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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肌 第二章

作者︰亦舒

英想一想,「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嗨你好,我叫安德信英,我一生出就被人扔在醫院門口,大幸留得性命,稍後被著名電視新聞主播林茜安德信領養,林茜與丈夫已經離婚,我有一個同病相憐的哥哥,他是黑人,但是他性情豁達,十分樂觀……呵是,請問你喜歡草莓還是香草冰淇淋?’」

揚看著妹妹。

半晌他說︰「過來。」

英走近兄弟,揚把她擁在懷中,拍打她肩膀。

「可憐,難為你了,的確很難開口,也不知什麼時候才開口才是。」

英無奈,「你知道就好。」

「華裔始終保守,讓我替你介紹男友。」

「我對華裔總有說不出的好感親切。」

「沒人說你是華裔。」

英說︰「媽知道,不然不會自動送我去學中文,她為什麼不叫你學中文?」

「我會呀,你好嗎,餃子,真好吃,別客氣,再見。」

「了不起。」

揚握住妹妹的手,「你一直背著這包袱不能釋然,媽很擔心,問你可要看心理醫生。」

「絕不。」

「如果真的不開心,非得解開這個結不可,你可以尋根。」

「不。」英把面孔埋在雙掌之中。

「又是一個不。」

「揚,別誤會我,除此之外,我還是一個快樂人。」

「但是身世問題的魅影日夜作崇,你越來越憂郁。」

「我還要寫功課,不同你說了。」

「英,無論什麼時候,你需要傾訴,我一定聆听。」

「我知道。」

英與兄弟擁抱。

她才打開功課,好同學蜜蜜來找她。

蜜蜜問︰「注冊了題目沒有?」

「兩次都有重復。」

「最後選了什麼?」

「阿里士多德之死。」

「嘩,悲哀,英你老是選類此題目,可是又時時拿甲。」

「你的題材呢?」

「柏拉圖式感情可否成立。」

英笑,「這像心理科佛洛依德的問題。」

「佛洛依德最後一個未能解答的問題是︰女人到底要什麼。」

英問︰「你要什麼?」

「名同利。」蜜蜜仰起頭。

英不出聲。

「英,一直有傳言說你母親是個名人,到底是誰呢,兩年同學,都不听你提起。」

英想一想,「她的確是名人。」

蜜蜜吸進一口氣,「我知道了,她是婚紗設計師王薇薇。」

英笑著搖頭,「我媽是一個電視主播。」

蜜蜜驚呼︰「天呵,是宗毓華。」

「不不,也不是她。」

這兩位華裔名人偏巧也有領養兒,可是,兩位選的,都是高加索血統的孩子。

「到底是誰?」

「蜜蜜,有機會我一定介紹你認識。」

「英,這些是你要的書本,我還要去兒童醫院做義工。」

「這次幫誰?」

「幫小小一歲麥迪遜做物理治療。」

英好奇,「發生什麼事?」

「她左臂天生麻痹,醫生將她大腿神經采出移植手臂,希望可以活動,奇是奇在麥迪遜並不知道人類兩只手臂都能干活,她只得一臂也很高興,頑皮得很,時時用右臂拍打醫生儀器。」

英不禁惻然。

她與好同學一個幫兒童醫院,一個幫老人療養院。

英喃喃自語︰「不知就不覺痛。」

「什麼?」

英問︰「醫生應否對絕癥病人坦白?」

「當然應該據實告之,好讓病人早作準備。」

「那多殘忍。」

「我們的確生活在殘酷真實的世界里,慢著,英,這是一篇作文題材。」

蜜蜜駕著小小吉普車離去。

英忽然覺得非常疲倦,她靠在大沙發上盹著。

她做夢。

走進一個神秘花園,稠密的樹叢,四處都長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香花,幽香沁人心脾,有人叫她。

「媽媽?」

她追上去。

「媽媽。」越走越深。

有一個苗條的白色身型走在前邊,比英高,比英好看。

「媽媽。」她竭力追上。

夢中雙腿雙腳似被強力膠水黏在地上,極艱難移動。

終于用力伸出手去,「媽媽。」

媽媽轉過身子來。英笑了。她是金發藍眼雪肌的林茜。

英覺得寬慰,與養母緊緊擁抱。

樓下,璜妮達听見有車子停在門口,知道是主人回家來。

她匆匆開門,「安德信太太。」

可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只見司機赫辛替她挽著公事包與行李,她滿面笑容走進屋子。

