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娘子 第五章
這一個靜夜里,杜少卿來到了女德居。
「娘,孩兒有必要與您好好談一談。」他嚴正卻不失恭謹地望著母親。
杜老夫人見他來,先是一喜,隨即被他臉上的神情撩撥得有些忐忑。「是什麼事兒?這麼嚴重的樣子。」
「娘,我知道您不滿意沉家這門親,但是我既答應了沉老匠,他的女兒就是我的責任,我不會與她圓房,但是我希望她在將軍府中是衣食無憂,處之怡然。」他凝望著母親,眼中有著一絲銳利,「娘,就當她是客吧,可以嗎?」
老夫人有些心虛了,目光游離了一下,「呃,卿兒,你可別听那個女人亂說,我根本就沒對她怎麼樣……」
「她什麼都沒說。」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母親閃躲的眸光更加坐實了這些事,「但我有眼楮,我能感覺,您對她的不友善,還有一些處罰的手段,著實有欠思量。娘,您是個年高德劭的一品誥命夫人,您有您的身分和尊貴,又何必為了一個「客人」這樣折損自己的德行呢?」
杜老夫人被講得有些慚愧,但她還是忍不住辯駁,「卿兒,娘這都是為了你好,也是給她個下馬威,讓她知道我們將軍府的規矩,否則像這樣小家子氣的平民之女,給她點甜頭她就會順著竿子往上爬……」
「娘,」他有些忍耐地輕喚,眸光嚴肅極了,「難道您希望外人以為我們將軍府仗勢欺人嗎?」
杜老夫人一時語塞。
她生平最好面子,名聲和德譽、規矩更是她視若老命的,如果話真的傳出去,讓她這個一品誥命夫人蒙上什麼惡名……那豈不一世英名盡闢?
「可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她羞辱我們家啊!」她矛盾極了。
以前那個陶花容,現在這個沉明月,統統都沒有資格進他們杜家門,她這麼用心計較也是為了要維護將軍府的門風。
「沈姑娘怎麼會羞辱我們家?」他忍不住皺起了眉,沒料到母親竟會有這樣的思想,「我不預備接受她是因為我並不愛她,我唯一愛的是花容,不可能再愛上另外一個女子,但這不表示我嫌棄她的出身,覺得她匹配不上我。」
他想起了她委屈卻勇敢的神情,心底泛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忍和糾疼。
可憐的,教人心疼的沉明月。
杜老夫人張口結舌地瞪著他,看著他有些激動的神情。
「卿兒……你……你一向冷靜的,怎麼今日會為了這個沉明月……就亂了套呢?」她突然失聲驚呼︰「難道你真喜歡上她了?」
杜老夫人的話像一枝冷箭,猛然射入了他的腦門。
杜少卿大大一震,俊臉瞬間煞白,「娘,您在說些什麼?當然不是!」
卑才說完,他的心卻不能自抑地急急狂跳起來。不可能……不可能……
杜老夫人的臉色也好不蒼白,「卿兒,你千萬不能愛上她,你們身分相差太遠,她不是配得起你的人,而且……而且你不能對不起花容,」
一提起花容,他的胸口像是烈火熊熊燃燒起來一樣,撕裂糾結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花容……」他半是恐慌,半是心痛,「我當然不會對不起花容,她是我這一生一世唯一的新娘,唯一的摯愛,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的地位,沒有人!」
杜老夫人松了一口氣。至少……目前危機解除了,抬出花容的名字來果然能夠成功地阻絕一切。
報容……對她來說已不是威脅,而這個沉明月也不足為懼,再怎麼說,她始終是個微不足道的妾啊。
只要兒子將她視若客人而非愛妻,就能繼續確保她這個將軍府當家主母的地位。
沒有任何人奪得走!
***
明月倚門等待。
她不知道在等待什麼,也知道等待沒有用……
可是她還是無法抑止地等待。
「或許有一天,他會從那道拱月門出現,翩翩而來……」她痴痴地望著前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但怎麼可能呢?
她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奇怪的是,這幾天婆婆也沒有再差人來找她的麻煩,她清靜了不少,可是她也沒有再見到少卿……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嗎?
