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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月亮的晚上 第十章

作者︰亦舒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這樣熱心的人並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確好,是真心。

現在回去已經太遲,兩個人的膽都已被對方嚇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個個轉頭來看我這個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罷在此際,一輪車于停在我前面,電光石火間,已經看到擋風玻璃前倒後鏡上掛著一雙紅手套。

我的長手套。

我立即拉開車門跳上去。

「我一直跟蹤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這麼招搖,像是不知陳國維也派人緊隨我。

「你看你,身上有傷痕,在什麼地方與人打架?還有,衣服扣子全無扣好,怎麼一回事,踫見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氣與陳國維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無謂轉彎抹角。」

他收斂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麼人?」

「現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卻要拖到今時今日才省悟,什麼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點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于如此尷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誼是很大的一項損失。

「你一直到她寫字樓去,卻沒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說︰「別再說她了。」

「她沒有得償所願吧?」

「再問下去,我只好下車了。」

「你是一個怪女人。」

柄維要知道我與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與周博士之間的事,目前我只想一個人獨處。

「請送我回家。」

「哪個家?」

「我自己的地方。」

「還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爭辯,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經干了,有一角陽光自窗台射進,我靠牆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陳國維四處找你。」

柄維瘋了。

找我回去干麼,空擺在那里。

「他已經知道我同你有往來。」

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爭,故此物件價值陡升,陳國維瘋了。

我懶洋洋地問︰「如果陳國維與你決斗,你會不會為我應戰?」

他一怔,隨即煞有介事地說︰「那要看用劍還是用槍。」

我笑,與他在一起始終有這種快活,我笑出眼淚來,癱瘓在地板上。

他溫柔地說︰「來來,請你控制自己。」

我伸個懶腰。

「這里什麼都沒有,怎麼住人。」

「可以應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來。」

「不。」

我害怕,怕他們抓住我不放。

「我同陳氏是不一樣。」

我強笑,「我知道。」

「這里連電話都沒有。」

「我有辦法。」

「陳國維找上來,你如何應付?」

我狡獪地說︰「冤有頭債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來,相信我可以應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裝的,我有一絲懷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開始有事,多麼惆悵,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時間辦正經事。

那種腐敗得什麼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過去,此刻陳國維比他更有條件閑蕩。

我溫和地說︰「去吧。」

他略一遲疑,開門離去。

他走了以後,我環顧一下,真的,連替換的衣服都沒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兩只箱運出來。

我請舊佣人幫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親偷走的時候,心情是否與我相仿?)

女佣提著不輕的箱子,氣咻咻下來。

「陳先生在家?」

她點點頭。

柄維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沒有看見你出來?」

女佣搖搖頭。「陳先生在書房見客。」

我接過箱子,順口問︰「是哪個鐵算盤,抑或風水先生?」

「不是,一進門就大聲吵。」

我意外,想追問,但轉頭一想,陳國維無論做什麼,都與我無關了,伸手召來一部街車。

「陳先生叫客人鐘鄴。」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決斗吧,他怎麼會上門來找國維,他們難道是朋友,一直有往來?

我同女佣說︰「你替我把行李送到這個地址去,這是門匙。」塞張鈔票給她,「上車。」

「太太,你——」

「你也把鎖匙給我。」

她猶疑。

「快呀,一切由我擔當。」

她只得照我說的做,上車走了。

我在陳宅大門口徘徊。

既無打算跟屋內任何一個人,照說他們在書房內無論商議什麼,都與我無關。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這次會談會牽涉到我。

終于開門進去,雙手如著魔似的,不听意志使喚,推開大門,客堂陰暗如故,角落像是潛伏著怪獸,若不是在這里住餅十年,真不敢貿貿然進去。

我關上門。

每一個角落都是熟悉的,不用光,模也模得到,我繞到書房門口,听到他們兩個人的聲音。

書房門並不是緊閉的,里面有光線透出來。

略一張望,看到兩個男人都站著,氣氛緊張。

只听陳國維說︰「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踫海湄。」

我屏息,果然是在說我。

鐘鄴伸手彈一彈手中的一張紙,冷笑一聲。

那是張支票,陳國維開支票給他?

