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我有福了 第四章
伊爾根覺羅家坐落在伊立克渤西邊,地勢比一般草原高,可俯瞰整個鄂霍多金斯高原。
蒲潔兒為夫人穿戴完畢後,推著木制輪椅由南炕的小門,走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才到達這適合遠眺的地方。
雄峻山勢,漫天晚霞染紅整片天地,在夕陽余暉下,絢麗蒼穹被一抹霸然凌厲的身影獨佔,飛旋留連。
舒洱佳抬眸想細瞧,竟覺落日的夕陽十分刺眼。
她難掩失落地低下頭,攏了攏身上的狐毛罩褂,憶起她與允薩常在草原中奔跑的回憶,不勝唏噓。
「夫人,您沒事吧?」
「沒事。」舒洱佳垂下縴瘦的肩膀,腦中的回憶如浪濤翻騰,充斥在心口。
蒲潔兒擰了擰眉。擔憂地問︰「如果夫人覺得冷,蒲潔兒再回去為夫人取件外褂?」
沉思了片刻,舒洱佳微微頷首。「好吧!我等你。」
難得起了興致,她不想逞強敗興而歸。
「夫人放心,蒲潔兒會速去速回。」
目送著她離去後,為了瞧山另一邊的景致,她打算改變輪椅的方向。
報了些時間,輪椅終于挪移了幾吋,誰知道力氣使不上,輪椅因為她的笨拙動作,反而順著坡勢往下滑。
憊來不及尖叫,她心一窒,握在把手雙側的手不自覺地用力,閉上眼等待即將到來的痛楚。
須臾間,一抹紅影風馳電掣地竄出,瞬間擋下木輪椅。
洛翩翩松了口氣,扯開笑容道︰「好險!」
驚悸未褪,舒洱佳緩緩睜開眼,眼底映入陽光般的燦笑。「謝、謝謝你。」
「不過是舉手之勞,別客氣。」扶著輪椅,移到草地上,洛翩翩黑溜溜的水眸始終停在對方過度蒼白的病容上。
發現她打量的眼神,舒洱佳好奇地問︰「小泵娘不是本地人吧?」
她亮眼的衣著打扮,讓人無法不注意。
「嗯!我的家鄉在雲南。」
「雲南……真特別,好漂亮。」舒洱佳忍不住伸手捻起她綴在發上的五色細珠,語重心長地開口。
「會嗎?」洛翩翩側了側頭,唇邊綻出一朵笑花。
「在家鄉我們人人都做這打扮,不過到十六歲就要改包頭帕了。」
「包頭帕?那是什麼?」她感興趣地問,原本無神的雙目竟染上點點晶燦的靈光。
洛翩翩眸光落在她蒼白的笑顏上,竟覺得她清雅的笑容,像極了死去的姐姐。
無由升起的一股親切感,讓她心里多了幾分感觸。
不自覺地,洛翩翩對她說了許多有關于家鄉的事。
舒洱佳看著眼前活潑可人的小泵娘,听著雲南的所見所聞,忒是新鮮,就像是親自歷游了一番。
長年被病痛折騰所遺忘的快樂,因著洛翩翩的一字一句又重新擁有。
「有機會姐姐可以和你的夫婿來‘瑤五寨’玩,我們寨里的盤王節可熱鬧了,到時翩翩再教你唱酒歌、跳長鼓舞。」
她揚起苦笑,語氣有些惋惜。「同我夫婿……這輩子怕是沒機會了吧!」
「你的夫婿待你不好嗎?」洛翮翩小心翼翼地開口,怕自己一個失言就讓人傷了心。
「不、不!我的夫婿雖然看起來淡漠難親近,但心思卻異常柔軟,即使我臥病在床多年,他對我依然是不離不棄,能嫁給他,我此生已無憾……」
雖然她臉上的表情極為淡然,卻掩不住卑里的滿足。
洛翩翩迷惘地望著她,不禁懷疑這世間是否真有如此深情的男子。
她要何時才能遇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呢?
思緒才起漣漪,莫名的,撞入腦海的竟是允薩冷傲的臉龐。
呸、呸……怎麼會突然想到那張大冷臉哩!
洛翩翩臉一紅,連忙將他的面容硬生生由腦海抹去,一定是因為太討厭他才會想起他的!
