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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所有女孩 第 6 章

作者︰亦舒

大文再訪張醫生的家,但她有事外出,大文與醫科生紅荔互相閑聊。這個醫科生很有趣,不但外形嬌媚,且有股懶洋洋過早看透人生的味道。

她問︰「听講你已經在工作?」

大文點點頭,他輕輕說︰「我還有點事,告辭了。」

「我送你一程。」

辦荔用一種濃郁果子香香水,坐在她身邊,是一種享受,大文忍不住陶醉。第二天,大文把郵車推到三樓,時間還早,女職員三兩成群在討論昨晚電視長篇劇內容。

可憐,都是少女,花樣年華,全獻給熒幕上的鏡花水月。

她們嘰嘰喳喳地說︰「女主角其實最木,只得兩個表情,不是傻笑,就是‘噢’一聲低下頭,戲中反派全演得洗煉,而且,真想不到壞人也有內心掙扎,也會痛苦落淚,有層次有深度憐,都是少女,花樣年華,全獻給熒幕上

「不過女主角得到所有的愛」

「所以叫主角嘛」

「唉,我在家在外頭都只是二三線角色「」

「有人那樣鐘愛她,不枉此生」

這時有人看到大文,「喂,文哥,替我們看看影印柄為什麼卡住紙張」

「他又不是工程部」

「上次工程部罵我們不小心」

大文一聲不響走到影印柄旁檢查。

她們轉身繼續話題︰「他那樣愛她,平時傲慢嚴肅,一見到她便眉開眼笑」

「我很害怕那幾個反派婆子陰森嘴臉,我的大嫂二嫂,就是那種面孔,我已經受夠」

大文換過顏料,把卡住的紙取出,影印柄恢復功能。

女孩子們歡呼︰「大文,你真好」

大文一聲不響推著郵車離去孩子們歡呼︰「大文,你真好。」

——所有女子都值得憐惜,要善待女子,保護她們,把好的衣食留給她們。

大文記得在極小的時候,大約只得六七歲,母親就那樣對他說過—所有女子都值得憐惜

母親極之懂得打扮,她最喜歡的顏色是知更鳥蛋殼青,常用一種叫午夜飛行的香水,還有,臥室里永遠有一小束紫色的毋忘我。

不久她就生病,再過一段日子,大哥被送到寄宿學校,她離開世界。

大文對母親所有記憶都是美好的,她永遠年輕漂亮,從來沒有機會嘮叨他

闢尸滅跡

中午近了,茶水間的微波爐忙個不已,女生把便當煮熱,打開,嘩,香聞十里︰百葉結烤肉、煎蛋角、蒸鰨沙魚……叫大文垂涎若滴

他黯然,當然,母親也沒有機會做便當給他吃。

到了末期,她知道來日無多,每天一早掙扎起床,為大文更衣出門,「媽媽愛你,用心听功課」,把每日都當作最後一日。

放學她站在門口等他,接過書包,「大文,今日幾樣功課,一起研究」,大文記得他抱住母親腰身默默流淚。

如今,他在世上,已無親人。

下午,張醫生給他電話︰「大文,我們需要對話」

大文只是陪笑,他知道醫生要說些什麼。

「明天來一次我家好嗎?」

「辦公室要加班呢。」

「那麼,大文,星期三晚上我到你家來明天來一次我家好嗎?」

憊未回答,張樂恆醫生已掛上電話。

當天晚上,他真的需要加班,會計部叫他上去,主管臉色陰沉,把幾個黑色大垃圾袋交給他。

「大文,把袋里文件用機器切碎、搗亂,再裝回袋中。

一看,已經有幾個同事正在忙著把文件送進切紙機,嗤一聲,化為面條出來。

大文連忙開始工作,一直到午夜,做得手酸,真不知那許多文件從何而來,為什麼都要即時消滅,偏偏切紙機每次只能處理十張八張紙。

鎊人都不吭聲,也不交談,氣氛有點陰森。

然後,主管吩咐每人拎兩大袋廢紙,「到你們家附近垃圾站丟棄。

那即是說,分散各處,叫人再也找不到。

都是些什麼文件?

