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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第四章

作者︰亦舒

六月債還得快,昨天才叫海明把她當兄弟,今日時辰一到,果然有人把她當男孩看待。

這個人而且就是她在等待的他。

「過來這一邊。」他催促她。

原來他一直把她當男生。

丹青只得暫時權且與他同心合力把罐頭抬到儲物室。

然後拍拍手,月兌下帽子,讓他看清楚她的性別。

然後慘到這種地步,丹青也就沒有顧忌,豁出去了。

「喂你,」她指指他的胸膛,「你姓甚名誰,速速報上。」

對方這才看到她是個眉清目秀的女生,十分不好意思。

他嚅嚅問︰「前天在外頭鎖門的,也是你?」

「這里只得我一名伙計。」

「糟糕,真對不起。」

丹青煽動自己︰生氣呀,罵他是個亮眼瞎子,抱怨他好了,趁這大好機會,理直氣壯教訓他。

但是丹青只能夠耳目清涼地看著他,嘴角的笑意用力按捺,無奈不去。

他向她敬禮,「真正對不起,我看到男性制服……唉。」

「請坐,別解釋。」

「你恐怕永遠不會原諒我的了。」他試探地說。

丹青在心中問︰喂,講呀,閣下到底叫什麼名字?

于是她問︰「無名氏,你喝咖啡還是紅茶?」只覺對著他,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心曠神怡。

「我是喬立山。」

「你呢?」

「我,我是小兄弟。」

「喂不要這樣好不好。」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丹青看著他尷尬的表情仰頭大笑。

喬立山知道她不生氣,倒也安下心來,「黑咖啡一杯。」

丹青見沒有其他客人,很想與他共坐,但理智還是戰勝,風氣在開放,少女還是矜持點好。

她站在櫃台後面,用手托著兩頰,看住他。

喬把一大疊書放在茶幾上,坐下,遠遠問︰「你經營這爿店?」

「非也非也,我是伙計。」丹青猜他是一名學生。

「對,現在你們流行做暑假工。」他拍拍額角。

丹青大奇,「什麼你們我們,你是上一代的人,與志摩兄達夫兄地山兄是同學?」「並不是這個意思——」

「說話要小心點啊。」

喬立山莞爾,是應該這樣,統共只有十多歲,要是小覷她,把她看得比真實年齡更小,她會跳起來拼命。同樣的話,過廿年才同她說,她會喜孜孜樂開了花。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丹青問︰「你住敖近?」

「不,我來看朋友。」

丹青笑吟吟追問︰「女朋友?」語氣很天真,不覺多事。

喬立山並非弱將,即時答︰「男女都有。」

丹青瞄他一眼,他可不比張海明,完全是兩回事,他老練慧黠,很傷人腦筋。丹青怔怔地問自己,為何要舍易求難呢。

有女客在這曖昧的時刻推門進來,丹青呆住,這幾天吹什麼風,把這一帶的風流俊秀人物都帶到娟子咖啡室來了。

那女郎坐下,同丹青說︰「兩杯冰薄吧茶,加蜜糖。」

兩杯。

憊有誰要來?

喬立山很含蓄,沒有正面注視人家,但要是說他眼角沒有帶到那個倩影,丹青就不相信。

女郎成視邙性感,穿整件頭大圓領黑色裙子,隨便一坐,已經風韻怡人。丹青自嘲,難怪老喬叫她小兄弟,人比人,比死人。

女郎眼角看著門口,分明是在等人。

丹青十分好奇,靜靜等待。

一輛紅色開蓬車停下來,引擎咆喉兩聲,然後熄止。

丹青臉上變色,緩緩站起來。

不。不可能是這個人。

同一輛車,到底要接載多少不同的女伴?

但下車推門進來的,明明是林健康。

女郎在等的人,是顧自由的男朋友,小丹瞪大眼,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把心中怒意壓制下去,她真想拿掃帚來拍走林健康。

豈有此理,要見面也走遠一點,同一間咖啡室,同一張桌子,太不留余地了。林健康卻不知道有人在一角咒罵他,坐在女郎對面,順手放下車匙,取起冰茶就喝個干淨,並且轉過頭來說︰「小丹,我來同你介紹,這是我朋友洪彤彤。」這無恥之徒,他真好意思,還光明正大的展示勝利。

丹青瞪著他,不出聲。

林健康也不以為意,付了帳,帶著女郎離去。

只見他們走近車子,林健康用雙手握住女伴的縴腰一托,就把她送進車座,連車門斗不用打開。

那女郎只是笑。

丹青心里充滿悲哀,是,不關她事,但是這樣的歡愉如果建築在另一個女孩子的痛苦上面,又有什麼快活可言?

