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錯到底 第二章
二張繡
套針起落把語寄,千絲萬縷相縈系;去去回回,春痕碧柳,無計相代替。
陸朗風靜靜地站在床畔,看著已換過干暖衣裳,牢牢掩著被子沉沉睡去的女孩。
幸虧服了藥後,高燒已退,她也睡得頗為安穩。
他總算放心了些,轉身離開房間。
陸宅是胡同深處里的一處老院落,只有古樸的主屋正廳和兩處臥間,以及旁邊的小灶房和種植了一株桂花樹的小院子。
院子不大,來回走個十五步、縱橫踩個十五步就可行遍,但卻是他在酷暑盛夏時,得以在外頭乘涼讀書的好所在。
自從滿月復聖人經綸、一心為民的爹去世後,他與娘親相依為命,至今亦已六年了。
爹生前是湖北縣令,官值七品,向來公正廉明愛民如子,不貪不求,在任上便已是兩袖清風,就連每月俸祿也只能勉強維持三餐青菜豆腐的清苦生涯,但他們一家三口卻絲毫不以為苦。
其實只要一家和樂,平安適意,便無所謂苦不苦了。直到爹因病筆世,他們母子這才遷居回母親的故鄉——梅龍鎮。
許是受了父親的影響,陸朗風自小便極愛讀書,過目不忘,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在十五歲那年便鄉試第一,尤其手下一篇目「定國安民方」的策論,甚至驚動了當時的知府文大人,親自召入官邸再三許盛贊。
得此佳譽,陸朗風依然沉靜內斂,榮辱不驚,過後繼續閉門讀書,閑暇時劈竹糊紙做些雅致燈籠,在上頭精心落畫題字,再送到東鼓大街上的燈籠鋪子寄賣。
因他心靈手巧,做出的燈籠別致典雅又好用,上頭繪的工筆花卉月兌俗動人,題的詩詞古雅清雋,兼又寫一手好書法,大多由大戶人家和文人雅士競相買了去,所以倒也賣得極好。
就算他將來未能「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至少開間燈籠鋪子做做小買賣,也能好好孝順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成人的娘親……
燈籠?!
「該死!我把燈籠全給忘了。」陸朗風懊惱地低咒了一聲。
當時他急著將她拉出水面,燈籠都給扔到一旁去了……不知現下回去撿拾可還來得及?
「風兒,是你嗎?」一個溫柔含笑的聲音自屋外傳來。
「娘。」陸朗風收斂起焦灼的神情,大步迎出去。「您回來了,采買的提籃可重不重?孩兒當時應該隨您去的——」
「傻孩子,就這麼點菜,還能為難得了娘嗎?」額上微有汗意的曹雲芬笑吟吟地挽著堆滿魚肉菜蔬的提籃。「都說了你讀書要緊,這些瑣事就交由娘來便行了。」
「不行。」他堅持將提籃接了過去,提著往小灶房方向邁去。「孩兒是男子,擔擔抬抬做點事情是天經地義,這和讀不讀書沒有干系。」
曹雲芬心窩一陣暖洋洋,噙笑望著如今已長成挺拔俊秀的兒子,心底有著深深的驕傲之情。
她的好孩子……果然已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了。
相公,你在天之靈可安心瞑目了,咱們的孩兒將來定是個胸懷天下的人中龍鳳,決計不會教咱們倆失望的。她心中暗暗祝禱。
放妥了食材,陸朗風走出小灶房,有些遲疑地道︰「孩兒有一事想稟告娘……」
「怎麼了?」
他將救起花相思的過程說了出來,曹雲芬睜大眼,神情微急。
「那咱們該不該請個大夫來,好生為那小泵娘診治才是?」
「她吃過藥,已經睡了。」陸朗風頓了頓,有些猶豫的又開口︰「娘會怪孩兒行事過于唐突嗎?」
「傻孩子。」曹雲芬正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娘怎麼會見怪于你呢?對了,那小泵娘人現在在哪兒?娘去看看,也好放心些。」
「她在……孩兒的房里。」他的臉龐微微一紅,清了清喉嚨道。
曹雲芬一笑,隨即拍了拍他的肩,「我的孩兒是正人君子,娘自然信得及的,何況你是為了救人,有什麼好害臊的呢?」
「是。」
曹雲芬一踏入兒子的房里,溫柔眸光在瞥見躺在床上的蒼白少女時,驀然大驚失色。
「相思?!」她急急奔近,迫不及待在床畔坐下,心疼著急地撫模著花相思熟睡的小臉。「哎呀,你、你怎麼不乖乖待在府里,還把自己弄成這落魄模樣呢?」
苞隨而入的陸朗風聞言一怔。
「娘?」他面露不解。
「風兒,她就是娘常常跟你念叨說過的相思小姐啊……」曹雲芬難掩焦灼之色,憐惜地低嘆。
