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大當家 第三章
翌日清早,忙過了菜園,棗兒擔著兩個陶甕,搖搖蔽晃來到「一條龍」。
帳房正好站在罩棚下清點菜蔬,一見她,馬上招手要她過來。「我正好要找你。」
「賬房早。」棗兒恭敬地問安。
直到這時賬房才發現她擔著兩只甕,忍不住問︰「你扛什麼東西進來?」
「我自個兒腌的菜。」棗兒開了一點縫讓賬房瞧。「昨天龍爺要我搬進來‘一條龍’,我想說有幾甕菜早晚都得翻過一遍,所以就……」
一嗅那咸中帶酸的香味,賬房嘴饞了起來。「可以吃點?」
「當然可以。」
棗兒趕忙將甕端進灶房,不一會兒端了只盤子出來,上頭就擱著切成片的腌瓜。
賬房捻了一塊進嘴,又脆又咸,好吃!
「誰教你的?」邊說話賬房邊把盤子接了過來,他打算等會兒進灶房添粥,好好吃個幾碗。
「家旁邊的大娘。我自己有一個菜園子,吃不掉的瓜果,我就通通把它腌起來。」
賬房點點頭。「跟我來,我帶你去你房間。」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龍焱私人的跨院。龍焱撥給棗兒住的房間離倉庫不遠,沿著長廊到底,就是龍焱臥房。賬房手捧著盤子不方便開鎖,于是把鑰匙丟進棗兒手里。
「進去看看,有什麼問題馬上告訴我。」
棗兒轉了圈,房間比她先前住的還大,桌椅床鋪櫃子棉被枕頭,該有的都有。
賬房杵在門外說︰「龍爺說你爹腰傷,特許你早上回去瞧瞧你爹,但以巳時為限,巳時前一定要回莊里,記清楚了?」
龍爺真是太好人!棗兒一雙眼閃閃發亮,她本來還想今天去找他商量她爹的事,沒想到他全都安排好了。
「記清楚了。」她走出來回答。
「那我走了。」賬房急著吃他的腌瓜,話聲未落人已走得老遠。
棗兒擔著陶甕進房,擦擦額上汗珠喘口氣,又趕著離開房間,她得趁工作未忙之前找到黃老爹,告訴他她的決定。
棗兒一嘆,想起黃老爹當初所以答應帶她進「一條龍」,就是沖著她做一陣子就會離開,結果這會兒她不但住進莊里,甚至還跟龍爺磕頭成了他的徒弟。[熱X書%吧*獨家Y制@作]
可以想象黃老爹的反應,他听了絕對不會高興的。
丙真不出她所料。
「你說什麼?」黃老爹一臉驚訝。「你你你,你真的是害慘我了你!」
「對不起。」棗兒愧疚地道︰「但我是真的想不出理由拒絕……」
「分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想不出理由,大可直接不來。你明明知道龍爺討厭女人進他灶房,偏偏答應這種事,我黃某真的是瞎了眼,蠢到答應幫你們!」
自棗兒進莊,黃老爹沒一天好睡,成天提心吊膽擔心她身分會被揭穿,拖累讓他也沒了工作。本想說捱著捱著十天半個月總會過去,沒想到這丫頭,竟然大起膽子做出這等決定。
「我真的很抱歉……」挨罵的棗兒不敢多吭一句,只是一味低頭認錯。
「你!」黃老爹指著她腦門,一張臉忽紅忽白。「反正從今天開始,你也別來找我,路上看見也別跟我打招呼,就當我不認識你!」
望著黃老爹負氣的反應,棗兒一顆心難過得差點又要哭了。
「石草?」
龍焱從廊里走來,棗兒一听是他,忙吸鼻子穩定心情。
「龍爺早。」
他一瞧黃老爹背影。「你跟黃老爹聊什麼?怎麼他一臉氣沖沖?」
「沒什麼。」她搖搖頭,然後望著他問︰「龍爺找我有事?」
「我剛在賬房那兒吃了幾片腌瓜,說是你做的,介不介意讓我瞧瞧你的腌菜?」
「當然不介意。」
棗兒領著龍焱進她房間,龍焱拿了根干淨杓子,舀了一點腌醬,發覺跟莊里用的一樣。
