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戀 第七章
白若蕖背有身孕一事,一下子便傳遍了關家上下。
成親才月余,便如此迅速地傳出喜訊,教關老夫人開心得合不攏嘴,直夸媳婦兒爭氣。
自此,關老夫人更是將她給疼進了骨子里去,事事不舍得她操勞,就怕她動了胎氣,會影響到胎兒。
然後,她唯一的任務,就是吃飽睡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最好是一舉得男,好為關家傳承香火……這是近日以來,婆婆的耳提面命。
她苦笑了下。
生男生女,豈由得她作主?
況乎,不論是男是女,都是她的心肝寶貝。
對于婆婆過度的疼惜,會于心有愧嗎?
是的,她自己知道,她並不值得婆婆待她這麼好,她接連著誤了她兩名鐘愛的兒子,這一點,讓她在面對婆婆時,總是有著深沉的歉疚。
但是後來,她一再的說服自己,這孩子,終究是關家的骨肉,單就這一點,她該可以心安理得的受下幾許溫情吧?
當然,這等關家的大事,關仲宣自是沒有不知的道理。
敗難形容乍聞此事的感覺,有如利刃穿心,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她有了身孕,並且幸福滿足的偎在大哥身畔,一同分享這道喜悅……就算早已勸服自己讓心死絕,然而,當真正面對時,他光是想,便難以承受!
他真的不知道,他該怎麼去面對這樣的畫面——
他已無法形容此刻是何感受,是痛?是怨?還是悲?
說不痛、不怨、不悲,那未免過于自欺,這一切,原本都該是屬于他的呀!若非造化弄人,今天擁抱她、擁抱這個喜訊的人,會是他!
看著大哥日日掛著如沐春風的笑容,看著心愛的女人為了月復中嬌兒顯露母性的唯美光輝,看著全家人為了此事而歡欣雀躍……
然而,他呢?
泣血的心,誰來探問?又還有誰會疼惜?
上天待他,是何其不公平呀!
夕陽余暉,灑上他清寂的頒長身形上,乍看之下,竟是這般地滄桑落寞。
另一頭——
白若蕖默默望著他,一時之間,眼眶莫名地濕濡了,泛酸的心坎,揪起了難言的痛憐。
她並未靠近他,只是遠遠的陪著他、守著他,以著不為人知的柔情,撫慰他淒傷的心。
別傷心啊,仲宣!你並不孤獨,我一直在這兒與你相伴,你可知曉?
時間在夕陽晚霞之間流逝,也在他們的沉默之中蔓延,直到最後一抹余暉也隱入雲層,他清清邈邈的聲音幽然蕩開——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見我?」
白若蕖忡怔無語。
他知道!他竟然全都知道……
他轉過身,空冷清寂的眸瞳,宛如一攤死水,無波、無瀾,像是再也找不到生命的光熱。
白若蕖看得心驚。
「仲宣……」
「你,幸福嗎?」他只問這一句,也只在乎這一句,其余的,他都無所謂了。
「沒有你,我如何幸福?」她戚然望他,凝著淚的眸子,努力的忍著、壓抑著,不讓迷離的水光傾出她的憂傷與脆弱。
「蕖……」情難自已地,他憐她,然而伸出了手,卻僵在半空中。
他懊恨地抽回手,一拳重重捶向涼亭的柱子。
「該死的!不要對我說這種話!你該告訴我,你很快樂,你很幸福,然後……然後……我就算心如刀割,也才能死心絕念啊!」
是嗎?這麼說,就能讓他好過些,然後徹底解月兌?
若真是如此,那麼……
「是的,我很快樂……我……很幸福……再也沒人比我更幸運了……我……我……」背叛的淚決了堤,她不想這麼不爭氣的,可是……可是……
一聲聲破碎的泣語,撕裂了他的心。
「該死的!懊死的你!」他再也隱忍不住,用力地將她抱在懷中,以最激狂的情、最痛徹心扉的愛!
「仲宣、仲宣……」她亦狂切地回摟住他,痛哭失聲地一遍遍吶喊。
「怎麼辦?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教他如何放得下她?過往的恩愛繾綣,一幕又一幕的盤旋腦海,是那麼深刻的烙印在心坎,想忘卻,想割舍,卻如剜心一般,一刀又一刀,硬生生的割除,然血淋淋的痛,難以磨滅。
白若蕖拚命的搖著頭,緊緊攀住他的手,怎麼也不肯放,正如分離的那一天,哭得肝腸寸斷。
「蕖,你放手,不要這樣——」關仲宣痛苦而掙扎地擠出話來。他們的身份,已是不爭的事實,那麼他現在這樣又算什麼呢?
