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采花賊 第七章
幸福了好些天,仙童也掙扎了好些天,最後,她還是忍痛決定再次夜探藏書閣。
出來跑,總是要還的。
「長痛不如短痛,該做的還是要做。」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換上了夜行衣。
這些日子來,她也模清楚了大得嚇死人的「一品回春院」里,每一處園子,每一棟樓閣的方向,所以就算模黑不點燈籠也不怕了。
加上「一品回春院」的護院和家丁大部分都守在大門、後門和圍牆下,以確保不會有人闖空門偷銀兩還是通天櫃里的珍貴藥材,所以她這一次一定能成功。
仙童帶著惴惴不安和愧疚的心情,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迅速掩上,然後小心翼翼地隱沒在黑暗中。
藏書閣就在中翼一座富貴錦鯉池上頭,她得穿過一道九曲橋才能抵達。
她的心跳急如擂鼓,甚至有些害怕睡著的人都會被她的卜通卜通狂跳的心跳聲給吵醒了。
掌心不斷冒出冷汗,她的胃像是糾結了個沉甸甸的鐵塊,舉步維艱。
貶被人發現嗎?找得回爹的醫書嗎?
如果蒼術知道了,又該怎麼辦?
悲喜糾結著期待和心痛、惶恐,不斷在她心底翻騰攪動著,終于她來到了門口,望著緊閉的紫檀木門。
娘親病逝,爹淪為酒徒,家道中落,她顛沛流離掙扎求生,嘗過多少白眼,吃過多少苦楚,終于來到了這里。
這一步……她足足走了十年,只要再向前跨一步,就能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仙童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懷里掏出一根鐵絲,打算挑開大鎖打開藏書閣的大門。
可是她在昏暗的月色下模索找尋了老半天,卻沒瞧見半個鎖影。
「難道是打里頭閂上了嗎?」她納悶,隨即又訕笑自己,「笨蛋,那里頭的人怎麼出來呢?」
憊是……里頭有人看守著?
她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呼吸停頓住了。
可是里頭沒半點燭光,烏漆抹黑的什麼都沒有。她暗笑自個兒神經過度緊張,顫抖著手輕輕推了推門。
呀地一聲,門居然輕而易舉的開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雙眼所見,這麼重要的醫藥藏書寶庫,居然連鎖都沒有鎖?
羅一品到底在想什麼?他真的覺得醫書被人偷了也不打緊,那是行善積德做好事嗎?
揉了揉隱隱作疼的眉心,她邊搖頭邊模進去,還不忘回身關上門。
再一次,她對羅一品的為人打了個大大的問號——自從來到「一品回春院」,所見到听到感覺到的羅一品,根本和她這些年來所想的那個十惡不赦大壞蛋天差地別。
難道他有同名同姓的兄弟嗎?
她猛然甩了甩頭,揮去這個不切實際的盼望?!難道內心深處,她也希望是自己認錯人了嗎?
就因為這些日子來,羅一品待她親切慈愛得一如家申長輩,凡是香圓有的她也有,還常常說笑話給她听嗎?還是她來到這兒後,卻發現「羅神醫」真的視病如親,和氣善良熱心,也不苛扣員工,甚至施醫贈藥造橋鋪路……
「一定是因為他良心有愧,所以現在勤作功德拼命回向。」她喃喃自語,說服自己。「對,肯定是這樣。」
饒是如此,仙童還是難以揮去內疚之情,咬著下唇翻找起了足足有十大架,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醫書。
有靈樞、素問、黃帝內醫經、孔氏療筋治骨經、穴道八十八談、脾胃調理秘籍等等,甚至還有「如何正確吃藥」、「大夫不是你丈夫」,「漫談靈芝十大功效」、「心病憊需心藥醫」、「我在杏壇七十年」,以及「不要愛上隨時出診的男人」這種怪名的醫書。
她驚愕到下巴快要掉下來了。
實在是藏書太多,她要從何找起?