不過說也怪,同樣腌料腌出來的瓜果,吃起來就是沒石草的夠味。
一跟饌食扯上關系,龍焱可是認真得不得了,別說不恥下問,要他花銀子買經驗他都願意。
「跟我來。」
龍焱模出鑰匙,開了地窖大門。這地窖之神秘,就連其它幾個廚子也無緣見得。
棗兒閉眼嗅,混著酒味與獨門醬料的濃濃香氣,差點讓她醉倒在地。
「你瞧瞧。」龍焱點亮燈燭,開壇要棗兒瞧個分明。「這幾壇腌法跟你一樣,同是一天翻兩翻,但跟你的一比,味道就是差了一點,怎麼回事?」
棗兒用長筷子挾了根腌瓜嘗,又問了幾個問題,最後她只想到一個可能。
「龍爺平常——不會跟它們說話,對不對?」
他在說什麼?龍焱橫他一眼,腌菜就腌菜,干麼跟它說話?又不是瘋了。
「我知道這話听起來很怪,但真的,您不跟它們說話,它們就不脆不香,就跟稻穗抽長時,農人得站田邊唱歌養禾,是同樣道理。」
龍焱皺眉。「那……要說什麼?」
「隨便。」棗兒聳肩。「我都是跟它們說些體己話,像我爹摔著了,我最近上哪兒、跟誰說了什麼、吃了哪些東西……」
「這是娘兒們才做的事。」龍焱沒好氣。要他一個大漢子跟一堆腌瓜說話,殺了他快些。
被他說中,棗兒臉兒一下慘白,她的確是個娘兒們。
龍焱一瞟,以為是自己說話太狠,傷了他自尊。
「我不是說你像娘兒們,我是說那舉動太娘兒們……唉!」越解釋越胡涂,龍焱惱了。「總之,甭提。」
這樣就沒轍啦。棗兒將甕口密密蓋緊,跟在龍焱身後出了地窖。
走沒幾步,龍焱突然將地窖的鑰匙丟到她手上。「收著,以後腌菜的事就交給你。」
天吶!棗兒震驚地看著手中鑰匙。這麼重要的東西,龍爺竟然交給她保管!
「我也不是胡亂信任。」龍焱知人善用。他想既然石草擅長腌菜,當然要把這工作交給他負責。「你得做出成績,證實我沒看錯人。」
「我一定會盡力的。」她緊握鑰匙連連點頭。
瞧著石草表情,他再一次想起自己頭一回讓袁師傅托予重任的表情,一股懷念油然生起。
他想,當初袁師傅看他,該也是他此刻看石草的心情。
龍焱點了下頭。「該上工了。」
「馬上去。」棗兒頭恭敬一點,然後轉身,快步跑向灶房。
就這樣,棗兒移居「一條龍」,每天過得又忙碌又充實。
每天天未亮,她便趕著回去照顧她的菜園跟她爹,巳時前返回「一條龍」做她洗碗排桌的工作,得了空就到井邊找余盛學削皮,當然還得看顧地窖里的腌瓜腌果。
夜里下工用過膳,龍焱會叫她來他跨院灶房,拿一只鐵鍋裝細沙,平舉搖動練拋鍋;然後還逼她記熟每一道菜名,教會她所有食材的料理方法。
就這樣,時間飛快過去,跟龍焱接連幾個月的近身相處後,棗兒發現,原來大伙兒都誤會了龍焱。他根本不是傳聞中脾氣凶惡的壞人,甚至,他心腸還軟得很!
就拿前兩天跑堂徐哥的事情來說,徐哥他娘前幾日病亡,可徐哥家計重,一時籌不出銀兩發喪,莊里人听聞,無不你一文我兩文幫忙湊合。只可惜離徐哥他娘的遺願還有點遠,她生前交代,說她想要有方好墓碑,再請個和尚幫她誦經,好讓她能一路直奔極樂世界。
這事不知怎地傳進龍焱耳朵,當夜,他便要賬房拿了五十兩銀上徐家,可對底下人一個字也沒提。要不是棗兒昨晚撞見徐哥來跪謝,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跟人提。
龍焱的善良之舉還不止一樁,像她的薪餉,龍爺暗地吩咐要賬房多給她五兩,貼補她平日看顧腌菜的辛勞。能多拿銀兩回家棗兒當然開心,可一想到自已瞞了龍焱的事,她又覺得愧疚。
棗兒越來越弄不懂,明明這麼好一個人,怎麼外頭傳聞,都是一句脾氣壞呢?
