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鳥小說網
簡體版
登入注冊
夜間 加入書簽 推薦本書

曾經深愛過 第四章

作者︰亦舒

他有沒有看做我的論文,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我已獲得了新的人生觀。

我從沒與利璧迦提及這件事,但十年後在信中,我與鄧博士反而詳細討論過。

她(當時我以為是他)說︰牛鬼蛇神諸般阻撓,也擋不住真正的才華。

我沖動的擱下筆,想與她再次談論這個話題。

"鄧博士。"我叫她。

她說︰"如果我是男人,你會怎麼叫我?"

我答︰"叫你的名字。"

"那麼叫我的名字。"她問︰"有什麼事?"

"沒事了。"

"說呀。"

"你記得我們寫信說及真正的才華如火焰般難以收藏,總會燎原?"

"是的,我記得。"她說︰"你為當年所受挫折,念念不忘。"

"我是否一個小器的人?"

"不,但你太過敏感,外頭世界不可能人人愛你,也不可能人人陷害你。"

我取笑她,"你這種自幼念劍橋的人知道什麼叫外邊世界。"

"我的經歷也不見得是逛玫瑰園。"她微笑。

"沒有人比我更苦的了。"我憤慨地說。

鄧永超笑出來,"是,也沒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啐!"我悶悶不樂,"你與信中的你簡直是兩個人。"

她說,"筆友見面,總是失望的多。"

這人。

我回到書桌前去用電腦寫日記。

她真很有理性。

幸虧如此,否則像張晴或衛理仁,孤男寡女,不知會引出什麼閑話來。三日後,鄧永超跑到那條鋼架樓梯,已比我更快速。

這次出差,她固然是協助我,但是她自己也另有任務,她會比我留得更久。

我有點疑心。

一個男人這樣努力工作,人家會說他有上進心,尤其是科學家,大多瘋狂,在情在理,不以為奇。

但一個女人過分發奮,立刻有好事之徒會問︰到底為什麼?

是不是在某方面得不到滿足,所以用工作境充空虛?

鄧永超又是為什麼。

她比我更狠更拼更勁。

而且沉著。

堡作期間的她令我想起二次大戰時節節獲勝的德軍。每一分鐘她都悉心安排,天天寫記錄到深夜。

邀請技術人員到宿舍,義務指導他們,甚至應他們要求,用英語對白。

比起鄧永超,我相信我看上去像個慘澹的業余漢.我仿拂是來學滑雪的旅客。

因為住在一起,朝夕相對,見面的機會多,無論怎樣觀察,她都是一個標致的女子。

她有一把頗長的頭發,平時緊緊梳成辨子盤在腦後,沒有式樣可言,只覺整潔。在重工業工廠中出入,安全第一。

一日下午她比我早返,我推開宿舍門時她剛洗完頭發,我猛地只看到如雲的烏絲襯著一張雪白的面孔,一時間沒想

到是她,及至看到是她,心突突的跳,慌張得像是偷窺到什麼隱私似的。

她也呆住。兩人尷尬好一會兒,她才匆匆把長發編成辮子,一瞬間又恢復鄧永超本色。

我們天天與香港通話,小冰不知用上什麼神通,夾七夾八,居然叫女秘書轉話給我︰一位叫郭祠芬先生說,回港有一件事要與他盡快聯絡。

這神經病,我以為他已停止追查,這小子乘我出差,吃飯如廁的時間都算我八百元一小時。

女秘書問我有無話要轉達。

我氣餒,也罷,任得小冰勒索吧,誰叫我想知道利璧迦的下落。

一轉眼兩個禮拜到期,一切安排妥當,我的工作完畢。

當初如果決定申請教席,就沒有機會做實踐的工作了。你可以說教書比較舒服,也可以說教書比較痛苦。

但利璧迦認為做教書匠的妻子太沉悶,她不願陪我住在宿舍中,來往的都是那群熟人,誰是新進的講師,誰又有機會升教授,政治多于一切,有人對外自稱教授三十年,結果一查之下,才不過剛剛升高級講師。一個位置你爭我奪,根本不能好好做事。

我並沒有往大學探路。許多前輩同我訴苦,在西方社會,人家的國度,做得同他們一樣好完全于事無補。

必須好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正像鄧永超所說,那才是真正的才華,按也按不住,定會冒出頭來。

我充其量是個人才,並不是天才,只能在普通的公司,找到普通的職位,可喜人事關系還簡單,因他們覺得我沒有威脅性,一旦有資格同他們爭,嘴臉立變,即刻會覺察到種族歧見。

怎麼會沒有種族歧見。

我自己都有。做學生時去看保健醫生,如果踫巧是黑人或印度人,就滿懷不悅。

最近與舊同學聯絡說起事業,他們仍然苦笑,比他們遲入行的洋人,與上司同聲同氣,一下子做得比他們高,怎麼,沉不住氣?大可以不做。生活,一定沒問題,競爭,真不是他們手腳。

我們慣于將勤補任何不足。

第一代移民的祖先往往在洗衣鋪內每周工作超過十八小時,有同學在極端憤慨的情緒下說︰如果他們可以,為什麼我們不行?

