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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第八章

作者︰亦舒

二人照例先到唐人街買菜。

「一天吃那麼多?」

「何先生在家,總得三菜一湯,孩子們正在發育,也很能吃。」

「每個月恐怕千余元不止吧。」

「光是喝果汁礦泉水葡萄酒就是筆數目。」

李蓉笑說︰「有錢真好。」

「誰說不是,我看何先生坐在書房簽支票付帳單一寫好幾個小時,上個月園丁算一千多,說是補種了若干花卉。」

李蓉忽然問︰「他們快樂嗎?」

「我想是快樂的,要什麼有什麼,那感覺不知多好。」

到了山上,她們把食物扛進屋內。

沒想到李蓉好身手,她會殺龍蝦。

馬利想學,三個女子加上好奇的孩子,廚房內熱鬧非凡。

蚌聞咳嗽一聲,轉頭一看,是何四柱。

李蓉掩嘴笑,「君子遠皰廚。」

石子連忙說︰「我來介紹新保姆。」

阿子們馬上雀躍,「幾時來上工?」

石子不禁惆悵,看到更好的了,立刻見異思遷,喜新忘舊。

「有一件事,李蓉以學生身分入境。」

馬利在一旁說︰「若非如此,也不肯打家庭工。」

拔四柱也知道理想人選實在難找,故說︰「當是親戚來幫忙好了。」

石子大喜,「好了好了,一言為定。」

李蓉也說︰「我真幸運。」

「我明天走,石子,你交待李蓉工夫。」

拔四柱只有與前妻開火時才回到家來霸佔地盤。

他隨即出去了,說好回來吃中飯。

石子忍不住問李蓉︰「怎麼樣?」

李蓉搖搖頭,「齊大非偶。」

噫,大家想法一樣。

「小家庭一夫一妻,夠吃算數,不必弄得那麼復雜。」

「你說得對。」

李蓉拍拍手掌,「孩子們,跟我上樓,我教你們收拾房間,來。」

阿子們听話地小鴨子似跟她上樓。

馬利旁觀者清,「石子,你的姐妹比你聰明。」

石子嘖嘖稱奇,「你說得好。」

「你又比我們聰明。」

「還不是在同一間廚房里工作。」

電話響了,馬利去听,半晌回來說︰「那曾小姐說有一方絲巾漏在我們這里。」

石子馬上笑。

當然是故意的,老掉了牙的伎倆。

「我告訴她何先生就快來吃午飯,她說立刻來取,」馬利笑道,「屆時,叫李蓉招呼她。」

石子有點不忍,隨即一想,是那曾女士自投羅網,怪不得人,也就算了,她準備送孩子們到會所學打網球。

只見馬利在李蓉耳邊悄悄說了一會子話,李蓉留神听,漸漸微微笑,不住頷首。

半晌,那曾小姐來了。

計程車還未停定,馬利一個箭步上前,同司機說︰「你稍等,客人很快出來。」

曾小姐愕然,她滿以為可以留下吃中飯。

稍微遲疑,她問道︰「何先生與孩子們呢?」

「孩子們去了打球,何先生在外。」

「保姆呢,我同她說話。」

李蓉擋在石子面前,笑嘻嘻,「張小姐找我?」

曾苦翰一怔,「我姓曾,你是誰?」

「我是新保姆,有什麼吩咐?」

「我漏了條絲巾在此,你替我找一找。」

李蓉笑容可掬,「四周圍都找過了,並不見,除非是掉在主人房,我是保姆,不管主臥室,張小姐,請你見諒。」

石于本可出來解圍,不知怎地,正如她所說,她這些年來,受氣已受到眼核,此刻見到有人奚落這個囂張女,自覺心涼,故不作聲。

只听得曾小姐說︰「我自己進來看。」

這時,李蓉忽然問馬利︰「超級市場把貨物送上門來沒有?」

