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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 第七章

作者︰亦舒

晚上,馮仕苗打電話給她︰「大哥來了,你忙得不可開交。」

「是!」祖琪說︰「巴不得二十四小時陪著他。」

「你們兄妹一直這樣友愛?」

「娶了大嫂之後,我已自知收斂。」

「真代你們高興。」

「你呢?你與你大姐呢?」

「我們不大合得來,她是標準家庭主婦,相夫教子。」

「那是一條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連忙掛上電話。

「祖琪,學華托你買化妝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證立刻辦到。

禮物裝滿一只大箱子。

祖琛哀笑,「我的天,都要打稅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開出,你過關時連單據交上就行。」

「這不是打秋風嗎?」

「歡迎之至。」

「祖琪,我覺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質,當然,否則跟住郁滿堂干什麼,就是為著不勞而獲。」

「你不如跟他學一門手藝。」

「絕不,我會繼續吃喝玩樂。」

「以及,結交男朋友。」祖琛傍他接上去。

祖琪問他,「你說,馮君是否有點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覺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飛機場,踫上幾個他開會的同伴,那幾個人見到祖琪,目光似蒼蠅踫到蜜糖一樣,粘住了再也不願飛開,淨在她身上打轉,借故搭訕。

祖琛笑著介紹︰「我妹妹。」

幸虧時間到了,祖琛與同伴走進海關,可是來送飛機的人追上來,「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區。」

祖琪連忙說︰「我自己有車。」

那年輕人看著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蔽動打秋千似的耳墜,發起呆來。

這時,司機已找上來,「太太,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說聲再見,轉頭離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麼地方?」她反問。

「到郁先生公司。」

「載我到門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別人知她往何處。

祖琪下車後走一段路到第一書店,正好有位作家在舉行小型講座。

祖琪走過去輕輕在長兆下。氣氛真好,外邊商業區的紅塵似乎不能入侵,書店寧靜斯文,是另一個世界。

那作家聲線很動听,他說︰「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覺非筆墨可形容,像傷心欲絕這種事,你還可以講得出來?那你還不算太過傷心。」

說得真好,祖琪黯然垂頭,她買了三本作家著作,請他簽名。

作家抬頭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說︰「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書來。」

祖琪見他當面贊她,不禁靦。

她問他︰「一個人的外貌可是比內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顆善良的心。」

祖琪點點頭,「謝謝你的忠告。」

「不客氣。」他去為其它讀者簽名。

祖琪問職員︰「馮先生在嗎?」

「馮先生在閣樓會客室。」

這幾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補償。

貶客室里有兩間小小貶議室,其中一間房門虛掩,是在這里嗎?祖琪听見說話的聲音。

她已走到門前,覺得不宜偷听別人談話,便速速轉身。

但是,房內兩人對白已經鑽進她的耳朵——

「你要結婚了。」是一個年輕男子。

「嗯。」那是馮仕苗的聲音。

「真沒想到你會結婚。」

「我自己也沒想到。」

「車禍以後,滿以為你會大徹大悟,掙月兌枷鎖,忠于自己,不再虛偽,誰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會客室的梳化坐下來。

她知道他們說的話,與她有極之密切的關系。

「不久將來,你將生兒育女,說不定,陪著保母帶著子女去貴族幼兒園輪候報名,做盡一些俗世中俗事,不過,你父母最高興。」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飲泣,祖琪嚇一大跳。

只听得馮仕苗說︰「別沮喪,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學嗎?」

漸漸,那人情緒平復下來。

「你不必為我前途設想,馮仕苗,我富裕過你百倍,我的名氣大你千倍。」

馮仕苗輕輕說︰「你說的都是真的。」

那人說︰「我走了。」

貶議室的門打開,一個極其英俊斑大的年輕人走出來,祖琪看著他,他卻沒有看到任何人,低著頭走出去。

祖琪認識他,他是城內最著名的男演員。

到這個時候,祖琪再笨,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想站起來離開是非之地,可是雙腿發軟,不听使喚。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惱得抬不起頭來。

這時,會議室門再一次推開,馮仕苗走出來,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驚訝地走到她面前,「你幾時來的?」