他諷刺︰「忽然有錢了,聲音也響起來。」

「收了支票,不準再來騷擾我們。」

「陳先生,支票只償還你欠下的賭債,與海湄沒有關系。」

他停一停,「在你獲得這筆財產之前,明知海湄同我來往,你根本不敢聲張。」

陳國維不聲張,他默認。

他一直知道這件事,只因為欠債,死忍著不出聲。

鐘鄴輕笑,「你巴不得海湄可以抵債吧?」

「鐘鄴,玩過就算了,留點余地。」

「你為何求她回來?」

我睜大眼,握緊拳頭,听他們如何把我當一件貨物似的輾轉易手。

「你早把她母親那筆款子吃掉了,是不是?」鐘鄴輕笑,「她這一出去,需要生活費,還錢給她,你就打回原形,一窮二白,是不是?」

我不相信雙耳,錢在瑞士銀行,我有密碼——是,密碼,我苦笑,陳國維當然知道號碼。

「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走了。」他把支票收好。

「我最後警告你,離開海湄。」

「我要離開她時,我會那麼做,不用你警告。」

陳國維扭住他西裝領子。

鐘鄴打開他的手,「你是騙子。」

陳國維咬牙切齒地說︰「你玩弄她。」

我听得渾身簌簌地抖,終于跌坐在安樂椅中。

「看著好了,我會得到她。」鐘鄴退後一步。

他轉身而出,就在我身邊擦過,沒有看到我,他雙目在亮光底下久了,一剎時沒發覺在黑暗中的我。

陳國維在書房內咒罵,摔東西,過了很久,才踢開門走。

柄維也沒有發現我,客廳中的雜物實在太多,他太粗心,直行直過。

我一直坐在黑暗中,像一具僵尸,不知多久,直到女佣回來。

「太太,」她倒是看見我,「太太,你怎麼了?」

我緩緩站起來,呆著面孔。

我竟變成戰利品,他們並沒有把我當人,我長嘆一聲。

沒關系,無論把我當什麼,只要肯放過我便可,我不要再與他們任何一人發生瓜葛。

「太太,我已把你行李送去。」

我點點頭,疲倦地抓起手袋。

「我給你倒杯茶來。」

我沒有等那杯茶。

已經走投無路。

一直寄望開始新生活,現在已成泡影,沒有朋友,沒有工作,沒有親人,沒有節蓄。

唯一可做的便是在這兩個男人當中挑選一個,跟牢他們,過以前的生活,以夜作日,麻醉地逃避現實。

憊有,周博士那里也一定有空位,她願意等我,她喜歡我,問題是我願不願去跟她。

我看到鏡子里去,原來真相如此,濃厚的長發,柔滑的肌膚,加上繽紛的衣裳,人見人愛,像芭比玩偶。

陳國維推開房門,「你回來了?」

我看著他,平和地說︰「把母親的財產還我。」

他立刻知道我听到一切,用背對著我。

「婚後我會把款子交給你,任你自己處置。」

「還我自由,我會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光是軀殼你也不介意?」

「海湄,別告訴我你認為自己有靈魂。」

「那是我母親的財產,請還給我。」

「我只是暫時替你保管而已,」陳國維轉過身子,「別擔心,終有一日,我會把財產還給你。」

「二十年後?」我絕望地問。

「二十年並非你想象中那麼難過,到時我可能已經駕返瑤池,你是我合法的妻,我的就是你的,加上利息,你要什麼有什麼︰自由、財富,任你揮霍。」

我瞪著他。

「你要享受也很容易,花點心思,可以找到比鐘鄴更精彩的人物——」

慢著,太熟悉了,這樣的情節似曾相識,已經上演過一次,只不過女主角是鄧三小姐,男主角是陳國維,她把財產足足扣住二十年,使他听令于她,叫他一直等,但她也沒有叫他白等,是他心甘情願浪費光陰。