一天夜里,龍焱在自個兒跨院的灶房同棗兒示範解魚片魚技巧,確認她記牢後,便留她一個人練習。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踱回灶房看她成績。
瞧他表情,似乎頗覺滿意。
「片完的魚身記得拿鹽腌上,收好。」
練習用的材料,通常會是隔日莊里的伙食。
正忙著將魚骨魚肉分開的棗兒沒敢分神,只是對著面前的菜墩點了下頭。
見石草手里仍舊使著余盛的舊刀,龍焱想了下,突然轉出灶房,回來後,手里多了樣東西。
「打開。」龍焱又說。
被擱在案上的長物約莫肘長,上頭還用長布條緊緊卷繞。棗兒花了點時間拆下,才發現是把短刀;抽開一瞧,鋒利的刀刃在燭光下瑩瑩發亮。
她抬起頭,一臉不解。
「給你。」他沒頭沒尾只說了兩個字,轉身就要走開。
「龍爺!」棗兒趕忙追上。「您怎麼突然給我這個……」
龍焱一臉不耐煩。「沒听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听過,但是,您還是沒告訴我為什麼要給我刀?」
他瞪著石草,升任當家這麼久,還是頭一回有人當面問他理由。
依龍焱往常習慣,他常是丟下一句「叫你收下就收下」就走人了。可他也知道若不把話講清楚,這小子說不定還不敢用。實在不愛解釋的他,還是勉為其難開口了——
「你有銀兩買刀?」
她搖搖頭。
「就是這樣。」說完,他舉步又走。
棗兒這才會意過來。他所以送刀,是考慮到她阮囊羞澀,無力幫自己添購的緣故?
龍爺好細心啊!緊握著刀,棗兒一顆心漲得滿滿。
她沖著他背影大喊︰「謝龍爺。」
龍焱停步回頭,望著石草彷佛能融化寒冰的笑臉,也被這笑意感染,神色變得柔軟了些。「沒什麼,我只是按照袁師傅當年待我的方式待你——要謝,也該謝他。」
「袁師傅……您是說袁老當家?」棗兒依稀听過這人。
龍焱點頭。
龍焱曾被自己娘親苛待過,所以除了照顧他的袁師傅之外,他沒嘗過太多親情滋味,可現下多了個天真開朗的石草,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不是多收了個徒兒,而是多了個可愛親人的小弟弟。
尤其石草身上有股讓人如沐春風的氣質,杵在他身邊,常會讓龍焱覺得心情平靜、輕松。
「你有點像當年的我。」丟下這句,他再不給石草追問機會,長腿一邁,真的走了。
棗兒一頭霧水,搞不懂龍焱為什麼突然那麼說。他那麼優秀、俊俏、聰明,她不過是個小毛頭,又沒見過世面,怎麼可能像他?況且,真實的她,還是個姑娘……
棗兒越想越迷惑,說一個喬扮成男孩的姑娘像男孩,她到底該覺開心,還是失望?
