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記 第七章
家麗捧出龍蝦女乃油湯及蒜茸面包。
「家麗,記住,無論發生什麼,這段日子仍是你我生命中最好的幾年。」
「真的,再下去就無甚作為了。」
二人對著大吃大喝。
「你與家亮之間究竟如何?」
承歡苦笑,「這上下還有誰有空來理我們的事。」
家麗亦黯然,「家父正式與那朱小姐同居了。」
「他似乎很珍惜這段感情。」
「因為他相信對方對他無所圖。」
「他們會結婚嗎?」
「我相信會。」
「會再生孩子嗎?」
「那位朱小姐,不像是個怕麻煩的人。」
「那多好,孩子一出生就有大哥哥大姐姐。」
「承歡,你的字典里好似沒有憎恨。」
「家麗,你會討厭任何人的小阿子嗎?」
「幼兒無罪。」
「可不是!」
她們二人舉杯。
「你同家亮——」
承歡終于不得不承認︰「已經告吹。」
「不會吧?」家麗無限惋惜。
承歡低下頭。
「我見他最近精神恍惚,故問。」
承歡微笑,「他是擔心父母之事。」
「你們之間有無人離間?」
「我沒有,相信他也沒有,大家被最近發生之家事打沉。」
「那更加應該結婚。」
承歡笑,家麗把結婚看成一帖中藥,無論怎樣都該結婚調劑一下,精神怠倦,生活乏味,結婚這件事怡情養性,止渴生津。
因為她出身好,此刻且已分了家,無後顧之憂,什麼人愛見,什麼人不愛見,都听她調排。
承歡身分不一樣,她不能貿貿然行差踏錯,你別看這都會繁華進步得要命,骨子里不中不西,不新不舊,究竟在一般人心目中,小姐比太太吃香,還有,如可避免,千萬別做婚姻失敗的女士。
麥承歡沒有資格不去理會別人說些什麼。
家麗忽然說︰「……如果非看得準才結婚,可能一輩子結不了婚。」
承歡微笑。
「你對家有什麼憧憬?」
承歡精神來了,對這個問題,她可不必吞吞吐吐,她可以直爽地回答。
「洗手間要寬大,放著許多毛巾,白色的廚房里什麼廚具都有,可是只煮煮開水與即食面,環境寧靜,隨時一眠不起……」
家麗拍拍她肩膀,「我以為你會說只要彼此相愛,一切不是問題。」
「被生活逐日折磨,人會面目全非。」
看母親就知道了,承歡心中無限惋惜,她開頭也不至于如此乖張放肆。
承歡看看鐘,「我要告辭了。」
「謝謝你來,以後我們可以多多見面。」
承歡嘴里應允,心中知道勢不可能,她有自己圈子,自己朋友,學習與家麗相處,不外是因為辛家亮的緣故。
必到家樓下,看到一對青年男女在陰暗處相擁親熱。
承歡匆匆一瞥,十分感喟,俊男美女衣著光鮮在豪華幽美的環境里接吻堪稱詩情畫意,可在骯髒的公眾場所角落動手動腳是欲火焚身。
無論什麼時候社會都具雙重標準。
與律師聯絡過,承歡開始去看房子。
承早跟著姐姐,意見十分之多,他堅持睡一房,可以關起門來做功課,如果家里夠舒服,他情願走讀,不住宿舍。
弟弟多年來睡客廳,一張小小尼龍床,他又貪睡,周末大家起來了他獨自打鼾,大手大腳地躺著,有礙觀瞻,一點私隱也無,極損自尊。
殘暴的政權留不住小民,破爛的家留不住阿子。
承歡很想留下弟弟,故帶著他到處看。
「這間好,這間近學校,看,又有花槽,可以供母親大施身手。」
「可惜舊一點。」
「價錢稍微便宜。」
「你倒是懂得很多。」
「你與經紀去喝杯茶,我馬上接母親來看。」
「父親呢?」
「不必理會他的意見。」
「那不好,房子將用他母親的遺產買。」
「那不真是他的母親。」
承早一臉笑意,歪理甚多。
承歡只得說︰「此刻無處去找父親,你先把媽媽接來。」
那房屋經紀勸說︰「麥小姐,你要速戰速決,我下午有客人來看這層房子。」
承歡駭笑,「不是說房產低潮嗎?」
「低潮才容你左看右看,否則看都不看已有人下定。」
姐弟倆經一事長一智,面面相覷。
片刻麥太太到了,四處瀏覽過,只是不出聲。
承歡觀其神色,知道母親心中滿意,可是嫌用祖母遺產斥資所買,兩個女人不和幾達半個世紀。
承歡暗暗嘆息,她們老式婦女真正想勿穿,換了是麥承歡,一早笑容滿臉,沒口價贊好,世界多艱難,白白得來的東西何等稀氨,還嫌什麼?
