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俠天嬌魔女 第 一 回 密約成空逢敵虜 舊情如夢散鴛鴦
家國兩茫茫,詩酒佯狂。長安西望路漫謾。吟到恩仇心事涌,愁上眉端。
何處覓紅顏?金縷歌殘。傷心劍底起波瀾。自是情天常有恨,天上人間——
調寄浪淘沙
蝶舞鸞飛,匆匆過了清明時節,江南春暮,北國正花開。人道是「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似乎春光偏愛江甫,秋日獨宜冀北,其實北國的暮春三月,卻也別饒佳趣,另有風光。
恰是清明節後的一夭,冀北平原、薊城北邊的陽谷山上,有一個少年,正在負手徘徊,引領遙望。這時,朝霞未散,旭日初升,滿山滿谷的野花,在朝陽底下,分外顯得花光艷發,色彩繽紛。
但這少年卻似無心觀賞這絕妙的春光,但見他不時地搓手搔頭,一副焦急的神氣。
他有什麼心事?他在期待什麼?不錯,他正心事如麻,盼望著和他的心上人兒一見,因為他就即將離開此地,偷赴江南的了。
為什麼說是偷赴?因為其時正是南宋年間南北對峙、天下三分的時代。南未偏安江南︰長江以北的中原土地和北方一大部份,則是女真族的金國所有︰漠北則是新興的蒙古國家。這一年是南宋紹興二十九年,金正隆二年(公元一一五八年),南宋衰落,蒙古初興,三國之中,以金國最為強盛。
這少年名叫耿照,家住薊城,正是離開金國的京城「中都」(即今北京)不過一百多里的地方。薊城淪陷已久,他的父親曾在仕金朝,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前年病逝,目下只有老母在堂,他就是奉了母親之命,要偷赴江南的。他是官宦人家之後,文才武藝,出色當行,在本城素受注視,這次偷赴江南,又攜帶有重要的物事,是以他母親千叮萬囑,叫他切不可泄露行蹤。
但是,他卻把自己南行的消息,偷偷地告訴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他的表妹秦弄玉。他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多少年來,早已是情性相投,私心眷戀。如今他潛返故國,不知何日重來,又豈可不在臨行之前,與心上的人見一面?
可是,左等右等,心上的人兒還未見來!他跳上一塊明如鏡台的圓石,這塊石頭是被當地人稱為「望夫石」的,據說曾有一位痴情的女子,曾在這塊石頭上眺望她遠方的情郎,七日不飲不食,終至于死。他和他的表妹小時候,不止一次在這石上嬉戲,他的表妹也曾自比過那痴情的女子,也許今後她也會在這塊石頭上眺望他吧?但是如今,卻是他在這塊石頭上跳望她。他心中正在萬想千思,要在分子之前,要在這塊多情的「望夫石」上,與她私把姻緣定了。唉,但是眺望復眺望,他的心上人兒還是未來!
山風吹過,茅草獵獵作響,耿照眼光一瞥,只見那一大叢茅草,似波浪般的起伏不定。初時還以為是被風吹動,但山風過後,茅草仍未靜止,而且那「草浪」還在向前延展,正是對著這塊「望夫石」的方向,同時還有唏唏簌簌的聲響,這分明是有人潛伏在茅草叢中。
雹照恍然大悟,心想︰「表妹又來作弄我了,她定是想出其不意地嚇我一跳。」他們小時候在這里嬉戲,秦弄玉就曾不止一次這樣作弄過他。耿照自以為識破機關,心里暗暗好笑︰「好,我且不叫破她,待她近了,我就一把將她抓起來!」
雹照走到石台邊緣,彎腰伸臂,正在作勢欲抓,忽听得一聲喝道︰「站住,不許動!」這一聲有如晴天霹靂,登時把耿照驚得呆了!
只見茅草叢中陡然竄出了好幾個人,將這塊「望夫石」團團圍著,一個個都是金國的武士裝束,哪里有他的表妹?
