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門名花 第五章--始覺其中有真意
天,灰蒙蒙。十二月的滇東高原,雪如羽絨,如柳絮隨風。
一人一馬在山道上緩行,細雪落在男子寬肩,隨著馬背起伏,從他披風上紛紛跌落,不留半點飛花,倒是那匹健壯的褐毛滇馬,在原就足跡雜沓的雪地里添上新的蹄印。
許多事是莫名其妙的。
仿佛有兩個自己,一個是熟識多年、理智的自己,一個卻陌生而知心、由混沌之中出生。從一把琴開始,兩個自我無時無刻不在暗自較勁,而孰勝孰敗,結果已然分曉。
要不,他不會強逼六弟暫理幫務,不會將大船丟給張胡子和青天月,更毋需在這惡劣天候,在滇黔高原上尋她蹤跡。
如此行為,目的是何?容燦並不確定,畢竟,許多事是莫名其妙的。
編了口酒,灼辣的汁液流入肚中,翻滾著溫暖。翻身下馬,他眯眼辨明地上足印,確認是方才在茶棚的幾人所留。
那一行人中有男有女,全做苗族裝扮,隨身卻是中原兵器,無一人使異族刀劍,與店家要茶時,雖話語簡短,已听出非純正苗都語言。其中怪異之處,容燦自然暗暗留心。
「去。」拍了拍馬,放它自由離開。容燦施展輕功奔馳,腳下不沾片雪。
約莫一刻鐘,丈外雪坡傳來打斗之聲,他迂回繞至前頭,身軀背靠在岩石後,由此角度清楚望見,一個小泵娘讓人脅持,頸上架著兩把九環鋼刀,她向來心高氣傲,腳彎處挨了一腿,她雙眼怒瞪、咬牙挺著,不跪就是不跪。
「金鞭霞袖,你不管親妹死活嗎?再不束手就擒,休怪刀劍無眼。」女子頗為狠厲,劍尖猛往沐灩生可人的臉蛋招呼。
「唉,你說話好生奇怪,刀劍本來就沒眼楮,我為什麼要怪它們呢?」
一瞬間,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听她說話方式,容燦忍不住揚起唇角。
他身子整個伏在石上,變換方位,爭斗現場一覽無遺。包括那名叫囂的女子,共兩女三男圍攻沐灩生,女使軟劍、男使鋼刀,而金鞭擋得密不透風,相互僵持,六人噴出的氣息化成團團白煙。
「阿姊!別顧及我。你要是打敗了,我一輩子不同你說話。」沐瀾思用苗語喊著,頸子教刀劃出細微血痕,脅持她的兩人硬將她壓在地上。
「你別生氣,我殺了他們便是。」她軟軟地說,揚手回抽,鞭索繞住另一名女子,緊力一扯,清脆的斷裂聲響,女子頸骨已斷,登時了帳。
「你們三個讓這妖女迷了心智嗎?!魯師兄,那招「橫掃千軍」若使全了,明明救得下師妹,你為什麼不?為什麼刀子指到她的腰又縮了回來?你舍不得嗎?」那女子悲憤地叫,怨恨扭曲嘴臉,顯得十分可怖。
「沒、沒有!」男子急辯,漲紅了臉。
「怎會沒有?!」沐瀾思哈哈大笑,充滿惡意。「玄風堂沒半個美姑娘,我阿姊可是滇門第一名花,你那些師兄師弟見到她,心先軟了一大半,還有誰下得了手?唉唉,你的魯師兄遲早也要在我阿姊百褶裙的下面摔倒。」是拜在裙下。
幾個男子心頭一跳,多少讓沐瀾思猜中,招式不由得沉緩。
女子大怒。「霍師弟,把那丫頭的手砍了,我瞧她還不嘴利!」
沐灩生柳眉一擰,撒嬌般地說︰「你好狠毒。」唉,她也仁慈不到哪里去。