車子絕塵而去。

唉呀,這一切莫叫喬某人都看了去才好。

她警覺的抬起頭,已經來不及,喬立山正看著她笑。

如果是海明,早給她教訓一頓,但因為老喬是老喬,丹青只過去替他添咖啡。臉上還訕訕的。

沒想到他問︰「男朋友?」

小丹抬起頭,過半晌才會過意來,啊他誤會了這件事,于是也學著他先頭那語氣狡慧地答︰「女朋友的男朋友。」

喬立山點點頭,「原來是代抱不平。」

丹青苦笑,「我有嗎,我敢怒不敢言,這年頭,誰肯為誰仗義執言,誰有宗旨,誰有正義感,還不統統是各人自掃罷了。」

喬立山一怔,小女孩竟然說出這樣滄桑的話來,十分意外。

「假使我真是英雄好漢,應該拍案而起,直斥其非。」

「不要內疚,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他怎麼可以那樣!」

喬立山說︰「他有權那樣。」

「你幫他?」丹青忿忿不平。

喬立山但笑不語。

丹青隨即明白,頹然說︰「是,他有權選擇。」

「我知道你會明白。」

丹青略為靦腆,看向窗外。這個下午,雖然叫她看見許多不如意的事情,但喬立山出現,已經足以補償。

「那一疊書是什麼?」她搭訕問。

「資料。」

「有關什麼?」

「很偏僻,有關十九世紀華僑漂洋過海抵陸加拿大做苦力的故事。」

「啊,那真是血淚史。」

喬立山笑,「小兄弟,你好象懂得蠻多的。」

「寫人文學論文?」

他改變話題,「一個人守著店堂,不覺寂寞?」

「同客人說說話,一天很容易過。」

這提醒了他,看看腕表,挽起書,「改天再見。」

丹青即刻問︰「幾時?」

喬立山答得也快︰「隨時。」

丹青為之氣結。

他拉開玻璃門,客氣的道別,揮手而去。

丹青不置信有這般機靈的人物,同她過去所認識的異性完全不同。

無論如何,她盼望再見到他。

把鈔票放進收銀機,小丹听見清脆的叮鈴響。

娟子咖啡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這是一個小型舞台,不斷上演浮世繪,客人擔任主角,劇目天天換新,店里伙計興之所至,也可偶而上台客串,不過,千萬不要喧賓奪主,假戲真做。娟子開這間飲品店,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丹青明白了。

她把地方收拾干淨,上樓去查看娟子的起居室。

一進門就嗅到一股隱約的幽香,這只香水小丹最最熟稔,娟子阿姨打十年之前就已經用的午夜飛行。

娟子是那樣含蓄高雅的一位女性,模樣標致,品味特別。

才分別數天,丹青已經想念她。

那天回到家,父親的電話跟至,大聲責備前妻︰「一年到頭不在家,誤解新潮,自以為時髦,明明沒時間照顧孩子,偏偏又死霸著女兒不放。」

丹青問︰「有什麼荊棘,情緒不佳?」

「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橫手搶了去。」

「這同我母親有什麼關系?」

阮志東嘆口氣,「對不起,我太累了,語無倫次。」

疲軍焉能作戰?白天辦公,晚間不好好休息,還陪著名媛滿城逛,那還不累得賊死,活該。

「小丹,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這無用的父親。」

也許這個夏季太長太熱,沒有人受得了,都開始崩潰。

「爸,你找媽什麼事?」

「無事。」

小丹听他那口氣,明明有事。

餅一陣,他說︰「我與你母親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結婚。」

丹青不能相信這個悲慘世界里所發生的真人真事。

分手之後忽然記起結婚紀念日,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可惜媽媽出門去了。」

「告訴她,老板不是重視她,而是欺侮她。」

「她不知豈非更好,知道了又怎麼樣?」

「小丹,有時你比我們還要懂事。」

丹青無言。

電話那頭傳來不悅的女聲︰「同誰說話,沒完沒了。」

「爸爸,改天再講。」

阮志東沒有異議,從善如流,掛斷線路。

從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萬苦,拆散一個家庭,投奔自由,結果,還不是照樣受人管,只有管得更厲害。

