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郎 第九章
第六章
計家不大,六進的平房加上庭院,便是全部。曹震一路被計家總管迎領著進門,廳堂上已經擺好吃食,就等貴客上門。
計家飯菜不講求細致,但作料還算扎實,一只塞滿糯米、紅棗、蓮子的肥鵝,剁成段的馬鮫魚鋪上厚姜、豆醬、豬油後蒸。
湯是用大碗盛來,坐陪的計夫人一挨就是一只雞腿。
曹震拼命地吃,他深知計老爺脾性,最喜歡來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果不其然,一見曹震的吃相,計老爺樂得呵呵直笑。
計老爺注意曹震頗久,只是曹計兩家地位懸殊,要不是有這三千件絲棉襖作引,計老爺哪好意思開口跟曹震推薦自家閨女。
而屋里,計家千金——計錦,已被她娘安排待在內廳,隔著一張竹簾偷窺她未來的夫婿。
一見意氣風發,俊逸逼人的曹震,計錦一雙眼都亮了。
她身旁的婢女掩著嘴笑。「怎麼樣小姐,您喜不喜歡吶?」
「不理你。」臉皮薄的計錦一推婢女手肘,躲回房間去了。
廳上,渾然不覺被人望著的曹震,正耐著性子聆听計老爺的話說從前。
「我們計家,世代織工,最興盛的時候,還曾經跟織造局領過活計。是這幾年我年紀大了,懶得跟那幫人交際——」
曹震臉上陪著笑,心里卻是清清楚楚,他見過計家的繡活,顏色雖是鮮亮,針腳卻細膩不足。早個一、二十年或許還行得通,但現在,尤其與夏家的繡活一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而他也明白計老爺處心積慮跟他攀關系的原因,計老爺雖然生了兩子一女,但兩個兒子不過是平庸之徒,計家想再發揚光大,除非能人接手,大刀闊斧改掉一切冗習——至于這個能人是誰,他腦中驀地閃過夏雲身影,表情倏地一凜。
夠了,你跟她不是那種關系。他叮嚀自己,別老把她記掛在心上。
「對了,」計老爺話題一轉,說起他最最關心的一件事。「我上回跟曹爺提的,成親的事——」
曹震眨了下眼楮,婉轉推拒。「晚輩上回也提過,這陣子實在太忙——」
「我就是知道你忙,」計老爺呵呵笑。「所以前兩天知府楊大人過來,我跟他提了這件事,他很有興趣,還交代我到時一定要送帖子過去——」
曹震垂下長睫。老狐狸,竟拿知府大人來壓他。
話說到此,已是明著眼在過招。
計老爺團團的臉上仍堆著笑,他不怕人說他高攀曹家,只怕抓不住曹震這如意金龜婿。
只要能興盛家業,哪怕是皇親貴戚,只要有機會,計老爺全不放過,曹震只是目前看來最好的選擇而已。
「晚輩謹記在心,到時好事若成,絕對不會忘了知府楊大人。」仍有月兌身之計的曹震隨口允下。
一切先等拿到計家三千件絲棉襖再說。
似眨個眼,一個月時間就過了。夏雲攬下的三十件,早在兩天前縫好交差。反倒是柯總管這邊,直到期限將至,仍湊不齊曹震交代的一百數。左思右想,只好上「碧漪堂」請夏雲幫忙。
「還差多少?」
柯總管為難地豎起五根指頭。「無論如何請夏小姐一定要幫忙想辦法,作坊那頭我問過了,他們也是趕得焦頭爛額,沒法再騰出手——」
「就剩這麼一天……」夏雲沉吟著。不管她再厲害,一個人一天也只能攤上一件。「我有個主意,就看柯總管願不願意。」
「您說。」柯總管連連點頭。
「去夏家找張總管幫忙,有我的信,一定沒問題。」
柯總管倒抽口氣。「這個……」
「我知道您在顧忌什麼,但事有輕重緩急,眼下已經不是芥蒂曹夏兩家恩怨的時候。」夏雲好言相勸。「您想想,萬一明天就缺了您這幾件,您要曹爺怎跟織造大人交代?」
不愧是夏雲,一下點中柯總管心事。
柯總管挲著兩手,他是很心動,問題是曹爺——
她再補了一句。「您放心,我絕絕對對不會跟任何人提,尤其是曹爺。」