例假,是一個晴天。鄧永超約我到附近市集的小陛子去吃牛肉餃子。

我們騎自行車去。

一路上沒有開口講話,因為大家都城著頭罩,只在眼楮部位開孔。

賣牛肉餃子的是一家清真館子,非常潔淨,符合鄧永超的標準。

如果她有什麼同利璧迦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兩女皆有點潔癖。

而我,最怕髒女人。最怕她們的假牙沒洗干淨,瓖一條黑邊。最怕她們不洗頭,油膩膩有陣味道。最怕她們衣服上有漬子……

我們坐定月兌下手套及帽子。

百,你想都想不到,身邊居然坐著一桌香港游客。唉,真是不幸。

我與鄧永超對望一眼,不出聲。

那三個年輕港客操粵語,從他們對白中,可以知道他們的一切。

那三個年輕港客參加旅行團到沈陽,離了隊,在東北三省探險,已經到過撫順,埋怨除了煤堆,什麼都沒見到,打算到長春與吉林,還有到松花湖去看風景。

必到香港,他們要合著一本書,他們已經寫過一本書,有關于絲綢之旅。旅行這麼辛苦之目的,就是為著著書立書,如果不是為了那本旅行日志,他們決不會費勁來到冰天雪地。

也難為他們了。

我與鄧永超假裝是土著,听不懂他們說些什麼。餃子香而清,我吃了三十多個,蘸著麻辣醬,仿佛永遠吃不飽的,來一個酸辣湯,味道真勁。

鄧博士對于吃,同我一般的不計較及豪爽。我擤擤鼻子,繼續努力。

佰客們有一個忘記戴手套,可憐,怎麼都無法使僵硬的手指恢復原狀,他們總是低估嚴寒的威力,他如果不及時返回室內,會有相當嚴重的後果。

店主好意的同他們說明這一點。

我與鄧博士戴兩副手套,一副毛線分手指的,另一副是羊皮毛里連指的,混身臃腫得似雪人。

我們喝熱茶。

我低聲說︰"在煙台過去一點,有一個地方,叫蓬萊。"

"我相信在春日,它不會辜負這個名字。"

我點點頭。

我呶呶嘴,"他們不知會不會去那里。"

"我想不會吧,這麼冷。"

"你有所不如,是有這樣一群人的,享福享不過人,便要表示他們對吃苦有心得,並且暗示穿名牌坐名車簡直是腐敗的罪惡。"我朝鄧博士眨眨眼。

她橫我一眼。

"你是怎麼樣的人?"我問︰"在香港,那麼時髦考究,在這里,又有貢獻,三頭六臂,無所不能。"

她揚一揚眉。

我取出鈔票付賬走,穿上全副武裝。

到這個時候,港客也看出我們有點不同,其中一位上前來問︰"你是香港人還是本地人?"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鄧博士已以一種溫柔的、肯定的語氣回答他︰"人,在任何地區、任何時間,永遠只可以分兩種,一種是有知識的人,另一種是沒有知識的人。"

說完便與我推著自行車離開。

我問她;"為什麼激動?"聲音隔一層面罩,有點模糊。

她沒有回答。

在這種冷靜的表面下,往往是一個火熾的人。

餅很久很久,她說︰"他們便是那種自旅游車上擲下一筒糖讓孩子們去搶的人。"

我也沉默一段時間,才說︰"也要孩子們肯去搶。"

她無奈的說︰"你終于也發現我幼稚的一面。"

是,我終于發現她的弱點。

她愛她的土地,愛她的同胞。

我說︰"我們別談這種問題,還是說說我的妻子怎麼會離我而去的好。"她沒有再說話,我們已經回到宿舍。

我嘀咕,"肚子又已經餓了,我去跟魏嫂商量今夜吃什麼。"鄧博士回到我們的公用書房。

我輕輕關上門,吐吐舌頭,溜走。老魏在抽煙斗,听無線電廣播,手上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小書。

我瞠目問︰"這是什麼?"

"我妹子寫的小說。"他取起熱茶喝一口。

"什麼?"

"從香港帶進來,上海的親友全看過才輪到我。"

我看一看書面子,上面寫著︰天若有情。這分明是一則流行言情小說,我禁不住炳哈大笑起來。"你,老魏,看這個?"取笑他。

"寫得不錯阿。"他不服。

"當然,因是你妹妹寫的緣故,哈哈哈。"

他也笑,"你們香港人大不重視藝術。"

"你們呢?"我問。

"國家相當尊重藝術家。"老魏說。

魏嫂出來問,"永超呢?"