叫丹青怎麼同情他。

梆曉佳習慣在旅途天天與女兒通訊息。

閑話幾句,她問小丹︰「有沒有人找我?」

「爸爸。」丹青據實而報。

「什麼事?」提起這個人,葛曉佳以鼻子發音。

「結婚紀念日,問候。」

梆曉佳象吃了一記悶拳,半晌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問︰「沒分手的時候,他一向不記得。」

「或許你們應該出來談一談。」

「火辣辣大太陽底,談什麼?」

「那麼擱到初秋,大家總該見個面。」

「秋天?」葛曉佳冷笑,「太遠了,不知還活著不。」

小丹只得問︰「公事進行還順利嗎?」

「客戶早已被強敵搶去,還派我來自討沒趣。」

丹青沉默一會兒,「幾時回家?」

「明天。」

「我愛你,媽媽。」

「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

小丹要在掛上話筒,走近浴室,關上門後,才敢長嘆一聲,她怕母親听見,雖然明知她沒有可能听得見。

被上大毛巾浴袍,她扭開電視機。

這才想起一整逃詡沒有見過海明。他就是這點好,見到他,不會心跳,見不到他,不會心酸。

無論他在不在面前,都給人一種溫馨。

丹青喜歡海明。

決定把他介紹給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倫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後,他倆如果會面,沛沛便有個忠誠伴侶。

丹青掏出信封信紙,寫將起來,把張海明簡單的描繪一下,專等沛沛寄上地址。似有心靈感應,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疊疊,嚇一跳,拆開一看,六張紙。

小丹駭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腸,往往只能交上五百字,這封信寫得密密麻麻,起碼三四千個蠅頭小楷,不能說不驚人,不知是怎麼樣子夙夜匪懈做出來的,為圖一吐為快。

讀完那封信,丹青長嘆一聲,十分惆悵。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來,幾乎沒夜夜以淚洗臉,她一點也不習慣當地的生活,不喜歡那邊的食物,住屋,公園,什麼都看不順眼,只希望回家。

此刻只她一個人留在監護人家里,父母已經回到本市。

可憐的沛沛。

接著門鈴響,丹青放下信紙去應門,是宋家派來的佣人,送一個包裹上來,指明是宋文沛送給阮丹青的禮物。

小丹十分感動,這種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時分,沛沛還不忘替她選焙禮物。連忙打開包紙,原來是一條裙子,宛如昨天那個叫洪彤彤的女郎所穿那件,窄腰身,背部開得極低,露出一大片肌膚。

丹青把裙子在鏡前比一比,衣領里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小丹,學習扮女孩吧,對你有好處,否則異性都把你當好兄弟。

