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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不上轎 第一章

作者︰季潔

蒼茫草原上,崖邊勁風吹得人人衣袂翻飛。

矗立在崖邊,東廠三大殺手之一的旭見白狐嘴角揚起一抹冷漠的笑,淡淡覷著那團團包圍住自己的朝廷官兵,一股松緩的暢快思緒緩緩沁入心脾直至四肢百骸。

大局已定,東廠閹賊的殺手組織已敗,猶如野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背風而立,勁風帶起她如瀑般的長發,映照在那寬廣青原上,劃出一道道淒冷的哀離氣息。

「旭見,歸依朝廷吧!」殺手之首的冷面蒼鷹,以沉穩的語氣開口。

憑著最後一股真氣,微揚起縴雅秀眉,她悲切的眼神落在一旁手持初鑄寶劍的俊挺身影上,默然不語。

絲絲情意扣住抑郁思緒,纏繞難解,讓她頓時氣血一窒,唇瓣沁出鮮血。「我不歸順朝廷,寧死都不歸順!」

在她午夜夢回之際,總有一幕模糊的影象在腦中掠過。

夢中有誰、又在何處,她根本不復記憶,只知道那低沉悲痛的聲音,不斷重復說著寧為平民也絕不為官。

這樣一句話無形中成了她奉行的圭皋,堅定了她永不歸順的念頭。

「采竹,你是好姑娘,給自己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凝著那修長的身影,鑄劍郎古放雲鐵青著臉,肅然開口。

至今他仍難以置信,當日他無意救得的姑娘竟是個武功高強的冷血殺手。

「雲大哥,來生再見!」輕掀唇,化名采竹的旭見白狐以倔傲的語氣開口,臨死前那顧盼的倩眸仍是離不開情意匯聚的終點之上。

「旭見!」不解旭見白狐何以倔傲地寧死不歸附朝廷,冷面蒼鷹與赤焰騰龍同時低喚出聲。

孰料語方落下,眼前那一抹飄然身影便毅然決然地往崖下一躍。

誰也沒來得及阻止,只能任由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風在耳畔呼嘯,柔細發絲化做蝕心的鞭笞狠狠刮落在臉頰、頸肩,一幕幕往事也在眼前倏然翻掠而過。

她的記憶始于八歲,被帶進東廠的那一年。

摔下崖的她除了頭部受了點傷外,四肢竟僅有輕微的擦傷。

讓她害怕的是,她忘了自己是誰?家在何處?

是一個路過的公公好心救了自己,她才得以存活至今。

只是一口飯後,那非人道的殺手訓練便漫無止盡地伴隨著她成長,嚴苛地實行著。

倘若早些明白吃下那一口飯後,她純潔的心靈將淪落至萬劫不復的地獄,她寧餓死也不貪那一口飯!

十五歲及笄她接獲第一次任務,滅了駐守邊境護軍之府。

誰料得到,長年冷酷的訓練卻磨不去天性里的善良。

那一夜,她對守護重病在臥的項將軍獨子身旁,十余口人產生悲憫之心。

于是天真的她竟以利刃劃破自己的手腕,讓鮮血染上被她削下的發冠,作為交差之證。

她以為可以不讓自己的手染上鮮血,卻沒想到那些被她放過的人,在她轉身之余,便被一同執行任務的同伴給一一殺死。

而在那一夜,她因為心軟受到的嚴厲處罰自此桎梏住她的良心,冷卻她溫熱的血液,漸漸的,取人性命對她來說已成家常便飯。

她以為自己的良知情感,會讓那隨劍噴烙在她頰上的溫熱鮮血逐漸掩沒,卻沒想到十七歲接獲的任務,讓她體會到愛情的滋味。

進入四川鑄劍世家,取得四杰庫之鑰成了她的任務。

豈料,古放雲沉穩磊落的氣度,喚醒了她心底深處被刻意冰封的溫純善良。

他曾說過,她有著官家千金的嫻雅氣質……

曾經她天真地以為兩人的心口系著同心結,原以為她會嫁予他為妻……孰知,一切的一切竟只是她所編織的幻想。

當夢碎了,無止盡的冷再一次蔓延心口,疲憊的心靈讓她有如晚暮老嫗。

心既已死,那失去溫度的身軀又哪裝得下胸口無處可宣泄的情感呢?