「她就是花府千金?」陸朗風愣住,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張蒼白病倦的小臉。
母親原就是在花府里當繡娘的,後來因三年前的冬日,花府千金突然病得異常厲害,是偶然入府送繡件的娘撞見,在心惜不忍之下,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她三天三夜。
待花小姐病愈後,娘的工作也從繡娘便成了女乃娘。
「她就是……花家的小姐?」他微微怔忡,心頭升起一股不知是驚是喜是憾之情,臉上卻有些黯然。
「風兒,你救的人原來就是相思……」曹雲芬吁了一口長氣,深感安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唉,這丫頭定是趁老爺不在,我又告假歸家,偷偷出來玩的。」
他點點頭,一時無言。
陸朗風並非自慚形穢,但他還是清楚地發覺到她不再只是那一個單純的、全心依賴著他的小女孩了。
縱然本就陌生,但是此時此刻,他倆之間曾經存在過的那一點點什麼,在這一剎那也被「身分」二字深深劃開了一道鴻溝,各自分據兩端,毫不相連了。
「娘,既知她是花府千金,那麼孩兒就通知花家的人來領她回去吧!」他低聲開口。
「也好。」曹雲芬滿心牽掛著花相思的病,壓根未察覺到兒子面上那一絲異樣。「對了,去的時候就請管家派頂轎子來,順道讓人把參湯炖好,相思小姐一回去就立時能喝的。」
「孩兒明白。」陸朗風默默退了出去。
自那一日後,花相思便知道了世上有陸朗風這麼個豐神俊朗、傲骨清奇的大哥哥的存在。
陸朗風也因那一日,知曉了原來花相思就是花府小姐,是他娘親照顧服侍的嬌嬌女兒。
但自那日後,盡避娘親常常對他說,相思小姐經常盼望著他上花家找她玩、可是陸朗風終究一次也沒有去。
他不是她家的清客,更不是那種由得大小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閑暇空檔時就賴在大小姐腳邊說話湊趣的小癟三。
之後,陸朗風書讀得更勤了,只是當自花府回家,帶回了花相思特別吩咐廚房做給他吃的糕點時,他總是淡淡地說自己不餓。
只是深夜待娘親睡下後,他還是忍不住貶放下書卷,走出燭火熒然的臥房,到大廳桌畔,掀起那只提盒,對著里頭小巧泛香的糕點發呆。
「笨蛋。」他喃喃自語,「有空不多照顧自己的身體,那麼雞婆做什麼?」
難道他肚子餓了,就不懂得自己準備夜宵嗎?要她這個體弱多病的弱質千金多事?
報府
「咳咳咳……」
報相思猛然自手上那件繡鳳繡凰的霞帔上抬起頭,奇怪地環顧四周。
咦?是她嗎?可是她剛剛明明沒有咳嗽啊。
一定楮,她這才發現意是坐在窗下同樣在繡霞帔的曹雲芬在咳嗽。
「芬姨,你怎麼了?」她忙放下繡了一半的霞帔,急急奔過去。「著涼了嗎?看過大夫沒?吃過藥沒?」
「咳咳……小姐,你別靠過來。」曹雲芬趕緊制止她的接近,另一手緊握帕子捂住了頻咳的嘴。「我不要緊的……咳咳,只是尋常風寒罷了。」
「都咳成這樣了,還叫不要緊嗎?」她情急一迭連聲喊道︰「長命——百歲——哎呀,哪里鑽沙去了?」
「小姐,你別擔心我了。」曹雲芬感動地望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強抑下胸肺騷動欲咳的沖動。「我吃過藥了,不妨事的。」
「真的嗎?」花相思臉上難掩憂心地看著她眼窩下方不尋常的暗青色,不知怎的,就是有些惶惶不安。「可是我覺得你氣色好壞呢……這樣吧,我作主,芬姨,你放個十天半個月的大假,好好將養身子好不好?」
「不行,咳咳……」曹雲芬又急掩嘴,搖搖頭道︰「這陣子老爺接了北方的大訂單,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咳咳……況且我也不放心小姐的身子。」
「天氣一暖,我的身子就好得多了,近日也不怎麼咳了。」她趕緊溫言寬慰道︰「芬姨也知道我這毛病,一年四季獨獨夏日不易犯病,所以你就別顧慮我了,還是好好回去休息——朗風哥哥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一想到陸朗風,花相思小臉不禁害羞泛紅,忙鎮定下心神來,腦中倏然靈光一閃。
「啊,不如這樣,就由我送芬姨你回去好了。」她興奮地提議。