丹青坐在床沿,回味沛沛話中意思,緩緩取衣架掛好裙子,欣賞半晌。

再過兩個月,丹青也得動身到外國去生活。

她嘆口氣,出門去。

不知恁地,也不大覺得天氣熱不可當了,已經開始留戀所見的一草一木。下午,海明來看望她。

小丹覺得沛沛的信可以公開,況且,她打算把她介紹給他,于是將信交給他細閱。

看完之後,海明只笑一笑。

丹青問︰「沒有意見?」

「頭三個月是這樣的。」他把信還給丹青。

「沛沛比較敏感。」

「開始人都會覺得不慣,過一陣子,認識了新朋友,建立社交關系,一切會得好轉,屆時,催她也不回來。」

「沛沛不會這樣容易習慣。」

埃明笑笑,不答。

他總是不想過分逆小丹意思。

「暑假過後,你會代我去探望她?」

埃明看著丹青,「你好象巴不得我立刻就走似的。」

「張海明,你恁地多心,難得你打算留下來?」

「即使如此,也不用催我呀。」

「你太多忌諱了。」

「小丹,我們別為一個遠地的朋友發生齟齬。」

丹青閉上嘴,不再同他討論宋文沛的問題,得不到共鳴,稱屬話不投機。氣氛僵住。

本來張海明也有一點牛脾氣,對牢丹青,卻施展無方。

「丹青,」他試圖打破僵局,「稍後去看場電影。」

丹青不耐煩的答︰「我同你說過我不愛坐戲院,一句話要說多少次?」

埃明的鼻子踫到灰,訕訕地蹭一會兒,實在無地自容,趁丹青轉背,他賭氣地悄悄開門溜走。

小丹一抬頭,已經不見了他。

每次一听要把宋文沛介紹給他,就生那麼大氣。

他並沒有見過宋文沛,很有可能一見之下,驚為天人,追還來不及。

可是,人的天性就是有毛病,越不給他,越是想要,越勸他要,越是不肯。不是不犯賤的。

丹青忽然想到自己,嘲弄地笑了,她又比海明好多少。

總想征服險峻高峰,在所不計。

埃明離開之後,來了一家三口陌生人,兩夫妻,孩子約莫三四歲,頑皮得不象話,按都按不住,滿屋跑,見什麼揪什麼來玩,似只小人牌炸彈,又似一陣旋風。坐了一會兒,年輕夫妻歉意地走了,那孩子猶自尖叫,把整張台布連杯帶碟扯到地上。

丹青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待他們走了以後,第一件事,便是寫張字條,貼在門口︰十歲以下兒童,恕不接待。

丹青逐項收拾,滿頭大汗,這次蝕了老本。

那可怕的小敝物,真事孩子中的渣滓。

人總要到了中年才會發覺幼兒可愛,丹青適才只想擰住小家伙打他一頓。「小丹。」

丹青一樂,「媽媽,」連忙迎出來,「早班飛機回來的?」

梆曉佳一見女兒汗流浹背,心疼地嚷︰「季娟子干嗎,訓練奴隸乎。」「阿姨不在。」

「她去了哪里?」

「巴黎。」

梆曉佳立刻沉默下來,小丹一看,就明白了,母親很知道娟子此去為何為誰。因為母親臉上沒有驚喜,小丹又聯想到,娟子此行,好友並不苟同。

小丹說︰「媽媽你倒是有興致來這里看我。」

「反正有空,給我一杯冰咖啡。」她挑個近窗座位。

小丹做了兩杯,坐在母親對面。

「娟子幾時回來?」

「沒說。」

「你知不知道她去找誰?」

丹青有心替阿姨守秘,緩緩搖頭。

梆曉佳嘆口氣,「那人叫胡世真,是她命中克星。」

丹青干笑一下,「不一定是去看他吧。」

梆曉佳揚起眉,「今天我燒兩味好菜給你嘗。」

小丹高興地說︰「那我們還在等什麼,這就回家。」

張海明這時卻再度光臨,「丹青,我想清楚了——」一眼看到陌生女客,噤聲已來不及。

丹青連忙趁這機會與他言和,「海明,這是家母。」

埃明訝異地說︰「是真的?實在看不出來,恍如一位大姐姐。」

梆曉佳一听這話,哪去管真情還是假意,只覺雙耳受用,又深深喜歡這年輕人乖巧出息。

當下就說︰「小丹是你的朋友嗎?」

丹青心想,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原來張海明亦諳此招。

埃明連忙過去為伯母拉椅子遞煙灰缸,招呼周到。

「小丹,把海明請到舍下便飯吧。」

丹青經過海明身邊,喃喃地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但卻撈到一頓便飯。

取什麼舍什麼,輕而易見。

埃明很快與伯母混得極熟,他叫她葛小姐。

稍後又把自己母親的二度結婚照片取出給她看,兩人研究半晌,反而冷落小丹。丹青躺在沙發中,帶著微笑,很樂意看到母親開心。

他們渡過一個很熱鬧的黃昏。

飯後送走小朋友,葛曉佳才說︰「我已經辭了職。」

發布過這項壞消息,她名正言順當小丹臉斟酒喝。

「媽媽,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載。」

「即使生活不成問題,天天起來做些什麼呢?」

「真可憐,連享受都忘了,喏,看報紙喝紅茶,約人午飯,逛街飲下午茶,同女兒說說笑笑下盤棋,或相偕旅行去。」

梆曉佳模著女兒的頭發,「你過了這個暑假就要走的。」

「那麼把這個家解放,我倆去外國過新生活。」

梆曉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

「一起去。」

「走不動。」

「心理作用。」

「再說吧。」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困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閉上眼,不如意事,渾忘一半。

