什麼?我真的忘記了什麼不該忘記的事嗎?」
眼淚潸潸而落,雲霏默然無語。
峻虎毫不掩飾的急切語氣和專注的神情,令她難以將他與虎子哥哥分離。
她再往後退,害怕自己會像白天那樣無法控制地拉住他。
見她不回答,只是一味地躲避,峻虎突然心浮氣躁起來,他大步地走進大槐樹的陰影里。
「別!別靠近我!」雲霏慌亂地阻止他,並迅即藏到了三、四人合抱的樹後。
峻虎轉到大樹那頭,她馬上又轉到另一頭,就是不肯再與他面對面。
看到她那麼驚惶,發現自己竟然跟她像小阿子玩捉迷藏似地圍著大樹轉時,峻虎真是有點哭笑不得。
他站住,對著大樹說︰「我保證不再靠近你,你出來听我說話,行嗎?」
他的和顏悅色及熟悉的聲音,令雲霏不敢接近,卻又舍不得離去。
她慢慢轉過樹干,但仍緊靠著大樹,似乎準備稍有不妥立即躲回去似地。
峻虎暗中吁了口氣,站在原地看著她說︰「以後如果我們說話,你不可以躲起來,得看著我。」
「你喜歡跟我說話嗎?」他的溫柔一如往昔,雲霏情不自禁地問。
她缺乏自信的問話,令峻虎想起她姊姊對她的貶抑,立即肯定地回答她。「有誰不喜歡跟一個像你這麼漂亮又懂事的女孩說話呢?」
他肯定的回答對雲霏是個鼓舞,她答道︰「好,我不躲起來。」
「那你過來,我們坐在這里說會兒話,好不好?」峻虎指指大樹下那塊大石。
雲霏沒有說話,她看看那石塊,再看看眼前高大英武的男人,顯然是在評估他的建議的可行性與安全度。
「不要擔心,我不會抓住你,更不會打你,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峻虎對她微笑,給她鼓勵。
我怕的是我會抓住你,打你!雲霏在心里無聲地說。
知道自己抗拒不了他的笑容,她拉拉衣裙,在那塊石頭上規規矩矩地坐下。
峻虎走過來坐在她的身邊,他們之間只有不到一尺的距離。
雲霏心里唏噓,他們曾坐在這里無數次,而那時的她總是在他的膝上。
靶覺到她身子僵硬,峻虎像在解釋什麼似地說︰「這里只有這塊石頭,而我不想坐地上。」
雲霏不語,拘謹地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在草地上胡亂畫著。
峻虎雙手放在膝蓋上,看著月光下寧靜的山坡和坡下影影綽綽的神武府。剛才的煩躁郁悶,此時都離他遠去,心里竟出奇地平靜。
是因為這個女孩嗎?
他轉頭看看手握樹枝,專心在地上抹劃的女孩說︰「你很安靜。」
這不是問話,而是他的感受。
他很驚訝同樣的父親居然會生出個性截然不同的女兒,雖然她們都很美麗,但林雲瓔霸道、刁蠻又咄咄逼人。和她在一起時,總听到她嘴巴不停地議論、評鑒或是發號施令,可眼前這個女孩卻平和溫順又非常安靜,仿佛只要張著她那對大眼楮看周遭的一切就足夠了似的。
「去年我去你家時,為何沒有見到你?」
「我在後院。」細細的聲音好似蚊吟。
「今天見面時,你把我當成誰了?」
縴細的身子猛地一震,低垂的頭顱仿佛不勝重荷似地更加低下了。
峻虎看著她低垂的頭,愈發相信她一定有什麼心事。便輕聲要求道︰「抬起頭來看著我,是你答應跟我說話,不再躲起來的。」
那小小的頭顱在听到他的話後,慢慢地抬起來,那雙明亮如星辰的眼楮與他的目光在空中交會。
就在與那安靜美麗的目光相接時,峻虎的心跳突然失序了,她滿含淚水的雙眼似乎觸到了他心底的某種感覺,那是一種既熟悉又強烈的感覺,可是他又無法準確地說出它。
他倉促地收回視線,為自己異常的反應心驚。
稍頃,強壓住心底的震驚後,峻虎再次轉向雲霏,她依然痴痴地注視著他,可他只敢將視線集中在她小巧的鼻子上。「你將我錯認為什麼人了嗎?」
雲霏本能地搖頭。她不會認錯他,永遠不會,無論經過多少次輪回都不會!
他的語氣溫和,態度誠懇,雲霏痴迷地看著他在月光下更顯俊挺的迷人面容,她強忍住撲向他的沖動。因為她知道,無論他叫什麼名字,他還是她最愛的虎子哥哥!