祖琪張開嘴,說不出話來。

馮君明白了,輕輕在她身邊坐下。

這時,有伙計走進來,「馮先生,你在這里——」馮仕苗揚揚手叫他走。

職員退下去。

他問︰「你都知道了?」

祖琪點點頭。

「你可願意接受我?」

祖琪看著他,「我對任何人沒有歧視。」

「我知道你會明白,你自己也經歷不少事,所以會了解我的處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倆堪稱難兄難弟。」

原來,這是他挑選她的主要原因︰因為她經驗豐富。

祖琪覺得自己是睜眼瞎子,有眼無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結婚。

所以他父母看見他帶女友回家是那樣高興,沒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過了,祖琪,讓我們去注冊吧,我向你保證,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祖琪雙腿漸漸可以活動,她搓揉著雙膝,呵!以後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長褲,至少可以掙扎著站起來。

她嘆口氣,「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馮仕苗看著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講,取起手袋,走出門去。

幸虧今日無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蘊,日子愈久,愈是難纏。

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車回家。

一進家門就找止痛藥,太陽穴似中了槍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嘔吐。

佣人迎上來說︰「郁先生找過你。」

祖琪揚揚手。

她走進臥室,倒在床上,這時,才緩緩落下淚來。

「祖璋,」她輕輕說︰「我們兄妹是否受到詛咒?」

祖琪覺得眼花,只得閉上眼楮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進來好幾次輕輕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餓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轉身,佣人又放心走開,隔一會兒再來。祖琪在深夜才醒,一點胃口也無,只覺口渴,她在廚房找到冰凍啤酒,開了一瓶飲盡。

「給我一瓶。」

祖琪嚇一跳,看到郁滿堂站在門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麼?」

「佣人說你睡了十多小時,像是昏迷,十分擔心。」

「我明日就把這個佣工辭退。」

「你沒事吧?」

「我無恙,你請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話說。」

「郁先生,你不是閑人,為何在此浪費時間,你不如金楮火眼去盯牢市場變化。」

「祖琪,你是真心討厭我?」他嘆息。

祖琪不出聲。

「為什麼,是因為我長得丑?」

祖琪看著他緩緩說︰「我不至于是那樣膚淺的人。」

「你們一家都是俊男美女,兩個兄弟站出來宛如玉樹臨風。」

「不,郁先生,你並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計細節,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氣概。」

郁滿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稱贊他,感慨萬千,又是高興,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歲,他才有機會與她坐下來談話。

他問︰「那是為著什麼厭惡我?」

「你真想知道?」

「請一吐為快。」

「是你那種氣焰,一種生意人特有的惡濁,以為金錢萬歲,自那日你握著屋契走進來,就有叫人難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滿堂跳起來,模著自己的面孔,「怎麼會,不可能,我沒有那個意思。」

祖琪說下去︰「你有錢,你買下一切︰買買買,房子汽車珠寶,聲譽名餃博士學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錢萬歲,你說,你有什麼不是買回來。」

郁滿堂一額頭是汗,「祖琪,所有資本主義商業社會都如此運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頭,「對,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掛個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顧妻子生活是天經地義的事,你要是覺得閑著無聊,可以學做生意,說不定比我賺得多。」

「郁先生,你真會開玩笑。」

「祖琪,事在人為,創辦E灣網上拍賣公司賺了一億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婦。還有,最新暢銷書作者,寫《亨利寶塔歷險記》共銷八百萬冊那位女士,兩年前還在英國領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謝鼓勵。」

「如不想做事,清閑也是福氣,無論你怎麼看我,我始終覺得女人應受保護愛惜。」

大家把心底話講出來,舒服不少。

半晌,郁滿堂說︰「不過,我會檢討我的嘴臉。」

祖琪吁出一口氣。夜深,靜寂得連掉一根針都听得見。

幸虧冰箱里有的是冰凍德國啤酒,兩個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輕輕問︰「楊綺德女士呢?」

「你還記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聲。

「她早已離開公司到寰亞機構辦公。」

「她們夠能干,一下子三級跳,名利雙收。」

這時,郁滿堂凝視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麼,我自知魚尾紋一大堆。」

郁滿堂卻說︰「就猜你已經知道馮君身分。」

祖琪震蕩,「你怎麼曉得?」

「祖琪,這不是一宗秘密,馮君也沒有刻意隱瞞,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數,是你特別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絲馬盡!

