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紅妝 第二十一章
第十一章
自從在書房逼走鑰兒之後,穆瀟再沒跟任何人問起她的情況。他就像緊閉的蚌殼,絕口不提那個會觸動他心緒的名字。
倘若可以,他就連想也不願再想起她,只是事與願違。
與她相處的回憶,就像糾纏不休的冤魂,不斷出現在他每個思緒、每個眨眼間。夜里休息,他會想她躺在他身下陶醉喘息的姿態;晨起時,腦海一角會閃過她離開家門時,跪拜她爹時的堅定不屈;待在花漵里,好像還會看見她手提著竹籃,天真爛漫地撒花歡笑……
每每她自心底浮現,他總要費盡力氣把她從腦中甩開,有如丟棄一顆璀璨的明珠。如此心疼、如此不舍,卻要逼迫自己堅決相對。
偶不留意,他便會喚起她的名,再悚然一驚。
他無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倘若遣走她是最好的選擇,為什麼他心底會如此悵然不舍?
他更不懂的是,到底是眼下這個記起一切的穆瀟在思念著她,或者是她口口聲聲喚的那個「雲龍哥」在難舍難忘她的點滴?
抬頭仰望明月,眼里只見伊人。
醉意朦朧間,他在紙頁上寫下這兩行字。隔日醒來發現,頰上猶如火燒,立刻把紙抓下揉爛、拋棄,以為如此便能抹去昨晚的想念——
是的,他是想念她。不見她五日之後,他終于願意承認,他確實忘不了她。
孤傲的他,從沒有愛上女人的經驗。在京里,他是諸多花魁名妓屬意的座上嘉賓。但是不管遇上多妖嬈嬌艷的女子,他總能在酒宴之後,輕易將她們拋在腦後,唯獨杜鑰兒教他記掛、教他難以割舍。
今曰一早,他終于走出花漵,隨興似地走到松鶴齋前的花園。他已經五天沒靠近這里一步,所有待回的書信,該知道的大小瑣事,全都靠司棋送到花漵去。
他仰望靜悄悄的富麗樓閣,腦海仍記著她頭一回進到這里,驚喜連連的模樣。
他始終沒問過梁昭,是否已遵照他囑咐,把她送回杜家。
五天前他恨不得她立刻消失不見,好讓他重新過著平靜、無牽掛的日子。但現在,他已然辨識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她留下。
他想見她,想若無其事跟她聊上幾句,又拉不下那顏面承認自己渴求著她,就在心里「見」與「不見」兩股意念不斷交戰的時候,司棋遠遠跑來。
「王爺,原來您在這兒。」
「有事?」他輕移拐杖轉身。
「是啊,梁護院說有急事要跟您稟報——」司棋頓了下。「是杜姑娘的事。」
穆瀟一瞧松鶴齋樓上,司棋慧黯,一下就猜出主子想問什麼。
「杜姑娘回去了。就在五天前,您剛下令要梁護院送她回去,杜姑娘沒一會兒就走了。」
穆瀟乍听,就像挨了個巴掌似,耳根熱辣辣的。相對于她的不拖泥帶水,穆瀟苦笑,自己這五日的輾轉難眠、朝思暮想,倒顯得婆媽了。
罷了,要不是當初四姨娘使計下藥,他也不可能掉下山谷,進而被她救上。本來就不應該有交集的兩人,這會兒分開,不過是回歸原途罷了。他安慰自己。
只是,他捂著心口自問,為什麼听見她離開,他竟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彷佛他的心,也跟著她離開了……
不會的。他強打起精神告訴自己,之所以惦念她不忘,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只要忍著,多過幾天就沒事了。
他呼口氣,拄著拐杖前行。「我交代梁昭的東西,都讓她帶上了吧?」
司棋跟在一旁答︰「沒呢,杜姑娘什麼也沒帶。」
他倏地轉身。「沒帶是什麼意思?」
穆瀟突然板起臉孔,司棋嚇得瞪大雙眼。「回、回稟王爺,就、就杜姑娘說,您給她的那些東西她用不上,所以……」
他瞪大眼。怎麼可能!白花花的銀兩,她只要開個口,要多少有多少,她卻一個子兒也沒帶?「把梁昭給我找來!」他吼。
「是,小的這就去。」說完,司棋拔腿就跑。
約莫一盞茶時間,穆瀟步進松鶴齋書房。
早先時候,他踏進曾與鑰兒共住的寢房,發現司棋沒說錯,她什麼東西也沒帶走。衣箱里還擱著特意為她挑選的華裳;妝鏡前的首飾匣子里,連支珠簪也沒少。
他支好拐杖,坐在書房椅上。他弄不懂,照他以前所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尤其是女人,格外貪求錦衣玉食。這例子他看過太多,包括自己娘親,也常為了壽宴的排場不夠奢富而大發雷霆。他從沒見過例外,唯獨杜鑰兒。
梁昭很快過來。「王爺。」
穆瀟沉著臉色說話。「你是怎麼回事?我交代你務必要給足杜鑰兒銀兩跟田產,你卻讓她空手而回?」
「回稟王爺。」梁昭雙膝一屈跪下。「不是卑職玩忽職守,實在是杜姑娘堅持不收,甚至今天一早,杜姑娘還把王爺遣到杜家去的婢女們退了回來,連同王爺之前賞給杜老爺子的賞銀。」
穆瀟一怒拍桌而起。離譜至極!他心里想著,杜家多窮,他再清楚不過!案女倆常為了誰多吃一點而你推我讓,這樣一窮二白的兩個人,竟然把他給的賞銀全部退了回來?!
