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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吉卜賽 第九章

作者︰亦舒

不然,終有一方會死在另一人手中。

馮學谷說︰「生命不比化解方程式,前者艱深得多。」

丘靈點點頭,「祝你們幸運。」

他倆習慣性齊齊向丘靈道別,無論怎樣看,都還似一對相敬如實的好夫妻,表面是多麼欺騙人。

丘靈匆匆離開馮家。

第二天,她到醫學院附屬的實驗室找研究員。

每個實驗室里都有華人,自己人方便說話。

「這里有兩個頭發樣本。」

「丘小姐,請問你想比較什麼?」

「去氧核糖核酸。」

「呵,遺傳因子,請問兩個事主是什麼關系?」

「想知道是否是父女。」

「丘小姐,三天之後可有報告。」

「拜托你們。」

必到辦公室,看見有人坐在她的位子上,她伸手過去,搭在那人肩膀上,那人嚇一跳,轉過身子來。

「你腳步輕盈,我听不到聲音。」

這些日子的丘靈更加瘦削,行動如一只貓似,靜寂無聲。

坐在那里等她的是馮雯。

「有事?」

「我父母突然和平分手,毫無先兆,我覺震驚。」

「你已長大成年,上一代感情問題與你無尤。」

「丘靈,我想向你請教一事︰加拿大麥馬斯特大學邀請我——」她想離開是非之地。

「快去,不必考慮,你會喜歡那里,北美洲階級觀念開放得多,只分有能與無能的人。」

「謝謝你,丘靈,你幫我作出決定。」

丘靈自覺做了件好事。

她請馮雯喝杯茶,聊了幾句。

「你額上的疤痕……」

丘靈伸手去模,「中國人叫破相。」

「矯型醫生花半小時就可以做得平滑如新。」

「算了。」

馮雯點頭,「許多地方,我該向你學習。」

「羞愧,我哪有你說得那麼好,下一站,我也不知去到何處,過一日復一日。」

一如馮教授口中的蔓玫。

丘靈送走馮雯。

她開始收拾行李,來的時候一件,去的時候也是一件,手提,沒有寄艙的身外物,不帶來,也不帶去。

報告出來了。

丘靈有點緊張,她握緊雙手,看著研究員。

那位女士很簡單的說︰「丘小姐,兩人並無血緣關系,他們並非父女。」

丘靈耳邊嗡地」聲,靜了下來,甚麼聲音都消失了,然後,她嘴角露出一絲笑。

笑容漸漸擴大,听覺也到時恢復。

她追問︰「並無親屬關系?」

「毫不相干。」

「謝謝你。」

「別客氣,很高興幫到你。」

丘靈好似把千斤重擔自肩上卸下,忽然一身輕。

不,馮學谷不是她生父。

丘雯嵐臨終思路糊涂,完全弄錯了,丘靈仍是一個孤兒。

她功課上的天份遺傳自何人,仍然是一個謎。

原來,做孤兒有這麼大的自由,丘靈已經習慣,從今日開始,她再也不會四處尋找生父。

她再也不想知道,再也不想復仇。

丘靈把那份報告整理出來,不署名,送一份給馮學谷教授。真高興這件事有這樣理想的結局。就在她走的那一天,馮教授來找她。他更加蒼老了,外型完全與年齡不配合。見到丘靈,他困惑低聲地說︰「你我不是父女?」丘靈輕松地攤攤手。「那麼,你生父是誰?」丘靈愉快地回答︰「不知道。」「多麼不幸。」「可不是,不過,毋須你牽掛了。」馮學谷低頭沉思,「會是甚麼人?」「時間到了,我得趕飛機,馮教授,保重。」丘靈向各同事話別,約好將來在北美洲見面。她像逃一般的回凌家去。凌太太又一次在家門口等她。