「小英呢?」第一件事便是問起女兒。

「在房里。」

林茜訝異,「她沒有表示?」

璜妮達回答︰「她全忘了自己生日。」

「這孩子。」

「揚到奧都公處取蛋糕去了。」

林茜月兌下西裝外套,中年的她保養極佳,像那種名貴四十年代制成歐洲跑車,可算古董了,可是售價比新車還貴,眉梢眼角的細紋倍添性格。

這位女士的名氣地位年薪都難能可貴,但是,最令人敬佩的一點卻是對世界的熱情。

當下她輕輕地走近女兒臥室,推開房門。

只見少女躺在沙發上,林茜只覺英與當年第一次在孤兒院見到時一模一樣︰小小蜜黃色臉蛋,四肢細細,比其他孤兒更特別可憐,因為她不哭,也不掙扎,像是認了命。

那時林茜憐惜地過去抱起她,同負責人說︰「這是我女兒。」

林茜輕輕撫模英的濃發,「女兒。」

英睜開雙眼,「媽,你怎麼回來了。」十分驚喜。

「今日你廿歲生日呀。」

英跳起來,「哎呀,我全不記得。」

「我、揚,還有璜妮達早有準備。」

英開懷地笑。

「看我送你什麼。」

英尚未拆開禮盒就用雙臂緊緊抱住養母。

「這是怎麼了,你喜歡在家吃飯還是到外邊去?」

「家里。」

「璜妮達也猜到,她已準備了你愛吃的羊肉巴利多。」

英打開盒子,看見一只金表,表後邊刻字︰英廿歲生日志念,爸媽贈,年月日。

英即時戴上。

璜妮達敲門,「英,你爸來了。」

「爸!」

英飛奔下樓。

斑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來看她。

英過去擁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說服自己,她的確有個父親。

揚捧著大蛋糕回來,一打開,大家都嘩一聲。

蛋糕做成一只小熊那樣,極之可愛,正是英早些時候親口嘗過那種,奧都公心中一早有數。

他們實在愛惜她。

英把頭藏在父親懷中。

「英一直這個愛嬌模樣,使人覺得,沒有女兒,真是遺憾。」

揚笑說︰「幸虧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著英與揚的手,「你們兩個都好。」

彼得說︰「想起來,真得感謝這兩個孩子,給我們帶來許多歡樂。」

揚靦腆,「哪里有爸媽說得那麼好呢。」

林茜加上︰「煙酒全不來,和從未試過用毒品,不開快車,勤學……」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點。」

揚過去拗妹妹手臂。

「當心妹妹手細!」

璜妮達問︰「一家人打算什麼時候吃飯?」

「就現在吧。」

彼得開了香檳。

林茜說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從前提到外交辭令,即表示說話圓滑,今日也沒有這種事了,由美國人倡新,明刀明槍︰不是友人,即是敵人,前些時刻美駐渥京大使高調斥責加國無情無義︰‘在同樣情況下,美國一定會盡一切能力協助加國,但是加國卻令美國失望沮喪,加國應當反省’,加國議員反省之後說︰‘X你,美國人。’」

英駭笑。

餅片刻,她問母親︰「你與爸真的再也不會走在一起了嗎?」

林茜微微笑,「我們仍是朋友。」

這兩個洋人真正做得到。

飯後彼得先走,揚回到書房,林茜陪女兒聊天。

「女兒你仿佛有話要說。」

「沒有呀。」英陪著笑。

「你有心事。」

「沒有事。」英否認。

「女兒,我們一向無話不說。」

這是真的。

「英,你快樂嗎?」

英想一想,據實回答︰「我非常快樂。」

林茜把一只小小木盒子交給她。

「這只盒子里的文件,有關你的身世,你看過了,還給我。」

「啊。」

英輕輕打開盒蓋,里頭有幾張照片,都是一歲左右的她在孤兒院拍攝,衣衫襤褸,禿頭,臉上有瘡,瘦且丑。

養母把她抱回養到今日,真不容易,盒里還有領養文件,卻用英文寫成。

英大為驚奇。

「咦,我不是華裔嗎,怎麼文件上寫著美國紐約——」

「你與揚,均在紐約領養。」

「原來護照上美國出生資料屬實!」

林茜笑,「護照上資料當然百分百真實。」

「我並非領養自中國?」

「是紐約皇後區聖德勒撒孤兒院,那時你一歲大,卻不會走路。」

「我到底自哪里來,我究竟是否華裔?」

英忽然悲-,落下淚來。

林茜堅定地告訴她︰「你自我家來,你是我女兒。」

英撲在養母懷中。

自幼她只知道這個母親,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對她來說最熟悉不過,幼時抓著林茜的凱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這個母親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膚就不用想那麼多。」