丹青嘆口氣,她打不破母親這層心理障礙。

半夜,她听見無線電幽微的音樂聲,起身查看,原來是母親開著收銀機睡熟了。丹青熄掉機器。

案親這一刻在做什麼?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鐘,撥電話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說些不相干的話。

丹青當然沒有那樣做。

第二天,葛曉佳比女兒早起,攤開英文報紙在看聘人欄,一只手夾著香煙。丹青問︰「獵頭族沒與你聯絡?」

「我想了解市價。」

丹青看到母親的黑眼圈,搖搖頭。

她放下報紙,「行頭窄,來來去去是那一百數十人,真想轉行。」

「無論怎麼樣,媽媽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賣嘴乖。」

隨後她又問︰「阿姨有無音訊?」

小丹搖搖頭。

梆曉佳擔心,「不是不回來了吧。」

「不會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梆曉佳翻過一頁報紙︰「和宜董事總經理陳佩華宣布委任張君玉為宣傳推廣主任……咦,這兩個死對頭又踫在一起了,還肩並肩齊齊看著攝影機言笑甚歡呢。」「誰比較可愛?」小丹問。

「誰還講這個,又不是小白兔競賽,能辦事就好。」

梆曉佳喝干了咖啡。

「媽,你還得會公司吧。」

「當然,一個月通知。」

小丹有點難過,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輕易放人,起碼扣留三個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門。」小丹說。

「你何用這麼早?」

「去圖書館。」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親倒是記得他。

「他是個好男孩。」

「我也認為是。」

「幸虧你爹終于答應背起你的留學費用。」

「對他來說,真不容易,」小丹承認,「我很有點壓力。」

「你不用他那筆錢,他也還不是胡亂花到別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梆曉佳的牢騷一直發下去︰「什麼一萬塊一條裙子,三萬塊去乘瑪麗皇後號。」丹青陪笑,「媽媽,時間差不多了。」

梆曉佳轉過頭來,略帶怨恨的說︰「你仍然愛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會兒,才答︰「是,我仍愛他。」

那語氣,旁人听了,不會相信說的是她父親。

太年輕生這個女兒,父女只差二十八歲,站在一起仿佛兄妹,小丹長得不象父親,驟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志東此刻的伴侶一見到丹青,便如一條刺截在眼中。

心情壞的時候,葛曉佳覺得很痛快,小丹象是替她報了仇。

心情平穩的時候,又覺大勢已去,再多十個女兒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梆曉佳當下取餅外套,一看,說︰「噫,皺成這樣。」

小丹連忙說︰「我即刻幫你熨,你且去化妝。」

「那佣人是管哪一門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來做也一樣,不消三分鐘。」

這半年來葛曉佳很容易生氣,一點點小事跳起來,丹青只得盡量容忍。

許多事業女性營營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將至,忽爾性情大變,狂燥抑郁,還以為壓力過大,肝火上升,誰不知歲月不饒人,到了一定年紀,荷爾蒙產生變化,自動調整,是,即使才華蓋世,一樣會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只是不敢提醒母親。

只為她穿上外套,將公事包遞到她手中,送她出門。

就剩她們母女倆了,天老地荒,相依為命。

丹青握著手,嘆口氣,能夠照顧母親到耄耋,也算福氣。

下午,回到咖啡室,發覺店門已經打開,但卷閘門仍然低垂。

必來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揚聲,推門進去,「幾時到的?」

樓上傳來回音,「這里,小丹,這里。」

娟子探頭下來,一絡長發垂在臉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這幾天,一點音訊也無。」

「倒有兩三天在空中飛,無暇同你通電話。」她笑。

娟子下得樓來,小丹看到她的雙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夢中的白手套,娟子雙手帶著雙白手套,身上穿著白衣裳。