這是至大放肆,有恃無恐,反正女兒不會反臉,能端架子豈可放過機會。
承歡再了解母親沒有了。
可是這性格瑣碎討厭的中年婦人卻真正愛女兒,她是慈母。
承歡堆著笑問︰「如何?」
麥太太反問;「只得兩房,你又睡何處?」
承歡答︰「我另外住一小單位。」
「分開住?」
承歡頷首
「不結婚而分開住,可以嗎?」
「當然可以。」
「人家會說閑話。」
承歡指指雙耳,「我耳膜構造奇突,听不到閑言閑語,還有,雙眼更有神功,接收不到惡形惡狀的文字與臉譜。」
麥太太嘆口氣,「我想,時代是不一樣了。」
經紀見她們母女談起時勢來,不耐煩地提點,「喜歡就好付定洋了。」
這時麥來添也氣吁吁趕到。
承歡大喜,「爸,你怎麼來了?」
「承早打汽車電話叫我來,這是什麼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經心中歡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鮮空氣。
承歡便對經紀說︰「我寫支票給你。」
就這樣敲定了。
承早高興得跳起來。
姐弟到飲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錢給我們就好了。」
「也許,那時我不懂經營,反而不好。」
才說兩句,有一少女走進來,兩邊張望。
承早立刻站起來。
少女直發,十分清秀,承早介紹︰「我姐姐,這是我同學岑美兒。」
噫,好似換了一個。
那女孩十分有禮,微微笑,無言,眼神一直跟著承歡。
承歡立刻有三分喜歡,這便是莊重。
有許多輕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說起話來,心不在焉,呵欠頻頻,眼神閃爍,東張西望,討厭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訴女友。
承歡說︰「你們慢慢談,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結。
鮑寓越小越貴,承歡費煞躊躇。
毛詠欣拍拍胸口,「幸虧幾年前我咬咬牙買了下來,否則今日無甚選擇。」
承歡說︰「真沒想到弄個窩也這麼難。」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詠欣納罕問︰「人家是誰?」
承歡一副做過資料調查的腔調,「像溫哥華,六十萬加幣的房子只租兩千二。」
「你這個人,那處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
承歡吃驚,「是嗎?」
「千真萬確,我一听,嚇得不敢移民。」
承歡感慨,「世上無樂土。」
「買得起不要嫌貴,速速買下來住,有瓦遮頭最重要,進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氣宛如小老太婆。」
毛詠欣冷笑一聲,「我還勸你早日跟我多多學習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個鬼用,流離失所三五年後,也就形容猥瑣,外貌憔悴。」
承歡有點害怕,她怔怔地盤算,照詠欣這麼說,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詠欣見她面色大變,笑笑說︰「你不必惶恐,你處理得很好。」
「我從來不懂囤積投資炒賣什麼。」
「可是你有個知情識趣的祖母。」
承歡笑出來。
案母開始收拾雜物搬家,承早看了搖搖頭,發誓以後謹記無論什麼都即用即棄。
承歡大惑不解,「媽,你收著十多只空洗衣粉膠桶干什麼?」
麥太太答辯︰「你小時候到沙灘玩就是想要膠桶。」
「媽,現在我已經長大,現在家中用不到這些垃圾。」
「對你們來說,任何物資都是垃圾,不懂愛惜!」
麥來添調解,「五十年代經濟尚未起飛,破塑膠梳子都可以換麥芽糖吃。」
承歡大奇,「拿到何處換?」
麥來添笑,「自有小販四處來收貨。」
「真有此事?」
「你這孩子,你以為這城市一開埠就設有便利店快餐店?」
麥太太說︰「那時一瓶牛女乃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門,早餐時分,門口有賣豆漿小販。」
「那倒是場面溫馨。」
麥太太說下去︰「窮得要命,一塊錢看得磨那樣大,我還記得一日早上沒零錢,父親給我一塊錢紙幣,囑我先買一角熱豆漿,購買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壺,里邊先打一只生雞蛋,拎著去,澆上豆漿,回到家雞蛋剛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歡奇問︰「一只雞蛋?」
「他一個人吃,當然一只蛋。」
「小阿吃什麼?」
「隔夜泡飯。」
承歡駭笑,「這我不明白了,把女兒當丫環似支使出去買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阿子反而沒得吃。」
「正確。」
「外公這個人蠻奇怪。」
麥太大道︰「你听我說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著一塊錢,另一手拎著壺,一不小心,竟摔了一交,壺傾側,我連忙去看雞蛋,蛋白已經流了一地,幸虧蛋黃仍在,連忙拾起壺,心突突跳,趕到小販處,要一角錢豆漿,小販問我拿錢,我說︰‘我不是給了你一塊錢?’小販說沒有,我嚇得頭昏眼花,連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塊錢仍在路邊居然還在,原來拾雞蛋時慌張,顧此失彼,把紙幣失落。」
「可憐。」承歡嚷,「彼時你幾歲?」
麥太太微笑︰「九歲。」
「怎麼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麥來添訝異,「我從來沒听過這故事。」