咬緊牙關,他硬是強迫自己拉開了她。
「仲宣……」她淚眼淒迷的望住他。
「理智一點,不要太激動,你現在……是有身孕的人。」尖銳的痛楚一閃而逝,他別開了眼。
她低下頭,撫著平坦的小骯。
懊說嗎?他的痛苦,她是看在眼里的,說出來,是會讓他好過些,還是會更折磨他、打擊他呢?
他眼中的傷懷,扣住了她的心,那一刻,除了他,她什麼都容不下了。
「仲宣,你听我說,我和伯禹——」
「別說!」他望向她,神色淒然。「說什麼都沒用了,你是他的妻子,我是他的弟弟,這點,才是無法改變的殘酷事實。」
「即使……我並不愛他?」
「我知道。」他閉了下眼,吸了口氣,逼回眸中的淚。「我什麼都知道。當你提及錯嫁婚姻時,我就大致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我找過促成這段婚事的媒婆,所以,你什麼都不必再解釋。」
他輕輕地笑了,笑得好苦、好澀。「命吧!這就是命,也許,我們真的無緣。」
「你在勸我認命?」她悲涼地問著。
「你以為我就不怨嗎?我也恨呀!我恨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心愛的女人拱手讓人,我恨那個人為什麼偏偏是我最敬愛的兄長!我可以和全天下的人爭,和全天下的人奪,就是不能這麼對待我的大哥!
「從小,我就敬愛他,那份如兄如父的溫情,一直令我感懷于心。他可以為我犧牲一切,你知道嗎?只要關乎到我,他甚至可以不顧自己,你又知道嗎?我曾經發過誓,只要是他想要的,我什麼都能給,就是沒想到……
「我看得出來,他真的很愛你,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為女人動心,你說,我能連他的妻子都與之爭奪嗎?那我與禽獸又有什麼兩樣?」
「我懂,我懂……」她喃喃說著。
摯愛的男人,是個有情有義的血性漢子,她愛得並不盲目。
她也知道,愛他,就不該讓他背負良知的譴責,他與她,是真的結束了,而她,也該真正的放掉心靈深處最後的一點痴念。
是該拭淨最後一滴淚了呀!從今以後,她就連為他落淚的資格都沒了。
「蕖,答應我,放下我們之間的一切,好好的去愛我大哥,我……會祝福你們的。」
「仲宣……」她憐惜地撫上他悲郁的臉龐。她知道,說這些話,他其實很苦的。「對不起……」
「我不怪你,真的。」造化弄人,他又能奈何?
閉上了眼,他放縱自己去感受她柔情的慰藉,這是最後一次了……
???
彼此之間有了共識,過往濃情盡岸流水。無奈心傷,都只能留待余生慢慢低回——
他們都很努力、很努力的想沉澱這段燃燒生命的狂熱熾情,回歸未曾有過交集前,那最原始的寧和,從此,再深的憾恨,也都化諸親人般的溫馨情誼。
他告訴她︰「今生飲恨,那便相約來世,屆時,我會堅決守護你,不再輕言放棄。」
她柔腸寸斷、淒淒楚楚地允諾了。「來生,我只許你。」沒有關伯禹,不必顧忌世人的眼光,更不會有難以跨越的身份藩籬,只有相依相守的兩顆心……那時,他們應該能有幸福吧?
淚眼淒傷中,他們硬生生斬斷了密密相系的情弦——
???
時光匆匆而逝,白若蕖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雖然身邊總是有人妥貼的照料,但是成日無所事事,她實在是閑不住。
于是,趁著天氣好,她獨自來到園中漫步。她實在是受夠了成群僕佣跟前跟後,彎個腰都有人大驚小敝的日子了!
算算日子,她知道自己臨盆在即,心中不免感到惶然。
必伯禹把一切想得太樂觀了,隨便掐指一算,都知道她生產的日子和成親之日不符,這事兒,豈瞞得了人?