「丘靈。」她張開雙臂。

丘靈緊緊擁抱她。

「快進來,準備了茶點。」

「香氣撲鼻,是誰做的櫻桃餡餅.。」

「鼻子好靈,遇方,快把你的杰作捧出來。」

遇方,林遇方,是好像有這樣一個人。

那年輕人捧著餡餅出來,斟出香濃紅荼,丘靈滿意地哈出一口氣。

「歡迎回家。」

丘靈抬起頭,「謝謝你。」

林遇方穿灰色球衣及短褲,不修邊幅,一看就知道在度假。

他切好餡餅,用叉子挑起一匙喂給丘靈吃,那酥脆餅皮入口就融,黑櫻桃里有酒味,又香又膩,丘靈嘩地一聲。

「沒想到地質學家還有這樣秘密烹飪才華。」

林遇方笑笑,「我不讀地質學,你記錯了。」

丘靈怔住,「那麼,是天文學。」她記得他好似有一份特別的職業。

「再猜。」他卻不動氣。

凌太太一直使眼色,又伸手模額角。

平日機靈驚人的丘靈今日如吃了悶棍,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只是不得要領。

凌太太不由得大笑起來。

窘不要緊,能夠帶來歡笑也是好的。

吃完了點心,閉目養神,半晌,記憶活絡了,她跳起來,「你是宇航員!」

林遇方笑答︰「不,我是潛水艇艇長。」

丘靈抓著頭,束手無策。

凌太太說︰「哎唷,真好笑,家里許久沒有這樣熱鬧。」

丘靈難為情,躲進浴室梳洗,淋浴洗頭,照鏡子的時候,看到自己額角上的疤痕,忽然想起來了,呀!是醫生,矯型醫生。

丘靈呼出一口氣,換上便服下樓去。

凌思聰剛到家,看見丘靈,高興得不得了,丘靈陪他說一會子話,轉頭同林遇方說︰「載我兜風可好?」

像上次那樣,林遇方駕車駛進參天的紅木林。

他輕輕說︰「這次游浪,一定發生了大事,叫你心神疲勞。」

「被你猜中了。」

看著瀑布似新娘披紗似灑下,丘靈又問︰「你在休息?」

「有什麼事?」

「我想約時間修理額上疤痕。」

林遇方說︰「呵,想起來了。」

「是,勞駕你了。」

「我一定用心做。」

他們約好日子。

「為何改變心意?」

「我決定忘記過去。」

「好極了。」「請問,疤痕是否丑陋?」「老實說,的碓十分礙眼。」因為她面孔小,五官精致,多了那麼長一條疤,好像瓷女圭女圭的臉被摔破,叫人戰栗。他輕輕說︰「愛美也沒有甚麼不好。」丘靈忽然隨和,「你說得對。」他仍然請她吃冰淇淋。「這一式叫至尊草莓。」「有這樣奇突名字?」「意思是,在草莓冰淇淋中,沒有更好的了。」「沒有更好的?」「是呀,不要再遲疑了。」丘靈只是笑。回到凌宅,啟儒迎出來,丘靈真像見到親人一樣,趨前擁抱。「穎兒呢?」丘靈四處看。

「在哭泣。」啟儒略覺無奈。

「為甚麼,就要做母親,應當快活才是。」

「她認為懷孕使她丑陋,害怕產後不能恢復舊時容貌,來,你勸勸她。」

丘靈立刻進去,穎兒,穎兒。」

那孕婦走出來,美麗的她稍微豐滿一點,神采更勝舊時,可是說不出的委屈,「丘靈,我怕。」嗚咽起來。

「喂,所有女子必須承受,英女皇伊莉莎伯二世在內,除非你決定不要孩子,那也不是福氣,快坐下來讓我听胎兒心跳。」

三言兩語移轉穎兒注意力。

「我已經重了二十磅…」

「看誰在這里,鼎鼎大名矯型科林遇方醫生,有何不妥,請教他也就是了,他是愛美者恩人。」

丘靈拉著孕婦去看凌太太買回來的嬰兒用品。

啟儒松了一口氣。

林遇方說︰「恐懼也是正常,將為人母,責任重大,小生命前途在她手中,確是壓力。」

丘靈忽然說︰「你真體貼。」

這時,門鈴響了。

咦,還有誰?」家人都在屋里。

丘靈不知怎地,一顆心提了起來。

凌太太去開門,見到客人,表示驚喜,轉過頭來,同林遇方說︰「看是誰來了?」

林遇方意外,臉上現出躊躇之色。

丘靈好不奇怪,這會是誰?

