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公子的女人 第四章
老司先生離開了,所以秋桐自然得再多兼一個職務,理起賬房里那層層迭迭堆積如小山的賬本。
才一跨進賬房後頭那間雅室里,她就被里頭厚厚的灰塵給惹得打了個大大噴嚏。
「哈啾!」她差點連鼻涕都噴出來了,邊揉鼻子邊四下張望。
以往在外頭那問干淨的窗閣偏廳里支銀子的時候都沒發覺,原來一重靛青棉布簾子後頭的小雅室里,歷年來的大大小小舊帳本堆棧一地,宛如一家搖搖欲墜的舊書鋪子般懲擠。
「這樣怎麼理得清帳目呢?」她捂著鼻子,有些苦惱。
憊是得先動手整理干淨再說,否則她光是被灰塵嗆就嗆死,再不然一不小心給堆得高高的賬本給壓扁,那也算是「壯志未酬身先死」了。
秋桐挽袖動手打掃,先將最外頭的那幾迭賬本搬挪出來,撢灰抹塵,再提了桶清水,拿了抹布,打算待會兒掃完地後,再好好擦拭一淨。
癟子桌子底下什麼都有,她手里的掃帚一掃,出來的有陳年瓜子殼、幾枚舊制銅錢!想必是曾老爺映月公年代就滾進去的,兩張揉縐的小紙團、半截磨短了的墨,還有……咦?
她白灰塵堆和細碎小雜物中拾起了一只蒙塵的金鎖片配玉葫蘆,底下喜紅的絲穗流蘇色猶未褪,卻被不知名蟲鼠啖成了個七零八落。
秋桐疑惑地翻來覆去看著這只精致玲瓏的金鎖玉葫蘆,用濕抹布擦淨那雕刻流暢喜氣的碧玉肌理。
懊可愛的一只福氣小玉葫蘆鎖片,這是大戶人家打給家中寶貝兒隨身的寶物︰葫蘆代表瓜揚綿延多福氣,金鎖片則是將小阿的神魂鎖在人間,不讓邪祟近身的。
玉是好玉,金是純金,光是這上頭打的如意百福結繁復巧美,更非出自尋常人之手。而且地認得那流蘇用的線乃「漱玉坊」沿襲多年的紅黛玉絲,是在萬只蠶繭中精挑而出的極品所制。
「這種東西怎麼會掉在這兒呢?」她喃喃低語,百思不得其解,還是先將它揣進懷里,待有機會問問老司先生。
說不定是他要給家里孫兒的東西,不小心給遺失在這兒了。
卑說回來,這屋子可真亂哪!秋桐索性坐在地上,用干抹布一一擦拭著蒙灰的賬本,等有空再歸類。
「溫家……就只剩你一個婢女嗎?」門口陡然傳來的低沉男聲令她心一顫,警戒地抬起頭。
佇立在門邊的齊鳴鳳高大英挺,豐采尊貴,面色冷淡的他目光炯炯,唇角帶著一抹長駐的諷笑。
她心髒沒來由跳得又急又快,背脊卻是陣陣發涼。
「你在這里做什麼?」她防備地盯著他。
他淡然道︰「來這兒除了談生意之外,還會有什麼?」
秋桐一時語結。心里微微不安,總覺得他的目的豈會如此單純?可是又說不上究竟哪兒不對勁。
就算是這樣,地還是站了起來,悄悄擋住那幾迭賬本。「鳳公子,這里頭窄亂不透氣。不如讓婢子帶您到外頭秀水亭坐,先暍杯茶,然後我再向老夫人稟明您來了的事。」
她不著痕跡的掩飾手法看在齊鳴鳳眼里,仿似三歲小兒般拙劣可笑,他依舊不動聲色,只是靜靜地跟隨著她離開了賬房。
秋桐細碎輕巧的腳步有些僵滯,縴弱秀氣的背挺直緊繃,渾身透著緊張之情。
盡避沒有回頭,她卻敏感地察覺到身後氣勢懾人的他,那兩道專注灼熱的目光。
她不由自主地踫觸了下莫名有些酥麻的嘴唇,隨即心一驚,急急抿緊了雙唇,暗暗氣惱自己的失態。
可惡!這幾天好不容易勉強忘了的,為什麼他一來,她又開始心慌意亂起來?
