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楮 尾聲
半年後
「君謙,你快一點!」門外,葉容華揚聲催促。
「真的要這樣嗎?」寇君謙別別扭扭,遲遲不肯走出來。
「是你自己親口答應的,難道你想失信于小朋友,看他們失望,當個無情無義、缺乏信用的人,為孩子立下極壞的示範,將來他們人格發展偏頗全是你的錯。」
「……」有這麼嚴重嗎?所以他現在不走出去,就是戕害國家幼苗的人格發展,刺激社會治安敗壞的凶手?
冰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豪情理念,他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
一站出來,葉容華瞪大眼,嘴角一瞬間失去控制地抖動……
「你在笑!」他悲忿指控。
「不,我沒有。」她旋即神色一整,正經八百。「你瞧,我多嚴肅。」
「是嗎?」他質疑地瞄她一眼。
「沒錯,就是這樣。想想小朋友純真無那的笑容——你還不快點,我們快來不及了!」
「喔,好。」被這一催促,寇君謙也顧不得遲疑,拎了鑰匙迅速被她拉出門。
他們一走出巷口,另一名女孩下了公車朝這里走來,錯身而過的瞬間,忍不住必眸多瞧一眼——其實不只她,路上行人全都多瞧了他們好幾眼。
那個人,好怪。
女孩打量那道火紅得招搖的身影,皺皺鼻,旋即拋諸腦後,步履輕快地朝44巷走去。最後,她停在59號門牌前。
伸手按了按鈴,沒有回應。
她又按了一次,再等三分鐘,確認了主人真的不在家後,她從包包里拿出記事本,迅速寫下一行字,塞進門縫邊緣。
您好,我是這間房子的前任住抱,因為某些原因倉促搬離,留有重要物品尚未攜出,晚些我會再來拜訪,或者您哪時較為方便,麻煩請撥以下電話——
0982一526918曲采嬪
他到底為什麼要干這種蠢事?
寇君謙第無數次問自己。
「不是不是,你不是小辦帽,小辦帽沒有那麼粗的腿毛……」
嗚,孩子,這是雄壯威武的男人味,念在你小小年紀不懂,就原諒你嫌棄的口吻好了。「不不不,女乃女乃我是小辦帽,你看你看。」太白粉拼命往腳上涂。唉,他好犧牲……
「可是我的小辦帽也沒有那麼粗的嗓音。」
這明明就是三只小豬的對白吧?劇本到底誰寫的?
「唉呀!女乃女乃、女乃女乃被大野狼嚇昏了,女乃女乃最心愛的小辦帽快點回來吻醒她……」
這群人瘋啦,這什麼劇情?!
總之,他依然配合著演了一出亂七八糟,完全丟進一鍋攪成大雜燴、不知所雲的戲劇,可喜可賀。
可喜的是——他居然演完了而沒有神智錯亂。
可賀的是——他終于能換掉這一身可笑的小辦帽裝!
「寇先生,感謝你來參加幼稚園一年一度的園游會,小朋友都很開心呢!」
「哪里,我也很喜歡和他們一起演出。」只要別讓他穿上這身白色蕾絲小白帽、紅僕裝、外加夸張到不行的蓬蓬裙,中規中矩扮演他的大野狼的話,他會更喜歡的。
結束了歡樂的園游會,他抱著「最佳笑果獎」(全體小朋友一致表決通過)的獎品——一箱乖乖,以及一身招搖的小辦帽裝走上回程。
幼稚園離家里並不遠,他低著頭快速通過馬路,走在紅磚道上,心中暗自祈禱別踫上熟人,否則他一世英名全毀了……
快步經過公車站牌時,一道奇異的凝注目光讓他不自覺地慢下腳步,因著難以言說的心靈觸動,他緩慢地收住步伐,回身——望進一道熟悉的明眸。
她注視著他,一瞬也不瞬。
他……眼花了嗎?!
寇君謙用力揉了幾下眼,眼前倩影依然婷婷而立,越發專注的眼神定定凝望著他。
采嬪……繞在舌尖的思念,遲遲不敢吐出,他不曉得,如今的她究竟是人是鬼,是不是——還記得他?