不哭、不笑、不語,旭見白狐將那段她所厭惡、唾棄的過去留在塵世,冀盼換來一身純淨墜入地獄,償還染滿鮮血的恩怨情仇……

晴空朗朗,萬里無雲的好天氣迤邐出湛藍無比的美麗天色。

騎著一匹高大駿馬的男子,以極緩的速度踽行在山坡上,瀏覽著岩山峻嶺的雄偉壯闊。

望著那有別于甘肅的大漠景致,項雪沉悠然沉浸在自己翻騰的思緒中。

在半個月前,他接獲聖命,前往京城參加第一把以宦官之血開刃的授劍儀式。

而他正是第一位授劍者,如此莫大榮耀亦可表示,在鎮守邊疆九位將軍中,他備受皇帝青睞與器重。

如此榮耀讓他悲喜交集,朝政敗壞、北方列強不斷,這對向來責任感極重的他亦是一種無形的壓力。

縱使這由京城至甘肅的回程是他常年帶兵中唯一清閑之刻,卻依舊無法讓他緊繃的情緒完全松懈下來。

思緒稍歇,項雪沉卻被山坳處的一團雪白身影給攫住視線。

眯起眼杵在原地凝視著前方,他發現那一團雪白身影似乎以極微細的動作蠕著身子。

當一雙白玉小手吃力扶在布滿細石的地上那瞬間,項雪沉終于可以確定,那雪白身影是一名姑娘。

瞧她身處之地,再仰望直沖天際的嚴峻山勢,項雪沉那兩道斜飛入鬢的濃眉正懊惱地微蹙著,倘若這姑娘由這麼高處跌下來,恐怕僅剩一息之存吧!

雖如此思忖,頎長的身軀卻翻身下馬,準備上前去一探究竟。

踩著沉穩敏捷的步伐,項雪沉迅即出現在姑娘面前。「姑娘……你能听到我的聲音嗎?」

連喚數聲,那姑娘仍伏在地面沒有動靜,他暗暗擰起眉頭,伸出手打算將她抱起,心頭已有最壞的打算。

無論是生是死,既能相遇便是緣分牽引,倘若她真回天乏術,那麼他會幫她找個安身之所葬了。

攬腰抱起姑娘,項雪沉被她輕若似羽的身體給嚇了一跳,她的身子,恐怕比自己身後這把「-釋劍」還輕吧!

再一次,他為她正值花樣年華的早逝感到可惜。

「爹……娘,雨兒不走……」霍地,一抹細碎的嗓音由她口中吐出,而那雙雪白的小手竟緊緊扯住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項雪沉駭然一驚,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發覺,原來她還活著!她的氣息雖薄卻依舊溫熱。

「姑娘……你撐住,我帶你去找大夫。」知道她仍有一線生機,項雪沉快步走向馬兒,矯健俐落地飛身上馬,爭取她重見光明的機會。

枕在那寬大的胸懷當中,她全身上下已疼得沒法答話,合上眼前,只見一張剛毅的臉及一雙謙容的溫朗眸光,包住她心頭所有不安的思緒。

是誰抱著她呢?

抵不過縹緲虛無的思緒,她再一次暈厥在那暖暖的懷抱里。

因為身處郊區,項雪沉在距離與時間的考量下,決定將那姑娘帶回他座落在四川與甘肅交界的衛所。

這衛所其實已可謂為一小鎮了,由于項家世代皆從軍,長年征戰沙場,上至將軍下至家兵等所有家眷均在此農耕,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只是礙于十七歲那年幾乎奪走他性命的一場大病,及慘遭滅府的回憶,他並不常回衛所。

在這里有他承載不了的痛苦回憶啊!