「你提到的承諾究竟是什麼?如果我忘記了什麼事的話,你可不可以提醒我,讓我想起來呢?」峻虎追問,他眼里是最真誠的渴望,他渴望了解眼前這個女孩心里的想法,渴望解開這個女孩在他心里埋下的所有謎題。
雲霏既是傷心又很寬慰地想,雖然他已經忘記了前世,但他仍然對她這麼好,而且仍然喜歡跟她說話,並沒有像姊姊一樣討厭她。
前世今生的界線頃刻間模糊了,只剩下同樣的繾綣深情。
「虎子哥哥……」她情不自禁地傾身向他,飽含深情地呼喚著他,她的手毫無意識地搭在他的膝蓋上,樹枝掉落在地。
峻虎沒有動,他看著這雙足以淹沒一切的盈盈淚眼,遲疑地問︰「我們以前見過嗎?是什麼時候?」
他的話似一把利刃劃過雲霏心頭的迷霧。
老天,我在干什麼?!
她猛地收回手,怔怔地看著峻虎,語塞地說︰「我、我……」
隨後她站起身奔下了山坡,只留下峻虎木然地坐在大樹下。
奔回屋內的雲霏靠在門板上激烈地喘息著,峻虎那混合著震驚與遲疑,甚至指責的眼神一再出現在她眼前。
想到他一定以為自己是個不知廉恥,勾引自己姊夫的下賤女人時,她真恨不得立刻死掉算了。
都怪這雙不規矩的手!
她用力掐捏著自己不听話的手,淚如泉涌。
紛亂的思緒困擾著她,直至深夜,她仍無法成眠。
她推開窗,靠坐在屋檐延伸出來的木台上,淚流不盡,心痛得麻木。
面對滿地月光,她想明白了︰往事已久,虎子哥哥忘記了她,忘記了他們前世的承諾和愛戀!因此自己今生今世不能再糾纏他,只能認命地像上一世那樣就當沒有找到他,安安靜靜地度過此生,期待來世……
可是,這樣的認知卻猶如將她置放在煉爐里,受盡煎熬!
老天爺,你為何要如此捉弄我們?!她仰起淚水縱橫的臉仰望深邃的夜空。
長夜無聲,唯有天空中懸掛的皎潔月亮與她相對。淡淡的雲彩遮去月華,但它依然堅定不移地移動著,最終緩緩地從雲層後露出面龐,繼續將銀輝灑向大地,讓黑夜有了光明。
報園里,高大的樹木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傳送來淡淡的松葉香味,那是久違的氣味。故地重游,景物依舊,可她已是轉世之人,其間的感慨又何止萬千?
唏噓之余,她也明白當朝皇帝能將這麼大的宅子賞賜給他,那說明虎子哥哥在這一世已經是功成名就,得享榮華富貴了,自己怎能去影響他?
再說他馬上就要迎娶嬌妻,姊姊人品雖不好,但與他仍可謂是容貌相配,林家與彭家也是門當戶對,自己又怎能攙和進去給他添煩惱呢?
既然他已經忘了前世,那麼這一世就這麼過吧。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雲霏,知足吧,比起上一世,這一世你已經很幸運了。畢竟你見到了他,與他說了話,又目睹他功成名就,健康幸福,那還苛求什麼呢?
把所有的期盼都放到下一世吧,只希望到那時他能記起往事,記起她!
在似水月光中她沉澱著自己的情緒,心依然痛,但主意已定︰這一世,只有放棄過去的記憶,才能獲得平靜。今後,他不再是虎子哥哥,只是——姊夫!