半晌,祖琪自嘲︰「是,見有個把追求者,樂得眼楮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歡他,其實可以放開懷抱。」

「哪里有喜歡到那個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這種過去。」

「她們也許另有苦衷。」

郁滿堂又開一瓶啤酒。

祖琪說︰「我,只愛自己。」

郁滿堂忽然說︰「不見得,假如有子彈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會不加思索飛身去擋。」

祖琪張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沒找到值得愛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來,取餅外套。

祖琪說︰「喝多了不要駕車,叫司機來接。」

「這麼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滿堂笑,「真是孩子氣,你喝得比我還多。」

「那麼,在梳化上睡一覺。」

「謝謝照顧。」

祖琪呆半晌才說︰「郁先生,沒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月復。」

郁滿堂卻說︰「這些許本事也不能感動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嚕呼嚕扯起鼻鼾來。

祖琪睡了大半天,這時清醒了,無事可做。

郁滿堂的手提電話響起來,祖琪順手把它關掉,喃喃說︰「又不是塌了高樓。」她回到臥室去。

祖琪整晚看電視上演的舊戲,天蒙亮,听到有汽車駛進私家路來。

她下樓去看個究竟,只見司機氣急敗壞說︰「太太,郁先生是否在這里,公司遭人縱火,我們到處找他。」

祖琪嚇一大跳,哎唷,真不該把電話全關上,她連忙去喚郁滿堂,他轉身醒來,看到祖琪,一時像是不知身在何處,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機連珠炮似的報告,他頓時沉著下來。

祖琪發覺郁滿堂整個人變了,堅毅、沉默、鎮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幾遍電話,真是個辦事的人,處變不驚,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他還來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現場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險,別擔心。」

「營業可受影響?」

「馬經理說清理後可照常營業。」

「是什麼人干的?」他笑笑,「商場上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機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擔心。

到早上七時正,新聞片段已經播出實況,只見證券行門口燻得一片漆黑,水漬嚴重,部分機器受到破壞。

警方說︰「懷疑是在股票市場上損手爛腳人士懷恨在心,圖施報復。」

祖琪內心極度不安。要是火災在白天發生,只怕有人受傷,她更衣出去親自視察。

到了公司門口,郁滿堂一見她馬上迎出,輕描淡寫說︰「你來干什麼?小事情,一兩天重新裝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著他,他真是大事化無的高手。

「你不放心?」對祖琪的關懷,他感動不已。

祖琪點點頭。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說︰「你賺夠沒有,不如退休。」

郁滿堂大笑,「一點點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搖兩搖,兩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該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驚慌,睡不著。」

「還有,如果沒有意思,別再去第一書店了。」

「我明白。」

他們竟彼此管起對方的事來。

祖琪獨自離去,她到咖啡店坐一會兒,然後接弟弟放學。

司機及保母一見她便走上來招呼,祖琪問︰「老師對弟弟有什麼意見?」

頑皮的保母笑︰「聰明兒通常是這樣。」

祖琪想一想︰「他純愛鬧。」

別的孩子都出來了,獨不見志一,祖琪不禁到課室里找,只見老師正叫他抄功課。

小阿子一坐在書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經得多,她忽然淚盈于睫。

老師抬頭,先看到一團艷光,然後發覺一位太太站在門外,她請她進來,「志一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媽媽,十分高興,過來拉她的手,保母司機取餅書包,一起上車。

「真沒想到幼兒班也要抄筆記。」

她打開弟弟的手冊,發現新大陸,「噫,會寫那麼多中英文字。」

祖琪對孩子的功課一無所知。

保母笑說︰「中英文都有補習老師。」

祖琪驚駭,「幼兒園也需補習,這是什麼教育制度。」

原來世界無奇不有,原來宇宙間除了彭祖琪與她的私欲,還有許多其它的事在發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來,「太太請進來喝杯茶。」