雹照認得其中一人正是本城的兵馬司都監扎合兒,只見他正在一步步迫近,手持長刀,指著自己冷笑。
雹照故作鎮定,說道︰「扎都監,你早啊,怎的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氣?」扎合兒冷笑道︰「耿公子,你也真好興致啊,這麼早就上山來玩了?」耿照道︰「我上山來玩,沒什麼礙著你們吧?」扎合兒哼了一聲道︰「你上山來玩?哼!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應該明白,識相的快快束手就擒,還要我們動手嗎?」
雹照怒道︰「這麼說,你們竟是沖著我來了,我到底犯了什麼罪?」扎台兒大吼一聲道︰「耿公子,你別裝糊涂啦,真人面前還要說假話嗎?我問你,你是不是帶了你父親的遺書,今日就要動身到江南去?哈,哈,我們結你送行來啦!」
雹照這一驚非同小可,訥訥說道︰「這,這從何說起?」扎合兒冷笑道︰「是呀,這真是不知從何說起!你們父子曾受過金朝大恩,卻原來暗地里做南宋的奸細,你還有什麼可說的?走吧!」耿照「嗖」地拔出劍來,一個武土喝道︰「好小子,居然還敢拒捕嗎?」
這武士是金國的「巴圖魯」勇士,見耿照年紀輕輕,哪里將他放在眼內,一馬當先,倏地就跳上石台,揮 便打。
哪知耿照身手極是敏捷,他揮劍一封,只听得「當」的一聲,火星飛濺,知道這個武士氣力極大,立即一個回身拗步,趁著那武士立足未穩,施展「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將他輕輕一帶。那武士正向前撲,給他借力打力輕輕一帶,那水牛般粗大的身軀,竟然整個飛了起來,「吧」的一聲,跌出了數丈開外,那些武士們齊聲鼓噪,「嗖嗖」連聲,接連著便有幾枝冷箭飛來!
扎合兒喝道︰「要留活口,當心點,別射殺了他!」要知耿照乃是「私通南宋」的疑犯,這是金人最忌的事情,當然最好是將他活擒,然後才可以緩刑審問,追查他還有沒有其他黨羽。
話聲來了,耿照陡然間從石台上飛起身來,只听得「嗖」的一聲,一技冷箭貼著他的腳底飛過,接著「叮叮」兩聲,連續而來的那兩枝箭也給他用劍打落了。
說時遲,那時快,耿照未待身形落地,在半空中一個筋斗,頭下腳上,便向扎合兒沖來,劍勢凶猛之極!
扎合兒大吃一驚,心道︰「原來耿仲果然是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我們竟給他蒙了十多年。」耿仲就是耿照去世的父親。
原來扎合兒是金國有名的武士,他的吃驚還不只是因為耿照的武功高強,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且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耿照乃是家傳武功,兒子如此,父親可知。耿仲以一個武林高手的身份,屈身在金國為官,至死不露。直到昨天,他們才知道耿仲一生苦心積慮,是要幫助南宋恢復中原,圖謀傾覆金國,當真是一個最可怕的敵人!