她流著眼淚上了床,帶著並不安寧的夢沉沉睡去。
***bbscn***bbscn***bbscn***
「二小姐,大小姐要你去雜院外搬樹苗。」
第二天,當雲霏在花房選擇花種時,一個丫鬟急匆匆地來喊她。她趕緊放下手里的活,來到雜院外。
原來是姊姊要的樹苗花種從關內運來了。
看著一馬車帶著泥根的常青類樹苗,特別是其中的刺柏、鋪地柏時,雲霏不禁皺起了眉。當初她就跟姊姊說過,這種樹種雖然好看,但不適合種植在家里,看來她任性的姊姊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
她知道自己無權干預姊姊的事,只好默默地抱起車夫遞過來的樹苗,準備將它們送到花房去。
背里長短不一的樹苗擋住了她的視線,當走下台階時她竟一腳踩空。
「當心!」一雙手及時抓住她懷里的樹苗,穩住了她的身子。
樹苗被來人抱走,她看見峻虎關切的眼神和林雲瓔慍怒的面容。
「你干嘛要親自做這些事呢?」峻虎生氣地看著她沾染了泥土的手和衣服,將樹苗交給身邊的花匠茂叔,讓他送去花園;又對站在一邊的總管荀簡說︰「以後不許讓二小姐做這些粗活!」
「是。」兩名下屬恭敬地回答。
可是林雲瓔在听到他的話時生氣了。「什麼是粗活?她本來就是為了幫我改造花園才來的,如果不讓她做這些活,留她在這里還有什麼用,那她回去好了。」
「不……不要,我做!」雲霏急忙說。她可不想回去,她希望能永遠留下來守候著這里,陪伴著她的虎子哥哥。
林雲瓔看到她急切的樣子先是一愣,接著冷笑道︰「喲,天下紅雨了,我家二小姐什麼時候這麼听姊姊的話了?當初要你來時,你還滿不高興的,現在怎麼突然變了?是什麼吸引了你?」
雲霏一听她的話,小臉頓時變得蒼白。她非常了解她的姊姊,如果知道了她的真實想法的話,她一定會以此為條件要脅她,甚至趕走她,永遠不準她再來這里,那麼她就連見到虎子哥哥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我答、答應了,就、就會……做完……」她艱難地說。
「‘我……我……’就你這德性,還……」林雲瓔癟著嘴學她說話,可在看到峻虎陰沉的臉色時知趣地住了口。「算了,既然將軍說了話,那麼搬運的重活你就不要做了,去檢查一下他們運來的樹苗對不對吧。」
雲霏點點頭,回到馬車前。
峻虎一言不發地進了馬廄,接過衛士備妥的戰馬,輕松地躍上馬背,沿著沒有門檻的側門出去了。
雲霏看著他嫻熟輕快又有英雄氣概的馬上雄姿,再次為他感到驕傲。
雹子哥哥從小就善騎,對馬有天生的駕馭能力,還教過她騎馬,可她老是學不會。記得他騎馬時,總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特別當他曲腿踏蹬,催馬快跑時,那英姿曾無數次激起她對他的崇拜和仰慕。
就在她沉于遐想時,胳膊上被掐了一把,直痛心扉。
「看什麼?記住,他是你的姊夫,別像貪嘴的貓似地聞到魚腥就想上!」
林雲瓔的口氣一如既往般尖刻無情。
雲霏不語。憑多年的經驗,她知道此刻沉默是唯一保護自己的方法。
見她不搭理自己,林雲瓔美麗的臉色一變,厲聲說︰「你真是恬不知恥,連我的未婚夫你都敢勾引!你不要以為平時有爹為你撐腰,現在我又需要你的手藝,你就可以放肆!」
雲霏看著自己的腳尖,既不說話也不看她。
「你記住,想勾引男人的話,先把話說順了,沒有男人喜歡結巴女人!」
她這一串刻毒的語言,令站在門邊的總管荀簡極為震驚,也發現了這個外表美麗、行事潑辣的未來將軍夫人冷酷、刻薄的另一面。
而那兩個總是跟隨著她的丫鬟好像已經習慣了,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
「你馬上就開始干活!」她指指花園。「以後你專心在那兒就行了,其他事你不用再做,也不要再接近你姊夫!否則,我立即要人送你回去!」
看到雲霏不斷地點頭後,她又對其他丫鬟說︰「你們兩個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把我的房間和床鋪再打掃一遍。」
「是。」丫鬟們齊聲答應。
「總管。」就在荀簡想離開時,突然被她點到,只好站住。
「屬下在。」他習慣性地按照對彭峻虎的態度回答她。
「你帶我去前院看看將軍住的地方。」
「將軍的規矩,沒有許可,誰都不能進前院廳房。」荀簡答道。
「那他現在是到哪里去呢?」
「兵營。」在看到她對自己妹妹的惡劣態度後,荀簡不想與她有任何深談。
林雲瓔並不笨,從總管回避的眼色中,她意識到自己方才訓斥雲霏的言行,令這個彭峻虎最信得過的總管很不以為然,于是她有點後悔當著他的面教訓雲霏。
她自幼秉承其母好妒刻薄的個性,在她們看來,雲霏的出生本來就是個錯誤。
從小,雲霏就是她生活中的樂子和出氣筒,她喜歡當眾捉弄她、惹她哭、令她出糗,而且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當她們漸漸長大,而雲霏出落得比她還標致動人時,她更喜歡在有年輕男人在場時羞辱雲霏,嘲弄她,揭她的短,看到她尷尬、羞惱、流淚和憤怒時,她便得到很大的滿足。
餅去,她對雲霏的所作所為除了她的爹爹,從來沒有人指責過她,畢竟她是林大人的掌上明珠,是美麗優雅的林大小姐,誰敢得罪她?