她以為她是仙人,光喝水吸氣就會飽了?
「那兩個婢女在哪里?」
門外的司棋一听,立刻開門。
「王爺。」兩名婢女瑟縮地跪了下來。
穆瀟借題發揮,把沒辦法對鑰兒發的脾氣,一股腦兒丟在可憐的婢女身上。「我教你們去伺候杜老爺子,沒我同意,你們竟敢自作主張地回來?」
沒料到穆瀟會這麼說,兩名婢女嚇得全身發抖。其中穿著淡綠袍子的婢女抖著聲音回話。「王爺饒命!奴婢們不是故意違抗王爺的命令,實在是因為杜老爺子跟杜姑娘跪下來再三表示,他們真的沒辦法帶奴婢們一起走,奴婢們才——」
他打斷婢女的解釋。「不能帶你們走——什麼意思?」
「回稟王爺,就是杜老爺子打算帶杜姑娘搬到其它地方——」
這消息像針一樣刺進他心里,他臉色慘白。
理當,那日他下令遣走她之後,她要上哪兒、要過什麼樣的日子,早與他無關,他根本沒資格過問。他清楚得很,卻依舊沒法置之不理。「說清楚,他們為什麼要走?」
兩名婢女互看一眼,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說!」他皺眉。
「回、回稟王爺,」綠袍婢女縮著回話。「是因為杜姑娘回去之後,閑言閑語、風聲不斷……」
他心口漲滿怒氣。他以為只要給足了鑰兒銀兩,街坊鄰居們自會看在銀兩的分上,乖乖閉嘴不談。他怎樣也沒料到她會傻到什麼東西也沒要!
他深一吸氣。「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今天一早。」婢女回話。「奴婢們陪著杜老爺子跟杜姑娘把房子收拾干淨,才讓奴婢們坐上馬車,連同王爺賞給杜老爺子的金銀珠寶,一道送了回來。」
「王爺,」梁昭在旁插話。「卑職一早急著找您,就是要跟您稟報這事——」
穆瀟閉眼吸氣,杜家父女完完全全推翻他過往對人的認識。
金銀財寶、房產田契,她什麼也沒帶走,那她到底要什麼?他驀地想起她曾經拉著他衣袖,哭喊著要他把雲龍還給她,她只跟他要過這個。
而他,卻狠心甩開她手,送她離開。
這一瞬間,他才恍然明白,自己錯失了多麼珍貴、多麼難得一遇的善良人兒。
只因他不相信她,也不相信自己,有緣見識到一份真心。
「梁昭——」他張開眼楮喊︰「立刻領人去把他們找回來,他們沒要我給他們的銀兩,身上盤纏一定不多,應該不會走太遠。」
「卑職這就去辦。」梁昭起身。
「等等王爺——」綠袍婢女突然喊聲。「杜老爺子走之前交代了幾句話。」
他頭一點,要婢女直說。
「杜老爺子說,過去的事情,就當過去了,他把您賞給他的東西還得干干淨淨,希望從此之後再沒有牽扯——」
「不可能!」他大喊。「我絕不讓這種事情發生。司棋!」
「小的在。」
「追上去告訴梁昭,不管要花多少時間,就算翻遍每一寸土地,也要想辦法把他們兩個找出來!」
三個月後,杏花鎮——
一幢平凡無奇的竹屋里邊,坐著穆瀟苦尋不著的杜家父女。兩個人就著一鍋稀粥佐著幾片腌菜,津津有味地吃著。
杜老爹現在在鎮上一富戶里當劈柴燒水的長工,鑰兒則是靠一雙巧手,接了幾份針黹活兒的工作。杜老爹搬離老家前,把老家旁邊的薄田跟房子便宜地賣了,兩人的盤纏就是從那兒來的。
沒了田地,日子確實過得比之前辛苦,可杜老爹從頭到尾沒怨過女兒一句,雖然鑰兒很是愧疚。
「吶,多吃一點。」
望著越見清瘦的女兒,杜老爹感覺像又回到從前。她之前也曾這樣食不知味,一點一滴地瘦削下去。
差別只在,當初她心里還有個冀望的人影,現在,卻是連個影兒也沒有。
都怪那個負心漢!杜老爹一想起穆瀟就怨。
「不用的爹,我不餓。倒是您,每日砍柴挑水,才需要多吃一點。」邊說,她邊又挾起腌菜,重新放進爹的碗里。
「不行,今天無論如何你一定得多吃些!」杜老爹不由分說。「你看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路都快走不穩了,又成天端著你那針黹籃子,不要命地拼命繡,你當爹的心是石頭做的,看了都不會心疼?」
「好好好,我吃我吃。」她順著爹的意,挾回一片腌菜。
杜老爹想逼她再多吃些,她卻捂著自己碗口,可憐兮兮地搖頭。
杜老爹知道,女兒所以會這樣,全是因為還忘不了穆瀟的關系。