懊不容易平息心中紊亂的思緒,舒洱佳抿著唇,沉吟了會兒才道︰「只是……我知道自己應該撐不了多久了。」
她有些疲憊,隱約明白她與允薩之間的夫妻情緣將盡,一想到這里,胸臆間隱隱泛起的酸楚,讓心悶痛了起來。
「姐姐……怎麼會這麼說呢?」洛翩翩握著她冰冷的手,驚愕地發現她眼眶含淚。
輕顰著眉,舒洱佳淡淡地開口,也不知怎麼地就和她說起心事。
「我和我的夫婿是青梅竹馬,可惜嫁進他家後,不爭氣的身子骨愈來愈虛弱,至今沒能為夫家延續血脈,我真的想……在臨死前為他找個妻子……」
「找個妻子?」洛翩翩一怔,望著舒洱佳,心里似懂非懂。
喜愛一個人不都是希望對方全心全意只對自己一人好嗎?
為什麼她能有如此廣闊的胸襟,允許別的姑娘和自己共侍一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舒洱佳輕揚唇,幽幽開口︰「喜愛一個人並不一定要對方給什麼承諾,也不一定非得要形影不離,其實只要心里有彼此,就已經是一種幸福。
再說,他是個好男子,是我對不住他。他還年輕,我不希望他為了我孤孤單單。我希望……有個好姑娘能代替我,陪他快快樂樂過完下半輩子……」
病愈重,舒洱佳的心想的愈透徹,說明白些,她已經沒有與人爭愛的體力了。
舒洱佳幽婉的語氣很柔卻無比堅定,感覺到她深切的情感,洛翩翩感動得無言以對。
「姐姐,你好傻……」
「他對我不離不棄,這是我唯一能回報他的——」舒洱佳話還沒說完,便被身後傳來的低嗓給打斷。
「你什麼會在這里?」
當眼底映入熟悉的紅影,允薩不自覺蹙起眉。
庇開感動的思緒,洛翩翩暗自嗚咽了聲,真是冤家路窄!
前些日子,他們一起為夜絕影與水蘊曦餞行,兩人見著面,差點為了他腕上的傷不歡而散。
沒想到一轉眼沒幾天,他們又見面了。
「你們認識?」舒洱佳柔柔地問。
「是啊!小麻煩一個。」允薩揉了揉眉心,這幾次相處下來,他著實無法應付小泵娘嬌辣的性格。
听到他這麼一說,洛翩翩胸口沒來由一陣激動,臉蛋無端地泛著紅暈,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早有家室?
所以她咬那一口,自然不算數了,是吧?
允薩挑眉凝視她過分沉靜的俏麗小臉,心里掠過一種促狹的快意。
舒洱佳暗暗打量著兩人,沒忽略夫婿與小泵娘間詭異的互動,遂柔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我遇上蒲潔兒了。」允薩臉色微凝,看著妻子毫無血色的臉微微出神,心里出生一股不好的預感。
「你沒責備她吧!是我……」
「我沒怪她。」眉宇間掩不住憂心,他細心為妻子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發絲,醇柔的嗓滿是關切。「你還好嗎?」
輕輕頷首,她柔柔揚唇。「嗯!我今天的精神很好。」
溫柔的將手上的外褂披在她身上,確定涼風不會侵入,他才松了口氣。「天黑了,我們回家吧!」
「不找翩翩姑娘回家一起用膳嗎?」
允薩意味深長瞥了洛翩翩一眼,語氣促狹道︰「不用了,小麻煩怕是不會領咱們的情。」
洛翩翩怔在原地,第一次發現允薩竟會有如此溫柔的神情。
原來他是會笑的,不是勾唇冷笑,而是打從心底發出愉悅的笑聲。
他的大冷臉也不是石頭雕的,會隨著情緒起伏,柔軟了臉部的每一寸線條。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他……
帶著悵然的水眸凝著他們恩愛的身影,洛翩翩怎麼也無法想象大冷臉在妻子面前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眸光一定,洛翩翩這才發現允薩已推著妻子離開。
「謝謝你!」舒洱佳頻頻回首,只見洛翩翩在一旁發愣。
將盡的夕陽余暉將他推著妻子的身影拉得好長,而自己的影子卻孤單單地留在原地。
「姐姐再見!」不假思索地揮動著手,她心頭漫起一股奇怪又復雜的滋味。
一時之間,她竟分不清梗在心頭的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傻翩翩,她是他的妻呀!本來就該對她溫柔體貼。
瞧著天色漸黑,她悶悶地拿起胸前的玉笛叫喚「戟」。
至少……她不是獨自一人。
幸好……那個大冷臉早有妻室了。
洛翩翩揚唇安慰著自己,卻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笑容,有多麼落寞。
***bbscn***bbscn***bbscn***
時間在不尋常的平靜中流過。
