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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皮 4

作者︰亦舒

46-48

「明白,謝謝關心。」

「楊光病情如何?唉,文晶一定寢食不安。」

「醫生說慢慢會得康復。」

「還能打哥爾夫嗎,我不會失去鄣強對手吧。」

監護人年齡體態都與楊光相似,物傷其類。

接著幾天她們兩姐妹撲來撲去忙家事。

阿子們回來了,不知怎地,明知父親躺在醫院里,卻嘻嘻哈哈,滿嘴英語,吵著要阿姨帶他們去買納米音樂下載器。

文昌忍不住斥責︰「靜一點,先到醫院探訪你爸爸,記住不要多話,表情要嚴肅。」

阿子們唯唯諾諾︰「是,是。」

文昌看著這一對外甥,一年不見,又長高了,他們好象會得月兌殼,一年換一個樣子,換十次八次,不知不覺已經成年,然後,余生就用那具軀體,多老多丑亦不棄不離,直至壽限屆滿。

至于他們目前,丟摔甩,壞了不妨,細胞自動更新。

文昌說不出羨慕,兩個男孩子劍眉星目,何需一筆筆畫上去。

到達醫院,他們進去見父親。

楊光坐輪椅里,他瘦許多,雙頰陷下,看到兒子,他認出來,叫他們名字,笑的時候面頰歪在一邊,嘴角不由自主流下涎沫。

阿子們並不悲切,例行公事般見完家長,途中一定要司機先駛向電腦商場。

文昌忽然微笑,楊光不認妻,他的兒子也不認得他,世事十分公平,還有,你不珍惜的一切,終于會得失去。

看到如此奇突的現世報,文昌戰栗,她比往日更加勤工沉默。

她蹲到姐夫面前,「可要叫孩子們留下?」

楊光點點頭,「請區律師陪他們到國際學校。」

文昌見他如此清醒,倒也高興。

可是隨即他臉上又似罩著一團霧,他看著小姨,「你是誰?」

文昌答︰「我是阿昌,文昌的妹妹。」

他看向文晶,文晶點點頭,他也點點頭,現在好了,他除了老妻,再也不認得其他女人。

餅兩日,文晶對妹妹說︰「醫生說他下周可回家休養。」

文昌輕輕問︰「你讓他回家?」

文晶嘆氣,「老人療養院不肯收他。」

文昌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我雇用一名男看護照料他,把書房改做他寢室,這下子,家里可熱鬧了︰男主人終于回家,可惜坐著輪椅回來。」

「稍後他可以走路。」

文晶雙手抱在胸前,低下頭。

說也奇怪,因為處理許多嚴肅的事,又忙又趕又沒睡好,她清減許多,臉龐小了一圈,雙下巴眼泡消失,衣服寬松,胃與腰不見了。

文晶因禍得福。

她說︰「明天陪孩子見校長。」

「學校有空缺?倒也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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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說要輪候,後來,區律師說願意組織支持英式足球隊,馬上就有空位。」