"鬧情緒。"

"我不相信。"魏嫂笑說。

"真的。"

"你惹她生氣?"

"我?她怎麼會為一個男人動氣,她的題目是很大的。"

老魏笑,"那你酸溜榴的干嘛。"

"老魏,你越來越不像話,難怪看起文藝小說來。"

魏嫂推丈夫一下,"今天晚上吃火鍋。"

"好哇。"

我與永超那夜幫魏嫂準備火鍋。老魏是老派中國男人,什麼都不管,他在看電視,女主內嘛,何勞他操心。

魏嫂見我樣樣來得,早巳驚為天人,今夜更贊不絕口。

老魏雙手插褲袋中,訕訕的說︰"壞了男人招牌的,就是你,小周。"

利璧迦從來不覺得這是優點。

我做謝露西蛋糕給她吃,她的表情也是淡淡地。

而一只考究的蛋糕,往往要做三四個小時。

也許利璧迦覺得我瑣碎。想到利璧迦,我面孔便一陣麻,思想不集中,四周圍的對白變成嗡嗡聲。

小冰還在找她,她還沒有回家。

老魏問︰"小周,你要回香港了吧。"

"後天。"

"以後隔多久來一次?""隔-兩個月。"

"你宿舍讓給永超?"

"看樣子是。"

鄧永超說;"省卻我許多煩惱,設備一應俱全。"

第二日在廠內巡視,戴著特制的鋼盔與護鏡。我已習慣暗紅色的熔鋼,刺目炙熱,緩緩轉動,如火山熔岩,一條火舌頭般伸出來,所向披靡。

老魏告訴我,曾有人跳鋼爐自殺,軀體還沒有落下,在半空已化為灰燼,十多年前,他是目擊者,

我曾為這個恐怖的景象做過許多噩夢,至今不能釋然。

為著使自己心中好過一點,我把這件事轉告鄧永超,希望她分擔一半。

她完全懂得我的意思,默默承受。我是那樣欣賞鄧永超這個人,事實上,如果我仍在學堂里,如果我還沒有結婚,我真會得考慮追求她。現在,現在我只得當她是一個同志。

晚上我們坐在書房聊天,鄧永超說,這兩年來,真是難為我。

我馬上跳起來,"什麼,難為我?我是堂堂男子漢,你為什麼不說難為了你?"

她清澈的眼楮看牢我,"你是有私心的,我則沒有,要發財揚名,這里並不是樂園,所以我說你難得。"

我說不過她。

當夜我與她絮絮談到半夜,把工作完全交代給她,我沒有筆記本子,一切都在電腦中,鄧是好手,完全曉得怎麼做。

鮑司真有辦法,到什麼地方去找來一個這麼超值的人物。

清晨,她送我到火車站。

天還沒有亮,完全是離別氣氛,連我這麼鈍的人都覺得了。

以前,來就來,走就走,出差嘛,當然是這個樣子。

今次,今次我進月台的時候,腳步特別慢,有點不甘心,帶三分落寞。

當然是因為不舍得。

而自然不是因為不舍得老魏一家子。

她見我上車便轉頭離去,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天邊蒙蒙亮起來,還有一絲月牙兒的淡影,完全是文藝電影中的布局,使我發呆。

她一直穿著一件黑色凱斯米長大衣,男裝式樣,西裝領子,里子瓖黑色的貂皮。

我沒有見過更美的外衣,利璧迦有張黑色的長斗篷,,每次穿上都使我贊嘆,但還不如永超這件瀟灑活潑。

她當然不是不會穿衣服。打扮並不需要天分。能夠控制流體力學的女人根本無須賣弄雕蟲小技,因此鄧永超異常不拘小節,穿對于她是護體,不是示威。她的打扮如她個性一般沉實。

旅途非常沉悶,在萬分不耐中度過,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是什麼使我煩躁?

到香港是黃昏.夜景寶光燦爛。馬利安又來接我,我緊緊摟她一下,表示感激。

她說;"你又瘦了。"

我沒有開口。

本來應當盼望回家,但此刻的家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我疲倦的月兌下大衣,你不需要它的時候,它足有一百公斤重。

也許利璧迦也覺得我同樣重,她不再愛我,她嫌我是負累。

馬利安替我挽著大衣,駕車送我回家。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艷麗,穿著整件的翠綠色的軟皮短裙子;同色尖頭高跟鞋,闊腳板是如何塞進這種鞋子里去,真叫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高跟鞋的確添增誘惑。

我嘆口氣,但我是一女之男,讓我重申這一點。

在車上我閉著眼楮。

馬利安停好車一直送我到大門口。

我取出鑰匙開門,卻旋不開來,我納罕。馬利安自我手中接過鑰匙,再試。戶內有搓牌聲,沒有搞錯吧。

正在這個時候,鐵門 嚓一聲推開,有一大漢喝問我︰"你找誰?"