馬利答︰「送上來了,就堆在後門。」

李蓉笑笑,「原來已經送上門來了。」

那曾若翰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忽然臉皮掛不住,一轉頭,乘原來那部計程車走了。

李蓉收斂笑容,臉上露出肅殺之氣,「什麼東西,專門欺侮下人!」

石子說︰「當心她同何某發牢騷。」

「放心,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保姆,什麼地方找。」

馬利拍手,「真痛快。」

石子笑,「是,原來報復這樣舒暢。」

「石子,你太好欺侮了。」

石子坐下來,嘆口氣。

李蓉說︰「帶我去會所參觀。」

才五分鐘車程,一路上李蓉贊不絕口,到了俱樂部,她們坐下來喝杯茶看孩子打球。

李蓉轉過頭來說︰「也難怪那曾女士想來佔這個窩,一切都是現成的,一進門好享福了。」

蚌然自在與一洋童起了爭執,那洋童比自在高半個頭,伸手推他,自在一個踉蹌,石子剛欲勸架,李蓉卻已經一支箭似射出去。

石子一心想看她如何應付,只見李蓉一手叉腰,一手去推那洋童,一下兩下三下,並且逼那洋童道歉。

不久那洋童的家長來了,李蓉正式向洋人抗議,只見那洋人沒聲價致歉,即時帶了孩子離去。

石子在一邊駭笑。

扒,原來可以這樣。

比她更敬佩李蓉的有何自在,他用崇敬的目光注視新保姆,她為他好好出了一口氣。

李蓉幫他拾回球拍,鼓勵他幾句,拍拍他肩膀,叫他回去打球。

她笑嘻嘻回來。

石子起身向她鞠躬,「五體投地。」

「不敢當。

「勇氣從何而來?」

李蓉十分詫異,「石子,你在外國已經三年,難道沒發覺外國人怕女人?放肆一點不妨,他們會自動退讓,可是見了同胞,可得謹慎,喲,華婦放起潑來,可叫你吃不消兜著走。」

石子一怔,笑得落下淚來。

李蓉低下頭,「這里是高尚地方,必定有人承讓,我要討少主歡心,博他信任。」

石子驚嘆,「你太聰明了。」

「這個都會充滿機會,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石子心細,碧玉大膽,但是李蓉則大膽而心細,她會有竄頭的。

可是李蓉隨即嘆口氣,「這個地方,好比我們從前的長安,貴不可言。」

「窮人到哪里都不好住,可是你看何四柱,到處為家,處處是家,什麼都難不倒他,這樣的新移民也是很多的。」

這時,孩子們已經走過來,李蓉忙安排他們喝飲料,又逐一擦汗,與教練寒暄。

石子看出她對孩子是真細心,這分工作適合她。

一行人返家,李蓉自去安排孩子淋浴包衣。

她吩咐馬利在廚房開飯,大家坐一起吃,「馬利,你也來。」立刻立了新規矩,儼如管家。

拔四柱撥電話回來,通知石子,連晚上都無暇返來,他要陪客人到白石鎮去看地皮。

李蓉說︰「這個家等于是交給保姆了。」

「我要轉更了,可以載你一程。」

「我沒事,大可留到八九點才走。」

李蓉比她更適合當保姆之職。

那夜,回到福臨門,大師傅已經復工,正對牢一班伙計復述前一日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媽拉巴子,把我拖跌在地,反扭手臂臉按在地上,槍直抵在太陽穴上,我當時金星亂冒,嚇得屁滾尿流——」像寫武俠小說一樣。