「我當真偽裝得這麼好?」棗兒拍拍粗衣底下的胸脯,心頭百味雜陳。不過這一晚,因為有龍焱給的利刃相伴,她啊,連作夢也在偷笑。
「來來來,各位大哥,來試試我爹最愛的桲拌白菜心。這白菜是我一早自家里摘來的,正鮮甜。」
午膳時間一結束,莊里人紛紛端著碗筷到罩棚底下排隊,棗兒實現她一早說的諾言,端出一大盤腌得霞紅緋緋的桲拌白菜心,供大伙兒嘗鮮。
賬房最是捧場,率先挾了一塊進嘴。白吃過棗兒的腌瓜,賬房整個魂都丟了,從此一餐不食,他就覺得全身像哪里扭著似的,整個人不暢快。
「怎麼樣?」旁邊人瞅著賬房直問。
賬房眼一瞟,還來不及說話,筷子又飛快挾了幾挾。
見狀,大伙兒一陣嘩然。
「您也要幫大伙兒留點……」
「我自己都吃不夠……」
「不要搶啊!」
幾十個大男人像餓了許久似,你一挾我一挾搶得熱鬧滾滾。
正要回房休息的龍焱瞟見,忍不住駐足詢問︰「在干什麼?」
「龍爺。」賬房嘴里還嚼著一顆葡萄大的桲。「我們只是在吃石草的拿手菜,你剛說它叫什麼?」
站一旁的棗兒接答︰「桲拌白菜心。」
可龍焱瞧,桌上除了一只空盤,里邊殘了點粉紅蜜汁之外,哪有什麼「桲拌白菜心」蹤影。
「在哪兒?」
「全在肚子里了。」一個跑堂逗趣地拍著肚皮。
「灶房里還剩一些,我去拿來。」棗兒笑著走向灶房,突然,听見她一聲驚呼︰「余盛哥!」
眾人聞聲去瞧,只見被喝住的余盛一手捧著陶缽,一手拿著木筷,筷子上,還殘著最後幾綹「桲拌白菜心」。
瞧眾人一副要把他拆了剝皮的表情,余盛無辜地解釋︰「我看就剩一點,不吃可惜……」
不過是道腌菜,又不是什麼名貴料理,真有這麼好吃?龍焱自人群後走出吃掉條盛筷上的白菜。後者表情微妙,像是舍不得,又沒那膽子出聲。
只見龍焱眉一挑,又端走余盛手里的陶缽,嘗了一口里邊的粉紅蜜汁。
「龍爺覺得?」
「這菜怎麼做的?」他點點頭,竟連他也想學了。
棗兒沒料到自己胡亂想出來的東西,竟會這麼受歡迎。「只是取掉大白菜外頭的粗葉,洗淨拭干後,再泡進腌桲的甜汁一上午……」
「你過來。」
龍焱要她依樣再做一回,又細問了腌桲的方式,最後他命令賬房,立刻派人把市集上所有桲全數買回。
沒多久,幾十個籮筐的桲一口氣進莊,棗兒一見,著實被那陣仗嚇了一大跳。
真不愧是鼎鼎知名的「一條龍」,出手就是闊氣!不像她,攢的錢老是只夠腌自個兒菜園產出來的瓜果。
「我來幫忙。」龍焱也跟著卷起衣袖干活。
棗兒立在前頭叮嚀︰「腌漬的瓜果最忌生水,所以每顆桲洗干淨,還要一個個擦干拿到罩棚下吹風,一定要整拾到每顆果子滴水不沾,才能放進甕里,撒糖密封……」
整個下午,龍焱一直跟在棗兒身邊,看著她細心地洗去桲上的塵土,又一顆顆擺在竹簍上,輕手將它們拭干。
他突然好奇地問︰「誰教你腌這東西的?」
「噓。」棗兒抬頭一睨。「什麼這東西,人家有名有姓,要叫它桲。」
說罷,她還像哄著小阿似的,對著一甕果子軟軟安慰道︰「龍爺不是故意的,你們就原諒他一回,別跟他生氣。」
龍焱一瞅石草的臉。「又是那套歪理?」
棗兒愕地抬頭,好半晌才想到,他是在取笑她前陣子提的,要跟腌瓜腌果說話的事。
「才不是歪理,我說的是真的。我鄰家婆婆告訴我,天地有靈,尤其是沒嘴不會說話的草木,心思才細呢!人們懷著什麼情緒種它養它,它們清楚得很。」
瞧石草說得煞有其事,龍焱又一次笑了。
「你鄰家婆婆說些故事誆你,你也相信!」
棗兒嘟嚏︰「明明是真的!」
這小子,龍焱打量石草白里透紅的臉蛋,他常會覺得石草的言行舉止太像娘兒們、太小心翼翼,一般男孩在這年紀,哪個不是粗莽粗心。偏偏這家伙不一樣,不但脾氣好,耐性驚人,手藝也比一般人靈巧許多。
彬許跟石草自小沒了娘親有關。龍焱記得石老廬提過,他妻子挺年輕的時候就生病離世了。
龍焱打從開始就沒懷疑過石草的身分,所以一想到石草跟他一樣,也是個命苦的孩子,那種同病相憐的情緒,一下油然而生。
直到天黑,幾十籮筐的桲如數腌好,棗兒跟在伙計們身後,一甕接著一甕將果子移到地窖里。
棗兒細心檢查每個封口,深怕有個缺洞教螻蟻發現,糟蹋了整甕桲。
瞧石草一甕一甕細心模索的舉動,龍焱突然問︰「你家里就你跟你爹?還有其它姊妹嗎?」
棗兒嚇了一大跳,轉過身小心翼翼瞅著他。「龍爺……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只是瞧你相貌清秀端正,想你要是有其它姊妹,該也跟你很像。」
也別這麼嚇人嘛!棗兒暗吁口氣。剛听他問話,棗兒還以為自己身分被揭穿了,嚇得一顆心都快從嘴里蹦出來了!