秋桐決定自己要離他遠一點,而且要越遠越好。
將他帶領至秀水亭後,她臉色有些僵硬地朝他屈膝。「鳳公子請稍待片刻,婢子馬上去稟告老夫人。」
「你怕我。」齊鳴鳳注視著她,驀然開口。
她一震,吞了口口水。「婢子听不懂您的意思。鳳公子,您想喝香片還是楓露茶?婢子先去幫您切。」
他挑眉,「這不像你的個性。」
她暗暗咬牙。這都是誰害的呀?若不是他那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強吻了她。她又何必這樣心虛閃躲,活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秋桐假意沒听見,只是擠出了一朵假笑,再朝他福個身。「公子請稍候,茶立時就幫您備上了。」
卑一說完,她趕緊轉身,低著頭疾走離開。
她幾乎是逃難地沖進溫老夫人屋里,才剛要稟報,卻看見大掌櫃、二掌櫃如喪考妣地垂手站立在一旁,像有蟲蟻嚼背般坐立難安,怎麼也不敢迎視溫老夫人陰森銳利的眸光。
她心一跳,慌忙低頭斂眉,躬身退到角落。
「當初是誰拍著胸膛用性命向我保證,一定讓「漱玉坊」年年財滾財,利滾利,還要一舉吃下蘇杭所有絲織通路?」溫老夫人直板板地端坐在大椅上,目光如電地在大掌櫃,二掌櫃臉上梭巡。「現在呢?」
「回老夫人的話,實在是這幾年繭子欠收,再加上其它商家惡意削價競爭的緣。」大掌櫃硬著頭皮回答,滿臉畏懼。
「是呀,老夫人。我們真是為此費盡了心神,曾想過無數個法子要打敗其余商。可說也奇怪,就拿「吹雲坊」和「半月織」這兩家最大敵手來說,他們收購桑、廣征蠶農,傾注萬金,紡出的絲,繡出的緞卻用比我們低了三成的價錢賣予南下收貨的商人們,我怎麼數算,就算不出他們究竟是怎麼回本的。」二掌櫃神情委屈至極地開口。「他們財力雄厚,光是這點,咱們「漱玉坊」實力上便是輸了一大截啊!」
「我們溫家當年資本何嘗不雄厚?」溫老夫人一想起來,還是恨得牙癢癢。「不就是想我自個兒已經老了,想省心,少操勞點,這才將我們溫家的老根兒交予你們二位操持,沒想到溫家生意卻就此江河日下……若不是那天老司見頂不住了,將歷來賬冊全拿給我過目,我還猶在夢中,以為只是邊疆動亂、世道艱難,只要府里勒啃點就能熬過這難關!」
「老夫人明察呀,咱們蘇杭雖美其名為魚米絲綢之鄉,看似富足如故,可國家戰事連連,百姓不安,身旁積鑽的銀子誰也不敢大方拿出手來添置新裳,就怕國家真的亂了,到時候華衣麗裳總不能當飯吃吧?」大掌櫃搖頭嘆息。
「是啊,絲綢不若以往好賣也是情理之事。」
二掌櫃更是眼眶泛紅。
溫老夫人眯起雙眼,一口氣堵在胸口,吞不下卻也罵不出。
他們說得也有道理,世道不好,蠶繭欠收,生意難做也是意料中事,這一切她都知道。
只是要地如何眼睜睜看著溫家就此敗了,尤其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線曙光之後?