我發呆,一切像天方夜潭,這是我的家,我找誰?怎麼回答?

懊一個馬利安,擋在我面前,用普通話說,"他是周至美先生,這里明明是他的府上。"

大漢索性大開中門,奇道︰"周太太早三個月已經把房子賣給我,說明三個月後我可以搬進來,一切依法辦事,怎麼,周先生竟會不知道?"

不要說馬利安頓時呆在那里,我耳朵轟地一聲,雙手一松那串鑰匙掉在地上。

賣了,連房子都賣了。

懊家伙,一人一半來,一人一半去。利璧迦沒有想過要回頭,這麼決絕的要與我一刀兩斷。我做錯什麼,令她如此對待我?

到這個時候才覺得有人持刀插進我的心房,才曉得痛。

大漢像是知道發生什麼事,同情地說︰"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

馬利安搖搖頭,"打擾你了,我們馬上走。"

她拉起我的手臂。

"可是我的東西——"我說。

大漢答︰"由一位郭祠芬先生全部帶走了。"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她要賣房子?即使屋契在她處,她也不必這樣趕盡我,我可以自她手上把房子買下。從這一次行動看來,可以知道她已把我當作死人看待。

大漢搖著頭把門關上。

我跌撞一下,才進電梯。

馬利安扶著我,倒是不言語,她知道事態嚴重。

上車,她說︰"式微、式微,胡適之?"

我再也笑不出來,茫然地回答︰"載我到郭祠芬那里去,落陽路四號。"

"至美,你可以到我這邊來,我永遠歡迎你。"

"我知道,但我情願冷靜一下。"

"好。"馬利安嘆口氣。

小冰像是知道我的歸期,早巳在恭候我。

他遞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打發馬利安,"蜜糖,待他鎮靜下來,他會同你聯絡。"

馬利安臨走對我說︰"至美,我會替你保密,放心。"

到這一刻,我已不在乎面子問題,我倒下來。

"原來她早已將公寓連裝修及家具出售。"小冰說。

"我的雜物呢?"

"堆在我兩間空房內。"小冰說;"還有,你有張支票在我處,六十五萬港元,不拖不欠,出票人是你太太,發票日期是六個禮拜之前。"

我雙眼看著天花板,不發一言。

"我想她是不會回來了,我擅作主張,已把一切證據在律師處備案,五年後你單方面申請離異,當可即時批準。"小冰說。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們曾那麼深愛,甚至連貧苦都難不倒我們。

獎學金只有一點點,也用來租了層公寓,地牢里都是耗子,鑽進鑽出,只要有一點點暖和,它們便出來走動,我與利璧迦出盡百寶都收拾不了,使索性替它們取了名字,叫彼得保羅與馬利。

每次小老鼠竄出來,利璧迦都嚇得大叫。我終于通知市政府派治鼠隊來救駕。還真有效,鼠群終于被消滅。我記得利璧迦還說︰"可憐,就這樣被人類趕盡殺絕。"

那麼窮那麼苦都熬過來。

母親寄來生日禮物,是十鎊現款,本來應當置雙新鞋,腳上一雙已經打過掌,最後整個底換過,面子也已破損,但不,我們用這十鎊到唐人街去吃廣東茶,窮風流。

什麼沒有受過。

如今童年的夢想已百分之一百實現,甚至超過我所想所求,她反而離我而去。

我不明白。

利璧迦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

我疲倦的抬起頭來。"她家人已知道一切?"

"是的,我告知他們。"

"小冰,我欠你多少?"

"幾十年朋友,何必市儈。"

"我負擔得起,況且現在已無必要儲蓄。"

"周至美,你能否記憶她最後跟你說的是什麼話?"

我一早出門往鞍山,推開房門,她用小枕壓住半邊面孔,正在睡覺。

我咳嗽一聲。她動一動身子。我同她說;"我一星期後回來。"她只點點頭。

"這幾日內你打算做什麼?"她含糊的應一聲,眼神、表情、姿勢,一切如常。利璧迦什麼異樣都沒有,她沒有睡醒。

我略帶歉意,拍拍她的肩膀,挽起行李,出門去。

此刻想起來,她並沒有同我說最後一句話。"一定有最後一句話。"小冰堅持。

我不記得。

我思維像是被炸彈炸過,什麼都想不出來。

我把空杯子遞給小冰,"再給我威士忌。""疏忽,你對她的疏忽使她忍無可忍,終于離你而去。"

"隨便你說什麼。"我大口喝著酒,"小冰,替我找一層房子,要比以前那里更大更豪華。"

小冰接下去,"同時要找個女人,或許多女人,比她更年輕更漂亮,是不是?"