「對,」她點點頭。「我家就我跟我爹兩個。」
「可惜。」龍焱仍是盯著她側臉說話。「我本想說你要是有姊妹,該會很適合娶來當莊子的女主人。」
棗兒又是一愕,他的意思是——如果她是女人,他會想娶她嘍?
只點著幾支蠟燭的地窖昏暗,棗兒實在沒法從龍焱表情,猜出他到底是隨口說說,還是真有其事。
「龍爺為什麼這麼說?」
龍焱淡笑著說︰「我只是佩服你的耐性,想你要是有姊妹,該也會跟你一樣聰明能干。」
扒呵……棗兒一陣傻笑。龍爺在夸她耶!但是,她突然想到。「外邊這麼多姑娘,龍爺……還沒挑上合意的?」
龍焱一雙眼直勾勾望著她,直過好久都不開口,棗兒本以為自己是不是說錯話,正想道歉,龍焱才又開口。
「我知道我現在跟你說這些還太早,你一定沒辦法體會,但記得這句話,不要輕易相信女人。」
想起自己的偽裝,棗兒一張臉倏地變白。
可龍焱沒瞧見她反應,他只是抬頭瞪著地窖牆面,兀自陷入回憶。
他這一輩子,只相信過一個女人,還是他自個兒娘親;但是,他卻被他自個兒娘親,傷得很透。
「女人都是騙子,可偏偏男人得靠她們才能生下子嗣,這也是我至今遲遲沒訂親的原因,我對她們沒信心,又擔心不小心娶了個蛇蠍女,害苦了我將來的孩子。」
龍爺他娘到底是對龍爺做了什麼,才讓他變成現在這樣啊?
「到現在,一直沒出現個人,讓您稍稍改變這印象?」
「沒有。」龍焱答得干脆。
糟糕了,棗兒一臉愁苦地搓著衣襬。龍爺本來就不怎麼喜歡女人,萬一哪天被他知道她是女兒身,鐵定又會加深他「女人都是騙子」這印象。
棗兒這會兒,可深切體會到什麼叫「騎虎難下」了。
一日正午,灶上難得有了空閑,幾個廚子見龍焱不在,忍不住湊在一塊碎嘴。
這一陣子龍焱對石草的好,每個人都瞧在眼底,尤其是幾個廚子,待「一條龍」少說也十幾二十年,卻從沒交上這等好運,讓龍焱特別撥時間教他們手藝。[熱$書+吧&獨@家*制#作]
王二一臉妒怨地道︰「瞧龍爺跟石草那熟絡勁兒,我看再不久,咱們就得改口喊他小當家了。」
三廚頂他一頂,眼里頗有認同之意。
每個廚子進來「一條龍」,心里打的主意,無非是想學通龍焱的廚藝,心眼大的是覬覦「一條龍」掌杓的棒子,小點則是盤算學成後到外邊開個客棧飯館;總之不管哪條路,只要跟「一條龍」這名兒沾上點邊,白花花的銀子絕對少不了。
況且,王二還是龍焱的師兄——王二就是這點氣不過。當年在老當家還在世,平凡的王二始終拚不過天分優異的龍焱,搞了幾十年只撈了個二廚位子。輸給龍焱也就算了,現又蹦出來一個石草,而且才多大年紀?十三!