只怕,屆時又會有不算小的一陣風波了。
嘆了口氣,她執起手絹拭汗,誰知,一時大意,襲面的微風吹跑了絲絹,她急忙追上,一不留神,讓地面突起的石子給絆了下,僕跌在地。
「啊——」她驚抽了口氣,陣陣刺痛自小骯竄上。
她不斷的吸氣,想平息疼痛,但是,沒用!疼楚不斷的加深——
慘了,她該不會是要生了吧?
她心驚地掙扎著想爬起來,但是劇烈的痛楚卻不放過她,她冷汗涔涔地跌了回去,無力地喘息著。
「老天!大嫂,你怎麼了?」一聲驚呼傳來,接著,熟悉的身影快步奔向她。
記不得是幾時改的口。一開始,他們是相見不如不見,總是避著彼此的目光;再然後,他掩抑著內心狂濤一般的澎湃情感,在人前淡淡地喚她一聲大嫂,背身之後,所有的苦,咬牙和血而吞。
最後,不管人前人後,她都只听得到這一聲稱呼,她不明白,是他真已雲淡風清,還是在欺騙自己,他已釋懷?
是失落,是悵然,但,她會含笑祝福他,不再受這情殤之苦,真的!如今,她唯一所能期望的,也只有他能過得比她好,那麼,她將再無所求。
「仲……宣……我恐怕……要生了!」斷斷續續,她擠出話來。
「什麼?!」關仲宣臉色一變,二話不說便抱起她往寢房沖去。
經過回廊,踫上迎面而來的婢女,他揚聲大喊︰「去請產婆,快!」
她蒼白的臉色教他亂了方寸,將她送回房內,她緊攀住他的手仍是密密環住,不肯放開。
「仲宣,我好怕……」無助憂惶的面容,是那麼的脆弱,扯疼了他的心。
「別怕,別怕,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一聲又一聲,他柔柔地安撫著。
「別走,仲宣,別丟下我……」像個溺水的孩子,她什麼都無法去想!著慌無依的靈魂,只想牢牢攀附著孩子的爹,她深深愛著,也唯一信任的男人!
「好,好!我答應你,一步都不走開,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但是你也要答應我,要勇敢一點,堅強的撐過來,知道嗎?」
「嗯……」她無力地點了下頭,將臉埋在他懷中。
往回推算,從她懷孕至今,怎麼算都不滿十月,肯定是方才那一跤給跌出問題了……他愈想愈心慌,更加牢牢抱緊了她。
「別怕,不論如何,我都會保住你的。」
不知過了多久,產婆行色匆匆地被拉了進來,一下子整個房內亂成一團。
吩咐了下人備好燒開的熱水,她看向關仲宣。「男人請回避一下。」
從頭至尾,關仲宣始終緊握著她的手,頭也沒回地道︰「別理會那個,快幫她把孩子生下來!」
他答應過她,就絕不食言,千軍萬馬也拉不開他!
「那個……可是……」自古以來,哪有女人生孩子,男人相伴在旁的道理?
「我的話你沒听清楚嗎?快點!她要是有個萬一,你也別想活下去了!」失去了平日的溫文謙和,他發狂地大吼。
「噢,是的!」產婆三魂幾乎被嚇掉了七魄,哪還敢再多嘴什麼。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傳遍房內的每一個角落。
「蕖,你忍著點。」他心慌地安慰著,那一聲聲慘切的吶喊,像是無形的利針,一針針刺入他的心坎。
「夫人,你再用點力!」產婆也忙出了一身的汗來,著急地指示著。
「我……啊——不,我沒有辦法……」她哀哀呼喊,毫不留情的痛楚,像是要將她撕裂,疼得難以生受。
「可以的,你可以的,蕖,堅持下去,為了我,為了孩子,好嗎?」
彪渾噩噩的腦子,因這句話而劃過一瞬間的清明。「為了……你?」
「是的,為了我。求你,一定要堅強。」他堅定地緊握她的手,傳遞著無言的信念。
「會的,我會的……」她喃喃道。為了他,也為了他們的孩子,她會堅強,也一定得堅強!
一股油然而生的無形力量重新燃起,她咬緊牙關,迎向這道人生挑戰。
听著她一聲聲悲厲淒切的哀嗚,關仲宣痛苦地閉上了眼,不忍心看她那倍受煎熬的神情。
「這位爺兒,尊夫人……」
「啊——」又一聲慘絕的哀叫響起,關仲宣心下一驚,想都沒想,決然道︰「必要時,不計代價,一定要保全母親。」
即使,是犧牲那條無辜的小生命——
思及此,胸口又是一慟!