說時遲那時快,金鞭迅捷無影,伴隨女子驚駭呼聲,那玄風堂的師姊左頰染紅鮮血,讓鞭梢火辣辣地劃過。
「喔!對不起。我不該劃傷你的臉。」她說得誠摯,懊惱地道︰「可是你要人傷我阿妹,我心頭亂,鞭子就失了準頭了。」
「霍師弟、楚師弟,殺了那臭丫頭!」女子話中已有哭音,顯然很寶貝自己的臉蛋,如今花了臉,鍾情的魯師兄又貪戀妖女,她如何不傷心氣憤。
「阿妹!」沐灩生嬌喊,無奈沖不到她身邊。
沐瀾思的頭顱被人壓在雪地上,連眼楮都睜不開了,她像小獸般扭動,但手臂貼在腰後細著七八圈粗繩,根本動彈不了。「挑了玄風堂替我報仇!」
預期的刀沒有落下,粗啞呼痛聲光後響起,沐瀾思感覺兩肩的箝制松開,以為阿姊救自己來了。她雙腳撐地正要跳起,想大大夸獎親姊一番,忽地被人提住身子抓了起來,終于看清恩公長相。
「怎麼是你?!」她嘴巴可以飛進一只小鳥。
「你我有五年之約,總不好讓你不明不白死在這里。」容燦冷哼,勁力一吐,粗繩「啪啦」地裂開。「看好小命。」隨手將她丟到方才箝制她的那兩人前面。
沐瀾思狠狠罵了一句,翻身尚未站穩,雙刀已然握在手上,頓時豪氣陡生,同玄風堂霍、楚兩名師弟斗了起來。
見半途殺出個程咬金,輕功飄忽、掌法高明,玄風堂眾人無不駭然。而沐灩生卻是芳心怦然,眸光一柔,連手勁亦消幾分,凌厲之氣大減。
那名師姊伺機而動,軟劍映著雪光,怨毒地彈向沐灩生的蜜頰。
金鞭兀自與三名漢子搏斗,不及回救,眼見軟劍彈至臉前,僅差毫厘——
大掌將她的臉壓入男子胸懷,鼻尖盡是心動的陽剛氣息,耳邊听聞錚響,猜是那軟劍踫撞了什麼,倒擋回去。感覺素腰緊縛,身軀教人箍住,她隨著他旋了一圈穩下腳步,卻選在此時扮起柔弱,臉也不抬,軟軟地喚了一聲——
「燦郎……」唇邊的笑宛若朝霞。
容燦自是清楚她的把戲,想她無時無刻不在賣弄美色,對他如此,對玄風堂的殺手亦是如此,還有許許多多的男人。心頭一把無明火,他咬牙將她推開。
「閣下何門何派?」美人投懷送抱竟不領情。玄風堂魯家師兄怒紅了雙眼。
「漕幫。」交談間,容燦應付對方同時而來的四件兵器。
兩字貫耳,眾人莫不一凜,口上卻道︰「玄風堂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奉命擒拿此二名苗女,此事與漕幫無關,閣下為何出手為難?」
「我與她倆尚有仇隙未明,各位要捉人,也得等我了結恩怨。」
「好大口氣!」幾個師兄弟頓時刀沉力猛,對那苗疆美女他們是心慈手軟,之于這個艷福不淺的程咬金,他們可是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
以一敵四,容燦游刃有餘,卻不願痛下殺手。而沐灩生則矛頭一轉,長鞭先助沐瀾思退敵,應是穩操勝算。
「貴派莫非人才凋零,竟派不出像樣的好手。」容燦故意相激。
「真正的殺手!扒呵我教你見識!」那名師姊銳聲怒喝,劍光抖花,眼神說不出的可怖,她明知打不過,軟劍朝容燦奮力投擲,身子卻如狡兔般對著沐灩生背後撲去,雙臂猶如鋼鐵合身抱住,瘋癲大笑,「騷賤貨,要死一起死!」縱身一跳,沐灩生讓她拖下懸崖。