舒洱佳讓夫婿推著,精神奕奕地一路說了好多話,連用晚膳時,胃口也比平時好上許多。
當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欞灑落一室清輝時,允薩感嘆萬分的說︰「我們成親這些年,我似乎一直沒辦法好好陪你。」
雖然成親多年,但這些年他忙于族務,與舒洱佳眾少離多,除了常膩在一起玩的童年時光外,成親後,兩人真正相處的時光反而屈指可數。
舒洱佳躺在榻上,听著他的聲音,思緒有些恍惚,半晌她才開口︰「我以後也沒辦法陪你,這樣……算扯平吧!」
彬許是累了,也過慣了衾寒無人與共的夜晚,舒洱佳的語氣听起來並沒有太多抱怨。
燭光搖曳,允薩瞅著妻子眉眼俱柔的蒼白容顏,心里因為她的異常,蒙上一股不安。
「允薩,舒洱佳今年還是沒能為你縫制新衣。」
「娶你進門,不是要你幫我縫制新衣。」他斂下眉,唇邊揚起一抹澀然又無奈的笑容。
舒洱佳努力睜大眼,在益發模糊的眸光里,努力將他挺拔的身影,烙進心里珍藏。
「允薩,我喜歡女真草原的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希望在風中、草原中永遠追隨著你……」
允薩的心一窒,好半刻才郁郁輕斥。「說什麼傻話,晚了,你該歇下了。」
「不,舒洱佳還不困,還想跟你說說話……如果不說,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說。」她眸中有著祈求。
莫可奈何地斂下眼神,允薩一時間竟心痛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而舒洱佳卻仍不斷回憶過往——
「咱們滿人成親,為趕走或殺死隨轎而來的鬼怪,新郎要向轎門射三箭,我記得你當時好緊張,往轎底射的三箭全沒了準頭,嚇死人了……
我也記得那一晚,你才剛準備喂我吃子孫餑餑,誰知道族長就因為族里發生暴動,把你喚了回去,似乎……從那一刻起,就注定我們以後會過著聚少離多的日子吶!」
瀕地,舒洱佳停止了回憶,再度幽幽開口︰「允薩,不要孤單……」
「唔?」允薩挑眉,為她絕然的語氣與異樣的行徑感到不安……與絕望。
他記得為陵墓堪輿的風水大師曾說過,舒洱佳的病至多撐不過半年。
他早做好心理準備,但至今仍無法坦然面對。「舒洱佳……」
「答應我,不要讓自己孤單一輩子,找個好姑娘,快樂地度過沒有我的日子,然後,下一世,咱們再續夫妻緣……」舒洱佳已噎的柔嗓,盡是祈求。
她知道,這些年聚少離多的夫妻生活,已讓兩人的情感,由青梅竹馬的情誼轉換成親情。
他對她的不離不棄,一直以來是責任,她不希望允薩誤解了這份情感,更希望他能真正體會愛人的感覺。
允薩喉頭緊窒,雙手輕撫她的發。「別說了……睡吧!」
終于,蟲鳴漸歇,即將燃盡的燭芯明明滅滅,窗外,初升的朝陽透過窗欞,灑落溫暖的晨光。
「允薩,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吶……」她往後靠在夫婿偉岸的胸前,努力捉住屬于他的溫熱氣息。「允薩,我真的好累……」
「累了……就睡吧!」握著她的手,允薩低啞地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吐息愈來愈飄渺,連緊緊被他握住的手也漸漸失去溫度。
朝陽灑落在她蒼白若雪的瞼上,映照出她此生無憾的兩行清淚。
允薩沉痛的看著她,握著妻子的手,沉默著。
***bbscn***bbscn***bbscn***
微風在天地間掀起一波波綠海,隨風而揚的白色粉末似一場早落的冬雪,繾綣回蕩在柔風中,又輕輕緩緩地灑落大地。
他無意識地又捉了一把,重復先前動作,讓風帶去一切。
必蕩在風中的白色粉末,似眷戀、似不舍,些許沾在他濕潤的眼睫,外物的刺激更加深了他眸里的痛。
「安心走吧!」
允薩嗄啞開口,隱藏在偉岸外表下的脆弱,被透過眼眶沁進心口的骨灰烙出一道淚痕。
像失去摯愛的親人,他的不舍熱淚垂落在風中,伴隨著滾滾黃沙,沒入四顧蒼茫的碧藍之中。
待手中的骨灰灑盡,允薩雙手緩緩垂落身側,被骨灰蝕痛的雙眸,仿佛可以瞧見舒洱佳在鄂霍多金斯高原縱馬奔馳的模樣。
曾經,她會騎著駿馬,在黃昏時分奔馳逐日,在萬丈光芒下,目送荒寂原野中的燦陽落日。
曾經,他馳騁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追隨著馬上女子一同沒入日落的璀璨當中。
只是……曾經……畢竟只是曾經吶!