石子見他如此興高采烈,知道他心情已恢復過來,趨向前去問候。

大師傅一把拉住,「若不是石子見義勇為,帶著律師趕來,我一口鳥氣無處可出,我老婆只會眼淚鼻涕,多虧石子這小娘,把洋警官罵得羞愧不堪——」

沒想到老陳會這樣夸張。石子見他眼角與嘴角瘀腫未退,不去掃他的興。

有客人推門進來。

石子一抬頭,有意外之喜。

她滿臉笑容迎上去,「歐陽律師,請坐請坐。」

「叫歐陽得了,大師傅好嗎?」

老陳忸怩地走過來,「勞駕你了。」

石子給他斟一壺好茶,他與老陳談了一會兒,了解老陳的意願確是息事寧人。

「我同你寫封信給派出所存底,說明你的委屈,可是因為了解到警方辦事的苦衷,故就此收手。」

老陳拍腿,「好極了好極了。」

石子說︰「費用——」

歐陽笑笑,「連上次出差收三十五元。」

真是開玩笑,麥志明出來一次都收四百,他是有心幫忙。

石子送他到門口。

歐陽忽然輕輕說︰「一早去公園騎腳踏車是極好運動,不知你周六可願意撥冗參加?」

石子過了很久,才醒悟到他在約會她。

她傻住了,耳朵燒得透明,只听得自己說︰「好,好。」

「星期六早上七時正我來接你。」

又是「好,好」。

「再見。」

歐陽走後,石子一個人站在福臨門飯店的大門口,動也沒動。

她想都沒想過歐陽會約會她,也沒想到听到他開口約會有那麼高興。

漸漸石子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她低下頭,看著鞋尖。

區姑娘推門出來,「你怎麼站在這里,吃西北風——」

石子連忙走回店內。

臉上一直紅粉緋緋。

星期六,她向何家告假,把工夫交給李蓉,一早起來準備定當,專等歐陽來接。

他把兩部爬山腳踏車綁在車後,車子駛入公園,清晨,已有游人,石子心中歡喜,嘴巴卻說不出話來,風撲到臉上,額外舒服,她從來也不覺得公園空氣有那麼清新,鳥鳴有那麼清脆,她享受到極點。

石子有點訝異,這一切,都是因為歐陽的緣故?

她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看著她,她連忙轉過頭去。

到了目的地,歐陽把腳踏車解下來,「先喝杯咖啡。」

他到小食亭買了兩杯紙杯咖啡,遞一杯給石子,石子發誓那是她喝過最香甜的飲料。

他說︰「我曾在中國餐館做過三年暑期工,很想寫本論文,叫‘唐人餐館與留學生之社會關系’,可惜讀的不是人文系。」

石子只是笑。

歐陽十分感喟︰「有時覺得假使不能到中國餐館打工,許多留學生可能不能畢業。」

這是真的,苦管苦,腌攢管腌攢,那里的工資卻足以解決二餐一宿。

石子很高興歐陽也是過來人,他了解苦學生的環境,石子開頭還怕他是那號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

他們倆並肩騎腳踏車游遍公園,渾然不覺時間過去,剎時已屆中午,太陽開始炎熱。

「我們走吧。」

石子並無異議。

他領她到小餐廳吃午餐,叫了白酒,與石子踫杯,一邊與她說到他的家世,小家庭,父母都在香港,一弟,念建築,今年好出身了,他在亨加福律師行辦公,何四柱是他的客戶,他關注華人福利,尤其是老一月兌不擅英文的一群。

石子忽然也把身世坦白,少不免提到最大願望是把母親自上海接出來。

轉瞬間餐廳侍者促他們結帳,石子覺得奇怪,一看表,才知道已經下午三時,人家要休息了。

石子不相信時間會過得那麼快。

「累了吧?」

「不不,一點都不倦。」

怎麼會這樣好精神?石子怔怔地想,這支強心針從何而來?

「我先送你回去,下午還有事待辦。」

「是是是,」石子說,「不妨礙你。」

歐陽側著頭,「明天你可有時間?」

石子忙不迭答︰「有!」

事分先後輕重,一定勻得出時間。

「明早七時見。」

真好,一早起來便可以見到他。

臨分手,歐陽對石子說︰「很久沒有這樣開心。」

「我也是。」

歐陽點點頭,離去。

李蓉不在家,石子趁空復了母親的信,外出買雜物,返家時,看見門外有警察在等。

警察看見石子,迎向前,出示證件,輕輕說了幾句話,只見石子手一松,捧著的牙膏肥皂全部掉在地上,警察幫她拾起。

石子的腳猶似釘在門口,動也不動,木無表情,低著頭,握著拳。

警察似乎相當了解,靜靜等她恢復常態,過了很久,石子抬起頭來,十分疲倦地說︰「我準備好了。」

她跟警察坐上警車,直駛往政府殮房。

那警察很好,一直陪她進冷藏間認人。

石子看到她好朋友孔碧玉的時候非常鎮靜。

她很清楚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碧玉,她不顧一切蹲下,把臉貼向碧玉的手,依依不舍,忽然之間,淚如泉涌。