「女兒,你如果要去尋找生母,亦是時候了。」

英把盒子蓋上,還給林茜,堅決地答︰「不。」

「奇怪,揚也是那樣說。」

英破涕為笑︰「揚是我好兄弟。」

「揚說︰彼得與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親,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許多事需要努力。」

英稱贊︰「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著,文件上有線索。」

「謝謝你媽媽。」

「這些年來,我一直忙工作,許多事並沒有親力親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觀看,還有家長會、畢業禮也少不了你倆。」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飛機場跋回,計程車居然拋錨,她無奈截住部警車,央求警察載她一程,警察緊張︰「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麼事?」她及時趕到看英朗誦莎士比亞的麥安東尼祭凱撒詞。

數十年趕得氣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干什麼?

若打著毛衣看著天色等孩子們回來,他們永遠要到天亮才會出現……

轉眼間英已經二十歲。

身世不明的她只擁有一張領養文件,正確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憑體格檢查往回退算。

但這一切也不會妨礙英成為一個成功愉快的人。

「媽,你沒有換衣服可是還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華盛頓。」

「那神經漢又有什麼話說?」

「下一屆總統選舉將臨,華府舉辦許多籌款晚會,我們母子女一起去參加化妝舞會如何?」

「那麼遠跑去參加一個舞會?」

「來,陪媽媽一起去。」

「化妝舞會,扮什麼?」

揚忽然在房門口出現,「我扮黑奴,媽扮莊園主人——」

英問︰「我又做什麼角色?」

揚笑得彎腰,「你扮林肯。」

林茜說︰「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後。」

揚說︰「媽,我做打扇的侍從。」

英說︰「那我做婢女,先說好了。」

林茜說︰「扮慈禧太後可好?」

揚不依,「中國哪有黑人,我做什麼?」

英搶著答︰「有,昆侖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爭著講話,熱鬧得很。

林茜忽然激動,「呵,幸運的我,回到家來,並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著我為芝麻綠豆事起哄。」

英握著林茜手,「媽,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個肯肯舞娘,揚,你反串。」

揚說︰「我知道了,我扮羅斯福,你扮希特拉,媽做丘吉爾。」

「不好,會中一定有許多猶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祿壽三星。」

三人笑作一團。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飽,還有什麼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發到華府去了,約好子女周末與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開盒子看著領養證發呆……

揚進來說︰「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俠,媽扮神奇女俠,你做蝙蝠人——」

他看到了領養文件。

英抬起頭來,一臉無奈。

揚坐在床沿勸說︰「別想太多。」

英說︰「媽扮小飛俠,你做鐵鉤船長,我做叮克鐘。」

「一言為定。」

英垂頭,「領養紙上什麼也沒說。」

「你真想知道細節,可以查詢。」

「何必呢,都不要你了,扔到醫院門口,醫院又轉送孤兒院,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又遇到林茜這樣好媽媽,過去就讓它過去算數。」

「這樣想最好。」

英把頭靠在哥哥肩膀上。

她問︰「黑人,你不想尋回生父母?」

「清人,我在安德信家很開心。」

英喃喃說︰「此處樂,不思蜀。」

「什麼?」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電郵,唐君佑找過她,劉惠言也找過她。

這兩個小男生都是出身良好的正人君子,學業出眾,文質彬彬,可是,性格並不明顯。

唐好似活潑些,劉較為穩重,兩位都是好青年。

英沒有覆電,獨自到奧都公店里吃冰淇淋。

外公與伙計在點貨,見到小英,十分高興。

英吃完冰淇淋,聊了幾句,離開愛爾蘭眼楮回學校去。

自課室到演講廳,再從飯堂到圖書館,蜜蜜看到英,但因正與一男同學傾談,只招呼一下。

女同學都穿著薄薄小小上衣,展覽青春本錢。

只有英罩上大襯衫。

她找參考書︰為什麼十七世紀學者把天文學歸納哲學範圍?

一直念念不忘,每走一步都思索一番。

這是星座均以希臘神話命名的原因嗎?