但是憑著一股意志力,仙童就這樣不斷燃起火折子,靠著微弱的光線看過一本又一本的書名,這當中起碼失手被燙著了三七二十一回,燙到她都快火大到直接拿本書來點著燒。
但是這里的每本書都像是很重要的樣子,她怕自己一燒就燒掉了能夠流芳千古的好醫書,到時候她就變成民族罪人了。
就在她找得眼花繚亂,眼蒼蒼而視茫茫的當兒,終于看到一本名為「京師醫大第三期之新生代俊美神醫寫真本」的怪異醫書。
這是醫書嗎?她忍不住懊奇翻開,卻看到一個個畫得活靈活現的美男子在那兒搔首弄姿、頻送秋波。
里頭還有一張畫的是個豐神俊朗的超齡美少男,穿著象征神聖的白色衣袍,做出瀟灑的撥頭發姿態,旁邊龍飛鳳舞地寫著︰京師醫藥研究學院畢業生代表諸葛小春敬上之勿忘畫中人。
仙童震驚了好半晌,這才勉強收起下巴,低聲喃喃,「杏林界果然很復雜。」
丙然不是她這種小老百姓可以理解的。
但是諸葛小春……怎麼覺得有點耳熟?好像皇宮里鼎鼎大名的御用神醫也叫這個名字,不過這位諸葛御醫今年都六十好幾了吧?都是白胡子老公公了。
「這是幾年前的書了?」她把書翻來覆去,找尋著蛛絲馬跡。
這該不會就是他們那時候讀醫藥研究學院時的畢業紀念本吧?有爹嗎?
她仔仔細細地翻過一頁又一頁,可是上頭都是當代赫赫有名的神醫年輕時候的模樣,甚至包括羅一品。他年輕的時候沒胡子,長得還挺英俊的,怎麼越老看起來越慈眉善目到有點滑稽呢?
蒼術可比他帥多了。她心窩一暖,甜蜜蜜地想。
咦,怎麼就是沒有爹的畫像?
「怎麼會這樣呢?他們不是同學嗎?」她自言自語,滿是疑惑。「噢!燙燙燙!」
她又被燒到短短的火折子燙著了。
找不到家傳的醫書,仙童又是失望又是懊惱,但不知怎地又覺得有點松了一口氣。
「仙童,你也太沒骨氣了吧?」她敲敲腦袋,氣憤道;「怎麼能就這樣放棄呢?他絕對是把醫書藏到更隱密的地方去了,哼哼,說不定是藏在他自己的房里,因為心虛嘛。」
對,她越想越有可能,只是醫書若真是被羅一品藏到他屋里,那麻煩就大了。
溜進無人住的藏書閣找書是一回事,要進去羅一品的屋里翻找醫書又是另一回事,難度當場提高五百萬倍了!
「天哪,你就不能讓我輕松一點嗎?一定要這樣整我嗎?」她仰天哀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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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晚上去作賊,所以仙童第二天是頂著兩個黑眼圈,沒精打彩有氣無力地來到大院。
這些日子來,大家都拿她當自家人看待了,所以從一開始由丫頭送飯給她,到現在她也跟著所有人坐大圓桌一道吃飯,熱熱鬧鬧得就像個大家族一樣。
這種感覺溫馨到常常令她忘了自己是誰,又是來干什麼的。
因為「一品回春院」里人口眾多,包括十幾名大夫、二十幾名助手,十幾名小學徒、三十幾名佣僕大娘丫頭,外加十數名護院,光是紅木大圓桌就得開上十桌。
仙童自然是被推去坐首桌,就坐在笑眯眯的羅一品和深情款款的蒼術之間,有時候香圓會搬椅子擠進她與羅一品之間,熱切地和她商量著周年慶該辦什麼活動或是打什麼強檔促銷之類的。
今天早上香圓壓根沒注意到她臉上的黑眼圈,也沒發覺她大哥心疼仙童的溫柔眼光,就硬生生卡位。
「仙童姐姐,我想到了!」她興匆匆地開口,「不如來做個‘全民健診大優惠’如何?比方說來一個打九點五折,來一雙打九折,集三個人就打八五折……以此類推,你覺得如何?」
「很好呀,但是……」仙童睜著一雙熊貓眼,努力振作地笑著。「你應該問問你爹一聲才好,畢竟他才是‘一品回春院’的主子,而且他就在你右手邊。」
「你們?」
「嗯咳!」羅一品清了清喉嚨,對仙童有掩不住的欣賞和喜愛。「听見人家仙童恩公說的沒有?你真該跟人家學學,那才叫做大家閨秀的氣質和風範。」