丹青連忙注意她面部表情,幸虧她喜氣洋洋,呵不止這樣,娟子阿姨簡直容光煥發,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夢境忘掉一半。

「阿姨,為什麼穿手套?」

「我在抬藤箱,怕刺。」

「那幾只箱子里裝的是書,怪重的,抬它作甚?」

「不要了,丟出去。」

「哎呀,不要給我,都是些舊的電影及時裝畫報,我最愛看,」丹青嚷︰「覓都覓不到,怎麼可以扔掉。」

娟子笑,「給你?一過暑假你就要走,難道帶著它們一起留學?」

「可是都二十年的歷史了。」丹青舍不得。

「算了。」

「為什麼要扔掉它們?」

「騰出地方來作正經用。」

「不夠空間嗎?」

「是,想把儲物室裝修一下,充作書房。」

「阿姨,你不是已經有書房?」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遲疑一下,如何微笑道︰「過一陣子,有朋友來探訪我。」

丹青究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听到這里,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畫報……

有些比小丹的年紀還大。

她咚咚咚奔上樓去,只見藤箱子已經拉了出來,雜志都收進紙盒子里,預備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種委曲的感覺,她不舍得,這些冊子是她童年回憶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處,蹭在儲物室,翻閱它們。

她對六十年代潮流的認識,就來自這個寶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書堆中,順手拾起一本南國電影。

封面是那位著名的大眼楮電影皇後,櫻桃紅的菱形小嘴,正對著小丹笑呢。小丹把雜志掩在胸前,決定把它們都扛回家。

討厭,全為了這個叫胡世真的人。

「丹青。」娟子叫她。

丹青別轉面孔,明顯表示不滿。

娟子忍不住笑。

大人的身段,小阿的情緒,這便是十七歲的阮丹青。

「你預備帶著全世界的雜物,直到壽終正寢?」

「我沒有那樣說過,但這些書籍無論如何跟著我。」

「好好好,」娟子嘆口氣,「我不同你爭吵,你拿走好了。」

「還有什麼要扔出來的,趁我還在,快快讓我接收。」

娟子看她一眼,不響。

丹青佯裝翻閱雜志,也不說話。

娟子忽然問︰「丹青,你怕?」

小丹猛地抬起頭,「怕,我為什麼要怕,怕什麼。」

娟子不響。

餅了一會兒,小丹站起來,「是的,我怕失去你。」

娟子笑著轉過頭來,「怎麼可能,真事個多心的孩子。」

「先是這些書,然後就輪到我,這里再也沒有我歇腳的地方。」

「丹青,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丹青悲哀的坐下來,「然後我將被逼永永遠遠留在加拿大,因為回不來,因為沒有人愛我。」

這是丹青內心至大的恐懼吧,娟子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丹說下去,「一走你們就忘了我了。」

「丹青,不會的。」

丹青抱住阿姨的腰。

「即使會,又怎樣呢,你前面有一整個美麗新世界等著你去開拓,新的知識,新的朋友新的環境,還有新的活動新的感情,怕的應當是我們這群老人家,一下子就讓你丟在腦後。」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既然大家都念舊,那更加應該放心。」