「想到一輩子都得居人之下,我就——」王二扯下披在脖子上的白巾,朝案上「啪」地一甩。
「不然你想怎麼著?」三廚涼涼道︰「斗走石草?」
要斗得走,他還真想斗。王二心里嘟嘟囔嚷。問題石草每天不是泡在地窖腌菜腌果,就是杵在庭院洗碗削皮,想斗那家伙,還真找不到縫。
「不然下回見他送蟠桃還是菊花盤子進來,乘機給他一拐,不就得了?」四廚幫忙出餿主意。
「給他一拐——」王二先給他腦袋一巴掌。「你以為龍爺是瞎子,看不見我出手?」
四廚搔搔頭躲回他位子上,這時外邊突然插來聲音,是堂倌報來菜單——
「一份水瓜烙、雞卷、鼓油活魚,還有羅漢蝦。」
灶上一下又忙了起來。
王二吩咐︰「三廚,你做水瓜烙我做雞卷,四廚,準備鼓油燒活魚,最後上羅漢蝦。」
「王二哥,‘小當家’的事你打算怎麼辦?」三廚邊做著水瓜烙邊問。
王二橫他一眼。「除了靜觀其變,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就在同一時刻,「一條龍」來了名嬌客,當今大唐公主「普寧」穿上男裝,偕同她的貼身護衛一道溜出宮,就是為了上「一條龍」,嘗嘗她父皇贊不絕口的珍饌佳肴。
鮑主養在深宮,平民百姓自然無緣識得,不過「一條龍」賬房是何等人物,一听普寧公主說話嗓音,再瞧她圓潤貴氣的面容,立下有了底,此人非富即貴,一定得要好生招呼。
賬房領著兩人進到菊廳,普寧公主扇子一收,斜睨賬房。
「我听外頭傳聞,你們莊里有道‘菊花鍋子’,堪稱天下絕品?」
賬房謙道︰「萬不敢說天下絕品,那爺今回就是要點……」
「就來個‘菊花鍋子’,我再想想還有什麼?我記得我爹說了一個什麼雞……」
「雞包翅?白片雞?」賬居在旁問。
她也記不得名了,普寧公主扇子一揮,說道︰「索性兩個都來吧!」
「是。」
賬房一退下,馬上差人通知龍焱。
龍焱一望灶上忙得不可開交,眉間立刻擰緊——什麼時候點吃菊花鍋子!
「現沒有空手做菊花鍋子,要賬房回了它。」龍焱吩咐。
「不行吶!」堂倌忙搖手。「賬房特別交代,說點菊花鍋的公子來頭不小,賬房還已經喚石草他們去取菊花盤備用了哩!」
問題是菊花鍋子講究下鍋準起鍋快,所以吃時旁邊一定要備個小廚現調分菜,才不會把一鍋鮮料煮老。但這會兒時間,哪有人騰得出手來?
一旁的王二听見,靈機一動。「要石草去吧!」
三廚一瞧王二表情就知他在打什麼主意,忙在一旁幫嘴。「是啊,瞧石草手腳利落,應當勝任得來。」
說人人到,棗兒這會兒就抱著一迭菊花盤,小心翼翼跨進灶房里。
龍焱一瞟,再一瞧外頭堂倌等著回復的急樣,牙一咬。「石草,過來。」
「龍爺找我?」
「我現教你怎麼煮菊花鍋子,」他推著棗兒走向角落,眼神卻不忘盯著王二三廚們手上動作。「還杵在那兒!動作快一點!」
「‘鳳尾蝦’上桌。」王二接著喊。
「‘松鼠魚’上桌。」
在廚子跑堂們接連喊聲中,龍焱要人備齊菊花鍋子的料材,上好排骨調吊的清澈高湯、魚片、腰肚、山雞與活蝦,最後是剛從園子里摘下洗淨的白菊花瓣。
龍焱看著棗兒說道︰「等會兒鍋中會放滿紅羅炭,很燙,放進去的高湯沒兩下就滾了。待湯滾,蓋掀了就把所有料材丟下,再一滾再丟進菊花瓣,記清楚,蓋上鍋蓋數到六掀開,立刻把湯菜盛上桌,絕對不能讓湯菜涼掉,做得來嗎?」
棗兒默誦,記清楚後點頭。「可以。」
龍焱盯著石草,還在掙扎該不該換其它人上場,他擔心石草有個閃失,會壞了「一條龍」聲譽。
不過他也明白,石草該能勝任這工作。豁出去了,他吐口氣喊聲︰「菊花鍋子上桌。」
廚子們個個竊笑,菊花鍋子堪稱「一條龍」里最難做的名菜,料材下鍋時間之難掌控,常一遲疑就會錯失良機。王二暗想,最好教石草這小子頭回上陣就遇上嘴刁難纏的客人,好好整他一整。
這樣一來,龍焱就會明白姜還是老的辣;一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子,是擔不了什麼大任的!