我頹然,把整瓶酒抱在懷內。

小冰教育我︰"做人要主動,千萬不要受別人的行為牽制,何必因她離你而去,而去找大房子與大胸脯。"我虛弱的說︰"你叫我怎麼辦?""鎮靜下來,接受事實。"

"把支票給我。"

他從鎖著的抽屜中取出我所要的東西遞在我手中。

"去睡吧,我已為你準備好客房。"

"小冰,我們出去喝,你家沒有暖氣,差過內地工人宿舍,來,咱們找個暖呼呼的地方去喝個痛快,"我站起來,"那種有貴賓廳有女郎侍酒的地方。"

"神經。"

"來,小冰,你老友周至美我一生人還沒有過過燈紅酒綠的享福日子,帶我去見識見識。"

"你醉了。"

"我醉的是你翩翩的風采,"我唱出來,"我怎麼會醉,你醉了嗎?"

"好,"小冰說,"我陪你去。"

他開車子把我載到繁華錦繡地,來到溫柔甜蜜鄉。

風情萬種的媽媽生連忙迎上來,為我們叫小姐、開香擯。

媽媽生問我們要听什麼歌,要咆啥果子,一一為我們辦到。

我記得我說︰"今夜所有穿黑色裙子的小姐全部上來。"

小冰瞪我一眼。

我喜歡黑衣女郎。她們的皮膚特別自,嘴唇特別紅,神情特別詭秘。

一共有五六位女郎鶯聲嚦嚦的過來坐下,個個打扮得如大家淑女,穿著名貴晚服.

小冰與她們無所不談,非常投懷,像是常客。

我繼而喝下很多香擯,說了許多話,表示自己也是個俗世佳公子,這里的女孩子都是懂事的溫柔的,涵養功夫極好,並不會拆穿我,我所說的,她們也許不相信,但我維系了面子,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告訴她們,我曾是個寂寞的苦學生,一切所有,都由自己雙手賺得,但我的妻子不了解我,等等等等。

綁來我醉倒了。

大抵由小冰抬我回去。

我躺在郭府的客房中,做了許多夢。

其中一個夢時常做,也並次次一模一樣,細節有點改變,但大致情節是相同的。

我夢見自己回到一間狹小而骯髒的住宅,感覺上非常熟悉,我是在這里長大的,我父母一直住在此地。在夢中我可以看到鋪地的膠板是寶藍色的,有一部分已經磨損,牆角處一列黑色污漬,家具都已霉爛.

這是一座唐樓,經過多年人氣油煙燻陶,破舊得不像話,我慌張的想︰這種居住狽境,叫我怎麼適應?

一轉身,看到父母白發蕭蕭地蹲在一角,樣子非常彷徨。

我振作起來,不停安慰他們,"不要緊,可以裝修,我會承擔一切,你們放心。滿頭大汗地盤算如何修理這所房子。然後驚醒。

冰府是女乃白色的,裝修很雅致,與我夢中所見的閣樓有

天淵之別。

唉,我就是忘不了我的出身。

必到辦公室,張楮迎出來。

"周至美,你怎麼了,無家可歸?"她呱呱叫。

我用手覆額,衛理仁真會替我保守秘密。

"至美,我家有客房,而且我與父母同住,你不用怕我會非禮你。"

"張晴!"我央求她。

我到人事部去查問。

那位同事翻閱記錄,"鄧博士要等下月三號才回來。"

"什麼班機號碼?抄給我。"

她寫給我。

"如果有什麼更改,立即通知我。"

我要等她回來。

我需要同情,我要對她說,利璧迦己把我趕出來。

我很快找到層公寓,自小冰處把我的雜物搬過去。我的雜物中還有利璧迦的東西,我叫小姨前來收取。

她有點歉意,我也不言語。

我叮囑她︰"如果有你姐姐的消息,千萬叫她回來辦手續。"

她包了一輛小濱車,把所有的東西抬走。

我仰臥在床上,嘆口氣。

張晴與衛理仁兩女為著我搬家,出不少力,

張晴原本建議日式裝修。

我冷冷的說︰"敢情好,听日本曲穿日本衣用日本電器睡榻榻米,八年抗戰來干嘛?"她不敢言語。

倒是衛理仁忍不住幫她,"那麼周至美,你搬張鴉片床進來,純中國式。"

結果我自己去選了幾件很簡單的家具,勉強拼湊成為一個窩。

十年掙扎白白沖下陰溝,我是一個平凡的人,並沒有什麼理想,不過是想下班回來有一個安逸的家。

小冰給我看賬單︰"八千多,這是一夕豪華的代價。"