「阿姊!」沐瀾思砍翻兩人,回身已不及相救。
不及心驚、不及思索、不及產生任何感覺,容燦順勢抓住軟劍,凌空連下三招,分刺三人要害,對方尚不及呼痛,他已跟著往崖下跳落。
「沐灩生!」容燦厲聲喚出。
他將氣凝于腳底,讓下墜速度加快,在半空追上兩名女子,手臂暴長,一手攀著岩石,一手及時抓住沐灩生的背領。
「燦郎……」她仰頭,見他額筋暴起、手臂泛紅,承受這重量,肩臂相連處的關節定是十分疼痛。一時間,前所未有的酸楚柔情溢滿心田,彷佛要將人融化。「燦郎……」放手啊……再不放,會跟著一起墜下去的。
容燦咬著牙不出聲,氣息在體內流轉,他調著氣,想運勁將她倆提上來。
滿臉是血的女子忽然發出哈哈怪笑,手猛地攀到容燦的單臂上,五指如爪狠狠地扣住他的手腕。
「不要!」沐灩生驚喊,心一緊,什麼也顧不得,張開口使出渾身的力氣咬住女子的手。
他提住她,她咬住她,她又拽住兩人,沐灩生幾要扯下對方一塊肉來,那女子痛得發麻,手指終于不自覺地松月兌,一聲淒厲呼號,身軀直直跌入崖底。
接著是布綢撕裂的聲音,沐灩生身子一頓,她與他僅靠一塊要斷不斷的衣領維系著。她再度抬頭,眸中無所懼意,只有濃濃惋惜,語調柔軟依然,「燦郎……我、我有些話還沒告訴你……這些話你要記在心里,一輩子不能忘記,我、我……現在才知道,我真的很喜——啊」布料終是禁不住拉扯。
她被拖入強壯的懷抱中,天在旋、地在轉,身是飄空的,她知道兩人一起往下跌了,雙臂緊緊抱住他。
布料撕裂聲讓容燦心髒陡跳,不等氣息調穩,他撲下抱住她,讓身子盡量挨著崖壁墜落,減緩下墜勁勢,翻滾再翻滾,他弓身護住她的頭,兩人狠狠地摔入水里,高處墜下的沖勢激起大片水花,水如利刃,觸膚如刀割。
拖住女子浮出水面,容燦勉強支撐到水邊,申吟一聲,終于倒地不醒。
☆☆☆
鼻尖癢癢的,兩條濃眉下意識皺折,他扭開了頭。
擾得他不能安眠的搔癢鍥而不舍,流連在鼻下,他發出煩躁的低吟,抬手欲撥開,全身筋骨發出嚴重抗議,硬生生將他拉回現實。
口中流泄出一連串習慣性的「咒語」,容燦痛苦地撐起上半身,扶著疼痛欲裂的頭,覺得這再簡單不過的動作惹得心煩欲嘔。
「醒啦!痹乖躺著,別做太大的動作,從高處摔下來,可能傷到後腦勺了。」
睜開雙目,他瞧見好幾個影子層層疊疊,彷佛就在眼前,軟膩的手心輕輕推著他的胸膛,他不想抗拒,身軀又倒了回去,听見那一貫嬌柔的聲音。
「醒來便好,你一直沒醒,我好擔心……」
幽幽呢喃中似有啞音,他想問她為什麼傷心?可是眼皮好重,他抵擋不住,神智再度飄浮起來,無聲無息……
☆☆☆
溫暖,火光。
燃燒的火堆發出「-剝」聲響,琴音斷斷續續,不成章曲。
夜的黑暗成為絕對的底色,火光烘托著她,火焰忽高忽低,任著光影在她臉龐和身上嬉戲。她懷中一把苗琴,弦斷柄裂,貝齒咬著下唇,小臉盡是惋惜。
「誰讓你踫我的東西?」容燦回復神智後的第一句話,又硬又冷。