他妻子說︰「因我從來不與人說。」
「一切都過去了,媽媽。」
「你且听我說完。」
「還有下文?」
「我把豆漿提回家中,如釋重負,誰知我父親吃完早餐,眼若銅鈴,瞪著我罵︰‘雞蛋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歡愣住。
麥太太輕輕說︰「我一聲不晌,退往一邊,幾十年過去了,我沒有忘記此事。」
承歡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顧他,直到他去世。」
麥太太點點頭,「常罵我窮鬼窮命,討不到他歡心。」
承歡更加不明白,「為何要他歡喜?」
麥來添笑笑,「承歡你不會了解,那是另外一個世界。」
承歡吁出一口氣,「爸,多謝你從來不叫我替你買早餐。」
麥太太笑,「他天天替你買薯條,我們這一代最吃虧。」
麥先生說︰「兒童地位是日漸提升了。」
「還有許多黑暗事。」
麥先生勸說︰「算了,小時總由他養活。」
承歡搖頭,「叫小阿去買早餐,真虧他想得出來,他的口福比小阿的自尊更重要。」
麥太太終于說︰「這些塑膠桶無用,丟掉吧。」
狽境好了,垃圾房什麼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過的尼龍被,統統懶得收,扔掉第二年重買,人人如此,不覺浪費。
一直到第二天,承歡猶自不能忘記母親童年時那只雞蛋。
她問好友︰「毛毛,你會不會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詠欣說︰「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諒她。」
承歡嘆口氣,「我從未想過會不原諒她。」
承歡自己的小鮑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東西。
自然預先知會過屋主,去到那里,發覺物是人非,承歡坐在床沿,無限感慨。
若不是母親節外生枝,推延婚期,兩人一早就出發去度蜜月了。
母親其實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過她沒有叫女兒去買早餐,她叫兒去辦酒席,都是違反子女意願施展父母特權犧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歡輕輕對自己說︰「我不會直接或間接左右子女。」
發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剛想走,有人按門鈴,原來是辛家亮。
他特來招呼她,「喝杯茶。」
家麗買了許多檸檬香紅茶包,此刻還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給承歡,忽然有點落寞,「現在,」他說,「我是一個有過去的男人了。」
承歡笑得落下淚來。
她安慰他︰「不要擔心,某同某,各離婚三次與兩次,在社交場所照樣受歡迎。」
「家母已往倫敦去小住。」
「你們辛家倒是喜歡霧都。」
「比北美洲幾個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嗎?」
「他已完全康復,外貌與衣著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輕。」
承歡莞爾,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響她們,她們便在小事上回報。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發換牙?」
「都被你猜到了,擺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為他好,打扮得年輕點無可厚非。」
辛家亮說︰「印刷廠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報紙出版,已與他簽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舊調重彈︰「可是辛志珊往後的財產,都與我無關了。」
承歡沒好氣,「你再說這種話,我必與你絕交。」
「對,你從來沒看得起過我。」
「神經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這樣親昵地罵我,可見還是有感情。」
「來,幫我把箱子扛下樓。」
司閣看見他們,連忙笑著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麼還未搬進來?」
承歡想,也許明年後年,他會發覺,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願意,很快會找到新歡,女性仍然溫馴,向往一個家,盼望受到保護,男性只要願意付出,不愁沒有伴侶。
在停車場,承歡與辛家亮擁抱一下。
辛家亮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他幾乎有點嗚咽,「讓我們從頭開始。」
「有此必要嗎?」
「我願意。」
也好,現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來往比較方便,也並不是貪圖他什麼。
祖母的遺產提升了承歡的身分。
所以在舊時,有能力的父母總是替女兒辦份豐盛的妝奩,就是這個意思。
「承歡,我約你下星期三。」
承歡躊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從前你未試過推我。」
「那時我不成熟。」
「你有什麼事?」