拋開紛亂的思緒,眼底落入那由皇帝親筆揮毫落款的「衍恆將軍府」匾額,心竟不覺沉重了起來。

這匾額流傳了幾代,卻也將他困在保家衛民的囹圄里。

馬兒在大門前落定,守夜的兩名項府家丁隨即向前探詢。

「平順、利安,幫我開門!」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馬,項雪沉對那兩張熟悉的面孔道。

一瞧見是鮮少回府的將軍主子,那名喚平順的家丁立即忘形喊道︰「將軍您回來了!」

彼不得已過子時,他的大嗓門在黑夜中顯得突兀。

「別驚動其他人。」似乎對于他的訝異不以為意,項雪沉輕揚起唇,對著另一名家丁吩咐道︰「利安,去把魯大夫找來。」

「是!將軍。」利安喜形于色地領命,提著燈籠便直往府外而去。

「這姑娘傷得不輕,讓馬回廄後帶幾名丫頭到西廂梅苑幫忙。」將韁繩交給平順,他抱著她往西邊客房走去。

行走間,他擔心地以指探了探她的鼻息,縱使方才在路途中他已喂她吃下兩顆續心丸,但他還是怕她會突然停止呼吸。

當腳步接近西廂房時,那一一亮起的油燈提醒他,主屋里的丫頭及家丁已全都不敢怠慢地起身迎接了。

憊未進入客房,項雪沉的女乃娘已聞聲而至。

「沉兒,怎麼會在這時辰到?咦!這姑娘……發生什麼事了?」

一瞧見項雪沉手中負傷的姑娘,月嫂連忙進了西廂房,室內里外的燭火也跟著亮了起來。

「我見到她時已是這副模樣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擱置在床榻上,輕聲道。

「真可憐啊!摔成這模樣還能活嗎?」輕走近那姑娘,月嫂喟嘆地替她撫順紊亂的發絲,赫然發現姑娘有張絕美的容顏。

「活不活得成就順天命了。」轉身步向窗欞,他順勢推開窗,希望藉由那沁著莫名花香的空氣掃去廂房內久未住人的霉潮味。

凝著那繁星熠熠的浩瀚星河,他心口被一種莫名的感嘆重重壓上胸臆,既沉重又揪心。

終究他還是得回到這久違的府宅啊!

「算來你已經整整兩年沒回來了。」或許是太過了解項雪沉心中的痛,月嫂的語氣里沒有責怪,只有濃濃的不舍與心疼。

想起這由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因為家中慘遭遽變而將心思寄托在沙場上,她的心便有訴不盡的心酸。

「女乃娘!阿兒對不起您,沒辦法在身邊照顧……」將月嫂逐漸年邁的身軀攬進懷里,項雪沉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愧責,或者他真該分些心思在這唯一的家人身上。