望著夏雲堅定的眼,柯總管牙一咬。「就憑您一句話。」他身子一彎。「請夏小姐全力幫忙。」
夏雲微笑。「我立刻去寫信,也請柯總管準備好衣料,找個能干嘴牢的下人過來。」
一刻鐘後,一個身著青布衫、皂色鞋的男佣,背著一只包袱悄悄從曹家後門離開。柯總管交代他到了夏家,一定要候到夏家人把四件絲棉襖做好交到他手上為止。
夏家這頭,一接到主子來信,二話不說,立刻騰出八雙手,兩處分工,不到一天,四件絲棉襖已經趕了出來。
一大早柯總管收到絲棉襖,加上夏雲的一件,感動得都要哭了。
曹震這頭,也是徹夜沒睡。
早在兩天前他開始派出信差,來回幾個機戶、尼庵,取回已然縫好的征衣。
除了尼庵提早一天如數交出,其它通通都在趕。曹震心知大家都是看著情面幫忙,口頭上不好催促,只能派人在旁守候。就在織造大人第三回請人來喚的時候,曹家擔負的一萬一千數,終于完工。
「卑職就知道曹爺辦事能力是全平望鎮一等一!」領命前來點收的沈師爺呵呵直笑。「這一萬一千件絲棉襖,織造局就收下了。」
「多謝沈師爺。」收了沈師爺開立的字條,曹震不免俗地塞了份沉甸甸的賞銀回去。
揣著懷中的意外之財,沈師爺笑容可掏,領著幾十名衙役,押車走了。
總算。
滿臉倦容的曹震深吐了口氣,接連幾天沒睡好,感覺人都變老了。
「夏小姐呢?」他問著柯總管。
跟在一旁的柯總管回答︰「應該在休息吧。昨天小的差點湊不出答應少爺的數,只得找夏小姐幫忙。夏小姐二話不說,熬了一夜趕了出來。」
這是柯總管答謝夏雲的方式——雖然沒明講,但話語里滿是對她的稱道。
曹震沒說話,點點頭,表示听到了。
稍晚,曹震一覺醒來,信步走來「碧漪堂」。林中的梅已然落盡,一顆顆青梅懸掛在枝頭上,滿園盡是青澀的氣味。他站在林中環顧了一會兒,唇上笑容未歇,回頭便看見夏雲俏麗的身影。
穿著水青色長衫的她,被夕陽一映,舉手投足,渾身像瓖著金光般璀燦明艷。他心頭一緊,眼楮像被迷惑住似的,半天移不開眼。
一旁是她的貼身婢女蟠桃,兩人正圍著一棵梅樹,仰頭不知在查探什麼。
蟠桃的聲音遠遠傳來——
「好了,小姐,奴婢要搖嘍?」
夏雲一听,立刻讓出位置。接著,在蟠桃使勁的搖晃下,一顆顆比糖葫蘆還大的肥碩梅子從樹上落下,咚咚咚的砸落聲,就像在下雨。
「好了、好了,夠多了。」夏雲喚著,將一顆顆還未熟透的青梅拾進簍子里。
曹震站在一旁看著,直到主僕倆合力提著竹簍回「碧漪堂」,他才尾隨跟上。
「你們在做什麼?」
正蹲在井邊的兩人抬頭,蟠桃趕忙起身招呼。「曹爺。」
「您來得正好。」夏雲笑盈盈地說︰「我正想差人問您,園子里的梅子,您是否有其它用途,若沒有,可否交給我安排?」
他肩一聲,算是答應了。
「你打算拿它們做什麼?」
「腌梅。」
他走近一望簍里青澀的梅,牙根冷不防酸了起來。「太青了吧?」
「哪會!這五分梅腌起來又脆又好——吃——」最愛吃腌梅的蟠桃搶白,但一與曹震眼楮對上,忙又把頭低了下去。「奴婢還有一些事,先去忙——」說完,她躬了躬身,一溜煙跑了。
見蟠桃惶恐的背影,曹震忍不住說︰「我這麼可怕?她看見我,就像老鼠看見貓一樣。」
夏雲掩嘴偷笑,不敢直說。「渴不渴?還是我進去倒杯茶給您?」
曹震搖頭。「你忙你的。」
多看他一眼後,夏雲再次蹲下,把一顆顆泡在水里的青梅洗淨,用一旁扁平的黑石輕輕敲破,再丟到另一盆井水里。
「以前做過?」瞧她熟稔的。
她抬起眼看他。「是啊,我家園子也栽了兩株梅——」
話出口後她才記起,那兩株梅,好像正是由曹家移枝過去。
曹震似也憶起,臉色倏地變了。
不再說話,他袖子一甩徑自進屋。
夏雲在外頭多留了一會兒,直到百多顆青梅全數弄好,才喚來蟠桃替手。
蟠桃過來時遞給夏雲一碟蜂糖糕,是柯總管知道自家少爺在「碧漪堂」,特意命人送來。