扎合兒雖然吃驚,但還不至于怯慌,他的武功也確實了得,當機立斷,趁著耿照身子懸空,立即霍地一刀,向耿照雙腿斬去。
雹照一招「鷹擊長空」,凌空刺下,右腿也踢了出去,賜扎合兒的太陽穴,只听得「當」的一聲,刀劍相交,耿照借著這震蕩之力,在半空一個側翻,越過了扎合兒的頭頂,扎合兒也避開了他那一踢。
雹照連人帶劍,化成了一道長虹,閃電般的又向另一個武士刺到。這武士用的是一桿虎頭金槍,武功亦非泛泛,槍尾一顫,立即抖起一圈槍花,這是青海哈回子的獨門槍法,在花槍招數之中,夾著虎尾棍法,以「圈、點、抽、撒」的招數,要奪耿照的寶劍,並刺他的穴道。耿照大喝一聲,「來得好!」竟然在斗大的槍花之中,欺身進招,「白蛇出洞」,迅如電光石火,劍鋒貼著槍扦,便徑削那武士握槍的手指。耿照在這武士的心目中,只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少年,哪料得到這個「乳臭未干」的少年竟然敢用這樣冒險厲害的招數。那武士「啊呀」一聲,要待後退,已是不及,但見劍光過處,血花飛濺,那武士的五只指頭,全都給寶劍削了下來,那柄虎頭金槍,也飛上了半天。
扎台兒大怒,飛步趕上,橫刀便掃,一招「鳳凰展翅」,遷斬對手的上盤。耿照動也不動,待得他的刀鋒離開面門不過寸許,才猛地一擰身,一招「後羿射日」,劍鋒由下而上,徑截扎合兒的手腕。這一招好不厲害,扎合兒顧不得攻敵,急急變招自保,月牙刀從上斬變為下拖,當的一聲,格過耿照的長劍,彼此都受對方的猛力所震,收勢不住,向旁斜沖數步。那被削了手指的武士,正當其沖,他本已搖搖欲墜,耿照一抬腿,「咕咚」一聲,就把他踢翻了。
那武士慘叫一聲,躺在血泊之中,寂然不動,顯見不能活了,扎合兒火紅了眼楮,大聲叫道︰「叛賊大凶,你們無須再顧忌了,活擒最好,格殺亦無妨!」
呼的一聲,一對日月雙輪當頭壓下,這是專克刀劍的一種外門兵刃。使這對日月輪的武士比耿照高出一個頭,居高臨下,當真有如泰山壓頂!雹照一個「摟膝拗步」,劍光劃了一道長弧,身隨劍轉,陡然反手一劍,從那武士絕對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那武士的日輪先到,照胸壓下,耿照一劍刺去,正好插在輪圈之中,劍鋒一旋!他這柄寶劍有斷金切玉之能,但听得「喀嚓」聲響,日輪的鋸齒斷了兩齒,輪子也被他的劍勢帶動,向反方向旋轉。那武士拿捏不定,手心反而給自己的輪子的急旋之力擦得鮮血淋灕。
雹照正要再加把力,把他的輪子絞出手去。猛地里寒光一閃,一對雙鉤又從側面襲來,耿照迫得把寶劍抽出,一招「白虹貫日」,先迎擊那使雙鉤的武士。這一招「白虹貫日」乃是強攻招數,長劍刺出,勁直如矢,端的凌厲非常。那武士大喝一聲;「好!」雙鉤霍霍,左鉤一沉,右鉤一帶,兩股不同方向的力道左右牽引,耿眼的寶劍幾乎給他引去,忙使千斤墜的功夫,穩住身形,再一招「夜叉探海」,順著被牽引的劍勢,刺那武士膝蓋的環跳穴,那武土被迫得移形換位,這才把他的攻勢解了。原來這武士名叫察合圖,乃是金國的一等巴圖魯,武功不在扎合幾之下。
雹照奔出數步,扎台幾的月牙彎刀迎面劈來,另一個武士的長鞭也攔腰卷到,登時把耿照圍在核心。
扎合兒帶來了五個武士,一個使 的已被摔暈,一個使虎頭金槍的傷重斃命,剩下來的連扎合兒在內,共有四人。這四個人都是精選出來的武士,分開四個方向,四方夾擊,前後照應,耿照不論轉到哪個方位,都有人攔住。
雹照接連遇了幾次險招,心想︰「久故下去,終要吃虧。」他看出使軟鞭的那個武土似乎較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倏地向那武士沖去,那武士軟鞭一抖,耿照大叫︰「哎呀,不妙!」故意賣個破綻,讓那軟鞭卷住。
那武士大喜,他那一鞭的勁道本來極猛,一卷住了敵人,立即便將耿照的身子扯過來。扎合兒雖然有令「格殺不論」,但到底是活擒為妙,所以另外那兩個武士一見耿照已被軟鞭纏身,他們的兵器本來就要戳到耿照的身上的,也慌不迭地收手。
哪知耿照年紀雖輕,內功的造詣卻很不弱。那武士軟鞭一收,正把耿照扯到身邊,要將他捆起來的時候,耿照猛地大喝一聲,卷在他身上的軟鞭,寸寸碎裂,說時遲,那時快,耿照已一把扣著他的脈門將他抓了起來。
雹照將那武士高高舉起,作了一個旋風急舞,猛地喝道,「你砸吧!」呼的一聲,振臂拋出。原來那個使日月輪的武士,正自雙輪砸下,被耿照將他的同伴拋來,恰似小山般當頭壓下,那武士慌忙拋了雙輪,張手接他的同伴。
哪知耿照這一拋已是運足了內家真力,那武士內功不及耿照,接不下來,「咕咚」一聲,竟給撞翻,那個「人球」,仍然向前飛去。
扎合兒橫刀護身,單臂一圈,將那「人球」攬住,只覺觸手僵硬,原來早已氣絕了。就在這時,又听得那使日月輪的武士一聲慘呼,原來已被耿照一劍刺殺!