可是在這里,她感覺到人們並不像她家鄉的那些人一樣奉承她、討好她,那個馬上就要成為她夫君的彭峻虎就不用說了,其他下人,包括這個總管都對她敬而遠之,這讓她心里很不痛快。
可是她明白自己目前還未能收服彭峻虎的心,當此關頭,她可不想得罪了未婚夫的心月復。
于是她放柔聲音說︰「總管大人千萬別誤會,我與妹妹說話一向不避言詞,其實我對我妹妹很好,只是她還小,娘又死得早,爹爹忙,要我經常教導妹妹。」
見荀簡沒什麼表示,她又回頭對雲霏說︰「雲霏你說是不是,姊姊平日是不是很疼你?還總把我自己的好衣服給你穿,對吧?」
在她威脅的眼神下,雲霏木然地點點頭。
總管看不下去了,插話道︰「大小姐還有事吩咐嗎?」
林雲瓔無趣地說︰「沒了,麻煩你現在就帶雲霏去準備一些工具吧。」
「沒問題。」荀簡答著,將視線轉向雲霏。「二小姐,請隨在下來。」
雲霏沒說話,雙手交握著放在身前,跟著荀簡離開了雜院。
一走出姊姊的視線,她暗暗地吐了口氣。
荀簡將她的表情看在眼里,沉默地帶她來到了工具房。
堡具房的門是開著的,進去一看,茂叔在里面。
「茂叔!」雲霏高興地喊,並回頭對荀簡欠了欠身子。「謝謝總管大人。」
她的笑容甜美至極,荀簡看著她美麗的面龐,心想,她若是換上她姊姊穿的那身衣裳,那她的姊姊將再也沒人願意去看了。
等總管的身影一消失,茂叔立即拉著雲霏讓她坐在凳子上,擔憂地說︰「那個林大小姐對你很不好,是不是,菲兒小姐?」
雲霏知道老僕人心里難過,便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我已經習慣了。」
茂叔眼里淚花閃閃,心痛她所受的苦。「為了虎子,小姐受委屈了!」
面對自己在這個世上唯一貼心的僕人,雲霏不想再隱瞞,她流著淚將自己在林府內的地位和現狀說了一遍。
「我這一世的爹爹雖然位高官顯,也很疼我,但他是個沒有骨氣,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的男人。小的時候,每當娘與大娘爭吵,爹就袒護大娘,要不就是跑掉,總是讓娘受委屈,娘死後我才明白,娘何以一直要我忍氣吞聲,因為大娘出身皇親國戚,爹不敢惹也惹不起。
在家里我能避就避,從不想招惹她們,只等虎子哥哥來找我。可是現在,既然找到了虎子哥哥,我不想離開他,這一世,能守著他也算是一種幸福。」
「大小姐會允嗎?」茂叔擔憂地問。
「我也不知道。」雲霏憂郁地說。「我姊姊以折磨我為樂,一旦讓她知道了我的弱點,那她一定會以這個來玩死我。」
「她要是真趕你走,老僕願隨小姐同去,從今往後陪伴左右。」
「不,那怎麼行?你還得照顧虎子哥哥……」
「將軍有能力照顧好自己。」茂叔說著,已經決定此生定要陪伴在他吃盡苦頭的小姐身邊。
雲霏明白他的心,也無力阻止他,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禱老天,讓她此生在看得見的距離內陪伴著虎子哥哥,別的,她再也不敢奢求。
可是,她與虎子的前世情緣必定是她的紅塵劫數,冥冥中早已注定即使她願意再等來生,今世的劫難還是逃不過去的。
苞隨茂叔走進勾起她無數美好回憶的花園,雲霏看著燦爛嬌艷的迎春花在徐徐清風中搖曳,兒時的記憶油然浮現眼前,她不禁心痛難忍。
「茂叔,下一世有多遠?」她幽幽地問。
茂叔沒回答,只是握緊了手中的鋤頭。數滴晶瑩的淚珠落下,砸在那白樺木做成的鋤把上。
茂叔的眼淚同樣砸在雲霏的心里。
她揉揉眼楮振作起精神。「茂叔,憂傷沒有用,從現在起,我們都要忘記前世今生,什麼都不要想,只將這個花園弄好就行了。」
說完這句話後,她果真不再去想任何事,也不再說一句話,只是專心干活。
看著她俐落而熟練的動作,茂叔知道在這一世里,她真的不再是那個受寵溺、愛哭泣,整天纏著虎子哥哥玩耍的袁家小姐,而是一個受冷落的小姐花匠。
背著復雜的心情,他全力舉起鋤頭,挖出一條條種植新樹苗需要的溝壑洞坑。