他受了委屈,要在我身上發泄,他要叫我也等,並且提醒我,當我終于得到一切,也可以設法找一個年輕人來報復,循環性地叫他等我死。

這是什麼樣的心理,恐怕連周博士也不能解答。

「海湄,想想清楚,事情不至于那麼壞,你照樣可以有你的朋友,晚上,你不是最喜歡晚上?你仍然可以周圍逛,我不會反對。」

我緊緊閉上雙目。

「你不是覺得我不能忍受吧,海湄,抑或你認為鐘鄴對你好一點?」

我平和疲倦地說︰「國維,你不必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你侮辱我時可考慮過我的自尊?」

「國維,我何曾侮辱過你。」

「你公然與鐘鄴出人,還不算侮辱我?」

「國維,我有權將感情轉移到別人身上,不一定是鐘鄴,任何人都可以。」

「有權?」

「正如你一直與其他女伴來往一樣,我也可以變,我不要與你在一起。」

「好,我祝福你去到更高更遠。」

他轉身離去。

「陳國維,陳國維——」他沒有停下來。

房間里的東西已被我扔清,空蕩蕩,同我心情一樣。

我站著,靠著牆壁,漸漸滑下來,坐在地上。

我知道不會這麼簡單,原來這才是陳國維的殺手 。

手邊一點點錢不久便會開銷光,住到小房子去過不了多久,只有弄得更狼狽。

周博士。

我得去請教她。

她或者會替我分析這件事。

我匆匆趕到寫字樓,人不在,只得找到她家去,按門鈴的時候,心中忐忑不安,有種奇異的感覺,又來了,每次都有事相求,又付不起代價。

罷羞愧地縮手,門已經打開,一個貌美的少女用疑惑的神色打量我。

我知道她是誰,她一定是周博士的朋友。

而她,也把我當了周博士的朋友。

「找誰?」她十分有敵意。

「周博士在嗎?」我焦急。

「你有什麼事找她?」

她竟擋住我,我無奈地站在門口,進不了屋,她是她眼前的紅人,要見周博士,自然必須過這一關,周博士不見得會為我得罪這位少女。

最可笑的是,她這個位子,根本是我空出來的,讓給她的。

我嘆口氣,委屈地說︰「你同周博士說,我是陳海循。」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我,非常囂張地說︰「你這種人,平時不燒香,臨急抱佛腳,周博士沒空見你,有什麼事到辦公室去,她不舒服。」

說罷要掩上門。

我本能地叫︰「喂!」

誰知她狠狠地說︰「你想恁地?再不走我召警。」說得真好,她隨即掩上門。

我站在門口良久,白來這一趟竟沒見到周博士,自討沒趣,吃了閉門羹。

可知她以往那樣對我,實在另眼相看,機會一去不回頭。

我在街上踟躅。

天漸漸暗了,天下雖大,只剩下我一個人,不是沒有容身之處,有好幾個地方可供考慮,但我苦笑,那些是什麼樣的地方!

不知回到哪里去好。

終于選擇自己的小鮑寓。

開門進去,看到女佣送上來的箱子放在客廳正中。

我十分疲倦,蹲下想取出睡衣換,驀然看到有一個人站在我面前,是鐘鄴。

「不要怕,是我。」

「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在門外等得太久,混熟了,自有人放我進來。」

「我很累,不想說花哨的話。」

「我同你講過,我跟陳國維是不一樣的——」

此刻對我來說,他們是一丘之貉。

「如果你真的不同,請讓我靜一會兒。」

「我不明白,是你回頭,想盡辦法要與我在一起,記得嗎,海湄,是你不肯罷手。」

「對不起,我要休息。」

他逼近我,「你不是要回去跟陳國維吧?」

「我實在累了,我不是你們的賭注,我不想再見你。」

他伸手抓緊我的肩膀,用力搖我,我可以听到骨頭格格發響。

我咬緊牙關死忍,「鐘鄴,別玩出火來!」

他把我推倒在牆角,我趁這機會拿出槍來。

他先是一呆,隨即笑了,「啊,槍,是真槍抑或玩具槍?」

「滾出去。」

「你叫我滾?」

我瞄準他。

「我不相信那是真槍,我不相信你會開槍。」

「我只想你走。」

「是嗎,我明明听見你叫我滾。」

他真的發怒,脖子與頭角都出現蚯蚓那樣的青筋。

「求求你,現在馬上走,不要逼我。」

「你竟用到武器來對付我,你視我如垃圾,需要這樣嗎?告訴我,我們曾經快活過,說!」

我們終于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我搖著頭,又退後一步,扳動手掣,他身後的燈泡應聲碎為渣沫。