這個家井井有條,郁滿堂像擁有一隊兵,各有職責,一絲不亂,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個錯著,失卻控制,屋里沒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點心,剛在看電視卡通,補習老師來了,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麗,熟絡地打開弟弟書包,把家課整理出來。

「今日有三樣功課,來,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沒想到弟弟那樣听話,一骨碌坐在書桌前。

祖琪自覺像個無用的影子,又像觀眾,因一早棄權,再也沒有資格參與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著。漸漸入夢,看到自己年紀幼小,第一件長旗袍,戴帽子,母親蹲在她身後,她正學走,听到拍手,朝拿著照相機的父親蹣跚走過去。

夢醒了,發覺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蓋著毛氈。

她不禁問自己︰「呀!當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處?」

避家這時過來說︰「太太,喝杯熱茶。」

「弟弟呢?」

「已經睡著,明天一早要上學。」

「什麼鐘數?」她吃一驚。

「晚上九點半。」

什麼?她掙扎起來,「郁先生回來沒有?」

「六點鐘返來過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飯,看見太太睡在這里,叫別吵醒你,然後,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無不愉快?」

避家答︰「郁先生從不把公司事帶返家中。」

女佣走過來,「有電話找太太。」誰會打到這處來?

那邊是祖琛的聲音,「我們在華文電視台新聞里看到消息,著實吃一驚,你們都好吧。」

「人沒事,公司成為災場。」這時,她身後傳來郁滿堂的聲音,「是祖琛嗎?我同他說幾句。」他回來了。

祖琪樂得把電話交給他。只听得他說︰「是,是,有人輸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禍于我們。不錯,警方已經有目標,放心,小事而已,裝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時趕工……」

祖琪揉揉面孔,這上下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細修,必像殘花敗柳,就因為是前夫,更不想表現失水準,她穿上外套離去。

郁滿堂追上來,「夜了,我送你。」

「你早點休息吧。」

司機把車駛過來,郁滿堂一起上車。

祖琪說︰「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滿堂搔搔頭,「過得去啦。」

「剛才我做夢,看到自己小小模樣——你說,有一日我們回去那個地方,與父母共聚,會是一個成人,還是回復到幼兒那樣?」祖琪說。

郁滿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幾十年,卻那麼辛苦。」

郁滿堂笑出來。

「笑什麼?」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辯。

車子駛近勝利路,郁滿堂眼尖,他說︰「有人來找你解釋。」一輛白色跑車停在門口。

祖琪發呆。

「想不想見他?」郁滿堂輕輕問。

祖琪擺手,「太麻煩了。」

他像一個家長似的,「我幫你打發他。」

祖琪沒想到他願意那樣做,「拜托。」

車子停下來,郁滿堂下車走近那輛跑車,俯身在窗,同司機說了幾句話。他真有辦法,只見對方默默把車駛走。

祖琪松一口氣,這樣,省卻多少歪纏。

郁滿堂緩緩走回來。

「謝謝。」

「應該的。」

祖琪忽然笑起來,這對白實在太有趣。

「早點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膚頭發指甲,做畢全套,大致上恢復舊貌,她放心地嘆息。

一位中年太太說過︰人生就是維修,再過十年八載,還得往矯形醫生處大修。

祖琪苦笑著戴上首飾,把翡翠耳環放進盒子,叫人送回馮宅。

祖琛打電話來找她︰「昨日想與你說幾句,公司毀壞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

「他一切都有主張,我怎好插嘴。」

「你終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沒有時間打點弟弟。」

「其實,你們倆應當互相關懷。」

祖琪哼一聲。

「最好帶著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說不再管我的事嗎?」

他忽然改變話題,「祖琪,有種奇怪的昆蟲,叫蟬,你見過沒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雙透明大-膀,夏日停在樹上喳喳長鳴。」

「蟬的幼蟲埋在地下可達幾十年之久。」

「我听說過。」

「終于破土而出,看見天日。」

祖琪笑,「你想說什麼?」

祖琛︰「我希望你與郁滿堂的感情,像蟬一般有個好結局。」

祖琪輕輕說︰「你對蟬知道得很少,它雖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數天。」

祖琛大吃一驚。「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事實如此。」

他好不尷尬,居然打錯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預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學。」祖琪掛上電話。

罷想出門,看到那輛熟悉的白色跑車駛過來,她並不怕他,他們那樣的人多數敏感,柔弱內向,不會傷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馮君的神情只略為憔悴,仍然友善。

司機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車。

「祖琪,怎麼把長輩送你的禮物退回來。」

祖琪微笑︰「無功不受祿。」

「原來,郁先生是E貿易網上股票買賣的主辦人。」

祖琪不予置評。

「你們復合了。」

扒,他那樣說嗎?