丹青撫模娟子戴著手套的手,「不要離開我。」

娟子笑,「還不下樓去,生意都叫你趕跑了。」

丹青本想問︰胡先生幾時來,但終于忍住。

她不想知道,她不喜歡他。

連同舊雜志一同被淘汰的,還有兩只舊樟木箱。

小丹把這件事詳細的告知宋文沛,寫在信中︰「真沒想到娟子終于會這樣沒心肝」,心中舒服不少,後來又覺得是講了阿姨壞話,但,也顧不得了。

怎麼接收這些東西?說笑罷了,母女兩人只住小小鮑寓,家私電器都要量過尺寸才敢買,一點空余的地方都沒有。

小丹悶納異常,其中一只樟木箱子蓋上雕刻有丹鳳朝陽圖案,丹青最最熟悉不過,自小用手指摩挲,每一個彎位她都知道。

如今都要訣別,比同宋文沛分開還要糟糕,因為說不定幾時會與沛沛重逢,而這些舊物,一旦出門,永不相見。

有客人推門進來。

「門外堆著的東西都是廢物?」

小丹抬起頭,「喬立山,是你。」

他的笑容比什麼時候都要爽朗,一整天,丹青至今才覺得有一點點人生樂趣。「門外那些書本都不要了?」

丹青驚喜地反問︰「難道你有興趣?」

「當然有。」

「噯呀,太好了,」小丹拍起手來,「上天可憐。」

「我一直在找這種資料,可惜沒有人提供,事不宜遲,我馬上搬回家,免得他人捷足先登。」

喬立山立刻轉出門去。

丹青心花怒放。

百,自有識貨的人當寶貝一樣的收了去。

喬立山這家伙有緣有福。

當下游什麼客人上門她都不管,只幫喬立山把書本抬上一輛小小濱客旅行車。忙得一身大汗,臉上少不免沾上灰泥,似長了胡子。

喬立山笑道︰「今天收獲可大了。」

一眼看到丹青小面孔上紅卜卜那副滑稽相,不由得掏出手帕替她擦汗。

他是無心,小丹卻緊張得不知身在何處。

「謝謝你幫忙,我先把寶庫安頓好,再來喝咖啡。」

「喂喬立山。」

「什麼事?」他回頭。

「我能不能借閱這些書?」

他笑,「當然可以,它們本來是你家的,不是嗎?」

小丹松口氣,「謝謝。」

他揮揮手駕車離去。

小丹沒想到輕而易舉掌握到機會上喬家去作客。

她回到咖啡室去,洗一把臉。

裝修工人前來報到,娟子阿姨正指點他們開工。

埃明過了探班,問︰「大展鴻圖?」

丹青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同海明說︰「不曉得是否過度痴心,只希望一切不要更改,生生世世,永永遠遠陪著我。」