「現在我不與你們算舊帳,就只問你們一句——」溫老夫人強抑著怒氣,冷冷地問︰「為什麼三個月內趕不出八千匹月光緞和五百匹霞影紗?」
大掌櫃和二掌櫃相覦一眼,暗暗叫苦。
「回老夫人的話,」大掌櫃吞吞吐吐的開口,「繭子不夠,人手不足,銀子欠缺……依小的估算,以現有的人力、機具和原料,要在三個月內紡出一千匹月光緞已是困難了,更何況這麼大筆的訂單,真是看得見卻咽不下,這、這……小的也很是苦惱啊!」
「現有周轉銀兩通剩多少?」溫老夫人心一緊,卻是沉著問道。
「坊里周轉銀兩約莫有兩千兩銀子,可扣除了今年要上繳的絲稅七百兩,還有該付給桑農、眾相與的貨款近八百兩,余下就只剩五、六百兩了。」
溫老夫人越听臉色越難看,面上看不出,干癟老手卻是餡緊了端著的參茶杯。
「秋桐!」
「婢子在。」秋桐在角落正听得心驚膽跳,焦慮不已,聞言,急急一個箭步向前。
「你今兒去過賬房了,咱們府里的現銀還有多少?」
秋桐咬了皎下唇,有些慶幸自個兒在打掃賬房前,先粗略翻過了本月的賬本,可是里頭剩余的數目卻也讓人一顆心不斷往下沉。「回老夫人,通共余三百二十五兩七錢銀子。」
「這麼少?」溫老夫人也傻眼了。
眼見老夫人如遭電極般氣色灰敗,秋桐心微微一揪,趕緊補充道︰「您老人家先別擔心,我瞅著杭州小端園那兒的田租也該收了,還有蘇州城曉豐胡同放出去的那兩處宅子,今年的租金也還沒討,再加上鳳公子給咱們的兩成訂洋,這合計下來至少還有三千兩銀子。」
溫老夫人面色還是很凝重,「三千兩銀子能辦得了什麼事?」
「老夫人,咱們自家繭子雖欠收,但若是用這三千兩先向其它蠶農買繭子,再到鄉下多雇些紡娘來。經驗不足不要緊,重要是便宜些,多點人手做粗淺活兒,要是精細的功夫再讓咱們坊里的紡娘多費點心去做。」秋桐思緒靈活,一一盤算。
溫老夫人兩眼發光,難掩一絲驚奇地盯著她,沉聲疾問︰「你說得輕巧,可染坊那兒的相與怎生應付?他們向來先收銀再染絲,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銀子,你打算怎麼個處置?」
秋桐略一思索,微帶遲疑地直言,「就允他們事成之後多給兩成利吧?以利誘之,先穩住他們再說。何況殺頭的生意有人干,賠錢的生意沒人做,若是他們還不肯,就讓他們知道咱們拿下了「麒麟」一紙巨額合同,以「麒麟」之名借力使力,還怕染坊的相與不搶著和咱們做生意嗎?」
「好!」溫老夫人止不住心中興奮之情,一拍椅子扶手。「好樣的,沒想到你一名小小婢女卻有幾分商人頭腦,就照你說的辦。還有,「麒麟」這樁買賣就交由你全權負責,鳳公子那兒也由你出面交涉再向我稟報。」
「我?」秋桐方才的意氣風發登時被嚇光了,呆呆地望著溫老夫人。「可……可秋桐不過是名婢女,怎能擔此重任?」
憊有,她躲鳳公子都來不及了,哪能羊入虎口,自個兒上門去送死?
大掌櫃和二掌櫃眼見一名小小丫賓竟然比他們還要出風頭,受重用,不禁怒火中燒起來,嫉妒攻心。
「不成啊!老夫人。怎麼說咱們溫府歷代商號管事是有鐵規矩的,怎麼能讓一名小婢女擔負這麼大的責任?再說了,要是其它商家知道這麼大筆的買賣竟然交到一個婢女手上,定然恥笑咱們溫府沒能人了,還有眾相與要知道了,能安心跟咱們做生意嗎?」大掌櫃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
「沒錯,甭說我和大掌櫃的顏面無光,就是底下的諸班頭們準服氣被一個婢女管轄?我看老夫人您還是思慮再三,先不必急著下決定吧!」
二掌櫃面上裝作恭敬的樣子,卻是狠狠白了秋桐一眼。
秋桐怎麼會嗅不出兩位掌櫃滿心的怨憤和周身濃濃散發出的煙硝味?