一名跑堂接過木盤,邊吆喝「菊花鍋子上桌」,穩穩將熱鍋送到菊廳。棗兒緊緊跟著,鍋子一擺上旁邊小幾,她立刻朝房中客人躬一躬身。
「小的馬上替兩位爺調配。」棗兒說著跑堂先前教她的詞兒,邊將盤盤材料擺近手邊,眼盯著鍋子,一待湯冒滾泡,立刻抄盤下鍋。
斌為公主的普寧哪有機會見人在她面前翻鍋弄鏟,只見她一雙眼兒瞪得多大。
「小憋計,你多大歲數?」普寧瞧棗兒長相,忖他年紀絕不會大過她。
棗兒不敢分神,邊盯著鍋子邊答︰「十三。」
才這麼點年紀就得出來工作!普寧眉一挑。「那,‘一條龍’工作重不重?你們當家主子凶不凶?」
怎麼突然問這個?棗兒驚訝抬頭,正正跟普寧的眼兒對上。
普寧扇子朝桌邊一敲。「發什麼愣,我在等你答話。」
棗兒趕忙回答︰「工作是挺忙,但龍爺對我們極好,嚴格是有,但凶倒不至于。」
「怪了……」普寧挲著下顎。「怎麼跟外邊說的不一樣?」
普寧進「一條龍」前,可是拖著護衛到花街柳巷閑逛了圈。每每說起「一條龍」,姑娘們總會繪聲繪影傳誦「一條龍」當家的丑事,什麼幾年前他曾咆哮地將他親娘轟出家門。許多人指證歷歷,說他還對天發誓,若再見他娘靠近「一條龍」,一定報官處置。
普寧在宮里待膩,最愛這等稀奇怪事,當下便決定要瞧瞧那大逆不道的惡當家到底長什麼模樣——她眼一溜,正好瞧見小憋計忙著舀湯。她沒多想,伸腿一踹踢翻了擱湯鍋的小幾。
「啊!」
湯碗碎地聲伴著慘叫,一下驚動正在招呼客人的賬房,他奔來一看,只見上好的紫銅鍋整個翻倒,半身濕的石草縮在地上,腳邊散落兩只碎裂的菊花碗。
賬房連連賠罪。「對不起對不起,小的馬上幫您換房!」
普寧一哼。「怎麼,派了個伙計笨手笨腳掃了我吃興,也不見你們當家出來跟我道歉?」
「公子!」一旁護衛看不過眼,忍不住出聲阻止。
「你閉嘴。」高高在上的公主刁蠻慣了,她想怎樣就怎樣,誰敢多吭一句!
「是是,公子先這邊請,小的馬上去請咱當家過來……」
一連串腳步聲離開菊花廳,跪在地上的棗兒才敢撥開沾在身上的花瓣魚片,她闖了大禍了!望著地上碎裂的菊花碗,想起先前崔老爹的交代,不但燙著的地方火辣辣疼,她心里更是驚嚇不已。
說真話,剛才她真沒看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她明明也沒踫著小幾,怎麼會突然間就翻了呢?
「你完蛋了你!」被支使過來收拾的跑堂沒好氣地罵。「闖了這麼大禍,連龍爺都請出來幫你道歉,你啊,等著收拾包袱回家去吧!」
棗兒不敢吭氣,只是噙著淚默默收拾殘局。
另一邊,龍焱被十萬火急地請出灶房,他一听賬房說明原由,眉頭倏緊。
「客人呢?」
「我請他們上梅院坐了,那少年公子指名就是要您過去道歉……」
龍焱整好衣冠,大步跟在賬房身後。
普寧可是引頸期盼許久,本以為連自個兒娘親都不要的惡當家會生得多凶神惡煞,一見龍焱樣貌,她眼瞠了瞠。
多俊俏英武的男人吶!她眼兒一與他深不可測的黑眸對上,心窩就像被人揪住了似,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同時她也疑惑,一個容貌生得如此端正的男人,真會是那種罔顧父母恩義,狠心叛逆的不孝子?