必家吃完飯仍然在網頁尋找答案。

有人按鈴,她下樓去看,原來是唐君。

他駕駛一輛偉士牌,也即是俗稱小綿羊的機車,英看到已經開心,立刻想到舊電影羅馬假期。

唐把頭盔遞給英,「來,載你一程。」

英立刻騎上後座。

小柄車勃勃勃駛出去,把他們載到山頂。

兩人下車坐山坡上看風景。

「很忙?」

英點點頭。

唐把上次在咖啡座拍攝照片給英看。

「我印了兩套,這一疊給你。」

照片中的英在陽光下笑得罕見地燦爛。

「拍得很好。」

「可想到市中心看場電影?」

英搖頭。

她不喜電影院︰一進場,黑暗一片,非看到完場不可,若半途離場,只有更加彷徨,太像人生。

「你不愛說話。」

英笑笑,「也不是,我與媽、哥哥試過整宵聊天。」

「你們感情很好。」

「是,我們至親。」

「那很幸運,我很少看到兄弟,他們各有家庭,住得很遠。」

英又點頭。

唐看著她一會,「我送你回家吧。」

他們在門口話別。

這時忽然殺出一個璜妮達,「喂,你,是,進來喝杯冰茶。」

唐求之不得,用眼神征求小英意見。

英笑說︰「這璜妮達是我家太婆婆。」

唐喝了茶吃了蛋糕,「伯父母不在家?」

所問問題同劉惠言差不多。

「他倆出差去了。」

他猜想小英母親改嫁安德信君,故此把前夫生的女兒也改了外國姓氏,這也很平常。

苞小劉不一樣,他沒有問更多問題。

他傾訴他私人感情——

「英,認識你真高興,時時想進一步認識你。」

「你家環境這麼好,你也沒被寵壞,真是難得。」

「你房里到處都是書,這一疊那一疊都已逾期不還,圖書館要罰款呢,不如我替你去還書。」

英只是微笑。

棒一會她說︰「我還有點事。」

「是是是。」小唐連忙告辭。

英送他出去。

璜妮達看著英,「華人面孔身段都長得差不多。」

英笑︰「墨西哥人何嘗不是,彼此彼此。」

「兩個都不錯,一看就知道是正經人。」

英坐下來,笑意更濃,「謝謝。」

「可是,兩個人都少了一點火花。」

英聳然動容,「厲害,璜妮達,什麼都走不過你的法眼。」

「打算叫他們來見家長?」

英搖搖頭。

「英,」璜妮達真正關懷她︰「別太挑剔。」

「明白。」

「你媽給你們絕對自由,有時也有反效果。」

英微笑,「有人諷刺說︰許多男人選擇狗只的血統較他子女嚴厲,又說︰許多女子選鞋子比選丈夫小心,璜妮達,我得謹慎。」

「戀愛過沒有?」

「一年級時我愛過波比,過了一年才發覺他患自閉癥,傷心得不得了。」

「最近呢?」

英攤攤手。

這時揚開門進來。

「英,我租來叮克鐘的戲服,試一試。」

英過去一看,「嘩,這麼一點大,這是件泳衣。」

「不,」璜妮達笑,「這是一件束腰,小仙子叮克鐘造型依照艷星瑪麗蓮夢露塑造,當然十分性感。」

「嗯。」

揚說︰「又想改變主意?」

璜妮達說︰「試一試。」

「我來穿上鐵鉤船長戲服。」

英到臥室想把束腰拉上,無論如何不成功,只見腰身小了三四。

璜妮達進來說︰「吸氣,收腰。」

英吸進一口氣。

「再進一點。」

英說︰「不行,要窒息了。」

就在這個時候,刷一聲,拉鏈已經拉上。

英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嘖嘖稱奇,一件束腰而已,穿上了,即時令她細腰隆胸,活月兌叮克鐘模樣,她連忙挽起頭發配起紗制翅膀。