我掏出錢包,"太值得了,改天再去,帝皇般享受,那麼多美女圍著侍酒談天,渾忘外界不如意事,你說多開心。"

小冰凝視我,"你倒想得開,很好很好。"

"有良師益友幫我,不成問題。"

"找到新朋友了?"小冰問。

我取出酒瓶,"瞧。"

"別喝太多。"

我苦澀的笑,怎麼,怕喝死?那時我與利璧迦爭著比對方先死——

"誰後死誰就慘了,"她說︰"咱們又沒有孩子。""有孩子也不管用,誰還會守在你身邊。不過我不怕,我比你大,誰老誰先死,你要好好替我辦身後事。哈哈"

炳哈。"

你說做人多煩,活著多事,死也這麼麻煩。

利璧迦不是不與我有同感的,所以不要嬰兒。

現在喝死吃死都不再有人理會。你說,多輕松。

把書本與電腦都放妥當,家也比較像一個家,一個家的

精粹是要亂而不髒,方有人氣,利璧迦一向喜歡一絲不亂,

現在我已能為所欲為,但又有何歡愉可言。

我又成為單身漢。

因為沒有家累,工余與小冰益發接近。

我也想寫信給鄧永超,買了白色一整套的大信封大信紙,寫完又撕,撕完又寫,終不成文。

自從發覺她是女人之後,我沒有與她寫過信。

寫不出。

我嘗試打長途電話,又放下,接通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終于她回來了。

我第一時間去飛機場接她。

衛理仁知道這件事,不住的諷刺我。

"有些女人真罩得住,有男人去接飛機,有些女人專接男人,人家還嫌。人的本性就是這點賤,是不是?"

我只覺得這等冷言冷語可笑,我並沒有同鄧博士談戀愛,春風得意,她不必吃醋。

我已經很憔悴,雙目無神,心靈破碎,接鄧永超回來,也不過是關懷同事。

誰知道馬利安說著說著,越來越惱火,雙目都紅起來,

她伏在書桌上,不出聲。

一頭金發閃閃生光,像名種波斯貓的鬃,我不忍,剛想

伸手去撫模她的頭發來安慰她,誰知房門被推開,一個英俊的華籍小憋子探進來叫她。

"馬利安,車子在下面等你。"

她馬上抬起頭,用手指輕輕印印眼角,抓起手袋,看也不看我,便跟那男子走了。

我很失落,也很慶幸,我很怕有人傾心予我,為我要生要死;但其實這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根本無人會為我神魂傾倒。

她們覺得我吸引是因為我不二色,深愛妻室。對她們來說,誰能使我破戒便是贏得一場大挑戰。現在人人知道我是孤家寡人,我不是唐僧肉。永超回來那日下雨。自早到晚天空都是深灰色,到了黃昏,因街燈及霓虹光管而回光反照,亮了起來,我站在候機室整整一小時。班機早就到了,但她老是不出來。

我等得漸漸焦急起來。

罷要四處查詢,她拎著行李出現,非常蒼白與疲倦。我舉起雙手,箭步迎上去。"至美,"她第一次叫我名字,"是你。""發生什麼事?""我行李不見了,正在填報失單,又找回來。"

"你看上去不對。"

"我知道,患傷風,有點寒熱。"

我抱怨,"同你說不能天天洗頭。"

她笑。

有大半個月不見,"好嗎?"

"很好。"

"看醫生沒有?"

"有。"

永超就是這樣,能說一字,就沒有兩個字。

我開車送她返家。

我向她宣布;"我現在住你樓上。"

鄧水超禁不住揚起一條眉毛。

我很坦白,"我妻子賣了房子而我不知,新屋主攆我走,我想有一個倚靠,于是搬到你附近,並無企圖,只想有一個照應。"

她不響,眼神給我不少關懷。

我又重復說一次,其實還是說給自己听︰"我想她是不會回來的了。"

永超當然沒有回答。

我替她把行李拎上去。

"我比你高一層,開瘋狂派對時請你包涵。"

我把電話號碼黏在她門上。

"明天才請你喝一杯。"

"你餓嗎,我也會做大鹵面。"

她也月兌下外套,轉身笑說︰"明天。"

"好的,快休息。"

她的住宅比我弄得更簡單,只有幾件花梨木家具,配著天然白色牆壁,清雅異常。

我微笑,今夜她又可以洗頭了。這個有潔癖的女人。

在家,她應當有新式的睡衣吧,在東北,她一直只穿運動衣。

我還是停止想入非非的好。

在床上看書看到半夜。我這個人沒有生活情趣,所閱的也不過是科技報告。

永超在看什麼,《紅樓夢》中之詩詞歌賦、《紅樓夢》中之神話傳奇、《紅樓夢》中之薄命女子?她文也行武也行。不過最可能的是她已經熟睡。

我听到書本墮地之聲,自己也睡著了。

夢中听見鈴聲不停的響,我恍德置身鋼鐵廠中,有緊急事故,警鐘大作。又好像在學校宿舍,鬧鐘失靈,無故催我起床。

懊不容易蘇醒過來,一看,是電話。

我取餅听筒。

"至美?"是永超虛弱的聲音。"什麼事?"