「琴摔壞了,我想修好它,可是身邊沒帶修復的工具。」她揚起秀眉,對他的壞脾氣早已視為理所當然,巧笑嫣然地道︰「你睡了好久,肚餓了嗎?我烤了幾條魚,你快吃。它們藏在水中的石頭縫里,魚身不大卻很肥美,我也吃了好幾條呢。」小手忙碌,她試著將琴弦拉緊,重新纏住。
他終究向那名賣雜貨的婦人買下這把琴。
對琴,他一竅不通,至于為何買琴,還帶著它追尋至此?他心底有個聲音,悄悄說出了答案,只是此時的他卻未自覺。
坐起身,頭仍疼著,他抓過架上的魚張口便咬,鮮美的滋味讓心情稍稍緩和,口氣不再那麼沖了。「你踫我的琴,還穿我的披風?」
「你身上傷痕抹了透明膏藥,不方便穿著披風,我暫時替你保管。」她瞧了他一眼,小手在琴弦上撫過,側耳傾听,跟著眉心微擰,輕嘆了口氣,「琴柄上的裂痕壞了琴音,可惜這把好琴。」她素手又撥,古音。
其實除琴韻略低之外,容燦不覺有何異處。
他的衣衫多處破損,兩人下墜時,他未有多想以身護她,周身上下讓石角銳處磨出不少傷來,傷處上抹了膏藥,他湊至鼻下一聞,透著淡淡香氣。
「那一晚,你沒來赴約,我等了好久,彈了一夜的琴。」她聲音幽靜,頭巾在落崖時扯掉了,豐厚的發如流泉技在巧肩,鵝蛋臉在火光下有絲脆弱。
「我愛去便去。」他咕噥了一句,開始進攻第二串烤魚。
沉默片刻,沐灩生指尖挑動幾個琴音,柔軟的語調充滿蠱惑,「你沒去湖畔,我一直惦記著,想你或許還在惱我……而現下你來了,還冒著奇險救我,燦郎……我心中可歡喜了……」
見她嬌容欲醉、蜜頰酡紅,眸光煙霏漫漫,容燦一時間呼吸急促,那句「燦郎」由她口中喚出,竟引得方寸泛甜。
他撇開臉,勉強捉回理智,清了清喉嚨,粗魯地道︰「我愛救便救。」
「你總愛說反話,我是知道的。」每回對他說這話,她臉上便是那個神態,有點愛嬌、有點莫可奈何,口氣帶著點包容,像是對著一個鬧別扭的頑童。「你救了我也救了瀾思,我很感激。」
容燦還是回以冷哼。「我僅傷了那三名男子,未下殺手,你的瀾思小妹獨力奮戰,說不定已命喪刀下。」
「不會的。」她搖著頭,「他們既已受傷,更不是阿妹的敵手,況且那三個人皆中了煨在金鞭上頭的毒,愈是運氣,毒發愈急,橫豎是活不了了。」她說得輕描淡寫,論人生死毫不在意,火光映著一張玉容,唇角抿著笑花。
「你——」容燦瞪住她,心緒好生復雜。
「我怎麼啦?」小巧的下顎一揚,她開始扮無辜,「你倒是說啊!」
「面若芙蓉,心如蛇蠍。」
聞言,她笑得備加燦爛,「「芙蓉」我是知道的,便是白話里頭的蓮花,你是贊我生得美嗎?以前你總是不說,還說我沒有漢家姑娘貌美,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存心想惹我生氣,但是呵……你今天終是說出真心話了。」在她想法中,蛇與蠍並不可怕,如寵物一般,這句話她听在耳里,甜在心里。
容燦是又好氣又好笑,又頭疼又莫可奈何,乾脆合上眼莫不作聲。
他盤腿打坐,掌心朝上置于大腿,凝神聚氣,再暗暗運勁游走奇經八脈,舒通各處穴位,用以療養內傷,舒筋活血。
她沒再同他說話,抱著琴,嗓音低柔的唱著歌——
一天不見一天念,
兩天不見如隔一年。
這兩天,哪天不念幾乎遍?