產婆呆了一下。
沒……那麼嚴重吧?她只是要說,第一次生孩子,難免比較麻煩,會多受一點的折騰,要他別太擔心而已呀!
這男人真是疼老婆疼到大驚小敝的地步了。
皺了下眉,她搖著頭對白若蕖說︰「夫人,你這樣不行,得再使點勁兒。」
「我……我……」她已痛得渾身虛軟,再也使不出力來了,但是她知道,她必須撐下去,不為自己,而是為了他……
劇烈的疼楚麻了四肢百骸,意識虛虛浮啊,她死命的咬緊牙關,依著產婆的交代而行——
「天!蕖,你別這樣,快松口!」關仲宣看得心驚。她正死咬著自己的唇,貝齒深深陷入了下唇。
「我叫你們準備白布讓她咬著,你們沒有嗎?」
必仲宣無心理會產婆的抱怨,怕她傷著了自己,使力地扳開她的嘴,情急之下,他不假思索地將自個兒的手腕湊到她嘴邊。
她已疼得什麼都無法分辨,潛意識中,只知照著產婆的吩咐,使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恍恍惚惚,她嘗到了絲絲血腥氣味……
必仲宣蹙緊了眉,硬是不吭一聲,手腕滲出的點點血絲,遠不比她慘無血色的面容更教他難受。
直到——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傳了開來,她松懈下來,他也重重吁了口氣。
「恭喜這位大爺,是個眉清目秀的千金呢!」
是嗎?一個可能會很像、很像若蕖的女娃兒?
他伸出手,驚喜而膽怯地由產婆手中接過打理好的小寶寶。
產婆像是對那種傻氣的表情見怪不怪,完成了任務,便識相的退下。
「她生得好漂亮——」望著靈動清秀的小女圭女圭,關仲宣情難自已地輕揚唇角,指尖好輕、好柔地踫觸她小小的臉蛋,憐惜地像是怕踫疼了她。
「蕖,她好像你。」轉頭望向無比虛弱的白若蕖,她牽強的撐起眼眸,對上他掩不住喜悅的臉龐。
「你……喜歡她嗎?」
「當然。」他連想都沒有,無比心憐地在小女圭女圭的額上印了記輕柔的吻。
是骨血相連嗎?他看來,是那麼的滿足,就好像早已知悉懷中的小小人兒是他的女兒。
一陣熱浪沖擊胸臆,她感動地朝他伸出了手,低喚︰「仲宣……」
他本能地迎向她,大掌與之交握。「什麼事?」
正欲張口,她的目光讓他腕際的血痕給吸住。「這……」
想起稍早前,意識迷蒙之間所嘗到的血腥味,再看看他腕上的傷痕,她像明白了什麼,捉著他的手,心疼地猛掉淚。「你好傻!」
必仲宣見狀,單手抱著小娃兒,另一方面還手忙腳亂的安撫淚人兒。「蕖,你別這個樣子,這不算什麼的,你才剛生完孩子,情緒不要太激動。」
白若蕖吸吸鼻子,貪戀著他拭淚的溫柔。
「仲宣,你要不要替寶寶取蚌名?」
「可……可以嗎?」他有些受寵若驚。
口吻,有著掩不住的渴望,卻又怕失望的驚怯神情,看得她好心酸。那一刻,她幾乎就要沖口而出︰你是孩子的父親,還有誰比你更有資格?
「那大哥那邊……」大哥是孩子的父親,起名兒的權利,本該留給他。縱然滿心酸楚,他仍沒忘記這一點。
這句話,敲醒了她的理智。
她什麼都沒資格說……
她搖了搖頭,執拗地望住他。「無妨的,我要听你說。」
必仲宣低頭看了下小娃兒恬靜的睡容,柔聲輕道︰「如果可以,喚她心蓮好嗎?小名蓮蓮。」
「嗯。」她綻出輕淺幽柔的笑,再也敵不過濃重的倦意,垂下了眼皮。
蓮蓮,他與她共有的小寶貝……
「睡吧,我會用我的方式,一生守護你,這是我承諾過你的,今生今世,永不悔。」
跌入夢鄉前,那伴著她的低柔嗓音,深情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