「各位記住,今晚發生過什麼,是公司業務秘密,勿向任何人提起,否則,可能引致內部處分。

大文靜靜把垃圾袋丟進一間餐廳後巷的垃圾箱。

這種行動叫什麼?在偵探小說中,叫毀尸滅跡。

大文心里知道,英龍公司可能出了問題。

套取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有一小隊穿黑色西裝的男子操進大廈,乘升降機直上總裁室。

劉伯不出聲,大文當然也不說話。

有同事忍不住問︰「劉伯,什麼事?」

劉伯慢條斯理答︰「你們可知道蟑螂在地球上已生存億萬年?」

年輕的同事們愕然,「什麼?」

「億萬年來,它們在弱肉強食的惡劣環境中生存下來,因為它們地位卑微,故此懂得鑽縫子。

有人听懂了,悻悻說︰「劉伯,我們不是蟑螂。」

劉伯說︰「誰會來搞郵遞室呢,放心好了。」

這就是大文選擇郵遞室的原因。

蚌多小時之後,那六七個黑西裝成員步伐整齊地離開英龍大廈。

每層樓本來都屏著氣,此刻「呀」地一聲松弛下來。

職員三三兩兩竊竊私語。

王子晴在下班時約大文喝咖啡。

大文問︰「西裝客都是些什麼人?」

「政府商業罪案調查科人員。」

「呵」

「大文,昨晚會計科找你開夜班?」

大文點頭。

「叫你做些什麼?」

「啊,清理他們的茶水間。」

「不是有清潔阿嬸嗎?」

「需要搬動冰箱水樽等重物。」

子晴又問︰「你可看到什麼特別事故?」

大文只答︰「你知道我不管閑事。」

「是,這是你最大優點。」

也是缺點吧,對不起不能幫你。

「黑衣人什麼證據也找不到。」

大文忽然說︰「你怎麼知道?他們要找什麼?」

子晴連忙掩飾︰「我也是听上頭說的,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

自從該剎那開始,大文知道他會同王子晴疏遠。

這大眼楮女子分明要自大文口中套取消息,她不是多事的人,想必另有目的,她的身份復雜。

大文對她一直好感,直至今天,他明白她結交他,可能因為她認為他特別單純,那就是說︰同笨人交友不必擔心。

大文有一絲失落。

下班回家,剛沖好茶,張醫生已經按鈴。

辦荔就在張醫生身邊,師徒倆形影不離。

辦荔拎著水果與糕點,一逕入廚房洗滌裝碟。

張醫生打量過老房子後坐下,深深嘆息,她說:「同以前大武在的時候一模一樣。」

大文點點頭。

這時紅荔捧出水果,是黃色的枇杷果,那水果有一股奇異清香。

張醫生本來有許多話說,這時卻有點哽咽,她只能握住大文雙手,輕輕問:「大文,你還開心嗎?」

大文據實回答:「還過得去。」

「那就很好。」她站起來,「紅荔,我們走吧。」

她走出門去,紅荔卻悄悄轉過頭來,對大文說:「本來是叫你今年報讀醫科。」

大文搖搖頭,「永不。」

「永不說永不。」

大文仍然毫無興趣,「永不。」

他送張醫生到樓下,看著她們乘車離去。

大文枕著雙臂,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耳邊仿佛听到大哥瑯瑯讀書聲,大武把課文要緊段落錄在小錄音機里,每夜臨睡之前放枕邊播放,據他們醫科生說人在半睡半醒間潛意識吸收得最深,重復播放,听得大文都會背誦。