「支持多久多少?」

「三年,每年二十萬。」

「恭喜你們,鬼果然推起磨來。」

「對,三姨說家里人多,她怕吵,要求退休,叫她服侍你如何?」

文昌坐下對姐姐誠懇地說︰「一個人得學會打理他自身,不應奴役佣人跟在身後干髒活,我不需要工人。」

文晶揮手,「又听你一車教訓。」

文昌陪笑,她愛姐姐,可是姐妹性格南轅北轍。

「你去見了那化妝師沒有?」

文昌搖頭,「一時哪里騰得出空閑。」

文晶答,「你說得對,此時此刻,誰還在乎臉容妝扮。」

兩個孩子忽然把球踢上大廳天花板一盞徠儷水晶燈,嘩啦一聲,碎片濺滿地。

文晶趕出去,雙手叉住腰,對頑童吼叫︰「我剝你們的皮!」

文晶終于重新過著正常豐盛生活,此刻神妙化妝術對她來講,完全作廢。

文昌吁出一口氣,回公司做美術設計。

周末,到姐姐家,發覺外甥騎腳踏車,姐夫坐輪椅,一家人準備郊游。

文晶邀請文昌同行,文昌輕輕說︰「你們難得一家團聚,不打擾了。」

楊光看著文昌許久,問妻子︰「那女子是什麼人?」

文晶答︰「我妹妹阿昌。」

楊光甚為歉意,「真對不起,醫生說我會逐一記起。」

文昌拍拍他肩膀,「不要緊,我不重要,除了你妻兒,這世上無人重要。」

文昌另外有事。

她先到花店,看到兩盆種在瓷缸里的茉莉花,開得密密麻麻,足足數百朵花蕾,香氣撲鼻,滿心歡喜買下,搬上車中。

她打開大姐給她的字條,上邊寫著「心寬路開懷台二樓元嬰」。

這個地址在近郊,一路把車駛去,空氣清新,叫文昌心情愉快。

到了目的地,文昌把兩盆茉莉花挹到二樓,伸手按鈴。

老式門鈴喳一聲,有人開門,是一名十四五少女,小圓臉,梳兩角辮子,神情可愛。

文昌笑問︰「你師傅在嗎?」

少女看著她,又看到花盆,「師傅不在,這花是送我們的嗎?」

她幫著把花盆搬到窗台附近,一雙手雪白粉女敕,堪稱是玉手。

懊一間素雅大客廳,白色沙發套子,紅木茶幾,一塵不沾。

「請問你師傅什麼時候回來?」

「說不定,她出去寫生,也許傍晚才回。」

「明天這個時候呢?」

「我不清楚,」少女笑容可掬,「可能在可能不在。」

「這是我的名片,我明天下午再來,」文昌抬頭找一找,「你們家沒有電話?」

少女搖搖頭,「師傅說電話最奇怪,鈴一聲響,人人爭著去听,是因為寂寞。」

文昌微笑,「她說得好。」

她禮貌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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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同樣時候,她到花店,看到一只大玻璃瓶里插著荷花荷葉蓮蓬,文昌滿心高興,捧著大瓶上車。

她再次來到開懷台二樓按鈴。

這次,一個中年婦人出來開門。

文昌說︰「我找無嬰師傅……」

中年女士正在熨衣服,文昌看到客廳角落搭著一張熨衫板,一邊堆著白衣白褲,她大約是家務佣人。

「師傅出海釣魚,請問你找她何事?」

這時,一台小小收音機正在播放時代曲,一把柔靡女聲輕輕感喟︰「那一在,你對我說,會永遠愛著我,千言和萬語,都隨那微風飄過……」

文昌定定神,難掩失望之情,「我找師傅,是希望她收我為徒。」

中年女子斟一杯香片茶給文昌。

她說︰「師傅不收徒兒。」

「我想當面求她破例。」

「那你來得不是時候。」

文昌注視中年女子雙手,只見她勞動手指節粗壯,青筋凸起,指甲上有直坑紋。

她關掉收音機,「對不起,我得熨衣裳。」

文昌點點頭,把荷花捧到窗前放下。

她留下名片,「請對師傅說,我明天再來探訪。」

中年女子輕輕說︰「不送不送。」

文昌一怔,那女佣低沉沙啞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她想必是個和善的人。

要文昌一連好幾天放下手上工作跑到郊外誠心探訪師傅,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同事抱怨至集體抗議,文昌只得一早六點上班,深夜十二時才離開,不知多久沒用餐具吃飯,通常用手抓著三文治或壽司塞進嘴里,她喜歡喝一種咖啡因成份極高的少年飲料,一天喝三瓶,提神醒胃。