而後,她有了動作——開始移動雙腳、一步、兩步、三步……逐漸加快的步伐,再無遲疑地朝他奔來。
她記得他!寇君謙吐出憋在胸腔的一口氣,露出笑容,放開懷中那箱乖乖,張臂等待她再度盈滿空缺已久的懷抱。
仿佛等待了一世紀之久,她飛奔而來,露出大大的笑容,朝他——
踹出一腳!
「你還好吧?」
坐在人行道的長椅上,曲采嬪關切地俯視他。
寇君謙仰頭,兩指捏著鼻梁試圖止住鼻血。
「最毒婦人心。」他低噥埋怨。
憊以為會是多浪漫美妙的重逢,他都已經在腦海中自行模擬背景櫻花飄落、女孩長發飄揚,被他抱著轉圈圈的久別重逢場景,結果——
只被她一腳踹得僕街,小辦帽裝的蓬蓬裙整個掀開,露出海綿寶寶四角褲供路人大肆觀賞。
她雙手插腰。「別以為我認不出你,這是你自找的!」八年前那一腳之仇她可沒忘記,無緣無故踹了她一腳之後又落跑,害她破相這筆帳不找他找誰算?
「你還給我助跑!」是有沒有這麼怨恨?虧他還以為她是要開心地撲進他懷里……嗚嗚!最痛的傷不在鼻子,而是他碎了一地的少男心。
「不然力道哪比得上你。」他就知道他當時踹得有多用力了,她校服百褶裙上都留下他的大腳印。
她當時就想,要再讓她遇上他,她一定要如數奉還,這一幕已經在她心中想像很久,這下心里舒坦多了。」……我有說對不起了嘛。」
她拍拍雙手。「好,扯平了。」接著朝他伸出手。「我叫曲采嬪。」
他遲疑了下,握住眼前的細女敕柔黃。「寇君謙。」
「喂!」見他握住她的右手不放,一臉恍惚失神的模樣,她另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會真被她給踹傻了吧?
他仍是愣愣地仰望她。「你……還活著嗎?」
一般人听到這句話,不再補他一腳也會破口大罵,幸好她修養頗佳,眨眨眼反問他︰「不然呢?」被他踹一腳還不至于往生吧?他又想出什麼怪招了?
她抽手,防備退開一步。「敢拿黑狗血潑我,你就死定了!」
「我沒有。」
她的手是溫熱的,陽光下,地面的影子清清楚楚,所以她真的撐過來了?不愧是他的小采嬪,好勇敢。
可是……她也不記得他了。她沒死,那一段過去對她而言便不復存在,他除了是踹她一腳後落跑的混賬之外,再也沒別的了……
如今的他,只是一名陌生人。
「你住哪兒?要不要我陪你回去?」剛剛好像真的踹得太用力了,他膝蓋也有點擦傷,她開始愧疚了。
「好……」利用她的善良雖然有點無恥,但是他們已經是沒有關系的兩個人,能夠與她相處的機會是如此稀少,如此珍貴,他不想放棄。
曲采嬪替他抱起那箱乖乖,看他走路還算穩,但是不知為什麼,總是下意識想伸手去扶他……怪了,明明只是膝蓋擦傷而己……
她一面走,一邊打量寇君謙。「你這身穿著,非常地……嗯,品味獨特。」
他一窘,尷尬得想死。「不是、我不是……我……」
「我喜歡。」有夠童心未抿,好有娛樂效果。
「呃……」辯解的話卡在喉間,被她淺淺揚起的笑意電得暈頭轉向。「你喜歡的話我天天穿。」
「啊?」沒料到他會如此回應,曲采嬪怔了怔。
這傻大個兒……挺有趣的。
他失神地凝視她,伸出手,想起陌生人不能再幫她將被風吹亂的發絲往耳後勾,又僵硬地收了回來。
「你家到底在哪?」走到巷子底了耶。
「呃……」猛然回神望了望。「過頭了。」
于是,兩人再往回走。
「這里?」她訝異地挑眉,看著59號門牌。
「對。」為了證明他這次沒走錯,也沒私闖民宅,他掏出朝匙打開大門。看見地上的紙條,他彎身拾起看了遍,偏頭瞥她。「你什麼東西在這里?」
她食指朝樓上指了指。「那里,以前是我的房間,後來我出了一點意外,在醫院昏迷了好幾年,醫生說可能會變植物人,那時,我父母為了照顧我,把房子賣了,搬家時有些東西沒有帶走,他們不曉得那對我很重要,我必須找回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自己上去找嗎?」
寇君謙點頭。
她要住進來都歡迎了,找個東西算什麼。
「你先等一下,房間很亂,我收抬好你再進來。」他趕緊上樓,把那些畫了她的畫紙藏好。東一張、西一張,平常不覺得,真要收抬起來還真不少。
這半年當中,每當想念她,便會順手畫她,都畫成習慣了。
要藏哪里好呢?