我錯了,這樣的手法用來應付陳國維是行得通的,他會怕,但不是鐘鄴。

他的雙眼濺出火來,「射得好,」他月兌掉外衣,開始解襯衫的鈕子,扯開襯衣,指著胸膛,「這里,瞄得準一點,這是心髒。」他輕蔑地說,「沒有關系,去掉我,仍不知有多少男人會得陪你跳舞,一直跳到床上去,陳國維說得對,你根本不值得,應該玩過就算了。」

我垂下手,「夠了,」我頹然說,「走吧。」

鐘鄴還不感到滿足,他撲向我,掌摑我,一次不夠,兩次,三次,另一只手來搶我手中的武器。

我嚎叫,「不,不,住手!」

手槍尺寸大小,食指卡在槍掣,無法動彈,抽不出來,我不該將它自手袋中取出,不該把它亮相。

我只感覺到他握住我捏著槍的手,用力拉,來不及了。

第二顆子彈射出來,聲音不會比打碎一只玻璃瓶更響。

他臉上所有的憤恨震怒在一剎那間靜止,他緩緩蹲下來。

我撥開他的手,他月復部近距離中槍,一個洞,深不見底,血噴出來,他打橫倒下。

我放下槍。

不應該是他,他曾善待我,給我許多快活的時光,怎麼說都不應該是他。

但他不認識我,他不知不能逼我。

他身上的傷口同後母那個一模一樣位置,奇怪,我完全不覺害怕,倦意也消失無蹤,打開門下樓,在街上找了一個巡警,同他說︰「請跟我來。」

柄維那時趕至,把我擁在懷中,他喃喃說︰「小埃湄,不用怕,不用怕,他攻擊你,你自衛,我會保護你,我會救助你。」

當中那十年沒有過,他胡涂了,他巴不得這樣︰我仍是無力無助的小埃湄,全心全身依靠他的小埃湄,他義無反顧地原諒了我。

他又得到為我洗刷出力的機會,他的精神來了,像是回復到他的黃金時代。

他說︰「我們尚未正式結婚,我仍可為你辯護,你放心,海湄,我務必全力以赴。」

我的前途性命懸于他手,他又可以一展身手。

他等待這樣的機會不知有多久,無論局里庭里都有他的熟人,陳國維活轉來了,他重操故業。

他把我接回家里,與我寸步不離,日夜守護。

他告訴我,鐘鄴並無生命危險,「腸子全斷了,需要切除,他一定恨你入骨,」冷血地摩拳擦掌,「不過我有辦法對付他。」

柄維把臉趨過來,「證人大多,海湄,整間酒店的侍應都見過你,知道你們問的事,這場闢司會玩很久,而你得留在這里直到完場,換句話說,你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救你。」

他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

我什麼也沒說。

但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

陳國維已開始為我訂制出庭的服裝,要給陪審團一個好現象,造成楚楚可憐的形象。

他豪邁地說︰「誰會把這樣的美婦人弱女子送人監倉?」

我坐在房間里,看他安排這一幕好戲。

所有的朋友都來了,他們如火如荼地開會至深宵,陳國維再不出外游蕩。

他的臉容發光,注滿生命力,陳國維變了一個人。

再也無暇研究風水,服食補藥。

然後,在一個下午,他提早回來,走到我房中,坐下,一臉的困惑。

我不出聲,亦不去理他,雙眼看著窗外。

柄維喃喃自語,「我不相信,真不能相信。」

什麼不能令人相信?