如今見了,解去我的心頭怨。
這是那萍水相逢,
也是前世里有緣,
早注定了你我恩情無限。
此生此世情不變。
崖底的第一夜,琴音泠泠,一曲幽幽。
☆☆☆
經過一夜調息養氣,容燦內力已泰半復原,全身上下雖受了不少傷,但皆為皮外傷,又敷以滇門獨門金創藥,傷口不紅不腫,已慢慢愈合當中。
天方透入微光,他便詳細觀察了周遭地形,在不遠處發現玄風堂師姊的尸首,她不如他倆幸運地跌入水里,而是直接摔在礫石地上,腦漿四溢、氣斷身亡。容燦將她身軀移正草草掩埋。
仰首望去,兩旁峭壁險峻,將天擠成細長狹縫,岩壁陡而濕滑,將融未融的雪覆于其上,若欲施展輕功上躍,雖中途借力點少、著力不易,于他而言,也非極難之事。
「你走吧,我武功不如你,到一半準摔下來的,我留在這兒不走了。」沐灩生嘴唇微翹,聲音清清脆脆,她拉緊肩上男子款式的披風,一手抱緊苗琴,帶著一抹無辜的神態。
容燦怔了一怔,隨即寧定,眉自然地糾結起來。「以你的功力絕對上得去。」
「上不去。」她反駁,咬著唇偏開頭。
「我說可以。」他同她交過手,還料不準她武藝的深淺嗎?況且有他在旁照看,他當會保她無虞,怎會任她墜落……忽地,思緒一頓,心中漣漪大起,他對她似乎太過關注,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
幾個月前,由探子隊所搜羅的消息中得知,滇門之中兩股勢力此消彼長,而她是門主之女、滇門名花,身分非比尋常,在這場漸趨白熱化的爭斗、浮出台面的沖突下,她成了對手亟欲擒奪的目標。
所以,他來了,拋下大船的弟兄,刻意追尋她的蹤跡,在見地落崖時,毫不遲疑地出手搭救,竟未顧及自身安危。
他是怎麼了?捫心自問,徒然苦笑,許多事便是這般莫名其妙。
「你可以,我不行的。」她軟軟地嘆了一聲,也不理會他,轉身沿著水流方向邁開步伐,走得極慢。
一步、兩步、三步……八步、九步、十步——
「沐灩生!」身後響起男子略微火爆的叫喚。
背對住他咬唇忍笑,控制小臉的表情後,她才緩緩轉過身來。「什麼事?」
容燦瞪著地,悶聲問︰「你要去哪里?」
「找別的路出去啊。」她扭過頭,繼續往前走,「循著水的流向,它會告訴你離開崖谷的路。」一樣能走出此地,他的方法雖是捷徑,卻非她所願,總覺得一月兌離險境,他倆又要各分西東。
靶覺身後跟隨的步伐,心微微放松,興起捉弄的念頭,她忽然定身回首,尾隨的容燦怔了征,雙腳也跟著停佇不前。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做什麼跟著人家?只要雙腳一蹬就能離開這兒了,你還在遲疑什麼?」她頓了頓,神情愛嬌地瞟著他,慢條斯理地說︰「莫不是……你舍不得我呀?」
方寸猛地抽跳,容燦讓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辯道︰「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右手伸至她面前,腕上的銀飾流轉光彩,與她單耳上的銀環相輝映。
「為什麼把這東西扣在我手上?」他擰眉逼視。
她瞧了眼,小手下意識觸了觸耳上的銀環,「人家把它送了出去,偏有人不會珍惜,胡亂丟到水里,你可傷了我的心啦。」有些答非所問。