扎合兒見耿照在舉手投足之間,連殺他手下兩名勇士,不禁又驚又怒,說時遲,那時快,耿照又已揮劍攻來,孔合幾大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一口刀使得潑鳳也似,每一刀都是拚命的招數。
雹照也豁出了性命,劍劍指向敵人要害。這時對方只剩下兩個人,耿照以一敵二,堪堪打個平手。
但耿照畢竟是缺乏臨敵的經驗,招數雖然精妙,卻不及對方老練,而且他還得提防對方續有授兵,久戰不下,便不免心躁氣浮。激戰中他急于求勝,使了一招「貫日射石」,欺身猛進,劍尖直指到扎合兒的咽喉。扎合兒橫刀一擋,「喀嚓」一聲,刀頭折斷,可是就在這時,扎合兒的副手察合圖看出了耿照下盤虛浮,雙鉤一劃,左鉤將耿照的寶劍帶過一邊,右手鉤扯去了他小腿的一片皮肉。
雹照腳步蹌踉,斜竄數步。說時遲,那時快,察合圖又已跟蹤撲到,雙鉤齊展,儼如兩道銀蛇,扎到了耿照的後心。
雹照猛地大叫一聲,一腳踏空,跌倒地上。察合圄一鈞扎去,「嗤」的一聲,又在耿照的肩頭,劃開了一道傷口,正想再扎一鉤,哪知就在這瞬息之間,耿照忽地一個盤旋,劍尖挑起,刺穿了察合圖的小骯。原來他用的是敗中求勝的絕招,故意跌翻,好讓敵人上當的。這一招可說是險到了極點,倘若不是及時刺中敵人的要害,他就要斃在敵人的雙鉤之下。
扎合兒刀頭已折,又見察合圖月復破腸流,全身躺在血泊之中,顯見不能活了。饒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也不禁嚇得魂飛魄散,這時只剩下他一個人,哪里還敢戀戰,只恨爹娘生少了兩條腿,急急忙忙便逃。
雹照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喝道︰「金賊,哪里走?」可是他剛一舉步,便覺疼痛不堪,險些又再跌倒,原來他小腿中的那鉤,也傷得不輕,己是力不從心了。耿照心想︰「絕不能讓他活著回去!」猛地一咬牙,力透劍尖,將寶劍月兌手擲出,這一劍擲得準極,恰好從扎合兒的後心芽過前心,戳了個透明窟隆。
強敵盡殲,耿照方始松了口氣,正要走過去取回寶劍,剛舉起腳步,忽覺一股大力撲來,突然問給人扯著了腳後跟,耿照的小腿本已受了鉤傷,站立不穩,竟然一下于就給那人掀翻了!