他張望了下,搬來一張椅子,將卷起的畫紙全往當初裝潢時,天花板上做的斜照式嵌燈空間里塞。
這麼高,她絕對看不到。
「好了,你可以進來了。」
她一進來,就直接搬來那張椅子,往牆邊的位置一放……
「?——」他張口欲言。
「怎麼了?」
「呃……沒事。」他硬著頭皮吐出話。
她轉回身,踩上椅凳,伸長了手往天花板的空間邊緣模素。
指尖模索到一只鐵盒,她踞高腳尖,緩緩將它撥了出來,落入雙掌。她露出欣喜的微笑,掌心拂拭上頭堆積的灰塵,小心捧著。
到底是什麼東西讓她如此在意,還露出那麼甜的笑容,真嫉妒。
寇君謙不是滋味地想。
她正欲跳下椅凳,眼尾余光忽然瞥見露出來的紙張邊緣,好奇地伸手——
糗了!
他閉上眼,簡直不敢看她。
「原來你和我一樣,喜歡在這里藏東西。」她的手伸到一半,便覺不妥地縮了回來。那是個人隱私,外人不該隨意闖入,就像她鐵盒內的心事,如果被外人知道,她也會不開心。
「你……那些是什麼?」他忍不住,好奇追問。
「和你一樣,只是幾張紙。」
「……什麼紙?」這麼寶貝。
「我不問你的,也請你不要問我的。」
「……」踫了個軟釘子,他乖乖閉上嘴。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今天謝謝你。」
「?……你不坐一下嗎……」這麼快?他都還沒看夠,補足半年的相思。
「不了,我家人還在等我回去吃晚餐。」」……喔。」寇君謙沒再開口,甚至不敢問她,她還會不會再來。
應該不會了吧!這里又沒有什麼好讓她留戀的,她來干麼?
送曲采嬪離開後,他落寞地回到房間,呆坐了好久,想念以前有她在時的總總,現在她看他的眼神是陌生的,保持著距離,用拒絕所有追求者的方式在拒絕他……
她真的好美,褪去青澀,多了幾分嫵媚韻致,以及女孩的聰慧靈透,裙下忠臣必然多不勝數。他一直都知道,他那麼平凡、嘴巴又不甜,憑什麼讓她另眼相待?如果不是因那種特殊的方式相識,她根本不會多看他一眼,要是重新再追求她一次,她應該也不想理他吧……
想起方才匆忙之下塞上去的圖紙,他趕緊拿下來。
「對了——」突然發出的聲音,將寇君謙嚇得手一抖,成疊畫紙飄然撒落,散了一地。
去而復返的曲采嬪呆站在門邊,看著飄落腳邊的紙張,怔然。
那是一張素描,簡單幾筆便勾勒出形貌與神韻,足見繪者十分熟悉筆下所繪之物,那是……她。
散落一地,滿滿的她。
「你——」她仰頭望他,啞了聲。
寇君謙趕緊彎身收拾,避開她的目光。「你怎麼又回來了?」
不是存心回避,而是那段過往真說出來,也只會被當成騙徒,讓她更加瞧不起這種不入流的追求手段吧!