她的心也有點發慌,向溫老夫人行了個禮,面色更加謙卑。「老夫人,二位掌櫃說得一點也沒錯,秋桐只是隨口說說,胡亂出了個主意,當不得真的。」
「我說你行就行。」溫老夫人臉色一沉,目光如炬。「怎麼?你們三個還當不當我是主子?
想違抗我的命令嗎?」
三人登時閉上嘴巴,不敢再言。
「秋桐,從今天起你就是府里的管家,賬房和這筆買賣也歸由你管,我要試試你的能耐……」溫老夫人環顧三人,意有所指地道︰「若是于溫家有用的,我定不虧待;可要是光吃糧不做事的,我也絕不心慈手軟!」
大掌櫃和二掌櫃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心驚地偷偷對看了一眼,眼底憤恨嫉妒不平的怒火卻不熄反熾。
哪里跑來的小賤婢,竟然敢扯他們後腿!
秋桐沒有注意到他們憤怒的眼神,卻是滿心說不出的苦。
真是多嘴,這下可好了吧?盡將麻煩往自個兒身上攬,她難道還嫌手頭上的活兒還不夠多、不夠累嗎?
可話說回來富足傳承下去,要是拚著扳勝了這一局,能讓「漱玉坊」起死回生,讓溫家繼續富足穿傳承下去,那麼也算是稍稍報答了老夫人的恩情啊!
思及秀水亭里的那個男人了起來,她的心又是一陣胡亂上下蹦跳,鬧得她又開始痛了起來。
「啊,老夫人,婢子忘了跟您稟報,鳳公子此刻正在秀水亭等您呢!」她忽然想起,急忙對老夫人道。
真糟糕,一陣兵荒馬亂的,她都忘了這事了。
不知道那個凶巴巴又陰暗不定的家伙會不會又逮著機會,說那些不冷不熱卻句句刺心的胡話?
一想到接下來三個月不可避免將和他有所接觸,秋桐的心就一陣陣發涼。
秋桐的性子外柔內剛,既然主子命令下來的事,無論如何,她還是會咬牙一肩挑起,務求做到最好。
所以打從晉升管家後,她除了要忙府里的事,還得忙著出門奔走雇人購繭,並拋頭露面去催租要帳,甚至得硬著膽子和眾相與交辦,討價還價。
這天早上秋風卷起,昨兒忙到曙光乍現卻還在看帳的她,幾乎連眼都沒合上半刻,立時又梳洗換衣,背著包袱,到灶上包了幾顆熱呼呼的饅頭當隨身干糧,裝了一囊袋清水,就這樣走出了溫府。
「哈瞅!」她攏緊了身上的舊披風,沒想到今兒天變得這麼涼。
她甩了甩異樣沉重的頭,覺得喉嚨微微疼痛,有些鼻塞不快……莫不是一宿沒睡,腦袋發昏了吧?
