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 第七章
清早她看我一眼,睬都不睬我。
婉兒真是小阿子,肯為一個男孩子這麼與我鬧。
大概沈仲明是很吸引人的吧?我沒有猜錯。
在這幾天里,我只是等日子來到,我沒有什麼好做的。
我在房間里梳頭,母親進來坐下了。
我在鏡子里看到她。
「你怎麼不寫信給國棟?而且每天到處跑。」
「反正就去了,也不用寫信。」我說。
「你怎麼那麼說。」
我不響。
「梳頭,又上街了?」
「嗯。」
「你究竟怎麼了?」她問,「沒事吧?」
「沒有。」
「昨天與婉兒吵什麼?」媽又追問我。
「她沒說嗎?」
「沒有。你們姊妹倆不是頂要好嗎?怎麼就吵起來了?我真不曉得。」
「沒什麼事情。」我推掉母親的追問。
「我老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的。」她說。
「媽,你別疑神疑鬼好不好?」我說。
「唉,我總要送你上了飛機才可以安心。」
「就快了。」我嘆口氣。
「怎麼箱子又弄亂了。」媽又發現了。
「沒有什麼,拿件衣服穿。」我說。
「可是箱子又亂了,你又得整理老半天。」
「沒關系——媽,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睡一會兒。」
我嘆口氣。
真的,母親實在管得大多了,她使我心情緊張。
我梳好了頭發,坐在那兒翻報紙。
我在想國棟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個男孩子的約,也應該原諒我。幾逃邙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沒了犯罪的感覺。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過分,我告訴自己。
我下午是決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門去。這時候,婉兒還沒放學回來。
我就趁機會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見沈仲明坐在那兒,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點點頭,走過去。
他站起來,什麼都不說,只是笑。
「你好。」我說。
他也不答復,只是看著我笑。
我尷尬的問︰「看什麼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臉,是清秀的。
我喜歡那樣的臉,比起他,國棟的樣子,變得是這麼的鈍,沒有一點秀氣、靈味。
我低下頭,國棟或許是個盡責的好丈夫,但他決不會是個好對象。
與他在一起,生活當然安定,但是可以連丁點兒的趣味都不會有了。
這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後,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無聊卻是每天會增加的東西。
要生活安定,畢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拔必要與國棟在一起呢。
我看著沈仲明的臉,感慨是那麼的多。
我難受得不得了,用一只匙羹不住的調著我面前的那杯牛女乃。
他依然不說話。他依然是那樣的看著我。
我向他笑笑。
他點點頭,好象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麼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縮了回來。
他的手指是很縴細的,手心並不大,這種手,是敏感的手,他應該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頭發遮住了右邊的眉毛。他的神情是這樣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里沒有什麼人,一切都是這麼的靜。
這種調于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這種不現實的生活有多久了?
與國棟在一起,只是一連串的數目字。若兒,你要多少錢用。若兒,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憑了。若兒︰你在幾天之後,應該可以到達這里。
若兒!若兒不是數字,我討厭數字。
與國棟在一起,如果我建議在咖啡室,一句對白也沒有的坐著,他會詫異我是個瘋子。
我不屬于他那種人。
我奇怪這些日子來竟沒有發覺,然而只剩下十天的當兒,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麼遲。
我心酸了下來。我的眼楮抬不起來,我想哭,眼眶里含著眼淚。
我會希望這時候時間會停下來。我願意永遠對著這個人,願意時間不再過去。
他依然看著我,看著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淚滾下我的臉頰,我甚至不覺得悲傷。
我沒有說一個字。
他從對面的位置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靜默的坐著。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
我想我們也該走了,在這里坐了這麼久的時候。
我才抬起頭,他已經曉得我的意思,他揚手叫來了侍者,依然沒有多說半個字。
我與他走出咖啡館,他才說話。「我送你回家,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不用去了。」他說。
我不作聲,我讓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要快樂。
我記得我自己都說過,快樂畢竟是快樂。即使短暫,也是快樂。
但得到短暫的快樂之後,人們又往往渴望長久的快樂,一如夸父追日。
婉兒說︰「你變了。」
「是嗎?」
「你有點恍惚,有點糊涂,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是嗎?」
婉兒笑,「你看你,行李還未準備好。」
「是嗎?」
「人也似未準備好。」
「是嗎?」我說。
「你沒算著日子?」婉兒說。
「可能我會打長途電話過去,說我不去了。」
「什麼?」婉兒跳起來。
「不去了。」
「這……怎麼可以?」她震驚的說。
「你要趕我走嗎?婉兒?」我輕聲問她,「你真的要趕我嗎?婉兒即使我們在一起有時候也會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睜著眼看我。
她是這麼的年輕,這麼的漂亮,前面還有那樣的一大條路在等她。
她會知道我的心意嗎?