仙童听得越發汗顏,心情復雜矛盾的對著他遲疑一笑,「呃,羅神醫,你別叫我仙童恩公了吧,听起來好像什麼壇還是什麼廟里在拜的那種……就喚我仙童吧,還有,其實我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好,真的。」
「仙童恩公,你真是太謙虛了。」羅一品听得很感動,忍不住又對著女兒唆唆,「听听!你听听!人家說話多麼溫良恭儉讓啊!」
「我也喜歡仙童姐姐的溫良恭儉讓啊,但是爹啊,你別忙著叨念我了,先看看我企畫的內容怎麼樣?你喜歡‘全民健診大優惠’這個點子嗎?」
「哎喲,說起你那個全民見鬼大優惠……」羅一品挑起蒼眉。
「是全民‘健診’大優惠!不是見鬼啦!」香圓氣急敗壞的糾正。「我要見鬼大優惠干什麼?又不是要觀落陰——」
案女倆你三一口我一句又吵了起來,同桌的其它大夫早就見怪不怪了,依然面不改色地喝著粥,已經被訓練到不至于常常噴飯了。
「要不要把他們……」仙童雖然也見過幾次,但她還是忍不住求助地瞥了蒼術一眼。「先隔離一下比較好?」
蒼術伸手越過香圓,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微微一笑。「不打緊,他們在練肺活量。倒是你,昨晚沒睡好嗎?臉色好憔悴。」
一提到昨晚,她的神經頓時繃得老緊,努力擠出希望是神色自若的笑容。
「我、我昨晚有睡啊,很早就唾了,早上也起得很晚,半夜都沒有起來……總之,我睡了很久很久,但是可能作了噩夢吧,就睡得不好……臉色差了點。」
「作噩夢?」他滿臉關懷的問︰「很可怕嗎?待會兒我熬碗安神湯給你喝,咱們再到普救寺上個香!」
「不、不用了。」她怕現在去廟里會給雷劈。
「可是你不是作噩夢嗎?」
「對呀,我夢見香圓開一帖整胃健脾的藥方子給我吃。」一時情急,仙童只好信口胡謅把香圓拖下水了。
不過她瞎掰的這個理由卻獲得了蒼術的信服,而且是毫無困難的,因為他心有戚戚焉。
「我明白,我明白,的確是個可怕的噩夢。」
「對啊。」她心中暗自歉疚的望了還在跟父親五四三的香圓一眼。「所以我吃點熱粥和小菜,把那種感覺沖淡就行了。」
「好好,來,你坑つ吃點。」他急忙替她夾菜。
「謝謝……啊,太多了、太多了……」她受寵若驚,臉紅心跳地看著他替她夾得似小山高的美味小菜。
別人還要吃呢,怎麼全都夾給她了?
唉,他為什麼待她這麼好?害她的罪惡感更深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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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書閣里找不到她爹的醫書,仙童無計可施之下,也只好盤算起該怎麼進去羅一品的屋子里。
晚上一定是不成的,因為他在屋子里睡覺,白天困難度也挺高,雖然羅一品大多數辰光都在前頭的醫廳幫病奔看診,不常回屋去,但因為白天佣人來來去去,光是丫頭就會不小心撞見三、五個。
「該怎麼辦呢?」她坐在涼亭里大大嘆氣。
真是太煎熬了,顧忌這個又顧忌那個,既想要報復,奪回醫書,又不想傷害她心愛的男人,最喜歡的小妹妹,還有「一品回春院」里的每個人。
她覺得自己都快瘋了,再不也會像伍子胥那樣一夜白頭的吧?
仙童曲抱著雙腳,下巴靠在膝頭問,瑟縮地蜷坐在涼亭的石椅上,盯著石桌上頭忙碌搬著小米粒的一行螞蟻。
如果可以像螞蟻一樣只為生活奔走,沒有仇恨,也沒有包袱,那該有多好?
可是看到螞蟻搬米粒又讓她想到自己在碼頭上當捆工扛谷包的血汗回憶,她記起了自己咬牙經歷這一切,不就是為了討回一個公道嗎?
但她現在軟弱懦弱得完全不像她了,復仇的恨意一日日莫名地淡去了,她在這兒嘗到了十年來沒有享受過的溫暖和親情,那個憤世嫉俗的仙童漸漸變回了十年前那個天真快樂的小女孩……
可爹還在痛苦里,她又怎麼能把仇人當親人看待呢?