原來這個人正是最先跳上石台,給耿照摔暈了的那個武士。
他剛好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便來和耿照拼命。
這人力大如牛,一把將耿照掀翻,騎在他的身上,單掌按下,舉起拳頭,便擂下來。耿照橫臂一架,仰出指頭,疾點他脅下的「愈氣穴」,這是人身十二個死穴之一,倘被點中,立時便要送命。
哪知這武士身披重甲,耿照在久戰之後,氣力不支,指力已是不能透過,只听得「卜」的一聲,那武士大叫道︰「好呀,你這小子還要害你老子!」一拳擂下,把耿照打得雙眼發黑,金墾亂冒,五髒六腑都似是要翻轉過來。
幸虧耿照內功深厚,這一拳還未能將他打暈,百亡中急忙使了個擒拿手法,將那武士的小臂抓住,一個「鯉魚打挺」,反客為主,自己翻了上來,卻把那武士壓了下去。
但可惜耿照已是強弩之未,雖然一時得手,氣力畢竟不如對方。那武士緊緊將他抱住,兩條臂膊,賽如兩道鐵箍,箍得耿照幾乎透不過氣來,耿照情知打不過對方,抓實了他,也不敢放手。
兩人在地上翻翻滾滾,扭作一團,什麼精妙的招數,都用不上了。那武上猛地大喝一聲道︰「滾下去吧!」原來他們已滾到了懸崖旁邊,再向前一步,便要跌下激流急湍的深淵。
那武士使勁一推,耿照的半邊身子已經懸空,他本的地將那武士拖著,心想︰「我死了你也得賠我一命!」
懸崖石骨嶙峋,有如利刃,耿照的手腳給擦得鮮血淋灕,那武士猛地用力掙扎,月兌出了一只手來,舉拳便打,耿照心里正道︰「我命休矣!」忽覺有物絆腿,卻原來是一支凸出來的石筍,耿照腳尖一勾,上身向後一仰,勾牢了石筍,使出了吃女乃的氣力,單掌一托,喝道︰「下去吧!」他有所憑藉,氣力容易使用,那武士一拳打空,失了重心,收勢不住,被他托了起來,翻過了頭頂,「咚」的一聲,躍下了深淵,激得浪花高高飛起。
雹照抓著石筍,翻了上來,抹了一額冷汗,暗叫︰「好險!」他忍著疼痛,一跛一拐地走到扎合兒尸體的旁邊,取回了寶劍,四下一望,幸喜無人,心里想道︰「我得先找個隱蔽的地方治傷。」他還劍入鞘,以劍作拐,支持著身體,走到了一處山澗旁邊,這是他和表妹小時候經常嬉戲的地方,四面都有大石圍住,恍如天生的屏鳳。耿照喝了一口水,又掬了一把水洗淨傷口,山泉清洌,精神為之一振。
他抬頭一看,紅日正在中天,已是正午時分了。他記起了和表妹的約會。表妹是素來守信的,但這次卻例外失約了!
他剛才在舍死忘生的惡斗中無暇思索,這時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不由得晴自想道︰「咦,奇怪,金狗怎知我在此地?怎知我要偷赴江南?而且還知道我帶著父親的遺書!」
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浮起;「這是誰泄漏了的?莫非,莫非,唉,莫非……」「當」一聲,他手上的一瓶藥膏跌了下來。幸虧那是一個玉瓶,沒有跌碎,但他的心已開始破碎了。
這瓶藥膏正是他表妹送給他的,名叫「生肌白玉膏」,乃是秦家秘制、具有極大功效的治傷藥。他想起了表妹送他這瓶藥膏時的殷殷情意,種種關懷,他忽地叫起來道︰「她,她對我這樣好,我,我怎能對她有所猜疑?」
他表妹希望他永遠無須使用這瓶藥膏,但她知道他要冒險南歸,卻不能不給他準備。想不到還未曾動身,就用上了。這藥膏的確靈效無比,耿照身土的傷口,經藥膏搽過,登時一片清涼。可是身上的疼痛減了,心頭的疼痛卻加劇了!
他心中又再想道︰「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媽媽和表妹二人。」
媽媽是絕不會向外人說的呀。表妹?她不說,金狗怎能知道?