「鐘鄴沒有提出控訴。」

我抬起頭來。

「他蘇醒過來,第一句話便告訴警方當日的意外是吞槍自殺。」

我也呆住。

「真不能置信。」陳國維十分失落。

鐘鄴還是聰明的。

到底是開賭場的人,必輸的局一定要斬纜抽身,他已經揀回一條命,是不幸中的大幸,當然不願再陷入泥淖。

「你明白嗎?我不懂。」

我淡淡地問︰「你要送我去坐牢?」

「當然不,你別胡思亂想。」

柄維要旁人送我去坐牢,然後由他英雄救美,既逞了強,我又一輩子月兌不了他的勢力範圍。

我嘆口氣。

「我們一切準備功夫都白做了,無用武之地。」

我不出聲。

「這本是本市最大的風化案,我可以令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心目中召出庭的女證人約有十多名,全部可以指證他始亂終棄,即使贏了官司,他也不能在社會立足。」國維狠狠地說,「誰知他忽然出了這一招,不知是誰教他的。」

這是他一直興奮莫名的原因,原來他要置鐘鄴于死地,不過現在完了,鐘鄴不肯再玩下去。

「我才與老劉他們說,未來一年誰也休想去旅游……」陳國維捧著頭。

我蒼涼地微笑。

難怪國維覺得沒癮。

他換了話題,「你覺得怎麼樣,醫生來過沒有?」

「來過。」

醫生最近每天來。

「醫生說你最好到療養院去接受治療。」

「我不要去。」

「你一直沒有治愈,知道嗎?」

「不要把我送到那種地方去。」

「那麼你一定要听我話,你不應攜武器到處逛。」

「我得保護自己。」

「告訴我,海湄,那夜,誰開了槍?」

「你開心嗎?」

柄維不語。

他並不關心我有罪抑或無罪,他只致力一件事︰他要法庭釋放我。

「你射殺他?」

我沒有動。

「海循,像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自殺,是你要擺月兌他,是不是?」

我轉過頭去。

「你決定回到我身邊,因為只有我可以救你,是不是?回答我。」

他的表情又轉為猙獰。

「不,那是一宗意外。」

「意外?」

第二顆子彈本應由我享用。

「為什麼?」

「因為我是一個應該留在療養院的病人。」我微笑。

柄維不會叫我留醫,他太要面子,他不會叫自己難堪。

我安樂地坐在床上。

「他竟放棄報復,」國維仍然不能相信,「已是第二次了,海湄,你運氣真好。」

他站起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

「出去與朋友交代一下。」

我抬起頭來看他。

「你自己吃晚飯吧,醫生囑你多休息。」

他轉身出去。

我听見他撥了個電話,聲音很大,「……那層房子實在不差,對正的街道如九曲水一樣迂回盤旋,主發,便算吃不正來龍去脈,未能大貴,最低限度,也不會大凶,是,我決定買下它……」

一切都與以前一模一樣。

舊的一頁翻過算數。

我又回到他身邊來,再也沒法子離開,他又可以再一次放心地到外頭去活動。

我呢,我怎麼辦?

呀,等到晚上再說吧,晚上才是好時光。

太陽落山以後,遍地銀光,夜溫柔如水,撫平任何創傷憂慮,屬于白天的留給白天,沒有人再會記得日間發生過什麼,黑夜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只要等到夜里,一切不用煩惱。

苯司機將開篷車駛出。

敗久沒有駕駛它了,憐惜地撫模皮座椅,曾經一度,還以為不再需要它。

但我得向陳國維學習,過去,過去的事算什麼呢,今天是今天,此刻是此刻,不必懷念歷史。

餅去的事,當它沒發生過。

夜終于來臨,我開始打扮自己。

姬黛那樣的低胸裙子與手套,瓖水鑽的襪子,七公分的高跟鞋,小小的手袋……

脂粉一層層掃上面孔,蒼白的臉轉為晶瑩透明,彩色的筆勾出輪廓,滲人神秘的夜色,任何女子看上去都帶有艷光。

真的愛夜。

搭上披風,向外走。

女佣看到,頗有驚異之色,但已經在我們家做了那麼久,很能按捺好奇,替我開門。

廳堂掛著一面水晶鏡子,光色柔和,照見我一個人。

不錯呀,在鏡前略作逗留,不怕沒有男人上來說聲好,夜還如此年輕。

走到門外,抬頭一看,天空漆黑,如盲一般,噫,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陣陣勁風撲上來,正適合尋歡作樂。

我上車,開動引擎,扭轉駕駛盤,車子滑出去。

它將駛向黑暗歡樂的世界,駛入永恆,永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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