"請你下來一趟。""馬上,我馬上來。"我說。我披上毛衣,取餅鑰匙,立刻啟門走樓梯下去。

我倆之間當然不會有春花秋月,我只知道樓下發生了事故。

我大力按鈴。

永超即時拉開門,她靠在門框上,無助地喘息。

見到她,我嚇一大跳,她已換上睡衣,只見白色的棉布上全是紅與褐的斑點,血!我即時扶住她,背脊上急出一片冷汗。

"永超,你受了傷,傷在哪里?"

"不,"她在我懷中萎靡的說︰"我,我吐血。"

我扯過毯子裹住她,急問,"你有肺病?"

"不。"她己上氣不接下氣。

永超一陣痙攣,嘴角又涌出大量鮮紅的血。

我明白了。

立刻取餅電話打緊急號碼。

"不要怕,你是胃出血,救護車馬上來。"

她已進入半昏迷狀態,一只手猶自握住我的手。

我維持鎮靜,替她加了衣裳。

這情形與我在英國的經歷一模一樣,她一定是服食成藥過度,引起胃壁破裂。

救護人員在二十分鐘後才到達。

這二十分鐘真是天長地久。我緊緊擁著她,怕失去她,我喉頭干涸,眼楮澀痛,一分鐘一分鐘的挨過。最恐怖的是永超不住咯血,這樣子大量失血,情況非常危險。

我情願出事的是我,不是她。這也是一種自私的想法,正如我同利璧迦說︰我要比你早死。

救護人員來到,把永超放上擔架,我雙手雙腿因維持一個姿勢太久,而引至麻痹,再掙扎一下,方能活動。

我跟車到醫院。

永超躺在擔架上,雙目緊閉,面色煞白,她打散的長發垂在臉畔,形成強烈對比,手是冰冷的。

車子像是永遠不會到似的。

永超終于被推進急癥室。

象所有的病人家屬一般,我渴望在醫生處得到安慰。

他說︰"尊夫人沒有大礙。"

我放下一顆心。

天亮的時候,她已醒轉。

我強顏歡笑,彈彈病床四周吊著的玻璃瓶,使它們發出錚錚響聲。

"你好。"我說。

她點點頭,一絲精神也沒有。

我拉拉她的頭發,"來,我替你編辮子。"

女護士捧著盤子進來,看看她,看看我,說道︰"你先生很愛你,急得快哭了。"

我很難為情,雙眼看向別處。

我並沒有哭。我不是個愛哭的孩子。家中兄弟姐妹實在太多太多,你乖?總有人比你更乖,你功課好,也總有人比你更好,競爭太厲害,略有差池,便一生受歧視,不得翻身,艱苦生活中不容溫情這種奢侈,誰敢哭?反正哭了也沒人听,徒惹大人厭惡,有眼淚不如往肚里吞的省事,漸漸造成習慣。

不,我沒有哭過。

我看永超的表情,她像是沒听見護士說什麼。

我回家去休息,同時代她請假。

張晴問我︰"你們同居了?"

"這是你的典型作風,推已及人。"

"怕什麼,兩個人加在一起怕有七十歲,同居就同居。"她撇著嘴。

"不,我們沒有同居。"

"我不相信你。"

"我並不介意你是否相信。"

"把真相告訴我。"

"我這里並不是秘聞周刊社,如果你要知道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去訪問馬利安。"

"鄧永超有什麼好?"張晴問。

"我肯定在辦公時間,你也有公事待辦。"

"她有什麼是我沒有的?除出那張博士文憑。"張晴說。

"你真要知道。"

"是。"她挺挺胸膛。

"她是成人,而你不。"

"死鬼周至美。"

"對你好你還不知道。"

"好男人多生活沉網。"她用手托著腮。

"你這話落後二十五年,四分一世紀之前肯定流行微帶邪氣的女人殺手,現在男人要德商望重才備受尊重。"

"至美,所以我喜歡你。"

這個女孩子。她就是愛與我打情罵俏,

她說;"至美這名字叫對了,難怪你長得漂亮。"