「是為著孩子的緣故吧,一個人只得一個童年,為子女設想,犧牲一點,也無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願意那樣想,也沒有什麼不好。

「祖琪,多謝你給我的好時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這樣的可人兒,心想事成。」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駕車離去,祖琪低下頭,馮君一定找得到異性對象,他條件優秀,很多人會給他機會。

司機說︰「弟弟快放學了。」

原來,接放學殊不沉悶,天天有新鮮事。

今日,志一與小同學在操場爭執,打起架來,兩人均被老師責罰留堂,連帶家長亦听教訓。折騰了半小時才上車,保母溫和地勸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樣教導孩子。

她問保母︰「可需要請教心理醫生?」

保母駭笑,「太太,同學們紛爭是極普通的事,不用緊張。」

祖琪問弟弟︰「你明天還上學嗎?」

弟弟忙不迭點頭,似乎已經忘卻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個人太緊張了。

到了家,郁滿堂在等他們,先抱起弟弟打轉,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報告學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應。

「有沒有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贏沒有?」

「他剛倒在地下,老師來了,他哭,我沒哭。」

「對,做男孩子,就得這樣。」

案子親親熱熱摟作一團。

祖琪放心,也許,是該這樣教導男孩,是他的兒子,由他來教。

祖琪輕輕說︰「我走了。」

避家又央求︰「太太,試試今日極鮮女敕的烤羊腿,請留下晚飯。」

「我有約會。」

郁滿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裝修好了,請來參觀。」

「這麼快?」郁躊躇滿志地微笑。

「好,我願意參觀。」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過來緊緊抱住她腰,把大頭伏在媽媽身上一會兒,但隨即又跑開去玩耍,這孩子可愛爽朗到極點,祖琪也對他戀戀不舍。

走近公司大門,祖琪嘖嘖稱奇。

損毀那樣嚴重,可是不到三日,裝修工人已經把新門面做妥,比從前更加金碧輝煌。

辦公室里又再度人頭涌涌,那股熱烈氣氛,外人都感覺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氣味,是什麼味道?」

有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剛剛經過她身旁,听到她那樣問,不禁笑著回答︰「美麗的小姐,這是錢的味道。」

郁滿堂也笑。

祖琪不悅︰「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滿堂送她到門口,「祖琪,回來吧。」

祖琪斷然回答︰「永不!」

郁滿堂無奈地攤攤手,「永不說永不。」

「我知道我該說什麼。」

郁滿堂把雙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會出門。」

郁滿堂輕輕說︰「慎交男朋友。」語氣祥和,不似諷刺。

祖琪離去。

懊去什麼地方?她漫無目的在街上踱了一會兒,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頭開始尋找約會,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還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來展示給他看,真累。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只不過,才二十多歲,就自覺歷盡滄桑,未免太早。

車子駛進勝利道,看到鄰居丁宅有車-錨。

司機說︰「小姐,我想看能否幫忙。」

「我在這里下車好了。」

一個年輕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機過去同他說了幾句,介紹他一間可靠的拖車公司。

年輕人抬頭忽然看見一張亮麗的面孔,再也說不出話來。

祖琪微笑著點點頭。

就在這時,丁太太忽然自大門出來,立刻擋在年輕人身前,一臉虛偽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見,孩子好嗎?」分明當祖琪是洪水猛獸。

祖琪當然看得出來,淡淡一笑走開。

在玄關照照鏡子,她喃喃對自己說︰「快變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說︰「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這次祖琪沒有再發帖子舉行宴會。