婉兒說︰「姊,我沒有趕你,但是你一切都是與國棟哥約好了的,為什麼要變卦呢?」
「我不知道,也許在這幾天里,我剛剛認識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見她臉上的敵意漸漸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認識了自己?」她問,「那是什麼意思呢?你以前不曉得你是若兒嗎?」
我苦笑,「婉兒,你不會知道的。」
「也許我不知道這一點,但是國棟會傷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為他想想?」
婉兒的口氣,學足了母親。
「他?他不像那種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會忘記我的。」
婉兒忽然說︰「我曉得你為什麼決定不走了。你愛上了那個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兒說。
「我是因為他,才曉得自己與國棟無法相處的。」我說,「但絕不是為了愛他。」
「我越來越糊涂了,我听不懂。」
「怎麼還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還是去那邊吧,去與國棟結婚吧。」
「我還會考慮,連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會多,大家只會說我對不起國棟。」
「去結婚,有什麼不好呢?」婉兒咕噥的說。
她出房去了。
我抓著那封信與那疊信紙,真是提不起勇氣來做人。
拔必想那麼多。
我告訴我自己,只是去與不去的問題。
去便上飛機,不去就留下來。放棄了國棟這樣一個嫁人的機會,不是表示說我會永遠嫁不出去。我不擔心這一點。
如果不嫁他,我或許可以嫁一個更好的人,生活也許更豐足。但也許一輩子也踫不上比國棟更好的丈夫。但這不是問題。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其他的人不會明白。
我實在太煩惱了。這種事情,有誰來了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只只的箱子。
這五天,實在太難過了,實在太難捱了。
我雙眼瞪著天花板,我甚至不覺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沒有好好的睡覺了?
這是注定的吧?我踫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為什麼出去的?對了,是媽叫我去買枕頭套子,那該死的枕頭套子。
就因為那樣,我就認識了他,就是因為他,我覺得不可以跑去嫁給國棟。
柄棟,我了解他什麼呢?我只知道他是一個讀機械的學生,人長得不難看,也不好看,方頭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禮,做事負責。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閑來愛做什麼?我不曉得。愛看哪一種電影。哪一類書?喜歡哪個畫家?會不會討厭一個不會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氣?
他睡覺打不打鼻鼾?通常飯後喝杯茶還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麼會與他訂婚的?又是怎麼會忽然之間決定結婚的?
怎麼事情已經不知不覺辦了這麼多,而錯誤到今天才發現?
我渾身發冷,我害怕得顫抖,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
這算是什麼呢?比盲婚好了多少?這些日子來,我總共才見過國棟幾次?我對沈仲明的感情,恐怕還是熱烈一點。
靶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講理由,就是這樣。
現在,即使我跟了國棟去,我心里也不再會平復下來。
在洗碗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在睡覺的時候,我也會想起他,國棟不再是目標了。
與一個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個男人,是痛苦的,我情願忘記國棟,因為國棟比較容易忘記一點。
所以我必須要寫這封信。
我拉開抽屜,拿出了紙筆,手上顫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出來。
彬者情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打個電話給他吧,比較會清楚一點。
我可以直截了當的告訴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電話里听了,會接受不住打擊,那我又該怎麼辦才好?
憊是寫信吧。或是打一封電報,說我延期前往,然後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