她探頭出去,只看到門口攔著一只名牌血紅色漆皮的大旅行袋,接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進屋來。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覺得一絲敵意,那名女子並不友善。

是誰?

她穿黑長褲黑襯杉,短發,十分時髦,人也長得漂亮,可是一點笑容也沒有。

她與眾人打過招呼,看到丘靈,上下打量,神情放肆而驕傲,授著說︰「我是遇方的未婚妻房兆芝。」

丘靈意外到極點,可是不動聲色是她的看家本領,「你好。」

「咦,你便是那個寄養兒。」

凌太太立刻走過來,「丘靈,你不是要陪穎兒散步?她需要運動。」

丘靈即時去找穎兒,她沒有抬頭看林遇方。

那位房兆芝小姐卻擋住她去路,你叫丘靈,幽靈?」

丘靈急步繞過她而去。

凌太太說話了,兆芝,大家都是我客人,我不喜歡有人在我家生事。」

丘靈听見了,微微笑,老好凌太太不會叫她失望。

她陪穎兒散步當兒,心中已得了一個主意。

丘靈駕車到醫學院去一趟,穎兒在車里等她。

丘靈找到同事,在他耳邊細語幾句。

同事忽然笑了,「有,你稍等。」

五分鐘後,拿出一包藥粉交給丘靈。

丘靈說︰「謝謝。」

必家途中,穎兒說︰「丘靈你真有本事,出入最高學府像自己家一樣。」

「你也快升級做媽媽了。」

「唉,我是庸人。」

「是最可愛最漂亮的小母親。」

「丘靈你確是我們家好妹妹。」

「麗儒才是真妹妹,」丘靈吁出一口氣,「無可替代。」

穎兒忽然說︰「麗儒去世才被家人想得那樣好,其實,她非常驕傲,不好相處,出言諷刺,喏,就像那個房兆芝。」

丘靈意外,但維持沉默。

「才沒有你那樣體貼隨和,情緒穩定,又樂于助人。」

「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穎兒微笑,「嬰兒認定你做阿姨。」

「是男是女?」丘靈好奇。

「都不重要,只需健康。」

丘靈點頭,「都這麼說,大方得很,可是將來不肯背乘數表,立刻青筋暴現,拿戒尺打他。」

穎兒大吃一驚,「什麼,現在還要背乘數表嗎?」

天色暗了,她倆回家去。

林遇方好像與未婚妻談判過,兩個人面色都似舊鞋底那麼難看,繞著手臂,一個看東,一個望西,當中像隔著一座冰山。

到了那種地步,只能說︰幸虧還沒有結婚。

凌太太說︰「替你們留了飯菜。」

穎兒挑食,笑問︰「可有榨菜肉絲面?」

丘靈說︰「我做你吃。」

遠遠一把聲音說︰「真會做低伏小,這種本事,非同小可。」

丘靈忽然抬起頭來,朝她笑了一笑。

房兆芝寒毛豎了起來,那笑意非常天真無邪,可是嘴角透著一絲詭秘,大眼楮閃礫著機靈莫測的光芒。

連囂張的房兆芝都覺得不妥,她匆匆上樓回客房去。

林遇方到廚房找丘靈。

「對不起。」

「你又沒踩到我,干嗎道歉?」

「有人不懂收斂。」

丘靈抬起頭,「不要緊,見面機會不多。」

穎兒在一旁笑說︰「我想吃夠兩碗。」

林遇方見丘靈完全不接受道歉,十分沮喪,一個女子連生氣也不屑,可見他在她心目中沒有甚麼地位。

丘靈著著他客氣地微笑,像是問他︰還有什麼話要說?