曹雲芬登時花容失色。「那怎麼成?」
「咱們一同坐轎子去,把轎簾子放得嚴嚴實實的,半點風都吹不進就成啦!」她充滿期盼地央求道︰「芬姨,求求你,就當是給我個機會,出門透透氣……好不好?」
「可是——」
「芬姨,我也好久好久沒有再見過朗風哥哥了。」說到這里,花相思臉色不禁一黯,竟有些泫然欲泣起來。「我在花府里悶著、關了十四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談得來的哥哥,可是爹爹不讓出門,朗風哥哥又不肯來府里……芬姨,朗風哥哥是討厭我嗎?他是不是覺得我上回給他添麻煩了,所以他才不肯再同我見面說話?」
「傻孩子,當然不是這樣的!」曹雲芬疼惜地看著面前的女孩,登時心一軟。「好吧,咳咳咳……那你今兒就上芬姨家玩,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小臉瞬間亮了起來。「一百件、一千件都答應!」
「不用一百件一千件,就這麼一件——」曹雲芬憐愛地注視著好,輕撫她的小臉,「咳咳……別讓芬姨放大假。」
她猶豫了一下,「可是芬姨您身子不舒服——」
「我沒事的。」曹雲芬再三保證,「吃幾貼藥發散發散也就好了。」
「那……那好吧,」這次換成花相思百般叮嚀了,「可是你一定要記得吃藥哦!」
「一定。」曹雲芬對她嫣然一笑。
報相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心慌意亂個什麼?
但是在臨出門前,她緊張兮兮地換過了一件又一件新制的衣裳,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白的……可就是沒一件能令她滿意。
辦衣裳太紅,惹得她過白的臉蛋一看就恍似只慘艷的小女鬼;黃衣裳太黃,害她臉色仿佛也跟著蠟黃得難看透頂;綠衣裳太綠,搞得她就跟只青蛙沒兩樣;藍衣裳太藍,襯得她肌膚蒼白得半點血色也無;白衣裳……唉,那就更甭提了。
最後,她終于氣餒地得出一個結論——果然人長得不美,穿什麼都不好看。
尤其她長年多病憔悴,蒲質弱柳的身子仿佛風吹會倒,幸虧晚上不出門,要不恐怕梅龍鎮上巡夜打更的人都不知被她嚇死幾十個了。
「唉。」她支著下巴,真真苦惱了好一會兒。
思前想後,最後她還是換上了一襲淡粉紅色的衣裳,罩了件紅底繡桃花的綾襖,長長的辮子垂落在背後,在曹雲芬的叮囑下又多披了一件流雲滾邊的月牙白披風,這才一起上了轎子。
在轎子里,她忐忑不安地整了整裙子,模了模鬢角,突然「啊」地一聲——
「糟了!」
「怎麼?」曹雲芬被她嚇了一跳。
「我原準備了一瓶京城老福鋪子的仙楂話梅,想帶去給朗風哥哥吃的。」她一臉懊惱,「回去回去,咱們馬上掉頭回去——」
「小姐不用了,風兒他不吃這些的。」曹雲芬忍不住瞅著她笑。「不過我還是替我那傻兒子謝謝小姐的隆情厚意。」
報相思雙頰一紅,吞吞吐吐道︰「不、不用客氣了……」
曹雲芬笑望著她,心底卻是一陣歡喜一陣悵惘,滋味酸甜苦辣難辨。
唉,小姐的一番心思,她又怎麼會瞧不出來呢?
只是風兒雖然才華卓絕、談吐不俗,將來必定有一番大出息,出身也算官宦清白書香人家,可目前他們陸家明擺著家徒四壁,哪有那個余力和資格給小姐幸福呢?
若是早幾年,她家老爺還在,或是晚幾年,風兒得以高中功名……或者就有此機遇緣分了。
幸面小姐今年方十四,還小,又體弱多病,想必花老爺尚未舍得為她行笄禮,將她早早嫁出才是。
「咳咳咳……」曹雲芬寬慰地笑著,卻抑不住胸口那股緊緊掐住心髒的銳利劇痛,猛咳著嘔出了血來。「咳咳咳……」
「芬姨?芬姨?」花相思驚慌失措地緊緊抱住她,急切地哭喊了起來︰「快找大夫,不,直接抬到回春堂去,快快快——」
三日後。
報相思做夢也沒料想到,她與陸朗風的第二次相見,居然會是在曹雲芬的靈堂上。
迸樸依舊的廳上,白幡垂掛,香煙裊裊升空,三盆奠拜的瓜果饅頭靜靜擱在幾上,那只黑沉沉的棺木里躺著溫柔婦人已經不會再對她笑,再端碗哄她吃藥,再親親密密地摟著她喊「我的乖小姐、我的好相思」了。
一身白衣似雪,黑發畔綴了朵雪白紗繡隻花的花相思佇立在靈前,拈香祝禱。
三天三夜來,她頰上淚痕始終未干,舊病再犯,卻還是同她爹發了好一頓脾氣——就因為爹怕她傷心過度,身子會撐受不住,所以不敢讓她親自前來拜祭吊唁芬姨。
可是她怎麼能不來?那是最疼她、寵她、愛顧她的芬姨啊!