龍焱不卑不亢地道歉︰「听說剛才底下人冒失掃了公子吃興,我特意過來賠罪。」
但這會兒,普寧早忘了剛才菊廳的小憋計,她滿心滿眼只看見龍焱一個。「听說你姓龍,叫什麼名字?娶妻了沒?」
「公子!」護衛急忙出聲。
普寧皺眉。「我好奇問問,不行啊!」
「敝姓龍,單名一個焱字,今年二十有七,還未娶妻。」
「我中意你。」普寧沒頭沒腦冒出這麼一句,嚇壞了大家,尤其是同行的護衛李進。
「公子——」
「承蒙公子厚愛。」龍焱不愧是「一條龍」當家,見多識廣、見怪不怪。「只是還請公子見諒,灶房還需要我張羅看顧,容我先告退。」
「不許走!」普寧突然從懷里掏出一迭銀票,大聲宣告︰「這里是一萬兩銀票,今天整天‘一條龍’本公子包了,所以從現在開始,你沒事了,本公子要你坐下陪我吃飯。」
普寧趾高氣昂,一副不怕他不從模樣。
龍焱一瞧桌上銀票,再瞧普寧表情,他搖搖頭。「龍焱恕難從命,這些銀票,還請公子收回去吧!」
普寧吃驚︰「你竟敢違抗我?你可知道我是誰!」
「不許說!」
同行護衛一出聲阻止,更是激怒驕縱的普寧。
她可是堂堂公主,誰敢吆喝她?普寧沖著護衛大吼︰「你不要命啦李進!竟敢對本公子大小聲!」
李進抱拳一躬。「行前公子答應過我,絕不曝露身分。」
李進一說,普寧忽然沒了聲音。誰教她還得靠他幫忙才能溜出宮,萬一他生氣,下回不幫,她不悶死才怪!
「算你好狗運,本公于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計較。」普寧突然拍桌一喝。「菜呢?都坐了這麼久了連碗湯也沒喝到,你們‘一條龍’是在搞什麼啊!」
賬房陪笑說道︰「是是,菜馬上到、馬上到。」
龍焱與賬房一前一後離開梅院,送菜的跑堂與他倆擦身而過,後邊還跟著四廚。
龍焱搖了搖頭,問道︰「石草呢?」
「我要他去整理菊廳了。」賬房也是一臉悶。「瞧這小子,平常做事仔細,可偏挑今天闖這麼大紕漏!」
在賬房的叨念聲中,龍焱走向菊廳,菊廳已經整理好了,現只剩棗兒一人在里邊抹著地板。最後一點收拾干淨,她起身拎起水桶,不意牽動肩上燙傷。
龍焱見她背著門,縮了縮脖子。
就在這時,普寧公主的護衛李進借口內息,從梅院走了出來。遠遠瞧見龍焱身影,他馬上喚︰「龍當家留步。」
龍焱認出是誰,朝他頜了頜首。「公子有何吩咐?」
「我是來幫我家公子道歉。」
罷才的事只有李進清楚,錯不在盛湯的小憋計,全是他家公主使了壞心。「剛才那件事,是我家公子冒失。我瞧那位小憋計好像被燙著了,這點銀子,算是賠償那兩只碗,還有那小憋計的傷。」
年紀長公主一輪有余的李進,方弱冠就已是公主座前帶刀護衛,從小看著公主長大的他,已不知暗地里幫她道過多少歉。
龍焱心里揪了下。石草受傷了,難怪剛才看石草的舉動有些奇怪。
他朝菊廳一瞥,棗兒正好出來,她頭一抬,望見龍爺與李進站一塊,臉兒都嚇白了。
「龍、龍爺……」棗兒心驚地說不出話來。
李進點了點頭,然後離開。
龍焱一瞟石草濕了半身的粗衣,一雙黑眸在他瑟縮的肩上多停了會兒。瞧他態勢,傷得不輕,得去房里拿藥幫他治治。
「去把東西收好,我在你房里等你。」龍焱丟下兩句話,人就走掉了。
糟了糟了!棗兒手心發冷,一顆心怦怦亂跳。她以為李進剛才來找龍焱,定是來告她的狀,雖然她想不起自己哪兒又錯了。
瞧龍爺表情,他一定對她很失望,她低頭踫踫疼痛不已的右肩,眼淚悄悄落下。
誰要她闖了大禍!
要是龍爺決定趕她離開,也是她咎由自取啊!她悄悄擦去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