他之所以搬離芮城,鄰人們的閑言閑語只是其一,另一個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看女兒一抬頭,就看見那金碧輝煌的王府別苑,再想起那個轉眼不認人的穆瀟。
杜老爹最是清楚自個兒女兒多死心眼,連被那樣辜負了,也不曾怨過人家一句,杜老爹還真希望她可以破口大罵穆瀟兩句!可每回問起,她總是露出寂寞的笑容,然後掉淚,弄得杜老爹再不敢提起。
杜老爹很希望她快把穆瀟給忘了,但看她樣子,似乎離「忘了」還有一大段距離。他這個做爹的,也只能揪著心陪著,希望撥雲見日的一天早點到來。
就在杜老爹仰頭扒淨碗里的粥時,一陣喧鬧聲由遠而近傳來。他正想放下碗筷瞧一瞧究竟,敲門聲響起。
「誰啊?」杜老爹沒多想地開門,一見來人,他又倏地把門關上。
老天爺,竟然是那家伙!
待在門外的,就是杜老爹方才還埋怨著的穆瀟。
「岳父大人,求求您開個門——」
「誰是你岳父大人!」他一喊出這稱謂,杜老爹就上火。「我們杜家高攀不上!你馬上給我走,走得越遠越好,少來招惹我們!」
「我錯了,岳父大人,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至少讓我說說原因,我當初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舉動——」穆瀟在門外懇求著。為了找到鑰兒,他幾幾乎要把整個冀州給翻遍了。
他料想得沒錯,阮囊羞澀的杜家父女,確實沒能力搬離芮城太遠,不過就從芮城搬到鄰近的同城。但因為他倆行事低調,縱使穆瀟加梁昭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探尋,終也花了三個月,才探知他倆蹤跡。
仍坐在椅上的鑰兒臉色慘白。別苑一別後,她以為這一輩子再也沒機會看見他了,他當時不是已經把話說得那麼清楚了?雲龍消失了,夢境結束了,她也該識相地離開了,他說的她都做到了不是?他還過來做什麼?
她不想哭的,可是眼楮一動,眼淚就跟著落下。縱使心里對他仍有怨慰,可乍然一見,她仍舊如饑似渴地把他看進眼中。
他瘦了、曬黑了,人也變憔悴了。穿在他身上的藍袍風塵僕僕,好似從很遠地方一路騎馬趕過來——她也不明白自己怎有辦法在那一眼中,看見這麼多事,她應該露出不為所動的表情才對,畢竟是他親口說的,他倆結束了。
可為什麼,只是看他一眼,就能讓她心亂如麻、痛如刀割?
「沒必要。」杜老爹狠心拒絕。「我當初就是對你太心軟,一而再、再而三相信你說的話,才會落得這般田地。
好不容易我們父女倆平靜過日子了,算我求你,網開一面,別再來打擾我們了。」
「不行,岳父大人,我辦不到。」穆瀟的聲音清清楚楚傳進門里。「在得知你們什麼也沒帶地離開芮城,我才發現我錯了。在認識你們之前,我以為全天下的人,全月兌不了『利欲燻心』這四個字,不說別人,單提從小苞我一塊兒長大的好友,他也為了幾百兩銀,參與了四姨娘的計謀。我身邊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直到認識您,還有鑰兒。」
「承蒙抬愛,我們父女倆承擔不起,您還是快回去吧。」杜老爹不領情。
「岳父大人,請听我把話說完。」穆瀟知道他的錯,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彌補。他也不奢望鑰兒听了之後,就立刻原諒他,但他還是得說,這至少是個機會。
「我與鑰兒相處的點點滴滴,每一件事都牢牢記在我心里,我發誓我從來沒忘過。但是我無法相信那些事是真的,我以為我在鑰兒身上發現的種種美好,只是曇花一現。我擔心相信鑰兒之後,過不了多久,我又會被傷害、被辜負、被算計——所以我才會狠心推開她,我以為我那麼做是對的,但過不了幾天,我就發現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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