漂亮也無用,我小姨尚說過︰我才不要丈夫長得好,我自己漂亮已經夠了,他只要會替我買皮大衣,同時肯站在我身後為我挽著它便可。

你瞧,頭腦多清醒。

下班到街市去買佐料熬湯,主婦們都向我下注目禮。

我炖好魚湯,拿到醫院給永超。

她很不好意思。

我說︰"現在男女同工,誰能做什麼誰做。"

連名字都掉轉用,我叫至美,她叫永超。

我看著她虛弱的樣子,忍不住抱怨她幾句︰你呢,是高級知識分子,應當知道健康最重要,胡亂用藥把病壓著,怎麼行得通呢,同時也該戒掉刺激品。"

永超忽然很俏皮的說︰"你先戒。"

"我是千古傷心人,戒不掉。"

她不言語。

"吃什麼?不太油膩,我都可以做給你吃。""不用了,你那麼忙。"

"不行哪,醫院的食物,好人都吃出病來。""至美,真的不用,你時間有限。""我給你做甜點,醫生說,甜點營養好,易消化,我去找芒果給你做布丁。"

然後不容她分辯,立刻開工。

冰祠芬踫巧來到,我叫他做助手,幫我篩面湯。

小冰說︰"周至美,你自幼娘娘腔。"

"是,我老婆離我而去,便是因我陽剛不足。"

"你反正也已經找到新歡。"

"如果你指鄧永超,便大錯特錯。"

"你不覺她神秘?"

"誰"

"鄧博士。"

"不。"

"她家人在什麼地方?"

"別處。"

"何處?"

"英國倫敦。小冰,請打兩只雞蛋。"

"她在本市一個親友也沒有。"

"有。"

"誰?"

"我。"

"周至美,你的心情真太好了。"小冰的語氣很失望。"這年頭,已經現實到沒有為情顛倒的人了。"

"如果我自二十五樓跳下去,你會開心?"

"至少你可傷心欲狂一段日子,正如你說,你們曾經深

愛過,她才走了三五十天,你居然穿起閨裙弄起羹湯來,這,

這成何體統?"

"把切片的芒果遞給我。"

"周至美,你這個蠢男人。"

"小冰,我知道你愛女人,對你來說,每個女人都是上

帝的杰作,值得憐惜,我有一位姓簡的朋友,想法同你一模

一樣。你知道什麼,小冰,那是因為你們從沒過過婚姻生

鱉,你們從來沒好好地看清楚任何女人。小冰,女人是可怕的動物,結婚八載,她們可以把配偶趕入窮巷,一聲不響,帶了行李便走,小冰,你難道看不出來?她要我死,我能死嗎?"我說得連額角的青筋都露出來。

"如果你愛她的話,為什麼不。"

我把布甸推進烤箱,"二十分鐘,大功告成。"

"關于鄧博士……"

"有關她什麼?"

"她是位非常特別的女子。"

"你可以再說一次。"

"根據她在公司的資料,她沒有登記父母兄弟,亦從未結過婚。"

我不置信,"小冰,你順帶連她也調查?"

"一個人的身世不可能像一張白紙。"

"小冰,我要你即刻罷手,揭人私癮,最不道德。"

"至美,我有一個假設,如果利璧迦要開始新生活,她是不是亦要隱瞞若干事實?"

她要在什麼地方開始新生活?什麼地方沒有華人?哪里的華人沒有好奇心?別攪了,此刻北美幾個大埠的唐人比洋人還多,圈子窄,席易保守秘密。

我說我不知道。

"我在外國亦有朋友,"小冰說︰"我已經將尊夫人的資料發放出去。"

我沉默很久,然後說︰"這件案子,在這里關上算了。"

"怎麼,不再關心她的下落?"

"是。"

"她如果回來同你正式離婚,一了百了,豈不更好。"

"離婚干嘛,我又不想再婚。"

"別嘴硬,說不定一個月後,你就想再婚。"

"小冰,你小覷我。"

"布丁熟了。"

"來,我與你共事。"

"怎麼,不是奉獻給鄧永超?"

"先試試味,再正式做一個。"

他說︰"受不了。"

永超出院後,與我比較熟絡。

她到我處來作客,看到案頭一瓶晨曦,問︰"是你太太的吧?"

我點點頭,小姨忘記帶走。

"看得出你很愛她。"

我又點頭,小冰卻不認為如此。

永超說︰"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最渴望得到的,是一只芭比玩偶。二十二歲時,我希望成名。現時,我的目標又一次改變,我只想實實在在的做一點事,出一分力。"

我完全知道永超在說什麼。

我在十二歲的時候,耿耿于懷的,不過是落課後返到家中有沒有一只女乃油面包在等我,發育時期,肚子仿佛從沒吃飽過,點心在我們家是難能可貴的東西。

上一頁返回目錄頁下一頁單擊鍵盤左右鍵可以上下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