突然間耿照感到一陣寒意直透心頭,渾身顫栗,這是比死亡更為可怕的恐懼!他不敢想,但又不能不想,他心里不住地在叫︰「我,我不能猜疑她……」但這只等于夜行人在吹口哨,用來給自己壯膽的,他要壓制下猜疑的念頭,那就是說「已經」在猜疑了。
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怖呢?一個人在猜疑被自己心上的人兒出賣了!這剎那間,耿照感到好像就在懸崖旁邊一樣,不過,要推他下去的不是那個武士,而是他的表妹!唉,倘若他的懷疑真是事實的話,他的表妹就要比那個武土更為可怕了。
心情混亂中,他伸手一抓,要抓著一根「石筍」來支持自己,也就是說他要抓著一個理由,支持他的想法︰他的表妹是清白無辜的,絕非出賣他的人!
但他抓不著,這里沒有「石筍」。他一抓之下,在水面上抓起一團波紋,清流照影,他自己的影子幻化成表妹的影子,影子在水中蕩漾,影子在水中破碎了……
雹照一片茫然,思想似乎已凍結了,血液也似乎要凍結了,他呆了一會,水面恢復了平靜,那影子忽地又幻化成他母親的影子,他驀地跳了起來,叫聲︰「不好!」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金賊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了,而且由本城的兵馬司都監率人來捉捕他了,那麼,他們怎能不查究此事?怎能放過他的母親。
這巨大的驚恐壓下了他對表妹的猜疑,暫時將他的思想轉移了。「我不能連累了媽!」「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回家去看看她!」他發狂似地跳了起來,拔步便跑,跑了幾步,跳過一道山溪,忽地一跤摔倒,這才發覺自己腳步虛浮,原來他打了半天,未曾進食,早已是有氣無力了。
他忽地記起了父親生前對他的教訓︰遇事總要膽大心細,越危險越要鎮定!心里想道︰「我的衣袋滿是血污,這副樣子,怎能在白日青天進城?只怕未到城中,就要給金兵追捕了。」
他俯軀又喝了兩口清泉,浸濕了他熱得漲悶的腦袋,稍微冷靜了一些,心里想道︰「我媽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婦女,還有家人王安和婢子小鳳,也都懂得幾乎武功。本城武藝最好的幾名金國武士,都已由扎合幾率領到此,給我殺掉了。剩下來的那些金兵,就是盡數發去,也未必就能拘捕了他們,只是我的媽媽行動不便,有點可慮。但好在她的武功還在,又有王安、小鳳協助,對付那些金兵,總還可以突圍吧?」
原來他的母親多年前因為修練內功,一時運氣不慎,走火入魔,以至半身不遂,後來屢經調治,雙足仍是不良于行,所以她這次只能打發兒子孤身南歸,自己卻不能同行。
雹照驚恐緊張的心情稍稍放松,但母子天性,總是掛肚牽腸,不回去探個虛實,怎能放心?他洗淨了身上的血污,取出于糧,胡亂將肚于塞飽,做了一回吐納功夫,等到衣裳干了,天色也漸近黃昏了,金兵並沒有前來搜山,他暗暗叫了一聲「老天保佑!」便即急步下山,走到山下,已是入黑時分。
陽谷山離薊城不過十多里,二更時分,他便到了城外,他一瞧城門上氣氛如常,並沒特別增兵守衛。他繞過城門,到了偏僻的所在,覷著牆頭無人,立即便施展「一鶴沖天」的輕功,悄無聲息地飛過了城牆,進入城中。
他的家在東門一個遠離市中心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家門,見附近的街道,也並沒有金兵巡宜,心里暗暗歡喜,也有點詫異,隨即想道︰「對了,扎合兒急于貪功,一得了消息便來捉我,這消息他還未曾說與同僚知道。」
但他仍是不敢就徑直回家,他年紀雖輕,父母卻曾教了他許多江湖上的經驗和禁忌。他像小偷一樣,跳上屋頂,偷偷模模回到自己家中。
屋內黑沉沉的沒有半星燈火,靜得怕人,他心里「卜通」「卜通」地跳,悄悄地施展「壁虎游牆」的功夫,附著牆落下地來,不發出半點聲息,待了片刻,並沒發現敵人的襲擊,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便輕輕叫道︰「王安,王安!」走了幾步,忽地腳底有物絆住!