這一切苦功,他都沒用到期,早知,天天躺在沙灘繩網上,豈非更好,大文知道了。

他不會改變心意。

信差也是一份好工作。

第二天他照常工作,十分忙碌,英龍舉行宣傳活動,單張郵件海報都需要送出,幾間速遞公司員工絡繹不絕往來,每人均需簽收。

到了中午,同事已經呻累,大文為他們買咖啡。

半途踫到王子晴,大文已有好幾天沒與她說話。

子晴喚住他,「大文,有件事請你幫忙,下班請留步。」

大文捧著咖啡答:「沒問題。」

子晴朝對面馬路走去。

那天,到了下班時分,子晴找他,「大文,我同事許碩華已有兩日沒有上班,電話無人接,她獨居,我想去她家看看,你可以陪我走一趟嗎?」

「她沒有告假?」

子晴搖頭,「我與她都是一個人住,互相約好,如果無故曠工,一定是出了事,彼此照顧,一定要上門看個究竟,我有她家門匙。」

大文听了惻然,「我們去吧。」

他們照地址出發,到達目的地,發覺是一幢三十多層高住宅大廈,白鴿籠似窗戶代表每一戶人家。這幢房子里的人口恐怕比北美一個小鎮要多,密密麻麻,看得人頭暈。

子晴說:「二十三樓八號丙座。」

他們拍門按鈴,只是沒人應。子晴掏出鎖匙打開門,一邊揚聲,「碩華,是我,子晴,我來了。」

推門進去,被報紙卡住,大文拾起報紙。

「碩華,你在家嗎?」

子晴一路走去,小小客廳十分干淨,尺寸裝修都與子晴家相仿,是一個獨身女子花過心思的小天地。

子晴走進臥室,大文不敢跟進私人重地。

蚌然听見子晴大叫:「大文,大文,趕快打三條九。」

大文取出電話奔進寢室,只見一個女子雙目緊閉,軟綿綿躺在床上。

他心底里喊:呵,天,又是一宗慘案。

手中撥通電話,報上地址,「是,有人昏迷,請即派救護車。」

是自殺吧,他問子晴,「可有氣息?」

子晴點點頭,她在同事身邊說:「碩華,你給我撐著,听見沒有?」

救護人員五分鐘左右就到了門口,可是真似個多小時那麼長久。

他們把碩華放上擔架抬走,大文與子晴心急同時搶著出門,咚一聲兩額大力相撞,痛得大叫,子晴更是跌坐在地。

大文忍痛扶起她,「子晴,你沒事吧。」

子晴忽然大哭起來,淚如雨下,物傷其類,她再也掩飾不了,盡失平日英明。

大文連忙拍她肩膀,「不怕不怕,我們快跟車。」

他拖著她一起趕到醫院,兩人額角腫起高瘤。

時近黃昏,天地蒼茫,一片灰蒙蒙,叫人黯然神傷。

大文緊緊握住子晴的手,子晴也毫不放松,大城市,兩個孤身出來找生活的年輕男女,像是找到一絲依靠。

醫生替許碩華做了急救,出來說:「誰是親屬?」

子晴站起,「她父母在加拿大,我們是她同事。」

醫生說:「病人並非自殺。」

大文意外,與子晴面面相覷。

「她獨居,發燒虛月兌昏迷,幸虧你倆搭救,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為什麼不听電話?」

「已無意識,就那樣叫天不應,求地不靈地獨自昏迷了兩日兩夜,可憐。」

子晴掩臉。

醫生又說:「我在英國讀書,天寒地凍,有女同事不小心患病,一個人在家里,不小心摔跤,就那樣失救死亡,很多人以為是自殺,謠言紛沓,但其實是意外。」他深深嘆息。

看護忽然搭腔,「還等什麼,快點結婚吧。」

大文要過了好幾秒鐘才發覺那話是對他而說,只覺尷尬。

看護繼續說:「若不,再過二三十年,你就知道滋味,而且,別以為那日子永遠不會來到,告訴你,就在大門口等你。」

大文听了駭笑。

他們去看碩華,她已蘇醒,正吊鹽水,兩唇干裂,看到兩人,只說了「謝謝」兩個字,再也無力,想哭,卻沒有眼淚。

看護說:「讓她休息。」

他們離去,兩人都沒有胃口,大文建議吃粥。

子晴只叫一碗白粥,吃了兩羹,忽然說,「看到沒有,將來我們這群自梳女就是摔一跤一了百了。」

大文知道她滿心感觸,不敢出聲。

「我在人事部工作,做過約莫統計,公司共有六百六十多名女職員,只有八十九名擁有現役丈夫,其余一百三十三名未婚,尚有六十多名已經離異,還有若干寡婦,余數不願說明狀況。」

大文仍然不出聲。

「為著怕摔跤結婚?我又不致于那麼笨,只好在家滿鋪地毯,或是趁早住到護老院。」

子晴失常地發了許多牢騷。

大文輕輕說:「我送你回家。」

「大文,今晚難為你了。」

大文的確無限欷噓,女子弱質,不用特別虐待也會致死,餓兩頓,感懷身世,也就憂郁致病。

筆此所有女孩都應當被疼惜呵護。

這時,大文已不覺得他身世特別淒慘,看多了,也就明白,不必自憐,有人更加可憐。

星期一,人事部發起捐血運動,連總裁都卷起衣袖,眾人當仁不讓。

女同事們鶯聲嚦嚦,也都排隊做好事。

人群中,大文忽然看到一雙小巧銀色涼鞋。他受到震撼,身不由主,想走近觀看,可是看護拉住他,「小扮,輪到你了。」

大文只得乖乖躺下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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