祖琪再不稀氨那種場面。她在家踱步、讀小說,一直想,或者,祖琛說得對,學一門手藝,讀一個課程。

屋子靜得听到時鐘鏇的聲音。

祖琪有點慌張,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祖琪松口氣。

是郵差嗎?即使是簽收,也受歡迎。

她去開門,門外卻站著丁家那個充滿陽光的年輕人。

「彭小姐,剛才謝謝你的司機。」

祖琪問︰「你是丁家什麼人?」

「丁偉觀是我姐夫,我叫邵恆光。」

「啊,原來丁太太是令姐。」

敝不得急急想保護小兄弟。

「姐夫搬到勝利道四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你。」

祖琪答︰「我在這里住了超過十年。」

邵恆光站在門口,一時沒有離去的意思。

祖琪問︰「畢了業嗎?」他看上去很年輕。

他微笑,「我一早已經做事。」

「呵,請問做哪一行?」

「計算機繪畫,我擅長設計廣告中動畫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麼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幾時有空來參觀。」

「有無訓練班?」

「誰想學?」他大奇。

「我。」

「哎呀,歡迎,我願親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學習。」

「我沒有懷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間屋子內,丁太太看著窗外,喃喃說︰「他終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誰?去了何處?」

「恆光,他在七號。」

丁先生一楞,七號寓所,不正屬于美麗多事的彭祖琪嗎?他張大嘴巴,不堪羨慕︰「他怎麼進得去?」

「隨便找一個借口,一進那屋,三十分鐘沒有出來,叫他別去,一定要去。」太有辦法了。

「壞女人總是比較吸引。」

不把別人說得壞,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賢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惡。

「恆光用什麼借口?」

丁太太霍地轉過頭來,「你想學?」悻悻然。

丁先生連忙說︰「我?我有妻有兒,已過了季節,恆光高大英俊,才有機會。」

丁太太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氣。

他佯裝看報紙,但是心中忍不住產生遐思,邵恆光這小子,真不簡單,唉,他這時在做什麼?

邵恆光在參觀女主人的書房。

「真沒想到你家計算機設施這樣先進。」

「一年換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說。

「舊型號有否折現?」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過氣時裝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舊計算機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點出入,他們的談話內容,像兩個老同學,十分舒服。

「你幾時有空來敝公司參觀?」

「不會妨礙你工作吧?」

「你來了就知道我們氣氛很隨和,公司不計時,算的是貢獻,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時,也有人做十八小時,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蠻可怕的。

祖琪並沒有與鄰居約定時間。邵恆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頓斥責。

「彭家男賓絡繹不絕,還會少了你不成,紅色跑車去了,來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輪到你?」

「她很友善可愛。」邵恆光說。

「你不是她前夫,你當然那樣講。」

「前夫,她結過婚?」邵恆光意外。

「嘿,連人家的歷史都不知道,貿貿然,膽粗粗,就上門去。」

邵恆光笑說︰「我念的是科學,姐,講究求證。」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麼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為驕傲,她守婦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無,生孩子與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種個人選擇。」

「可憐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麼知道他的苦樂。」邵恆光有心與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嗎?你思想那樣偏激,心胸如此狹窄,是一件好事嗎?」丁偉觀听完這話,不禁大笑起來。

丁太太鐵青著臉,悻悻然說︰「好人難做。」她回樓上去。

餅一刻,丁偉觀問小舅子︰「七號的間格,與我們這里完全一樣吧。」

「全部相同。」

「裝修怎樣?」

邵恆光一怔,姐夫竟這樣好奇。

他故意這樣答︰「黑色天花板,金漆牆壁,到處是玻璃、水晶、羽毛、織錦、薄紗,燈光幽暗,音樂曼妙,美酒、水果隨處放著,半果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調侃他,也站起離開起居室。

這小子可惡,他想。回到寢室,剛來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說︰「忠言逆耳,良藥苦口。」

丁太太年紀並不大,可是臉色很黃,表情刻板,對,一點風情都沒有,他嘆口氣,更衣。

真的嗎?真的像恆光形容那樣嗎?水晶纓絡叮叮作響,燈下坐著一個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暈眩……丁偉觀又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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