耳邊似乎盤旋著妻子——舒洱佳的話。
「允薩,我喜歡女真草原的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希望在風中、草原中永遠追隨著你……」
風揚,帶起允薩略顯凌亂的墨色長發,為他臉部繃緊的凌厲線條,添上一分蒼白。
舒洱佳的嗓音言猶在耳的回蕩著。
握住掌心殘留的灰白,他曾趾高氣昂、年輕氣盛的熱血,已隨著白色粉末,如風飄泊在幽渺的天地……
從今以後,他——允薩。伊爾根覺羅,成為滄海中的孤帆。
佇在夕日薄暮漸隱的綠色高原,允薩愣愣地仰首望著由絢爛歸于平淡的雲彩,放任自己重重往後倒進草叢之間。
空蕩蕩的情緒讓他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想靜靜躺著,等待黑夜來臨。
望著前方的身影,洛翩翩咬唇想上前安慰,卻始終跨不出腳步。
雖然他對自己不好,但卻忍不住想,失去像舒洱佳這麼特別、溫柔的女人,他一定傷心透了。
連她都不敢相信,舒洱佳會走得這麼突然。
只是……她該出現嗎?
允薩那麼討厭她,或許見了她,難過的情緒會更加惡劣也說不定。
思及此,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緒又讓她難過的忍不住落了淚。
洛翩翩可以想象,舒洱佳會在允薩的心坎里,留下一道至死無法抹滅的痕跡。
藏身坐在離他不遠處的草叢里,洛翩翩靜靜的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與他一起看著彩霞褪去,墨藍的夜色籠罩整個草原。
他的深情讓洛翮翩不解的情緒悄悄在心湖泛開,亂了她的思維。
「吱咿咿——」戟窩在主人身邊,發出短促的低鳴。
「戟。」感受到白鷹的關切,洛翩翩將臉枕在它覆滿白翼的身軀,任眼淚莫名的滑落。
***bbscn***bbscn***bbscn***
入夜的草原寒風冷冽。
草原太過靜謐,除了風吹過的憲搴聲外,只有唧唧蟲鳴在這寂靜中響起。
「我好冷,戟,你別動啦!」陣陣冷風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下意識縮了縮縴柔的身子,洛翩翩輕聲咕噥著。
雖然下定了決心要隨時注意允薩的一舉一動,但沒想到哭累了,她螓首一枕,就這麼趴在「戟」的身上睡著了。
「吱咿咿——」感覺到主人責怪的語氣,「戟」發出短促的低鳴,似是無辜的回應。
一人一鷹,渾然不覺一道暗影無聲息地落在他們身上。
「怎麼會睡在這里?」允薩正想離開,沒想到才走沒幾步,就看到那道熟悉的紅影。
下意識蹙起兩道濃眉,他蹲想搖醒她,卻赫然發現,兩道淚痕留在她粉女敕的雪頰上。
她哭了?為什麼?
雖然小臉上的淚痕已干,但向來神采奕奕的嬌俏臉龐,卻多了抹淡淡的哀傷。
即使她自恃有「戟」在身旁守護,但黑夜的原野里暗藏危機,就算是男子也不一定有膽夜宿草原。
允薩原本想喚醒她教育一番的想法,卻因為她睡香甜,而不忍吵醒她。
雖然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他還是解上的灰黑外氅,輕輕替她蓋上。
「戟好暖喔……」身上的溫暖讓她揚起滿足的笑,迷迷糊糊地咕噥了一聲後,又陷入夢鄉。
允薩看著縴柔的身軀一下子就縮進他的外氅里,不禁攢蹙起眉,他從不知洛翩翩有這麼嬌小。
「我不要他……姐姐……我討厭大冷臉——」她擰起眉,又咕噥了一聲。
在夢里,舒洱佳柔柔地對她說著話。
翩翩,你要幫我照顧允薩,讓他以後的每一逃詡快快樂樂的,幫我補償我這個做妻子的遺憾……
他覷了她一眼,耳邊听進她含糊不清的夢話,卻不知看著她時,自己苦澀的眸底除了哀傷以外,還多了點寵溺。
無奈的嘆了口氣,他席地而坐,澀然地度過失去舒洱佳的第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