她告訴他︰「明天我要到西雅圖面試。」

「呵,決定到微軟工作?」

「我得早點休息,以求良好第一印象。」

丘靈說完,便回自己房間。

她看到客房門縫有燈光,丘靈車牽嘴角,不動聲色。

她在書桌前做報告,到了九點左右,客房內有聲響,接著,有人出來叫林遇方。

林遇方在走廊說的話,全屋人都听得見,可是大家都覺得不管他們的事,全佯裝听不到。

首先,房兆芝氣急敗壞地說︰「有虱咬,我渾身又腫又癢。」

林遇方嗤之以鼻,「凌家怎會有這個。」

「你看,大塊疊小塊。」

「怕是敏感吧,今日你吃過甚麼,有無接觸過油漆花束?」

「不得了,我臉上頸上,所有皮膚都又紅又爛。」

「別抓,越抓越癢。」

維于,凌太太出去看個究竟。

「哎呀,怎麼會這樣,我看你得馬上看醫生。」

房兆芝哭了,「送我去醫院,我像被千萬只螞蟻在咬。」

「遇方,你送一送她。」

房兆芝忽然叫起來,「是那只幽靈,是那妖女!」

這次,連凌太太都生氣了,「遇方,送走了這位客人請她不要再回來了,凌家不單有蛇蟲鼠蟻,還多妖精魅怪。」

又一陣擾攘,他倆出了門,人聲靜下來。

丘靈動都沒動,仍然對牢熒幕工作。

凌太太推門進來,「咦,還沒睡?」

丘靈轉過頭來笑,「趕張報告。」

「明天面試可有把握?」

「十足十。」

凌太太忽然輕輕說︰「房兆芝是討厭一點。」

丘靈唯唯喏喏。

「可是,我們不必同她計較。」

丘靈不置可否。

「不過,你還小,將來你會明白,應付那種人,一笑置之才是最省時省力的方法。」

「是,媽媽。」

凌太太一時不會意,站起來拉開房門,忽然又停住必頭,「你叫我甚麼?」充滿驚喜。

丘靈只是微笑。

「你叫我媽媽?」

丘靈點點頭。

凌太太滿心歡喜,「也是時候了。」

第二天早上,凌思聰剛預備送丘靈到飛機場,林通方趕回來。

凌太太關心問︰「病人怎麼樣?」

他答︰「太難相處,已經分手。」

「這也算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凌思聰咳嗽一聲,示意凌太太別管閑事。

「我送丘靈。」

凌先生叮嚀︰「開車小心點。」

凌太太說︰「丘靈,到了那邊,記得立刻打電話回來。」

凌思聰笑,「丘靈若听話,那就還是客人,若渾忘家里,那就真家女兒一樣了。」

一言說出父母的心酸。

丘靈忙不迭說︰「我會立刻報平安。」

在途中,林遇方說︰「同她訂婚,是父母的意思。」

丘靈說︰「所以你離家出走,住在凌宅。」

「你好像不相信。」

「我信,我怎麼不信,自西雅圖回來,你得替我整容,新工作,新面貌。」

「你還會回凌家嗎?」

「我已當那是我娘家,可是我一生,注定要流浪,倦了,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回去,是很大安慰,算不幸中大幸。」

「你的身世,我知道一點。」

丘靈笑一笑,不再出聲。

正如期望,她得到了那份工作。

那機構氣氛很舒服,像大學生度假村,永遠有人在喝咖啡,打乒乓,衣著隨便,多數是褪色襯衫長褲涼鞋。

可是,別叫外表瞞騙,工作起來,不眠不休是等閑事,老板挺厲害,不規限上班時間,故此也沒有下班時間。

丘靈要求的福利,都一一得到。

必凌家的飛機上,她盹著了。

夢見自己很小敗小,躺在女童院小床上,四周圍黑漆漆,受驚過度,她混身皮膚起了疙瘩,她叫媽媽,沒有人應她,她嚇得嘔吐起來。

「醒醒,醒醒。」

丘靈睜開眼楮,身邊座位有人問她︰「做噩夢了?」

丘靈點點頭。「記得嗎,上午我們在微軟見過面,我也是去面試,我叫祁家健。」丘靈發覺這個英俊的年輕人穿著件橘黃色臘染花襯衫,可是,一點也不討厭。她隨口問︰「你可得到那份工作?」「錄取了,你呢?」「我也是。」「咦,以後是同事了。」「听說那處男女同事比例是十五比一。」那漂亮的年輕人擠擠眼,「所以,在飛機上先打好基礎。」丘靈笑笑。「很高興認識你。」可是,丘靈想,你不知道我是誰。雖然擺月兌了出身的噩夢,我仍是一個幽靈,水遠像個吉卜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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