警察為之惻然。

石子見碧玉身上無表面傷痕,便問︰「何以致命?」

「注射過量毒品。」

石子點點頭,她替碧玉攏了攏頭發,隨即轉身,跟警察出去錄口供。

離開警局時已經筋疲力盡。

抵達家門,李蓉來啟門,「他們找到了你?」

石子還沒回答,李蓉已自她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禁與石子緊緊擁抱。

李蓉斟杯熱茶給石子。

石子用手托著頭,「真奇怪,看到碧玉,我仿佛覺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聲音干涸。

「我明白你的意思,弄得不好,有什麼閃失,躺在那冷氣間的,就是你同我。」

「李蓉,我沒有盡力,我沒有拉住她,我眼睜睜看她掉落深淵。」

「別為難你自己,你好比泥菩薩過江,又如履薄冰,如何照顧別人?」

「你不明白,我十分托大,她到酒吧跳舞時,我還跟去看過,雖覺猥瑣,但是認為做個一年半載賺一票退出,也是個主意。」

「別再去想它了,先睡一覺。」

「不,我要去開工了。」

到了福臨門,區姑娘也問同一句話︰「警方找到你了?」

石子頷首。

區姑娘嘆口氣,「真不知如何告知她爹娘。」

石子怔怔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歐陽乃忠看到一雙核桃那般的腫眼。

石子不顧一切,把事情扼要地告訴歐陽。

他與她散步至市中心,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叫一杯熱牛乳給石子。

他陪了她整個上午,分手時他說︰「星期一晚上我來接你下班。」

石子似好過一點。

不過那晚她夢見了碧玉。

「我知你會入夢來。」

碧玉只是笑。

「告訴我,碧玉,你那里是否十分平靜?」石子有點向往。

碧玉伸手來拉石子。

就在這時候,石子听見一聲嬌吆︰「去,去,現在是我住在這里,你來干什麼?」

石子驚醒,听到李蓉在一旁大聲說夢話。

她去推李蓉,「你沒事吧?」

李蓉睜開眼,「呵,原來是一個夢。」

「你夢見何人?」

李蓉不肯說,「不相干,快去睡。」

石子如何還睡得著。

李蓉說︰「石子,何宅那份工,你是交給我了?」

石子點點頭,「深慶得人。」

李蓉忽然大膽問︰「那麼,麥志明這個人是否也由我接收?」

石子一愣,不相信雙耳,漸漸她的愁容露出一絲微笑,「你不嫌棄麥志明?」

「開玩笑,他不嫌我已經很好。」

石子十分替阿麥慶幸,她吁出一口氣,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你還沒給我一個確實答案。」

石子連忙說︰「我一向視阿麥如好友,我祝福你們。」

李蓉十分滿意,「石子,你真是我命中貴人。」

李蓉翻一個身,沉沉睡去。

石子看著窗外,一輪明月照無眠。

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石子翻閱日歷,離開學剛剛還有一個月,她數著存折上的銀碼,約莫可以應付過去了,她松出一口氣。