腳踝有僵硬的、冰冷的感覺,從觸覺中可以意識到這是一個人,不,不是一個活著的人,而是一具已經僵硬了的尸體!雹照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身上帶有火石,急忙取出火石,擦燃了仔細一瞧,可不正是王安!
只見王安額角的太陽穴上穿了一個小孔、周圍有凝結成鱗狀的血塊,孔中還隱約可以看見黑黝黝的釘頭。這是他表妹的獨門暗器透骨釘!
這剎那間,耿照幾乎失了知覺,他用力一咬舌尖,很痛,決不是在作惡夢。他又驚又急,尖叫一聲,急急忙忙向母親的臥房奔去。
房門虛掩,一推便開,觸眼一片鮮紅,一灘血水,他母親的那個貼身丫鬟小鳳也已僵臥在血泊之中。小鳳名是丫鬟,但一向得他母親寵愛,視同親女一般,自幼教她的武功,大是不弱,但現在也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看得出來,她是還未曾來得及與敵人交手,便給殺死了的,因為她的佩劍還未月兌鞘。
雹照已無暇再去察看小鳳的傷狀,模到桌邊,連忙點燃了桌上的蠟他,只見他的母親好似平時一般睡在床上。睡得很安靜,面上還帶著笑容。床上也沒有血漬。
雹照心中燃起了萬一的希望,撲上前去,疊聲叫道︰「媽媽!
媽媽!」可是他的媽媽已不會答應他了!他雙手一觸,只覺母親的身子,也是一片冰冷,商上的笑容也是僵硬了的,一點不曾變化,神氣看來甚是慈祥,但一發現了這是僵硬的笑容,卻令人恐怖到了極點!
雹照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靈魂也好似月兌離了軀殼,隨著他的母親去了。他認得這是表妹的獨門點穴功夫,點的是脅下的「笑腰穴」。別家的點穴手法,死後形狀可怖,只有她這門點穴手法,死後安靜如常,可以想象得到,他的表妹是利用親人的身份,在將他母親扶起之時,突然偷點她脅下的「笑腰穴」的,否則以他母親的武功之高。決不會被人這樣輕易暗算!
雹照發現了他母親的死因,再也支持不住,駭叫一聲,便暈倒了!
迷迷糊糊中,耿照感覺到似乎有一個人走近他的身邊,輕輕地、溫柔地撫模他。耿照還沒有完全恢復知覺,雙眼也未曾睜開。朦朧的意識,已幻出表妹的影子,似乎還听得她低聲嘆氣,悄聲相喚,「醒來,醒來!」他恢復了幾分知覺,王安、小鳳、母親慘死的情狀,閃電般地從腦海中閃過,仇恨代替了愛意,憤怒吞噬了柔情,他向那幻影一推,喝道︰「你這個蛇蠍般的妖女,走開!」
幻影突然消失,他一掌撲空,什麼都沒有踫著,忽地感到一股嗆鼻的煙味,刺眼的強光,不由得大聲咳嗽,人也就醒來了。
只見火光沖天,火舌正向著這邊卷來,濃煙不斷從窗口撲進來。「這是怎麼回事,莫非我還在噩夢之中?」
他定了定神,只听得嘈嘈雜雜的人聲,從屋子外面傳來,聲音重濁,這是金兵的吆喝聲︰「好小子,還不滾出來?」「好,他不出來,就讓他變成烤豬吧!」罵的聲音中又雜著驚叫︰「咱們的人呢?怎麼他們也不見出來?莫非是當真都送了命了?」「嗯,我看是凶多吉少了。好呀,擒著那小子,非把他千刀萬剮不可!
只燒死他還是大便宜了。」
雹照猛然省悟,金兵已圍在外面,放火燒他的屋子,迫他出來。但听那些金兵的言語,似乎早已有人沖進來了,怎麼卻沒有見著?
雹照驟逢慘變,當真是傷心已極,痛不欲生,心里想道。
「母親死了,表妹竟然就是殺我母親的凶手,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倒可以解月兌苦惱,媽,你等等我,我就來了。」
火舌忽地橫卷過來,屋瓦碎裂,棟折梁摧,掛在牆上的一幅畫像「砰」的一聲墜地,這是他父親的畫像,火光閃過,在他眼前出現了父親剛毅的面容!