承歡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著呢。」
她拎起行李下樓。
兩人都明白,若要從頭開始,不如另起爐灶。
不過,他們是少數事後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對情侶。
將來,辛家亮的伴侶在偶然場跋見到麥承歡,會得立刻用手圈著辛家亮臂彎,並且稍微酸溜溜地說︰「是她嗎?」
想到此處,承歡笑了。
那個女子一定長得比較嬌小白皙,有一張秀麗的小圓臉。
「在想什麼?」
承歡毫不隱瞞,「我們之間的事。」
辛家亮充滿惋惜,「要不是父親的緣故,我們早就結婚了。」
不知緣何有這麼多阻滯,年輕人又容易氣餒,一遲疑便跟不上腳步。
搬遷之前麥太太請鄰居吃飯,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熱鬧非凡。
人人都假裝熱誠,紛紛向承歡詢問婚禮改期的原因,承歡不慌不忙對眾太太們解釋︰「祖母突然去世了。」
這次搬家,感覺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時間離開這一群街坊組長,自然有點舍不得,以後一切榮辱都不再有人代為宣揚,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飛上枝頭的感覺,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觸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點點小事樂半日︰「哎唷,外國人叫我先生呢,外國人對我道早安呢……」
對,麥太太心情完全一樣。
搬家之事佔據了她的心,終于輪到她飛出這狹小的天地。
在過去二十年內,一家接一家搬走,有辦法的如許家李家只住了兩三年,便匆匆離去,電話都沒留一個,彼此消失。
就是他們麥家,長駐此村,一直不動。
陶太太說︰「我們做了十年鄰居,看著承歡與承早長大。」
「有空到我們新家來。」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還小,哪里走得開。」
麥太太心想︰我也不過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認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進花盆里。
承歡問︰「這種綠色肥潤有點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麼?」
「這叫玉蓮,那叫流浪的猶太人,一粒粒的叫嬰兒的眼淚。」
「你倒知之甚詳。」
「都很粗生,要有陽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歡忽然說︰「同華人一樣。」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聯想豐富,感慨甚多。」
「是媽叫你把它們搬到新居?」
「媽興奮過度,不記得這些了。」
「那麼,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這樣念舊。」
「信不信由你,我有點不舍得這里。」
「你在這里出生,承早,我記得爸爸抱你回來的情形,小蚌子,一點點,哭個不停,媽一直躺著,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兩歲,如何記得?」
「大事還是心中有數。」
「且問你,在這里之前,我們又住拔處?」
「不記得了。」
麥來添走進來,「那時租人一間房間住,我在張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歡問︰「在什麼地方?」
「早就拆掉了,現在是[魚則]魚涌至大的商場。」
「為什麼叫[魚則]魚涌?」
「整個城市一百年前不過是崎嶇的漁港,不外是銅鑼灣,肖箕彎那樣亂叫,並無正其名。」
「你看,無心插柳柳成蔭。」
麥來添頷首,「可不是,誰會想到祖母會把遺產給承歡。」
承早說︰「姐姐夠圓滑。」
「不,祖母說我長得像祖父。」
麥來添端詳女兒,「像嗎?」
這時麥太太滿面紅光進來說︰「出來幫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案子女齊揚聲︰「媽,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著閑話家常。
承歡問︰「做信差,月薪多少?」
「兩百八。」
「那怎麼夠用?」
「晚上兼職,替張老板開車。」
承早稱贊道︰「腦袋靈活。」
麥來添笑,「我根本沒有駕駛執照,彼時考個執照並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過張老板交游廣闊,拔刀相助。」
「那時她還是小姐吧。」
「嗯,年輕貌美。」
承早說︰「听說早三十年,打長途電話是件大事,需一早到電訊局輪候。」
麥來添承認,「真落後,不知如何熬過來。」
承歡微笑,這倒罷了,沒有傳真機與錄像機至多不用,至落後的是風氣。
要到八0年政府機關開始創辦男女職員同工同酬,在這之前,同樣職級,女性薪酬硬是低數百元,並且婚後不得領取房屋津貼。
他們三人一直聊至鄰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盤進來,與父親對飲啤酒。
麥太太訝異,「沒完沒了,說些什麼?」
「前塵往事。」
麥太太看著承歡,「你是想躲開那班太太吧?」
承歡點點頭。