腳上穿的鞋子還是碧玉送的,這幾年她過的真是緊日子,連吃一個冰淇淋都再三思量,省一塊是一塊,十個十塊即是一百塊。

她石子這一輩子,大概都會做一個錙銖必計的人,已經嚇破了膽,不敢輕舉妄動。

母親的信這樣說︰「真沒想到你會在外國生根落地,而且過得那麼好,從明信片里看,地方實在太美了……」

畢業後一定要回去一趟,親口向母親述說這些日子的苦樂。

憊有,一定要同她提及歐陽乃忠。

稍後,她上山去探訪何家的孩子們。

悠然頭一個跑出來摟住石子不放。

「新保姆好不好?」

悠然點點頭,「很好,但是我們想念你。」

「我要開學了,只能在晚上做工,李蓉會照顧你們。」

李蓉出來,「悠然,玩具堆了一天一地,你去收拾一下。」

李蓉很會訓練孩子,不比石子那麼縱容。

「馬利呢?」

「家鄉有台風,她忙著打電話找親人,十分苦惱。」

「你與她相處可好?」

「哎呀,同是天涯淪落人。」

「李蓉,你沒有架子真好。」

「還不是向你學習。」

「你比我聰明多了。」

兩個女孩子互相客套一番,然後漸漸說出真心話。

李蓉說︰「真不能想象有人會在這樣美麗豐足的環境下成長。」

「可是他們沒有父母陪伴。」

李蓉頷首,「可見世事古難全。」

石子笑笑道︰「物質也很重要,像我同你,首先,要爭取安定的生活,衣食足,方能知榮辱。」

李蓉看著她的新知己朋友,「你打算穿多少吃多少?」

「不多,溫飽即行。」

李蓉答︰「我也是,所以我問你要麥志明。」

石子忽然有點不放心,叮囑道︰「請善待這老實人。」

「第一,他並無你想象中老實,第二,請你放心,我自然會公平對他。」

李蓉說的一定正確,出一次差收四百多元的工人怎麼可算老實。

餅一刻石子問︰「你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沒與麥有進一步發展?」與其將來思疑,不如現在講個一清二楚。