「這個——」她指了指攀在她胸前的小逼狗,神情有幾分無奈。「是你養的狗嗎?」
這只狗在庭院看到她就興奮地撲上來,死巴著不放,又叫又舌忝的,她實在沒辦法。
而此刻,狗頭正偎偎蹭蹭地停留在眾多男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柔軟部位,寇君謙看得都快窘死了。
身為主人,他既汗顏又羞愧地大喊︰「小嬪!」
靶受到她投射過來的視線,他更窘,趕緊指了指她胸前。「我是叫它——還蹭,快點給我下來。」
狽兒理都不理他。
「呃……」他好尷尬。「它平常不太听我的……」
冰本上它只听采嬪的,他又不能伸手往她胸部「拔」狗,一點主人的威嚴都沒有。
「這個名字……」
他澀澀地笑。「女主人取的,她才是老大,通常她說了才算數。」
也不能怪狗兒,半年多不見,它一定很想念她,跟他一樣,只是他不能任性地蹭上去……
「是嗎?」曲采嬪低頭,拍了拍狗兒。「小嬪乖,先下來,我有事要忙,晚點再陪你玩。去那里,嗯,很乖,坐好。」
憊真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看得寇君謙自嘆弗如。
「我一直很想找一個人——」她的聲音,將他的視線從狗身上拉回來。「剛清醒的這半年,我都在醫院做復健,我不希望我那麼丑的樣子讓他看到。我本想,找回了鐵盒子里的東西,接下來就要去找他——」
她從包包里取出手機,按下幾個鍵。
暴嘩!簡訊鈴聲從他床頭的手機傳出。
八成又是垃圾簡訊。他只瞄了一眼,沒理會它,專注听她說話。
「出事的那個晚上,我很害怕,是這個聲音,還有簡訊響起的微弱光亮陪著我,讓我不至于被絕望與恐懼淹沒,最重要的是——那個人要我撐下去,他說,他很愛我,他在等我。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我想,如果不是他,我熬不過那一天。」
「你找他——」他聲音微啞。「是想道謝?」
「不只。」她盯著手機,又按了幾個鍵,繼續說︰「他送了我半年的雛菊,寫了半年的情書,我從醫院醒來、還有做復健的那半年,都是看著他輾轉請人送到我手中的那些畫做為心靈支柱,我早就已經決定好要問他——」
暴嘩!又一聲簡訊鈴聲。
敗煩耶!
「別吵啦!」他神經大條地揮揮手,以為這樣手機就會听話。「你繼續說。」
「你不先去看手機嗎?」
「八成是垃圾信件,那不重要。」她比較重要啦!他正屏息听到重點片段。
「去看。」她很堅持。
懊吧。他打算用最快的速度瞄完再回來——
咦?正欲移開的目光又粘回手機螢幕。
謝謝你,一直默默陪著我。
這是第一封。
他飛快點下第二封。
如你所願,我活下來了。你還在等我嗎?
他狐疑地抬眼望她,她回以鼓勵的笑容。
于是他顫抖著手,緊張地按下回傳鍵。
我在。一直都在等你,就怕——你忘了回家的路。
暴嘩——前方響起的簡訊鈴聲,回應他的等待。
她看了一眼,按下——
那現在,是你要走過來,還是我走向你?
霧氣,瞬間模糊了眼眶。
他收起手機,一步步走向她。
她遞出那個鐵盒子。「我把你寫給我的一字一句,都收藏在這里,一朵朵雛菊做成了押花,將你的心意好好保存著。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我會告訴你——不要愛得那麼絕望,其實,我們可以試著交往看看。」
「可是……」聲音哽了哽,他咽回淡淡的酸意。「我不帥、不有錢、又不懂得甜言蜜語,還不——」
「不愛我?」
「愛!」他答得飛快。只有這一點,清清楚楚,毋庸置疑。
她淺淺笑開。「那還有什麼問題?」
他動容,張臂讓那道溫軟馨香填塞胸懷。
這半年來,總是看見她在他懷里漸漸透明、消失,好幾次從睡夢中驚醒,然後看著滿屋子的畫像,獨坐到天亮。
他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擁抱她了。但是,她卻自己走回他身邊,是真真實實的她,有溫度、有心跳,不必時時心驚膽跳,害怕她又從懷里消失……
這一次,他再也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