「唉……」她又嘆了一口氣。
小茶在一旁看得頻頻拭汗,「少夫人,您怎麼了?身子還不舒服嗎?藥都熬完了,需不需要讓婢子再去抓幾帖?」
明月回頭,對她微微一笑,「不用了,我全好了,沒事的。」
「少夫人,那您進屋里來休息吧,別常常站在門口,這里有穿堂風,著涼了就不好了。」小茶關心地道。
她搖搖頭,看著小庭院里青翠的花草,微微迎風搖曳的模樣……
報兒草兒怎麼能開得這麼燦爛,笑得這麼開心呢?真好,她真羨慕它們無憂無慮的樣子。
就隨著四季變化,自然榮枯,今年花開花謝,明年花謝花開……一切都這麼隨緣喜樂,沒有情的困擾,沒有愛的煩惱。
「唉……」她又嘆氣了。
小茶在一旁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不過她多多少少也感覺得出,少夫人好象變得跟前陣子不太一樣了。
她有時候會突然怔怔微笑起來,可是下一刻,又會開始幽幽嘆氣,最啟人疑竇的是,少夫人這幾逃詡巴巴地望著大門,好似在等什麼人來似的。
「少夫人,您還好嗎?」
「我很好。」明月傻傻地看著外頭。
小茶抓抓頭發,她真的沒法子了。
***
明月左盼右盼,或許是老天垂憐,真把人給盼來了。
這一天黃昏,明月坐在亭子里拈著一朵薔薇花,一瓣一瓣地摘著,卜著心事。
「能喜歡他……不能喜歡他……能喜歡他……不能喜歡他……」她嘴里喃喃自語,素手縴縴,將一片片嫣紅的花瓣摘落,鋪灑了一桌子。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形緩緩出現在庭院的另一頭。
她還沒有注意到,一徑關心著自己的心事。
若是數到最後,結果是可以喜歡他,那麼她就要-開一切顧忌,大大方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如果是相反,那麼她就咽下這份感情,收起這份依戀,努力斷了這份愛慕吧!
只是,情絲是說斷就能斷的嗎?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一朵小小的薔薇花,就能幫我決定這麼大的事嗎?」她幽幽道。
突然間,像是有某種奇妙的牽引,她本能別過頭去,恰巧與他的視線接觸上了——
咚地一聲,她的心兒猛然往嘴邊蹦。
「天哪!」她該不是眼花了吧?
今天的少卿一身銀白勁裝,俊美無比、英風颯颯……她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他的出現對她實在是太大的意外,以致于明月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眉眼間的冷漠和刻意的疏離。
「沈姑娘。」他淡淡地道。
她屏著氣,紅潤著小臉仰望他,「是。」
懊死。
她的眼神為什麼要這樣充滿了信任與依賴?
杜少卿只覺得凝結在眼底的冰霜漸漸在融化,堅硬起的警戒和敵意也緩緩瓦解了。
趁著理智尚未演散前,他冷冷地道︰「可以談一談嗎?」
她又像個孩子般急急點頭,小手連忙撥掃了掃一旁的石凳,「請坐,要不要喝茶還是吃點心什麼的?我去弄……」
她的殷勤讓他即將要說出的話格外困難,他只得制止住她忙碌歡喜的動作。
「-坐著就好,我馬上要走。」他僵硬地道。
她呆了一呆,小臉有一絲迷惑與受傷,不過還是乖乖地坐了下來。
「你……要跟我說什麼事嗎?」她舌忝舌忝干澀的唇瓣,聲音又小又弱。
他心底涌起一陣不舍,隨即硬生生壓下——說個清楚,斷了她的念,以後就可以兩不相涉了!
他的神情像是個嚴厲的父親,無情地下著命令,「沈姑娘,雖然我已經跟-聲明過多次,但是為了避免日後無端多生枝節,我希望以後-盡量持在小跨院,不要到盼容別苑和女德居去,大家少見面少生事端。」
她臉色刷地慘白了,不可抑止的恐慌迅速在身體竄流蔓延開來。
這表示什麼?他以後不想再見到她嗎?
「將軍,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她的唇瓣蒼白冰涼,無力地囁嚅著。
他別開了眸子,不忍見到她淒憐哀求的眼光。可惡,他覺得自己活似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可是為了所有人好,這是最干脆俐落的法子。
他心里就只有花容,再不需要另外一個女子來攪亂他的生命。
「意思就是,待在小跨院中安享榮華富貴一生,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錦衣玉食……是我給-的保證。」
「可是我不要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她急急搖頭,不爭氣的眼淚掉了下來還渾然未覺。
杜少卿卻沒有忽略掉這個,她的淚水莫名地燙痛了他的心房。
他瑟縮了下,眸光有一絲脆弱,隨即理智掌管一切,硬生生斬斷心軟的感覺。
「這是-應得的。」他淡然地道,沒有察覺到當她的淚水滑落得更多時,自己的指尖也更加狠狠地扣緊了掌心,「或許應該說,是-父親應得的,這是我當初的承諾。」
「可是、可是……」她楚楚可憐地嚅動著唇瓣,卻半句也吐不出。
天,她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杜少卿的話已交代完畢,此刻應該起身走人的,可是當他僵硬的身軀微微一動時,他發現自己的手指卻自有意識地撫模起她冰涼濕潤的頰邊,一次又一次地拭去她的淚痕。
「不要哭……老天……」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低沉沙啞、徒勞無功地低吼著,「別哭了……求求-,-這樣哭!哭得我……心好亂……」
她也不想哭,可是就是抑制不住瘋狂的淚水,她覺得自己像是要被狂野的大浪給卷進漩渦吞噬掉,她無力掙扎也掙扎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命運無情地重壓而來。
難道愛一個人也是錯的嗎?尤其是愛上一個心里早已有心上人的人,更是個天大地大的錯誤嗎?