就算病發又怎樣?哪怕只剩下一口氣,她就算爬也要爬來的。
「芬姨,相思來送您了。」她哽咽地道,拈香虔誠的拜了三拜,「您可瞧見我了嗎?」
一旁宛若木石般不言不語的陸朗風默默焚燒著紙錢,聞言心下狠狠一痛。
他抬起干澀的雙眸,悲傷地望著縴瘦伶仃的她。
娘在病榻上,滿眼牽掛,心痛不舍地握著他的手,她臨終前的情景猶歷歷在目——
「風兒,娘不怕死……可是娘舍不得你……我的風兒……」曹雲芬淚眼婆娑,氣若游絲地喃喃。
「娘——」他緊緊握住娘親逐漸冰冷的手,覺得世界仿佛在他眼前盡數崩塌陷落,撕心裂肺的絕望與痛苦深深攫住了他。
「風兒莫哭……娘是要去和你爹團聚了……」曹雲芬目不轉楮的注視著愛子,好似想要將心肝寶貝兒的臉龐輪廓全烙記在魂魄深處,「咳咳咳……」
「娘,您別再費神說話,孩兒再去幫您煎一帖藥,大夫說這一帖藥珍貴至極,一定能治好您的病——」
「傻孩子,娘是好不了了……咳咳,」曹雲芬握住他的手不讓離去,含淚低語道,「你听娘說……娘有個心願……想托付你……」
「娘,您說,不管是什麼,孩兒都會為您做到!」陸朗風熱淚盈眶,口吻堅定地允諾。
「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自己……也、也請你幫娘代為照顧相思……」曹雲芬想起那個自己疼若親女的孩子,不禁心中大痛。「她是個可憐的孩子,自小沒娘疼愛,又是那樣七災八難的病著……娘知道風兒會是個最好的大哥,往後你就把她當作自己的親人吧……咳咳咳。」
見母親咳出了血來,他緊緊抱住了母親,終于崩潰地痛哭了。
「娘,我答應,我答應你……」
「咳咳咳……好、好風兒,你真是娘最心愛的好孩……」
他緊抱著母親,始終等待著娘再說說話,就算再說最後一個字都好……可是痴痴等著、盼著,懷里的母親身軀卻漸漸冰冷僵硬……
陸朗風就這樣緊緊環著母親的身子,僵在原地,過了很久、很久……
他答應過娘,一定會完成她的心願,好好代為照拂花相思。
但是……花家的千金小姐,會有需要他這個兩袖清風窮小子的照顧嗎?
他心情矛盾掙扎,沉郁目光就這樣直直盯著她。
「朗風哥哥,」花相思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自懷里取出一只物事,縴秀小手恭敬托上,淚眼朦朧地望著他。「我趕了兩天兩夜,繡了一幅觀音大士圖,可以將它放入芬姨的棺木中陪著她嗎?」
他一震,心口倏然涌起一股又熱又暖又激動的震撼感。
陸朗風抑不住輕顫的大手接過那幅繡圖,輕輕一抖展開來,聖潔光皎如月的觀音大士善眉妙目,手持晶瑩淨瓶,輕拈柳枝甘露,慈悲地微笑著。
「謝謝你……」他眼眶迅速濕潤了起來,緊緊攢住這幅觀音大士繡圖,滿心感謝。「相思,謝謝你。」
他終于叫她的名字了……
陸朗風這一聲「相思,謝謝你」,剎那間溫暖了她連日來沉沉的絕望悲痛和傷心,花相思登時忘情地大哭了出來,緊緊抱住了他。
「朗風哥哥……嗚嗚嗚……我想芬姨,我要芬姨回來啊……」
這一瞬間,他再也毫不猶豫地將這瘦弱得可憐的女孩擁入懷里,鼻頭強烈發熱著,就這樣一直緊擁著哭泣得發抖的她。
靈堂之上,陡然吹拂過了一陣柔柔和煦的風,仿佛是輕嘆,依稀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