他兩道劍眉擰得更高,口氣微沉,「把它取走。」
她紅唇一咬,偏開身子,「不要。」
「拿掉。」高大的身軀踅至她跟前,見到她若有深意的眸光,容燦的心又亂一拍,他深吸口氣,冷淡地道︰「送東西給人,也得瞧對方收是不收,如這般逼迫的手段,可悲復可笑。」
受傷神色閃過那張絕艷的臉,她控制得極好,微垂雙眸,唇邊緩緩綻笑,柔軟地嘆息。「我是硬逼你收下,那又如何?橫豎是取不下來了,銀環上本有鎖孔可調尺寸,如今套在你的手上,貼膚掐成合腕的大小,鎖孔讓我給融了,若要硬取,只會傷了筋骨,唉,你再怎般地生氣,我也無能為力。」語畢,她再度拾步。
听到她的回答,說真的,容燦心中並無多大的怒氣,能否取下銀環好似不甚重要了,來不及弄清這荒謬的心緒,見她背影輕移,兩只腳不由得跟了過去。
「你又跟來做什麼?」蓮步一頓。明明盼著他跟在身畔,卻故意說些反話,唉,她想,她是被他傳染心口不一的壞習性了。
不得不承認,她很美,野媚而危險,眼眸彷若兩潭黑淵,難以捉模卻又動人心弦。勉強移轉視線,容燦微蹙雙眉,悶聲開口︰「我是要走,你以為我喜歡耗在這兒嗎?你把東西還來,我便走。」
「我拿了什麼?」她一臉無辜,嬌嗔道︰「你說啊,人家拿走你什麼東西?唉唉……你又來了,我是知道的,故意捉弄人家,想笑話我生氣的模樣,可我偏偏不上當。」
「你肩上的琴是我的。」聲音更緊了,他垂首,她俯視,兩人對峙著,相距之近,讓交錯呼出的氣息輕觸對方的臉龐,一股曖昧的情愫漸漸延生。
「把琴還我。」他假咳了咳,甩掉莫名的感覺,粗聲粗氣地道。這不是真正的容燦,他絕非氣量狹小之人,如今卻為著一把琴,同一個女子爭得寸步不讓。
沐灩生忽地笑音鈴鈴,愛嬌的神氣在眉宇之間流轉。「誰說這琴是你的?上頭刻了名宇了嗎?這把三弦苗琴是我在崖底拾來的,是我修好它,便屬于我的。」
她這是強詞奪理,卻又不無道理,縱使苗琴原就為她買下,可面對眼前情勢,容燦如何忍得下氣?
「你穿著披風,那是我的。」
沒料及是這般的回話,她怔了怔,下意識拉緊身上粗糙又溫暖的布料。
「你能證明嗎?上頭有名宇嗎?這亦是我抬到的。」
「分兩層襯里,外部是-牛(犛牛)皮,內部原是縫紉羊毛,如今已剝落大片,里外合算有三處補丁,內襯領口用紅線繡有「燦」一字。」他一口氣說完,逼近一步。「披風是我的。」
她紅唇抿了抿,微微退了一步,目光仍固執地糾纏著,「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要你月兌下還我。」
「不還。」
「還不還?」他再度逼問,兩人像孩子般斗脾氣。
「不還!不還不還不還!」她疊聲重申,「問了一百次還是一樣,就是不還。」接著巧肩偏開,舉步便走。
「由不得你。」他低喝,反射地出手按住她的肩胛,欲要搶回屬己之物。
身後勁風襲至,她雙肩微沉,回身連番裙裹腿,一下下全踢足了氣力。
容燦僅想奪下披風,並無意傷她,招式因而有所保留,見她為著一件破舊披風竟認真至此,心中除詫異之外,又萌生了難以言明的情緒,原要擊中她肩胛的掌心陡然收回。
沐灩生不知他的心思,以為他要變招來攻,為搶先機,她雙手合抱,使了一招「倒臥金樽」,背如弓,主動向著容燦迎來,如此一撤一進間,他雙掌恰巧貼上她的背,尚未盡散的氣勁流泄出來,拍中了她。