懊一個張海明,不慌不忙,斯文淡定的說︰「人類對未知有天生恐懼,所以新不如舊,你這種想法情有可原。」他分析得很好。

丹青實在不願意放棄這位好朋友。

那日回家,小丹告訴母親︰「阿姨有客自遠方來。」

梆曉佳臉色鄭重,「娟子這麼告訴你?」

小丹點點頭。

梆曉佳苦笑。

「媽媽,你不與阿姨談談?」

「她不說,就是無心與我商量,我怎麼開口。」

「但你們就似姐妹一樣,還顧忌這些不成。」

「有分別的,之所以我倆友誼數十年不變,就是因為懂得尊重對方的私隱。」小丹說︰「我認為世界好似即將崩潰,私隱仿佛不算什麼。」

梆曉佳笑了,知道女兒關心娟子。

「阿姨也一大把年紀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不一定的。

「她那朋友胡世真,很討人喜歡,擅長說話,相貌英俊。」

但是丹青已經決定與他對敵。

象她們那種年紀,不可理喻,下了決心之後,勇往直前。

丹青這是才想到對母親表示關懷。「今天有沒有運氣?」她問。

「事實上,不壞。」葛曉佳微笑。

「把一切都告訴我。」

「今夜我有約會。」

「是異性嗎?」

「是。」

「單獨?」

「是。」

丹青笑,「好極了。」很多時間,母親只與同年齡同環境的女伴吃喝玩樂,小丹十分不以為然,有什麼希望呢,聚到天老地荒也不管用,到頭來孑然一人回家。今天是一個突破。

小丹問︰「要我跟你熨衣服嗎?」

「不用了,我買了一件新的。」

扒這就已經很隆重,母親最近不輕易置新衣,一則意興闌珊,再說能省就省。葛曉佳打算在女兒開學的時候,陪她在加拿大住大半個月,等她熟悉了陌生環境,才放心回來工作。

這一切都要花費,得設法開源節流。

今天這個約會,在葛曉佳心目中,地位可想而知。

丹青獨自留在房中看電視。

暑期過後,到那邊去升學,不知道要流落在什麼住所。

倘若是宿舍,照沛沛的報導,看電視,要到娛樂室,一排排椅子,一百數十人坐在一切看一個螢幕。

小丹自問不算不合群,但真的要過這種沒有私隱的大家庭生活,卻還不慣。奇是奇在許多嬌生慣養的同學都仿佛認了命似的。

有些去念寄宿中學,一間房放八張床,小丹無法想象她們怎麼睡的覺。

衛生間統統在走廊另一頭,每次洗澡,非得帶齊所有用品衣物不可,似兩萬五千里長征。

都知道是非常吃苦的一件事,所以走之前,都戚戚然。

但還是希望有機會走。人就是這樣矛盾。

也許可以懇求父親給她照樣買一架小小電視機。

但是學期還沒有開始,先掛住這些無聊的事情,又象過份。

電視長篇劇說些什麼,小丹全看不進去。

電話來了,是海明。

丹青乘機問︰「海明,你宿舍房間里有無電視機?」

「相信我。」他回答︰「你不會有時間看電視。」

「情況那麼壞呀。」

埃明象是怕進一步的證據會嚇壞她,不予回答。

「你的留學生活是否快樂?」

「當然,每逃詡學多一點點,進步一點點,是至高享受。」

「你的看法是標準男生角度。」

埃明笑,「還在為你的同學宋文沛擔心?」

「不,為我自己。」

「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不可能事先排演生活每一個細節。」

小丹承認他說得對。「找我有什麼事嗎?」

「聊聊逃邙已,再也不敢請你看電影。」海明苦笑。

丹青自覺過份,于是說︰「明天來喝咖啡,我請你。」

她並沒有履行這個諾言。

才打開咖啡室大門,小小辦色跑車就駛過了停下。

它的主人林健康推開門,「她來了沒有?」聲音非常非常的不耐煩。

她,她是誰?

丹青冷冷的反問︰「你指顧自由還是洪彤彤?」

林健康遭此搶白,有的尷尬,咦,這小子打扮的女孩子還是只小辣椒呢,看不出來。

他連忙說︰「顧自由。」

「沒來過。」

「約了我在這里等,又遲到,」他挑張桌子坐下來,抬頭看鐘,「看,兩點已經過了十分。」

丹青看著他,「早些時候,並不見你有類此抱怨。」

林健康一怔,隨即訕笑,不知他笑誰。

丹青好象決定管這宗閑事似的,她說下去︰「顧小姐對你很好。」

林健康神色溫柔了一點,他緩緩點頭。

「兩杯冰茶?」丹青呶呶嘴,「她趕來了。」

彼自由一頭一腦汗撲進來,臉色蒼白。

其實,丹青想,他要是等,一定在,要是不等,何用趕,干脆施施然好了。他示意她坐。

丹青把冰茶端到桌前,不忍看這場戲,避到樓上,讓他倆靜靜談判。

娟子出去了,有張字條壓在梳妝台上,留下電話號碼,必要時找得著。

丹青取餅水晶玻璃杯子,擦一點午夜飛行在耳畔,本來幽幽的香味在一個這樣的下午變得更加惆悵。

小丹听見清脆的杯子破裂聲。

她連忙趕下樓,剛剛看到林健康的車子開走。

彼自由伏在桌子上。

兩只冰茶的杯子在地上碎成一千片一萬片,再難拾起。

小丹嘆一口氣,取出掃帚,細細掃淨地板,又取出吸塵機,除去每一粒碎片。做完這一切,她輕輕去推顧自由,女郎沒有動,小丹加一點力氣,女郎仰面連椅子摔倒在地下,不醒人事,口角漏出白沫。

丹青嚇得雙膝發軟,互相踫撞,幸虧還記得海明家的號碼,一共撥了三次,才接通,叫他立刻趕過來,跟著通知附近派出所。

埃明與警察幾乎是同時趕到的。

彼自由立刻被救護車帶走。

丹青一顆心撲撲跳,要用雙手按住,不然象是要從喉嚨躍出似的,她嚇得渾身發涼。

倒是海明做了咖啡加拔蘭地給她喝。

「顧小姐不會有大礙,你放心。」

「她是吃了藥才來赴約的。」

「想必如此,到了此地便發作。」

丹青抬起頭,「他正眼都不看她了,這樣犧牲又有何用?」

埃明默默無語。

丹青說︰「做人真是累。」

埃明忽然笑。

丹青瞪他一眼,「速速解釋你那不懷好意的嘲弄。」

埃明答︰「我從沒見過象你那樣熱心卻又悲觀的人。」

下午,娟子回來,丹青把店交回給阿姨。

娟子訝異,「竟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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