同事說︰「自殺食物。」

文昌轉頭笑說︰「吃死算了。」

「你不是有一陣子專吃生菜綠葉?」

「吃過一星期,覺得沒有力氣。」

聊兩句,大家專注設計化妝品廣告。

文昌一邊看樣版照片一邊說要︰「模特兒十分漂亮,三十多歲還如此清麗確實難得,今日女性已懂得珍惜健康,早睡早起,不煙為酒,心境平和。」

「不是名貴護膚品功能嗎?」

文昌笑,「可能也有幾個巴仙功勞。」

「那怕是一個巴仙,也值得投資。」

文昌把照片放大印出,用筆圈出需要電腦美化修改這處,從頭發、臉型、斑痣,彩照幾乎完全重做。

同事說一聲「明白」,即時去做特技。

從前,想照片拍得漂亮,先靠燈光及朦鏡,現在不必了,听說數碼鏡頭已經發明,電影中每一格底都可以美化主角配角。

但是,文昌想,最最神妙的,還是那個元嬰化妝師雙手。

第二天一早,同事把照片拿給文昌過目。

文昌批評說︰「頭發不夠光澤,還有,唇色太深。」

「我馬上去改。」

秘書听到感慨,「你說,真人可以照做又有多好。」

文昌心里說︰有人做得到。

所以她要拜那個人做師傅。

抬頭一看,時間差不多,她連忙出門。

「文昌,你每天下午匆匆往何處,你去幽會,你在戀愛?」

文昌听了悻悻然,她們已經看死了她。

三顧茅廬,這是第三次了。

迸人尋訪師傅,有許多佳話,有一則叫程門立雪,那徒兒硬是在雪地里站著不顧走,直到師傅感動為止。

這次,在花市,文昌看到佛手果,她把竹籃里十二只全部買下,捧著一懷清香到元師傅家。

仍然像上兩次那般,一按鈴就有人來應,三次都不同人,而且,一個比個老。

這回,是個白發婆婆,怕有八九十歲了,整個身子干扁,步伐龍鐘,「找誰?」

文昌失望,三次專誠拜訪,她都沒有見到元師,看樣子,元嬰不想見客,更不用說是收徒了。

文昌高聲說明來意,婆婆好似听不清楚,但是看到佛手,十分高興,拿起一人摩娑。

婆婆雙手布滿壽斑,皮包骨,已全無肌肉脂肪,可是文昌眼光卻充滿憐惜︰老有什麼難看,人心叵測,才貪戀永恆青春。

文昌再次留下名片。

她告辭︰「婆婆,你自己當心。」

婆婆朝她笑,上下門牙各缺數顆,余下的也顏色焦黃。

文昌不禁嘆口氣,看情形元嬰用最婉轉方法叫她知難而退。

文昌到姐姐處晚飯。

她一進門,看到一個男人背著她柱著拐杖站在窗前看風景。

文昌驚喜,「姐夫,你可以站起來了。」

那男子轉過頭,可不就是楊光,他氣色好轉,雙目也較為有神,但是,仍然這樣問︰「這位小姐,你是——」

文晶快步走出來,「這是我妹︰阿昌。」

文昌笑問︰「孩子們呢?」

「他們去露營。」

文昌一怔,「又到周末?」

文晶嘆口氣,「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姐夫可有進步?」

文晶不禁喜悅︰「動作、記憶,都在、漸漸恢復,醫生說,進度比預期還要好,可是——」

「可是什麼?」

文晶坐得近,「奇怪的事發生了︰他除出我之外,不再認得其他女子,幾經介紹,仍然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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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大笑,「那多好!」

「可是世上一半是女性,他老記不住人家是誰,可如何辦事?」

文昌輕輕說︰「可提前退休。」

文晶沉吟︰「你說得對。」

「他待你好些沒有?」

文晶忽然落淚,「阿昌,他待我如新婚時期一般親善友愛,我因禍得福。」

這時楊光捧著腮走近,「自牙醫處回來,受過刑似。」

文晶連忙去斟降火消炎的人參茶。

文昌心想,幸虧那天沒由得楊光倒斃。

文晶回轉,對妹妹說︰「你今日有事?」

文昌說︰「你甘心服侍這個病人?」

「你要說的不是這些。」

「姐,元嬰師傅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文晶愕然,「你尚未見著她?」

「沒有。」

「我見到的元嬰是一個三十余歲清麗女子,不過,你見過她的化妝術,她要扮什麼樣子都不難。」

文昌的心一動,「她不願見人?」

「她為人隨和,我第一次到開懷台她就替我化妝。」

「她收取費用嗎?」

大姐笑,「極其昂貴費用,你不見她生活十分舒適?」

「對,我想得太天真。」

「她不見你,阿昌,這當中恐怕有點誤會。」

文昌討教︰「該怎麼辦?」

「你等到她回來為止,帶一本長篇小說去看。」

文昌覺得尷尬,「這不大好吧。」

「欲達目的,面皮需厚。」

文昌用力點頭。

棒一日,她鼓起勇氣,再往開懷台,第四次了,不見不散。

她買了市內最香糕點,恭敬地捧著上門,按了鈴,才發現大門虛掩。

「有人嗎,我是阿昌,來過多次了。」

沒人應,她擅自走入大廳,在白布面沙發坐下,放下蛋糕,取出一疊雜志,靜靜讀起來。

客廳一塵不染,靜寂無聲。

文昌等得倦了,伸個懶腰。

這時,天色忽然陰暗,下起細雨來。

文昌打開蛋糕盒子,取了一塊,咬了一口,甜香四溢,她忍不住「唔」了一聲,又再低頭讀新聞。

這時,最奇怪的事發生了,淡灰色條紋山東絲窗簾上忽然伸出一只手,緩緩探向蛋糕盒子,像是禁不住引誘,想拿那香甜的糕點。

蚌然卷起一陣雷雨風,天色轉陰,窗簾被風吹起,那只手迅速縮回。

文昌抬起頭,唉,主人家什麼時候回來?她起身關窗,只見一幅窗簾被風吹得鼓起,另一幅卻動也不動,文昌納罕。

她又覺得好象有人在看她,腦後頸上的寒毛全部豎起,文昌強作鎮定,她深呼吸,然後閃電出擊,伸手向那幅不動的窗簾布抓去。

垂直的窗簾忽然動起來,文昌觸手柔軟,是一個人的腰肢!有人躲在布簾里,不,那人喬裝成一幅窗簾,他化妝成為窗簾一部份,穿著同樣布料所制衣褲,臉上畫著條紋,站在真的窗簾前邊。

這些時候,他一直站在那里偷窺。

文昌生氣了,她拉著他不放,把他推跌地上,「你什麼人,裝神弄鬼。」

那人大叫︰「你又是什麼人?」聲音稚女敕,象個小女孩。

那人不服輸,把文昌拉跌,兩人滾在地上,文昌頭發被扯,痛得大喊,她不是打不過人家,而是她理虧,文昌到底是人客,怎可跑到別人家去打人。

就在這時候,大門推開,有人走進來,大喝一聲︰「住手,小雲,是你?你又淘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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