麥來添說;「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揚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麥太太不做聲,如今麥來添的地位也比從前好多了,麥太太相當容忍。
承歡連忙說︰「沒有的事,我自己端張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來。」
「搬走也好,」麥太太笑,「不必交待。」
麥來添說︰「以後在街上也會踫見。」
麥太太忽然理直氣壯說︰「距離太遠,見不了。」
承歡不禁笑,許多人移民到溫哥華,正沾沾自喜成為國際級人馬,誰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鍋,在店堂內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沒說話的舊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麼小,怎麼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運車就來了。
天晴,真托賴。
堡人把一箱箱雜物抬出去。
承歡冷眼旁觀,只覺家具電器都髒且舊,它們在老家無甚不妥,一出街就顯得不配,這里邊自然也有個教訓,承歡一時忙著指揮,無暇細想。
人去樓空,承歡與承早在舊屋中做最後巡視,沒想到搬空之後面積更小,難以想象四個大人如何在此擠了這麼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模著牆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條污垢。
承歡推一推他,「走吧。」
其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承早說︰「我們住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也不是不快樂的。」
「當然,隨遇而安嘛。」
姐姐拉著弟弟的手,高高興興關上門。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沒有告訴辛家亮,今日搬家。
麥太太步入新居,興奮得淚盈于睫。
承歡溫柔地對母親說︰「灰塵吹到眼中去了?」
麥太太忙用手去揉雙目,承歡掏出濕紙巾,替母親拭去淚印。
敗久沒有如此近距離注視母親的臉,眼角皺紋深得一個個褶,抹都抹不開,顴骨上統是雀斑,似一片烏雲遮著皮膚,蒼老咱然,人人都會老,不稀奇,但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結局。
承歡心中一陣難過,一個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別。
麥太太卻說︰「好了,還在抹什麼。」
承歡這才怔怔地停下手來。
麥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門,背著眾人。
承歡看到母親熟悉微胖身型,她習慣側身睡,那樣她可以護著懷內嬰兒,凡是做母親的睡姿都一樣,用整個背脊擋著世界,萬一有炮彈下來,先犧牲的也是她,可保住阿兒性命。
承歡可以想象當年她也曾躺在母懷里側,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費,便紛紛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書抬進房中放好。
他說︰「嘩,終于有自己的房間了,今年已足足十九歲。」
承歡不語。
在這擠逼昂貴的都會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間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個鬼臉,「遲總比永不好。」
承歡看著他笑。
「祖母其實一早住在療養院里,財產用不著,為什麼不早些發放給我們?」
承歡分析︰「老人習慣抓住權力,財產乃是至大權勢。」
承早頷首。
「再說,她得來這些也不容易,活著,說不定有一日用得著,怎麼肯放下來。」
「那倒是真的,再問你們討還,可就難了。」
「不過,居然積存那麼多,也真虧她。」
承早訕笑,「說是錢,其實都是父親童年與少年時的歡樂︰一雙鞋、一件玩具,一本新書……都給克扣起來成為老人的私蓄。」
承歡想起來,「爸一直說,他小時候老希望有一雙老式滾軸溜冰鞋,可是祖父母無論如何沒有買給他。」
「看,所以這筆財產其實屬于他。」
「也好,屬于延遲歡樂。」
麥太太打理廚房,給子女倒兩杯茶,听見他們嘟嘟嚷嚷有說不盡的話,甚為納罕。
「姐弟倒是有說不光的話題,我與手足卻無話可說。」
承歡別轉頭來,「那是因為有人離間,」她笑,「趁離間承早與我的人尚未入門,先聊了再說。」
承早听懂了,因說︰「我的女伴才不會那麼無聊。」
「嘿!」
「現在女孩子多數受過教育有工作富有精神寄托,妯娌間比較容易相處。」
承歡擠眉弄眼,「是嗎?」
承早推姐姐一下,把籃球塞到她懷中,「又不見你去離間人家姐弟感情。」
承歡不屑,「我怎麼會去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決不圖將他人之物佔為己有,我要什麼,問老板要,問社會要。」
承早笑,「我的女伴也一樣有志氣。」
麥太太說︰「那真是我們麥家福氣,麥家風水要轉了。」
語帶些微諷刺之意,可是他們姐弟並不介懷。
承歡想征詢父親意見,他卻在露台上睡著了。
月兌剩汗衫短褲,仍然用他那張舊尼龍床,臉上蓋本雜志,呼吸均勻。
承歡輕輕走到父親身邊,憐惜地听他打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