秋桐下意識將包袱褪下來抱在懷里,汲取著包袱里熱熱饅頭所滲透出的絲絲暖意。
「秋桐姑娘,你身子不舒服嗎?」老季伯佝樓著背掃大門前的落葉,忍不住必心問道。
「喔,沒什麼。」她對老季伯嫣然一笑,趕緊把包袱背回背上。
「秋桐姑娘,我看你這陣子忙得不得了,飯也沒好生吃,臉都清減了一圈了。」老季伯勸道︰
「事要做,身子也該顧著,就算年輕力壯也禁不起運熬燈油似的奔波煎熬呀。」
「我會好好照顧身子的,您老就別擔心了。」
她回以微笑。「對了,今天我到鄉下去購蠶繭和雇紡娘,路程遠,恐怕得兩三天才能回,這幾日就得勞煩您老人家多擔待些了。」
本來雇紡娘這差事讓坊里任何一名班頭去就行,找蠶農買繭子更是二掌櫃職分當辦之事,但大掌櫃、二掌櫃懷恨在心,索性哈事都不管,只說了一句「秋桐姑娘本事大,沒什麼難得倒你的吧?」的風涼話,就把事情撇在一旁。
三個月時間緊迫,該做的事又那麼多,她也沒心思再和他們計較爭論,只好自己硬著頭皮上了。
先雇回紡娘,再和相與們打擂台……她嘆了一口氣,心知艱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我懂我懂,你放心,府里有我呢。」老季伯千叮萬囑。「你一個姑娘家路上得小心,寧可白逃つ趕些路,晚上早點到地頭歇著,也別走夜路……現下世道不好,若遇上了盜匪賊人可就糟了。」
她點點頭,「我會當心的。」
「還有……」老季伯欲言又止,最後長長嘆了一口氣。「咱們身為奴僕,雖說是該一心為主子賣命,可不管怎麼樣,你還年輕,你這條命也是爹娘給的,若是自己不能好好珍惜自己,還有誰能珍惜你呢?」
她微微一怔,有些迷惘。「季伯……」
「沒事,你就當我老人家嘴碎,別當一回事听。」老季伯擺了擺手,「你去吧,記著早去早回呀。」
「我知道。」地淺淺一笑,對老人家揮了揮手道別。秋桐沒出過遠門,卻為了要省錢,決意車也不雇,打算用走的走到鄉下去,所以迫不及待便邁開步子往出城方向走去。
她取了一顆饅頭在手上邊走邊啃著,途中經過了熱鬧的早晨市集。
鎊種香噴噴的味道和著熱氣飄散在空中,有糖炒栗子、豆腐腦兒、油炸果、芝麻燒餅和酥炒面茶等等,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羨慕地看著蹲坐在板凳上正唏哩呼嚕大啖早飯的販夫走卒們。
除開大街上擺的攤子不提,許許多多衣著光鮮的人們也談笑著魚貫走進茶樓、酒肆、飯館里頭享用早飯。
秋桐食不知味地嚼吃著手里漸漸冷了的饅頭,單純的面香被五花八門的香味蓋了過去,一股無關饑餓的渴望驀然自月復中升起。
她從來沒有吃過府外的東西,不管是山珍海味,抑或是平凡美味小吃,連想都想不出那些食物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
溫府里,日日月月如沙漏流逝無聲,早些年富裕鼎盛的時候,婢女們能吃的還是只有粗米飯和兩樣青菜,這幾年就更別提了,奴僕們一一離開,財務依舊吃緊,她不知不覺被迫掌家之後,更是錙銖必較,新鮮的菜蔬瓜果和魚肉都備給老夫人吃,她吃的還是粗米飯,連青菜也減少到只剩一樣。
有時候睡到半夜,她作夢會夢見好吃的食物,卻往往在清醒之後內疚羞愧不已︰連口月復貪求之欲都管不住,她算什麼好奴婢?
她一直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喜怒與哀樂,渴望與夢想,卻忘了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她也有天真傻氣的想望。
其實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有個卑微的小小夢想,說出來很是可憐,卻是她盼了好多年也不敢奢求到的!
她想吃一串冰糖葫蘆,不,就算是只吃一顆也好。
那嬌艷欲滴小巧飽滿的青梅或山植果,裹上一層晶瑩剔透的厚厚冰糖,在咬下的那一剎那,酸酸甜甜脆口多汁齊涌上喉間……她光只是想象,每每唾液便瘋狂分泌充滿了唇齒口腔內,連雙頰也泛酸了起來。
她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老司先生曾帶孫子進溫府里,那小男孩手里抓著的就是一支冰糖葫蘆,喀啦喀啦地咬著,害她看得目不轉楮,多想要沖動地從他手上搶過來。
她忍得好辛苦好辛苦,但事後卻很自傲,她還是守住了做丫頭的本分,半點也沒蝓矩。
綁來長大了,更加認清自己的奴僕之身,只有盡心盡力伺候主子的份,沒有貪歡享樂的權利。
只是她還是常常夢見冰糖葫蘆……但後來越想就越害怕,或許有一天地真的買了一串咬下去,卻發現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盼望的那麼酸甜美昧可口,怎麼辦?