「啊——」痛呼一聲,她狼狽地撲倒在地,好似極為疼痛,披風下的身子微微發顫。
容燦既驚且愕,急急蹲在她身旁,見她咬著唇,黑發下的小臉盡布細汗,心一促,不禁緊聲地問︰「傷了哪里?我瞧瞧!」邊說著,雙手快速模索她的身軀四肢,手來到她的背部,踫觸下竟引起一陣瑟縮。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柔軟又固執,「我、我不還的,不還不還……」她又低下頭,不知是否在哭,萬般不願教他瞧見自己脆弱的模樣。
那殘存勁風的一掌絕不可能傷她至此,除非……
容燦心下大疑,猛地揭開那件披風,伴隨她的驚呼,終于瞧清是何原因。
刺著霞色的上衣有幾處破損,背部的衣料已撕裂大片,條條傷痕鮮明地烙在膚上,因沒好生地處理,已開始紅腫發炎,再加上他的一掌,傷處正泛出血水。
「你——」該料到的,在墜崖時她的衣襟已裂,自己雖護住她,在滾落崖底時,她的身子仍免不了踫撞到岩壁,刮出果背上的傷。
嬌軟地癱在他懷里,她與他難得有這麼親近的時分,她不想動、不願動,知道他正瞧著她的肌膚,心底有些羞澀,那是遇見他之後才學會的心思。
「燦郎,我……哈啾!」她打了個噴嚏,可憐地說︰「會冷……」藕臂自動圈住他的腰。
披風爭奪已分勝負,她是贏家,容燦將那塊布結結實實地里住她的身子,忍不住咆哮道︰「裝什麼可憐?!你身上不是有膏藥?既已受傷,為何不抹藥?笨蛋、該死!」接著是連串的出口成「髒」。
有些罵人的話太過深奧,沐灩生不是很懂,只知道他怒沖沖地發了很大的脾氣,方寸不由一嘆,唉……她又教他生氣,唉唉……她總是教他生氣呵。
「我想上藥,可是傷在背部……我、我沒法自個兒處理。」
「所以就任著它發紅發腫?霸著我的披風不肯放?」他高聲吼著,臉上盡展風暴,身軀卻不再抗拒她的親近。
「我能怎麼做?」她忽地揚起臉龐,語調在一貫嬌柔中略略緊繃,「我能要你替我上藥嗎?若我真說出來,你會願意嗎?你、你總道苗族女子不知男女之防、不懂貞節,總愛著你們漢家的姑娘……我為什麼得告訴你,再讓你來取笑我?」她微微推開他,不知是傷口發疼抑或心中不郁,臉蛋蒼白得緊。
容燦望住她,思索著那些話,他不清楚她這樣算不算生氣?
她總說他愛惹她生氣,或許,真是如此,現下目的達成了,心卻詭異地泛疼。
「說來說去就為了一件披風,我、我……」唇一咬,她扯松頸上系帶,也不管天寒地凍、衣不蔽體,偏要將披風月兌下。「還給你便是。」
她的舉動換來一陣惡聲惡氣。「該死的給我穿好!」他雙手壓下,披風又穩當當地裹住她,兩條系帶俐落成結。
「我不穿,不穿不穿不穿!」方才是「不還」,此刻情勢逆轉,披風的「人氣」急速下滑。
她掙扎著,在他懷抱中扭動,容燦讓著她,怕她會傷上加傷,忽地一聲驚呼,她像袋稻谷掛在他的肩上。
「你想怎樣?放我下來啦!你、你……喂!你要去哪兒,干什麼往回頭走?放我下來!我胃不舒服,我、我想吐,好難受……」
眼前一花,她由他寬肩上卸下,仍不得自由,身軀改而讓人橫抱著。一雙大掌避開背部傷處,穩穩地抱住她,那張男性面孔映入眼簾,俊逸的眉、剛毅的輪廓,沐灩生陡地停住卑語,芳心怦然,不由得暗暗嘆息……
唉……他抱著她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