雹照霍然一驚,心里叫道,「不,我不能死!」他本待拔劍自殺的,心念一動,急忙縮手,手指觸著一作物事,這是他藏在身上的父親的遺書。
他想起母親在決定叫他偷赴江南的前夕,對他所說的一件秘密。原來他的父親在金朝為官,並非貪圖富貴,而是懷有孤臣孽子效忠故國之心。他做了金國的官十多年,把金國的虛實打探得很清楚,例如兵力布置的情況,政治上軍事上有什麼優點缺點;陷區義軍有哪些可以聯絡;最秘密的還有南宋有哪些私通金國的奸臣等等。他把他所探听到的都寫下來,在臨死之前,留給他的妻子,吩咐他的妻子,再過兩三年,待兒子長大。
武藝也學全了,就要叫兒子將這份遺書帶到南宋去,找到可以倚靠的忠臣,設法將這份遺書,呈給南宋皇帝。他相信這份遺書,對于南宋的興兵北伐,恢復河山,定然大有幫助。
他想起了當時的情景,母親流著眼淚鄭重地將這份遺書付托給他,那時,他的心情是義難過、又興奮、又羞愧。羞愧自己曾誤解了父親,在父親生前,他曾為父親做金國的官兒而感到屈辱,感到羞恥,每每在言語中沖撞他,怎知父親屈志降心做金國的官兒,卻是有著這樣的一番苦心!案親臨死時,曾一再吩咐他︰「不要忘記了自己是漢人,不要忘記了自己的國家。」當時他還以為是父親臨終的懺悔,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今他才徹底明白了父親臨死的心情,對他是抱著何等深厚的期望!在父親生前,他是為父親的行事而感到可羞;而現在則是為了自己的糊涂而羞愧了。興奮的是他接下父親留下來的任務,終于有了報國的機會。但同時他卻又不能不難過,難過的是他已不能起父親于地下,向父親賠罪了。
人類的心理活動就是這樣,當一個人受著重大的刺激,理智失去平衡的時候,只有另外一種更強烈的感情興起,才能將它掩蓋,將它轉移。耿照在這一日之間,接連受了兩個重大的刺激。最初當他發覺自己是被表妹出賣的時候,他絕望、難過、激動,幾乎瘋狂;這個情緒,由于他恐懼母親的遭逢不幸而暫時壓下了,所以才能支持自己,趕回家中。待到他發現母親果真已經遭逢不幸,而表妹就是謀殺他母親的凶手,這一個刺激更加重大,幾乎令他痛不欲生,就要拔劍自殺︰而現在則由于想起了父親未曾完成的遺志,想起自己肩負的重擔,刺激著他,恢復了他的生之意志!
他心里叫道︰「不,我不能死!」他猛地跳了起來,跑到母親的床前,恩要抱起母親的尸體,沖出火窟。
他揭開帳子,猛地里一呆,又一件奇事發生了。床上空空。
他母親的尸體已經不見!「難道竟會有人偷我母親的尸首?他為什麼又不害我?」「難道我的母親本來就沒有死?」「不,這是決不可能的,除非我剛才所見的都是幻影!哦確實發覺她的尸體已經僵硬,而小鳳的尸體也還在這里呀!」「呀!難道是母親已經成仙去了?」
火舌卷來,窗子已經在焚燒了,滿屋的濃煙嗆得他幾乎窒息,他是再也無暇思索了,再也不能眈擱了,他抱起了一詠棉被,就沖出去。
踢開房門,忽地眼前又出現了奇事,只見門口躺看兩個金國軍官的尸體,距離稍遠的地方更是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尸體,都是金國軍官的眼飾,其中有兩具尸體已經開始著火燃燒。
他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在他昏迷未醒的時候,果然已有許多敵人進來,但卻不知是什麼人將這些軍官殺死,暗中救了他的性命!正是︰
陣陣疑雲心上起,是誰相助拔刀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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