「小姐,」蟠桃竊聲。「奴婢剛往廳上瞄了一眼,曹爺不大開心?」
是她的錯。夏雲輕輕一嘆,愁著不知怎麼彌補方才的失言,哪壺不開提哪壺就像她這樣,明知道曹夏兩家的淵源不能提,她偏又有口無心地說了出來。
進了廳堂,沒看見他身影,正想著他該不會走掉了,卻听見房里傳來聲音。
她心一驚,忽然記不起她昨兒偷空繡縫的「東西」,蟠桃收好了沒有。
她端著木盤,急匆匆地闖進房里。「曹爺——」
正在花繃邊看繡的曹震回頭。「怎麼?」
「柯總管送來糕點——」說時她眼楮一溜,確定那「東西」沒擱在幾上,這才松了口氣。「要不要我泡壺茶過來?」
曹震回過頭去,雖沒說話,夏雲卻心領神會。
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麼難說,明明該是互相仇恨的兩人,卻在很多小事上頗有默契。
她盡心地沏來一壺上好的龍井,當淡綠的茶湯注入青色的茶碗中,淡雅的茶香引來曹震的注目。他袍子一撩,落坐在房中椅上。
夏雲遞來茶碗,同時盛了一塊蜂糖糕到他面前。
鵝黃香甜、上頭布滿蜂巢似小洞的蜂糖糕入嘴清甜,配上龍井,本是一絕。曹震伴著她靜靜把糕點吃完,之後又續了杯茶,才抬頭問她刺繡的事。
剛一邊看她的「睡蓮圖」,他突然想起計家那艷麗有余,卻細致不足的繡樣。心里暗奇,同樣是繡坊,夏家卻沒這方面的困擾。為什麼?
「若有一家老店,空有名聲,繡藝卻已大不如前,你怎麼處置?」
她擱下手里的竹叉,抹了抹嘴。「兩個方式,一個治標一個治本。治標是多找人請教,看見模樣靈巧的繡片,一定得買回來細心研究人家如何繡——」
這法子他知道,像他過來老看著「睡蓮圖」,就是在拆解她如何走針。「治本呢?」
「讀書。」她答得篤定。「我大娘說,女子讀書,便能養心,養心之後再學技,就能超月兌平庸,多幾分寫意。」
曹震眯起眼。這種「養心」技法,世上有幾戶人家做得?難怪夏家繡活會獨佔鰲頭。
但這麼一想,他心里又悶了。憑什麼夏家做得的事,他曹家做不得?
他主意打定,回頭就送幾個有天分的繡女上私塾念書去!
夏雲又說了。「但是,讀書的人絕對不能是外人。」
他眉一皺,正想問為什麼,可思緒一轉便曉得了。
要是外人念了書,再學了技,萬一起了二心,哪還留得住人。
這麼一想,就知道夏雲大娘當年的用心。
當時听她說起,她大娘在她五歲的時候,已經開始要她描圖擎針、上私塾念書,乍听是刻薄了點。可要不是當年的刻薄,哪能養出她這麼玲瓏剔透的人兒,跟一雙巧奪天工的縴手?
反觀他們曹家——他恨恨地想,就缺了這樣一個人才。
他自忖,要是爹當年不那麼早死,說不定還能續個弦,幫他添幾個妹妹壯實他們曹家家業……一思及此,方才被她口中那兩株梅挑起的怨慰,倏地又冒了上來。
都怪她爹背信忘義,氣死了爹!
他黑著臉坐上床沿,下巴一點要她過來伺候。
夏雲一瞧他臉色,就知道他的心情,細索方才對話,她倏地明白事出何因。
她暗嘆。還真是動輒得咎,不回,怕他覺得怠慢;回了,他又生氣。
她拖延似地移動腳步,在她腰上的銀鎖腰飾同時輕響。
曹震往她腰際一望,心頭那股悶,忽地消散。
原來她著呢!
也真不知道是怎麼個因緣際會,她隨便一說,便能鬧得他心煩,但隨意一動,瞬間又解他煩憂。
總的一句,就是在乎,只是他不願意承認。
一承認,他爹死前的交代——報復夏家人,他如何做得出來?
一待她接近,他立即環住她腰肢,生猛地吻住她。
近來他總待在作坊監制那五千件絲棉襖,忙得連休息的時間也無,更別提過來「碧漪堂」與她歡愛。
這麼一親,他心里倒有一股夙願得償的懷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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