「我……我只想有的時候可以看見你,我的願望很小,就只有這樣而已……」她听見自己在乞求,聲音脆弱而破碎,「這樣……也不可以嗎?求求你,我什麼都不敢奢望,什麼都不要……我只要這一點點……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呢?」
她的祈求徹底擊碎了他的防備,他輕輕顫抖著手掌,輕輕地端起了她淚痕斑斑的小臉,一股強烈的、想要安慰拂去她痛苦的沖動凌駕了一切,甚至于心頭對花容那深深的罪惡感,他溫柔地覆上了她的唇,攫住了她的柔軟芳香和冰涼……
宛若最甜美的閃電劈中了她的腦門,明月瞬間呆住了,他迷人的男人氣息全面籠罩住她……他的力量,他的唇,他的吻,將她整個人緊緊地包裹住,彷佛所有天地間的一切都消失了,不存在了……
剩下的就只是他們之間熾熱滾燙、喘息相依的吻,還有怦怦、怦怦不絕的心跳,越來越劇烈,像天上地下最美麗的鼓聲,澎湃地敲擊著緊緊依偎的一雙人兒。
杜少卿輾轉汲取著她動人的柔軟和香甜,渴望地吸吮著她唇齒間的甘美誘人,好熟悉的香氣,好熟悉的,教人心動的響應……
懊熟悉的感覺……明月整個人沉醉在他的吻和臂彎里,不知怎的,感覺自己好象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甜美幸福悸動的美麗,好象……以往也曾有過,在他懷里深深被疼寵的滋味……
她不知道為什麼,卻深深依戀著,攀緊了他,恍若隔世的人兒,好不容易找到了彼此,此生此世再也不願放手了。
就在這時,小茶蹦蹦跳跳地捧著點心出來,卻被眼前這纏綿的一幕嚇了一跳。
「啊!」她驚呼一聲,不敢置信。
她的驚呼聲驚醒了這一雙渾然忘我的人兒,杜少卿首先清醒過來,他低頭俯視著懷里柔軟的女體,驀然僵硬了起來。
「我的天!」他迅速地將她推離懷抱,像是迫不及待丟掉一條纏身的毒蛇般,眼神和表情震驚到了極點。
明月從迷醉的雲端瞬間跌回人間,茫然不解地踉蹌了一下,急急扶住石桌。「將軍?」
杜少卿瞪著她的眼神好象她是會妖法、擅蠱惑人心的女巫,咬牙切齒地道︰「從今以後,-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卑一說完,他立刻掉頭大步沖出小跨院。
「夫人……」小茶急急上前扶住明月搖搖欲墜的身子。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的聲音好小懊小,破碎得像風中蘆花。
她什麼都沒有了嗎?
***
接下來的日子,對明月來說是永無止境的折磨。
女德居那頭沒有人來騷擾她,盼容別苑那頭更是無聲無息……
整個將軍府都像是遺忘了她,她就像孤零零的幽魂飄蕩在這兒,所有的人對她視而不見,也沒有人關心她、注意她,更別說理會她了。
除了小茶以外。
懊心的,善良的小茶呵。
「少夫人,您別再哭了,再哭就要哭出血來了。」小茶心疼的要命,看著日夜不停掉淚的她,滿臉焦慮憂心。
「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止不住。」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情嗎?這淚、這血,就是一日又一日地涌現出來,彷佛流也流不盡……恐怕要到心死的那一天,才有終止的時候了。
***
對于杜少卿來說,日子更是一長串永無止境的懊喪和自責。
他愛的是花容,又怎麼能夠對另一個女子動心?就因為她單純天真的宛若花容的眸子嗎?
將相思的那一縷情意轉移到另一個影子身上,這對花容或明月都是天大的不公平。
他揪著濃密的黑發,滿面痛苦,卻怎麼也揪不月兌那千千萬萬的煩惱……
案上瑩然的玉像對他巧笑倩兮,像是在撫慰他深重的良心不安和歉疚;可是越如此,他越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他和花容相識在去年桃花盛放的時節,她的嬌女敕可愛立時吸引了他的靈魂,和她暢談心事、天下局勢,更成了他生命中最快樂的事。
可是自他數月前出征凱旋回來後,花容卻消失了,陶家迅速遷離了京師,音訊全無,遍訪左臨右舍,都說花容生了重病香消玉殞了。
他的生命也從此碎成千千萬萬片……
「花容,-在哪里?-真的死了嗎?真的忍心離開我嗎?」他黯然銷魂,神傷地撫模著溫潤的玉像。
報容,請-告訴我,我該怎麼辦?面對一個眼神、氣質與-如此相像的女子,我該怎麼將這顆心深深地隔離開來,不被影響?
驀地,他的眼前又閃現了明月痴痴盈然的眸子,若泣若訴,摯情深深……
那雙像透了花容般深情的眼眸。
「可惡!」他猛地一捶桌面,案上文房四寶驚跳了跳。
可惡可惡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