夢想一日一幻滅,打擊只有更大。
「唉。」她嘆了一口氣,開始確定自己真是一夜沒睡出現幻覺了。
不是早就告訴自己不能貪想什麼嗎?結果現在卻站在大街上發呆,她對得起老夫人的托付嗎?
搖了搖頭,她抑不住咳嗽了兩聲,攏緊披風,邁開步子就要往前走。
就在這時,前頭好死不死飄來了一聲——「冰——糖葫蘆曖!」
秋桐睜大了雙眼,雙腳像是著了魔般自動往聲音來處走了過去。
穿越人群,一眼就先瞧見了那大得令人難以想象的「掃帚」——是掃帚嗎?上頭宛若花火奔射地插滿了串串鮮艷滾圓的冰糖葫蘆!
她的雙眼簡直沒法從那一串串紅寶石般的果子上頭轉移,可就在此時,她眼角余光意外瞥見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耶?
她的目光離開了冰糖葫廬,轉而怔怔地望著那身著黑綢長袍、琥珀圍帶,英俊深沉的齊鳴鳳。
他淡漠的臉龐籠罩著一抹淺淺的憂傷,神情難掩一絲落寞、渴望又憤怒的復雜光芒,緊緊地盯著那些冰糖葫蘆。
他臉上那一抹神情幾乎令她心碎。
秋桐的胸口緊緊揪成一團,呼吸細碎低促,胃更像有千斤石磨般,不斷被壓得往下沉去。
為什麼他會有如此盼望又憂傷、畏怯的眼神?
她不懂,可是眼眶卻莫名地泛紅潮濕了起來。
他是不是跟她一樣,也出自某種原因深深渴望著這串平凡卻又珍貴的冰糖葫蘆,卻顧忌著旁人的眼光,怎麼也買不下手?
下一瞬間,她沒發覺自己已經走近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毅然決然掏出少得可憐的挨纏,買下一串。
然後她想也不想地將那一串「珍貴」的冰糖葫蘆遞到他面前,「給你吃。」
齊鳴鳳微微一震,憂郁的目光陡然精明銳利起來,如遇蛇蠍般瞪著那串遞到眼前的冰糖葫蘆,猛然後退一步。
秋桐一怔。「大膽,竟敢冒犯我家公子!」
唉趕將上來的大武一聲暴喝,誤以為她是殺手,背後天狂刀倏然拔鞘而出。
秋桐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脖子已是一陣寒意襲來,可下一瞬間,兩根修長手指穩穩捏住了那只差三寸就切入她肌膚的刀鋒。
手中的冰糖葫蘆掉落,她待看清楚之後才曉得要驚喘。
罷剛……剛剛她差點就人頭落地,胡里胡涂死了還不知道為什麼一可究竟……「為什麼?」她幾乎擠不出聲音,頭微微發昏。
懊不會真是為了一串冰糖葫蘆,就白白賠上了她的一條小命吧?
齊鳴鳳沒有回答,只是冷冷瞥了大武一眼。
「大武,你造次了。」
秋桐余悸未消地望著那個半截鐵塔般的凶悍男人一縮,像消了氣的牛皮球般,默默無言地退下。
「你沒事吧?」齊鳴鳳低頭注視著她。
她吞咽了好幾下,聲調終于才恢復平靜。
「沒事,謝鳳公子關心。」
丙然鎮山太歲身旁就有個巡海夜叉,他們一主一僕不但氣勢嚇人,就連莫名其妙就沖著人一陣凶巴巴發威勁,簡直如出一轍。
早知道她就別多事,買什麼冰糖葫蘆行善……她心疼地低垂視線,看著那串落在地上沾滾得髒兮兮的冰糖葫蘆。
自己都不舍得買的、夢寐以求的香甜滋味,卻連舌忝也沒舌忝一口就給活生生糟蹋掉了。
「你剛剛究竟在做什麼?」齊鳴鳳目光緊緊鎖著她,努力不去看地上那串髒了的冰糖葫蘆。
「我不是說了嗎?」秋桐嘆了一口氣,還是出自節儉天性,蹲拾起那一串嬌艷果子。
不知用清水沖一沖還能不能吃?