李蓉溫和地微笑,「因為不投緣嘛。」

「正是,」石子松口氣,「緣分這件事真難講。」

「我相信你同歐陽君會有比較好的發展。」

石子笑出來,「你注意到他了?」

「他打電話來,我听過好幾次。」

石子收斂笑意,「可惜碧玉不認識他。」黯然傷神。

李蓉看看鐘,「孩子們要去上音樂課了,我去叫他們換衣服。」

石子對李蓉說︰「悠然還小,你幫她穿鞋子。」

李蓉笑,「將來你一定是個溺愛孩子的媽媽。」

她大力拍拍手,「限你們十分鐘內換妥衣服。」

現在她是保姆了,她有她一套。

由李蓉駕車送石子下山。

寫意在車上與石子談心。

「石子你有空要常常來看我們。」

「我會的你放心。」

寫意說︰「爸有了新女友。」

「哦。」石子不方便說什麼。

寫意說︰「這一位比上次那位略好,不過……」

石子微笑,「你要學習與人相處。」

「我想不必,她不會與我們同住。」

石子點點頭。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我與自在及悠然不是同一個生母。」

石子一怔,不過這也不算稀奇。

「我已經習慣這樣生活,不過悠然還小。」

石子惻然,面子上卻不露出來,「悠然適應得很好。」

「無論如何,石子,即使結了婚,也要抽空來看我們。」

石子大大訝異,「你怎麼知道我要結婚?」

寫意側側頭,「這只是一種靈感,我也說不出理由。」

石子下車。

必公寓需過一條馬路,石子看到身邊有一個人影。

她猛地抬頭,發覺跟著她的人是碧玉那個台灣客。

「你!」石子握緊拳頭厭憎地喊出來。

那男子臉上默哀的神色令石子訝異,呵他對她有感情。

「我到今晨方知此事。」

「你不在現場?」

「我在東京主持一間酒吧的開幕禮,昨日才返來。」

石子本著一張臉,「你沒有好好照顧她。」

「她跟我那些日子,一直不快樂,想離開我,又說要回上海去做生意,我願替她出本錢,可是——」

碧玉從頭到尾不習慣新生活,可是她又深知,回到老家,她也已經不能適應。

「我將回上海將此事親身向她父母交待。」

「你願意?」石子十分意外。

那位先生向石子欠欠身,「這點擔系,干我們這行的人,還是有的。」

「那我要代碧玉謝謝你。」

「她有點遺物,在保險箱中找到。」

「交給她家人吧。」

「不,她附有字條,說留給你。」

「我?」

他取出一只小小樟木螺鈿首飾箱,交給石子,「你自己看。」

石子接過盒子,站在大太陽底下,怔怔落下淚來。

那男子說︰「你一人在此,遇到什麼事,不妨找我。」

石子听得退後三步,「不,不用了。」

那男子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淚痕,轉身離去。

必到樓上,石子打開首飾盒子,看到盒中有一張字條︰給石子我的最親愛朋友。

靶子里有一只鑽戒,一只金表,想必是新置的,是另一樣飾物吸引了石子的注意力。

那肯定是碧玉由上海帶出來的東西,一只小小爆石雕刻的小幫子,售價十分廉宜,時時被小阿玩游戲時用來在地上畫白粉界線,可是物離鄉貴,碧玉珍若拱璧。

石子把那石猴子用繩串起系在脖子上。

偷偷地她又哭了一場。

就像上小學那時,與同學爭吵,伏案上飲泣。

來安慰她的總是碧玉,一手扶她肩上,一邊與她說別的話︰「有親戚寄來小型電子游戲機,今晚來我家玩。」

彬是︰「石子,將來我們一起到香港游覽。」

石子記得她通常會仰起頭抹干眼淚說︰「不,要去去遠點。」

「去美國!」

想到這里,石子泣不成聲。

正在此際,門鈴響了。

石子連忙洗把臉去應門,來客是麥志明。

「麥,怎麼是你?」

阿麥雙手插口袋里,「來看你。」有點靦腆。

一看就知道有話說。

石子斟杯茶給他,為著省,冰箱里不常有啤酒汽水。

「你雙眼紅腫,」麥有點忐忑,「為了什麼?」

石子看著這個不算太老實的老實人,有心調侃他︰「我覺得傷心,便哭了一會子。」

麥更加不安,「有何感觸?」

石子故意說︰「你不知道嗎?」

「是什麼事?」他心虛。

「李蓉沒同你說?」

麥一听到李蓉二字刷一聲漲紅面孔,像一個當場被人抓住的小偷,「我沒想到你會傷心。」有點受寵若驚。

石子知道玩笑應該到此為止,她說︰「我好朋友碧玉的事——」

「呵,」阿麥大大松口氣,原來如此,「都會中單身年輕漂亮女子一向是最脆弱的生命。」說著也不禁黯然。

石子不語。

「一年前北岸有一獨居女子失蹤,一年後她的頭顱骨在南區住宅街道被發現,凶手至今尚未捕獲。」

石子嘆口氣。

沒想到阿麥忽然傷感起來,「年輕女子大都注意儀容,平時臉上長一粒疤都會煩惱,如果知道自己骨骼會被到處拋擲,不知難過到什麼地步。」

石子听了發呆,頓時想起碧玉是何等愛美,一向不會成棄任何對鏡理妝的機會。

石子斜垂著頭不語,心中無比傷感。

餅了許久,麥志明杯中茶已喝干,他忽然問︰「你覺得李蓉怎麼樣?」

石子據實說︰「極漂亮極能干。」

阿麥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一次與李蓉去海浴,一到沙灘,換上泳衣出來,沒有一雙眼楮不注意她的。」

李蓉外型就像那種傳說中的上海女郎。

麥志明搔搔頭,「太好看了,老叫人不放心。」

「據我所知,李蓉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麥志明又說︰「她的底細如何我可是一點不知道。」

石子忍不住扮起諸葛亮來,「你陪她回一次上海,不就什麼都明明白白了。」

麥志明雙眼亮起來,「是,是,多謝你。」

石子見他那麼高興,也笑了起來。

麥說下去︰「行家是恩娶位台灣小姐,岳家起初反對女兒嫁洋人,可是婚後待女婿好極了,回台北探親,他們送他電視機與金表。」

石子揶揄他︰「台灣人富裕,上海人還差些,恐怕你需帶金器與電器過去。」

麥又笑半晌。

石子問︰「你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吧?」

阿麥靦腆地點點頭。

石子伸出手來,「祝你幸福。」

阿麥與她握手,石子一低頭,看到麥的十只指縫洗刷得干干淨淨,定是李蓉督促有功。

石子相信李蓉在婚後仍然可以令麥志明維持這整潔的水準,李蓉有一股蠻力,她會拍拍手,「阿麥,去洗手」,李蓉做得到。

無意中撮合這一對,石子十分高興。

她看過李蓉的證件,知道她學生簽證十一月就要滿期,所以他倆婚期應該不遠。

遍後李蓉會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暫時居留權,她丈夫才可以為她申請永久居留,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結婚。

李蓉算得上是順利的了。

看情形,到了年底,這半邊房間,又得另外招租。

相逢、離別,世道照說已慣,石子仍然有無限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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