有人在房門口吹口哨。

一看,鐵鉤船長來了︰大紅袍,大胡髭,猙獰地笑。

就差小飛俠沒到。

揚第一次看到小妹展露身裁,大惑不解,「英一直像丘比女圭女圭,今日是怎麼了?」

璜妮達說︰「丘比娃也會長大。」

英想坐下來,這才發覺戲服不讓她有坐的余地。

兩人連忙卸妝。

稍後英出門。

「去哪里,我送你。」

「老人院征義工髹康樂室,你可有興趣?」

「怎樣做?」

「由設計師統籌,義工隨時加入,隨時可以離去。」

「很好,我可以抽一個小時出來。」

英笑,「出發吧,還等什麼?」

老人院附近沒有停車的地方,他們停得比較遠,一路走過去。

天色近黃昏,兩人經過一間戲院,行人道鐵欄上騎著幾個少年,看到他們兄妹,誤會二人身份,忽然吹起口哨來。

接著,紛紛議論。

有一個比較猥瑣的揚聲︰「喂,小妹,你喜歡黑鬼,黑鬼有什麼好處?」

一伙人大聲笑起來。

揚猜到他們在說什麼,沉住氣,拉起妹妹手疾步走過。

「小妹,挑同胞才夠意思,我們個個都夠力氣,哈哈哈哈哈。」

本來已經走到欄桿盡頭,英忽然轉過身子。

揚阻止︰「英,不。」

英摔開他手,走到那群不良少年面前,站住。

那群染金發手臂上有紋身的少年大為驚喜。

其中一個留崩頭的伸出脖子︰「小妹,你找我?」

英看準了他,忽然一個螺旋轉身,抬起左腿,飛踢過去,這正是天下聞名的詠春腿,英已經跟師傅苦練十年,力道非同小可。

電光石火間,那崩頭想避,哪里還來得及。

英一腳跺到他下巴,他往後倒,滾到地下,滿嘴鮮血。

他同伴全是無膽匪類,大喊救命,四處鼠逃。

揚沒命地拉起英飛奔。

匆忙間,已听到警車嗚嗚駛近。

賊喊捉賊,他們居然報警。

揚與英跑進老人院,喘著氣,蹲到一角。

揚抱怨︰「你怎麼了?」

「他們說話難听。」

「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英一貫倔強,不出聲。

「當心打出人命來。」

「他死不了。」

「至少不見三顆門牙。」

英嗤一聲笑出來。

「英,凡事不能借暴力解決。」

「同那些人講道理乎。」

「君子動口不動手。」

英伸手過去撫模兄弟面孔,「一個黑人苦勸我不要動粗,奇哉怪也。」

揚搖頭嘆息。

老人院職員認得他倆,詫異說︰「英安德信與揚安德信,你倆蹲在角落干什麼,還不來幫手?」

那晚,英做噩夢。

她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名同胞的三顆帶血牙齒。

不過,她已下了決心,下次再有人侮辱她,照打!