他們埋頭苦干,一直勤奮地工作著,低迷的情緒得到了發泄,郁悶漸漸離去,到了中午時分,雲霏偶爾會說點笑話,讓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中午草草吃喝後,他們繼續工作,雲霏的情緒終于歸于平靜。
與茂叔在一起,讓雲霏感到親切自然,他們討論著花園的改造,說著花種的搭配,不知不覺中已是晚飯時分。
「太棒了,今後我都要跟茂叔一起吃飯。」當他們一起在雜院的廚房里吃過晚飯後,雲霏大聲地宣布。
「那好,只要小姐願意。」茂叔高興地說。
「小姐願意什麼?」峻虎的聲音傳來,雲霏的心又是一陣亂跳,但她默念著「忘記前世,安度今生,謀求來生」的話語,讓心情保持平靜。
于是她安然地坐著,沒有喊他,也沒有失常地跳起來奔向他。
彭峻虎牽著馬進來,身後跟著幾名衛士。
有人迎上前接過了峻虎手中的馬韁,而他的目光全部投注在眼前這位似乎比昨天更加美麗的女孩身上。
今天的她嫻靜端莊地坐在那里看著他,晚霞在她身上染上了絢爛的色彩。她修長的眉毛下雙目閃亮,面色白中透紅。
「大人回來了,我們在說……」見他進來,茂叔立即站起身,正想回答他,卻被雲霏搶去了話頭。
「我們在說我願意跟茂叔學種花。」雲霏笑嘻嘻地看著茂叔。
在花園忙了一天,她的臉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此刻又吃飽了飯,自然顯得神采奕奕,豐盈嬌媚。
「真的嗎?」峻虎著迷地看著她,總覺得今天的她與昨天的她,甚至早晨的她有點不一樣了,是什麼使得她如此神采飛揚?
他在她身邊坐下,轉頭問同樣笑意盎然的老僕。「茂叔,是這樣嗎?」
「是,是這樣。」
看到他們倆並肩坐在一起,神情是那麼自然,那麼親近,茂叔仿佛回到了寧遠之戰前的袁氏花園,眼里不由泛起了淚霧。
「將軍與小姐……」他嘴唇顫抖地想說話,可是因激動反而不知該說什麼。
怕他說出什麼,雲霏立即跳起來,挽著他的胳膊,打岔道︰「茂叔,你忘了我們的工具還沒收呢,快走吧。」
但彭峻虎可沒有那麼好唬弄,他立刻制止道︰「慢,茂叔想說什麼?」
「沒什麼,茂叔只是高興有我這麼聰明的徒弟,對不對,茂叔?」
「喔……對、對,小姐說得對,是高興、高興!」茂叔忙對峻虎陪笑道︰「大人快回去用膳吧,小的先去干活了。」
看著他們親密地挨在一起走出雜院,峻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當看到雲霏的手正挽在茂叔枯瘦的胳膊上時,他竟嘗到了一股陌生的、酸溜溜的味道。
見鬼,我是怎麼回事?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他心里悶悶地想著,緩緩離開雜院,穿過門洞往內院走去。
走在走廊上,他忍不住又往花園看去,今天那個二小姐對他的吸引力似乎更加強烈了。
在一棵剛埋下的樹苗旁,茂叔抓著鋤頭,而那個令他心神不寧的二小姐正雙手捧著什麼湊在他眼前,說了句什麼,引得茂叔咧開嘴笑,兩人的樣子親密而自然。
「茂叔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容易親近又愛笑了?昨天才來的二小姐為何那麼快就與他如此熟悉了?」峻虎納悶地想。
他承認此刻他很希望二小姐能像對茂叔那樣對著自己笑,對自己說話。他真的很喜歡听到她的聲音,听到那聲沒有人會用的「虎子哥哥」。
他認定今天的她與昨天的她是有點不一樣了,可又說不上是哪里不一樣。昨晚她從大槐樹那兒失魂落魄地逃跑後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今天她突然變了個樣?
看著與茂叔說笑的女孩,他捉模不透地想︰令她改變的原因是茂叔嗎?
懊像是這樣的。不過,他不喜歡這個想法。
他抬腳想往花園走去,可卻被一聲熱情的呼喚阻止了。
「將軍,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