起身的時候,她眼前一陣發黑,足足用掉了兩個喘息的辰光才恢復過來,緩緩直起腰來。
「我不喜歡冰糖葫蘆。」他濃眉深深打結,面色更形冷漠。
「不喜歡就不喜歡啊。」她咕噥,仔細擦了擦上頭黏牢不去的灰塵,又是難忍一陣心疼。
「再不喜歡,也犯不著糟蹋食物,還險些抹了我腦袋泄憤去呀!」
他盯著她,驀然失笑。
她猛然抬頭,驚奇地望著他。笑了?他笑了?
單純愉悅的笑意柔和了他臉上嚴肅冷漠的線條,爽朗的笑聲令她心頭不禁一陣小鹿亂撞,她的雙頰一陣發燙。
他的笑聲有種神奇的感染力,宛如春風吹暖了那片長年冰凍的大地,寒霜消融,百花怒放生機盎然了起來。
她沒發覺自己嘴角也跟著上揚,傻傻笑了。
他的笑臉真好看。
……嚇?她瘋了不成?
秋桐總算及時懸崖勒馬,拉住放肆浪漫過了頭的心,俏臉繃緊起來,抱著包袱又大大後退了一步。
這大白天的有鬼嗎?要不,她怎麼會誤以為他可憐,活像個需要人好好關懷疼惜的小男孩?
因為步伐退得太急,一陣強烈暈眩陡然襲來,秋桐眼前微微發黑,好不容易穩住腳步。
「我、我要走了。」她深吸一口氣,慌亂地繞過他就要走。
倏然,她的手臂被緊緊握住了。
「你要干嘛?」她神情滿是戒備地望著他,試圖不著痕跡掙月兌他的掌握。齊鳴鳳皺著眉頭,另外一只大手飛快貼上了她的額頭。
「鳳公子,男女授受不親,你、你……」
秋桐想要閃躲,可是他的手鋼鐵般牢固緊簸著,她連動也動彈不得。
他粗糙冰涼的厚實掌心霸道卻又溫柔地牢牢貼著她額際,秋桐心兒猛地一震,背脊不禁掠過一波戰栗感,羞窘地想逃開他手心的掌控,卻又昏昏沉沉難以自己地閉上雙眼,享受著那舒適幽涼的踫觸。
「你發燒了。」齊鳴鳳緊緊盯著她泛紅卻滾燙得異常的雙頰,眉頭凶惡地糾結了起來。
「我沒發燒。」她斷然否認,可頭卻越來越重,拚命想睜開沉重的眼皮。「我不可能會生病……不能病……」
卑聲未落,她已然昏厥在他的臂彎里。
「該死!」他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暈倒,胸口頓時像被什麼猛然刺了一下。「誰允許你昏倒在我懷里了……喂?喂?」
「主子?」遠遠立在後頭的大武眼見不對,冒著被訓斥的危險一個箭步向前。「要不要我背她到醫館去?」
「不用了。」一想到懷里柔軟的小人兒伏在大武厚背上的景象,齊鳴鳳不知怎的一陣心頭火起,略顯焦躁地搖了搖頭。「她!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你先去辦我交代的事吧。」
「是。」饒是如此,大武還是有些困惑不解地看著,主子打橫抱起那小泵娘的動作竟出奇溫柔。
印象中,從沒見主子對哪個女人這般禮遇過呀。
因為驚異,所以大武在臨去前還是忍不住憂心仲仲地回頭瞄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