璜妮達知道這事,十分生氣。

「英,危險。」

「我不怕。」英抬起頭,看到天空里去。

「昨晚得手是因為你身邊有個比你高一個頭的黑人,你當心落單。」

「我可以攜槍。」

「英,你為何憤怒?」蜜蜜凝視她。

「我?」英不認。

「是,你。」蜜蜜指著她。

英別轉頭去。

蜜蜜說︰「這一年來,你越來越不快樂,為什麼?」

「我有什麼不開心?我在校成績名列前茅,在家父母視為瑰寶,我又有你這般好友,我做人絲毫沒有不如意之處。」

蜜蜜凝視她,「英,學校有心理醫生,你有事可以請教他。」

「你真是一個好朋友。」英轉頭就走。

「喂喂喂。」蜜蜜追上去。

這時有人叫她,一看,是那個體育健將,蜜蜜立刻停住腳步,滿面笑容,轉過身去。

這一切英都看在眼內,沒辦法,求偶最要緊,這根本是全世界所有動物生存目的︰求偶,交配,繁殖,傳宗接代。

內分泌逼使人類作出最重要選擇︰蜜蜜隨異性走開了。

英嘆口氣。

傍晚,揚邀請朋友到家里游泳。

璜妮達為年輕人準備了豐富自助餐。

「你也去加入他們呀。」

英搖頭。

「揚比你聰明多了。」

英這回又點頭。

她在房里看他們嬉水。

揚與朋友玩水球,女孩都騎在男友肩膀上,兩人一組配合打擂台,笑聲震天。

玩累了上岸大吃一頓,因他們都要駕車,不招待酒精。

安德信家的泳池頗出名,因為許多家長嫌煩嫌吵,不歡迎這種聚會,所以統統聚集到安宅來,還有,安家的雞腿與牛排都烤得香。

這時有電話找英。

老人院當值看護說︰「安德信小姐,你負責照顧的任太太,醫生說她恐怕過不了今晚,你可有時間來一次?」

「我立刻來。」

英披上外套出門。

她每周兩次到老人院陪任太太聊天已有一年時間,任太太中過風,且患愛司咸默癥,已失卻大部分記憶。

到了護理院自然有職員帶英進去。

看護過來說︰「謝謝你來,她好似有話要說,我們听不懂。」

英推門進去,輕輕說︰「我來了。」

只見任太太坐在安樂椅上,出乎意料,精神還不錯,她轉過頭來,一見小英便高興地說︰「樂家,你來了。」

任太太分明認錯人,可是,樂家是誰,從未听她提過。

看護低聲說︰「她的心髒已經衰竭。」

任太太遞起手,觸動各種搭在她身上的管子,發出詭異的叮叮響聲。

英蹲到她身邊。

「樂家,你不再怪我。」

英微笑,「我很好。」

「樂家,當年我離開你,實在逼不得已,你原來已經安然長大。」

英已隱隱猜到樂家是什麼人。

英問看護︰「任太太沒有親人?」

「孑然一身,丈夫與兒子都比她先走。」

英握住老人的手。

「樂家,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你。」

英低聲說︰「我知道。」

「你一個人在外頭,累不累,冷不冷,怕不怕?」

「我很好,我懂得照顧自己。」

「你會不會做功課,同學們可善待你,老師有無偏心?」

「我全應付過來了。」

「吃得好不好,穿得暖嗎,住哪里?」

「看我就知道,我什麼都不缺。」

任老太太松口氣,一下子累了。

她緊握住小英的手。

「樂家,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能夠見到你真好。」

英低聲答︰「我也是。」

任太太看著英,十分滿足,她的眼皮漸漸垂下,手也放松。

看護輕輕說︰「安德信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願意留下來。」

「我們不能叫義工負擔太多心理壓力。」

「再過五分鐘。」

看護點點頭,熟練地把任太太搬回床上。

「她這回可與家人團聚了。」

英抬起頭,「你說得對。」

她看了看任太太干瘦的臉最後一眼,離開病房。

英有頓悟。

有什麼事,要早點辦,切勿耿耿于懷留到最後一刻。

真正放不開也不必故作大方。

英忽然開竅,她釋然。

看護出來再三向她道謝。

英駕車回家,看到兄弟坐在門口等她。

她下車,陪他坐在石階上。

揚伸手指向天空,「看,天琴座。」

英抬起頭,「呵,是,哎呀,北極星多麼明亮,它朝西十五度是天樞及天璇星,再過去一點是天權及天璣,今夜真是觀星好日子。」

「媽打電話來叫我們別忘記周末約會,她已經訂了飛機票。」

「我們一定準時到。」

「還有一個姓唐一個姓劉朋友找你。」

「知道了。」

他們進屋子去。

揚熄掉泳池旁的燈。

璜妮達一邊收拾一邊說︰「這間屋子如果沒有你倆,不知清寂到什麼地步。」

揚恐嚇她︰「我與英遲早離巢。」

「噯呀呀,那我真要對牢四面牆壁講話。」

揚忽然說︰「英,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他遞上小小禮包。

英詫異,「遲到。」

「對不起我今日才做妥。」

「這是什麼,又輕又薄,似一張光碟。」

「你所有童年至今照片全收在里邊。」

「啊,這起碼要做二十小時。」英驚喜。

揚一鞠躬。

「你這可愛的黑人。」

「你也是,清人。」

璜妮達實在忍不住,「真受不了你倆這種親昵,我又是什麼人?」

兄妹倆異口同聲︰「你是好人。」

璜妮達笑逐顏開。

兄妹周末到華府赴會。

餅海關需打指模拍照留念。

英說︰「現在他們連鄰居也不信任。」

「明年還需照虹膜,每一個游客都有記錄。」

「那是何等樣艱巨工作,也只有他們的人力物力才做得到。」

埃關把行李逐件搜,照相機電腦全部需展示功能。

在飛機短程行程上英瀏覽光碟中照片。

從出生到廿歲都有詳細記錄。

養父喜歡拍照,技術高超,他很多時候又選用黑白底片,形象特別突出。

「看這張。」

大頭照片,小小面孔哄近照相機,十分趣致。

「你扮小丑,為何搽白面孔?」

揚忘記了,那時六七歲的小英最羨慕白皮膚,有事沒事用媽媽化妝粉條把面孔撲得雪白。

英沉默,繼續看別的照片。

上了初中,高加索血統女同學掉過頭來崇尚金黃色膚色。一到夏季,出盡百寶︰曬太陽,照紫外線燈,搽黃粉……只想扮出熱帶風情……

沒有什麼想要什麼,真是無聊。

接著是生日會的記錄照,只見人頭涌涌,好幾十名小朋友與家長一起出現。游戲節目與食物同樣豐富。

揚不由得說︰「媽真了不起。」

英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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