「老天爺,你可以告訴我究竟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嗎?」她抬頭望著晴朗廣闊的藍天和朵朵白雲,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迷惘。
「天空好藍,對不對?」一個溫暖的男聲在她背後響超。
她沒有回頭,只是閉上雙眼……就算閉上雙眼,也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他的溫柔和他的味道。
仙童感覺到他結實有力的雙臂自後頭環抱著她,她安心地往後偎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傾听著他規律的心跳聲。
「真的好藍……沒想到開封的天空這麼美。」她柔柔低語。「不知道秋天的時候,是不是還會一樣的藍?真希望我還能親眼看見。」
蒼術一怔,將她摟得更貼緊自己,心下沒來由的掠過一絲恐慌。「你當然會親眼看見,因為接下來每一個春夏秋冬,你都會在這里的。」
「再怎麼說,我只是借住你家,總不能一輩子都在這兒叨擾。」她鼻頭微酸,強顏歡笑。「哪有那種死皮賴臉住著不走的客人呢?」
「你還當自己是客人嗎?」他沖口而出,焦急地叫道︰「我……我們早已經把你當成一家人了。」
她心頭一熱,卻更想哭了。「可是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還是得走的。」
當她拿回醫書後,她怎麼能不走?難道可以繼續留在這兒享受他的疼寵和溫柔嗎?東窗事發的時候,該怎麼辦?他說不定會恨她入骨,說不定會為了她爹與她反目成仇。
「你別走。」他堅定地將她扳轉過身,深情的眸光透著一抹驚悸。「也不能走!」
「你不明白……」她艱難的試圖警告他。「其實我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樣善良、那麼好,也許有一天我會重重傷害了你……雖然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希望傷害的人就是你,但是……有許多事是命運注定,就算想反抗也……」
「傻瓜,你在說什麼?你不可能傷害我,也傷害不了我。」他注視著她,充滿柔情與信心。「一直以來,我所見到的都是你在傷害你自己,壓抑自己不許快樂,逼迫自己和每一個人保持冷淡的距離。也許你想說服我,你就是這樣的人,但是我比誰更清楚,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熱情、可愛,急公好義又心軟得一塌胡涂。」
仙童瞪著他,呼吸急促、小臉灼紅,想要大聲否認他說的每一個字,可是不知怎地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他非但沒有被她的憤世嫉俗嚇跑,還對她這麼欣賞、信任又寵愛……
老天,這一點都不公平!這樣教她怎麼狠得下心去報復他最親的家人?怎麼忍心教他痛苦?
「你不想留下來嗎?不喜歡‘一品回春院’嗎?在這兒你覺得不快樂嗎?」他每個問句都逼得她無法閃躲、逃避。
對!就是不快樂,不喜歡,而且討厭得要命!
她多麼想大聲吼出這些話,多想編出許許多多更惡毒的反駁來,可是她沒辦法天知道她真的好喜歡「一品回春院」里的每一個人,她在這兒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快活,她幾乎想拋棄一切的恩怨、仇恨與痛苦永遠留在這兒,留在他的身邊。
可是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為什麼不能拋棄一切的恩怨、仇恨與痛苦,一切重新開始呢?
心底深處冒出了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反問著她。
為什麼不行?當然不行!因為爹和她都是被羅一品給害苦了的,如果不是他搶走爹的傳家醫書,或許娘就不會死,爹就不會變酒徒,她就不會……
仙童悚然一驚。老天!她現在的口吻跟老是怨天尤人,喝得醉醺醺的爹簡直一模一樣!
一切都是別人害的,一切都是別人的錯!
這就是她嗎?听起來好丑陋、好可悲。
她的臉色登時慘白了起來。
「仙童,你可以安心把自己交給我嗎?」蒼術緊緊地握著她的雙手,神情有一絲靦腆,語氣卻真摯地道︰「讓我來照顧你、保護你。從今以後,你可以盡情歡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什麼都不用擔心,什麼都不用害怕,我會在你身邊守著你的。」
她感動得胸口陣陣灼熱揪緊,幾乎喘不過氣來,可是腦子一陣亂哄哄,根本無法清楚思考。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就在你身邊。」他輕輕捧起她的小臉,憐惜地道,「而且永遠都在。」
她眼里閃著淚光,哽咽道︰「我相信你,但是我害怕……」
「你什麼都不用怕。」他的語氣十分堅定,「天塌下來也有我,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傷害你的。」
「可是……」
「沒有可是。」
「但是……」。
「再可是但是下去,我就要吻你了。」他半真半假的說,眸光熾熱的盯著她。
她全身竄過一陣強烈的、無關恐懼的戰栗和熱浪。
「可是其實我……」
蒼術不許她再擔憂、胡思亂想,低下頭吻住她的小嘴,封住了她所有想說出口的猶豫和畏縮。
他真是天殺的唐突,失禮……
仙童嬌喘申吟了一聲,小手環緊他的頸項,羞怯地迎向他在兩人之間點燃的熾熱纏綿風暴。
剎那間,沒有恐懼,沒有惶惑,沒有仇恨,沒有掙扎,只有他痴狂銷魂的吻,強壯的臂彎,溫暖的氣息籠罩著她,變成了她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