「說什麼對不對得起,女乃娘在這有大家彼此照應著就夠了,倒是你只要不大傷、小傷回來見我,我就阿彌陀佛嘍!」笑著打斷他的話,月嫂那笑臉依舊如記憶中般和藹又溫暖。

「累不累?要不要讓廚子給你煮些夜宵?」

「女乃娘別勞師動眾了,這姑娘傷得不輕,熬不熬得過今晚還不一定呢?」瞥向床榻上的人兒,他語重心長地開口。

「那你也早點去歇著吧!我讓丫頭準備些熱水替姑娘清理清理身子。」不忍他為這雜事操勞,月嫂連忙催促著他回房歇息。

「您先去歇著吧!阿兒還不累。」走出廂房,項雪沉剛毅的臉上有著說不出的堅持。

瞧他一反常態的重視,月嫂不禁莞爾開口。「難得啊!女乃娘幾時見你為姑娘家操心了?」

時光荏苒,轉眼間襁褓中的女乃娃兒已是戰功彪炳的沙場老將,但他仍對娶妻之事漠不關心,說不擔心、不著急是騙人的。

听出女乃娘的弦外之音,沒想到話題會轉至此,他微蹙眉作出懊惱的模樣。「女乃娘,我並不認識那姑娘……」

這些年來他從未動過娶妻的念頭,縱使女乃娘已不只一次對他耳提面命,甚至自作主張地替他選了幾個嫻雅美麗的姑娘,他還是無法定下心去思考終身大事。

長久以來,他的心便以臨陣殺敵、護國衛土為重心,他不以為自己還有其他的心思可以被瓜分。

「好了……好了,女乃娘不叨念你,只要你不要忘了傳宗接代這事便成了。」

深知他的個性,月嫂只是愛憐地握住他長滿粗繭的大手,撫了撫他粗獷剛毅的男性面容,適時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就在此時,身後雜沓的腳步聲傳來,睡夢中被喚醒的魯大夫仍是滿臉惺忪的模樣。

打起精神微微作揖,魯大夫連忙進了客房,替那重傷的姑娘診治。

幾個時辰過去,在這一燈如豆的深夜中,魯大夫在接觸到病奔後睡意盡失,硬是在粗濃眉頭上打了好幾個結。

「這姑娘傷得不輕呀!」終于在半個時辰後,魯大夫放下姑娘的縴縴皓腕,喟然搖頭道。

「那……還活得成嗎?」

「我先開個方子,你派人同我回去取藥,回來後把藥煎了喂她喝下,成不成就看這之後幾個時辰了。」步向前廳,他低垂著頭振筆疾書,連用去了四大張紙,邊吩咐著。「她的腦袋受到重擊,就算醒了,還是得千萬留意她的病情變化!」

微揚眉,項雪沉露出不解的眸光。「會有什麼變化?」

「忘了自己是誰、姓啥名啥、家住拔處都有可能忘得一干二淨,也有的病人因此失明,總之這傷了腦袋瓜的毛病,可真是讓人傷透腦筋啊!」魯大夫司空見慣地列舉出他所見過的病例,語落筆停,方子也正好寫完。「那誰同我回去取藥呢?」

「平春同魯大夫您回去!」在得到項雪沉的同意後,丫頭便尾隨在魯大夫身後離開。

似乎是約定好似地,在片刻間,丫頭們拿藥的拿藥、換水的換水,一下子便讓紛擾的室內恢復了寧靜。

杵在床沿,項雪沉放下床幔,才想舉步離開,卻被姑娘無意識發出的囈語給滯住了腳步。

泵娘的囈語既輕又軟,若不是項雪沉耳力太好,還會以為那聲音是出于自己的幻想。

「不要……哥……武叔……雨兒要掉下去了……救命……

血……好多血……哥……救命……雨兒好痛……爹……娘……雨兒不想走,別丟下我……」

那血色盡失的菱唇微張微合,許多話都咕咕噥噥地含在嘴里,即使項雪沉想推測她墜崖的原因,也無法得到完整的訊息。

當項雪沉目光落在那兩道緊緊蹙起的黛眉瞬間,他的心竟也不自覺揪痛得緊,到底她經歷了何種不幸的遭遇?

此刻,他強烈感覺到她的恐懼與不安。

就像當年項府被滅時,他看著一張張倒在血泊中的臉龐時,縱使男兒有淚不輕彈,也無從克制由眼角滑出的熱意在臉上狂竄。

幾百條性命在一夜之間化為塵土,只有護著他的月嫂及廣叔得以幸存。

彈指間,那竟已是十年前的煙塵往事了,杵在床緣,他忽然對這姑娘產生無比的憐惜。「不會有事的,你安全了!」

在軍中他是引領殺敵的將帥,向來扯慣的嗓子一下子學不來如何輕聲、如何溫柔。

縱使姑娘仍處在昏迷狀況,他仍是不自在地清著喉,一張曬成淺麥色的俊顏竟染上一層薄赧之色。

「哥……你在哪里……雨兒好怕……你別走……」

處在茫然若失的縹緲意識當中,她在那其中不斷地跑著、追著、喊著。

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被留在原地?

爹、娘不見了,哥及武叔沒等她就在她眼前消失了,只有雨兒……仿佛全世界只剩她一人似地,孤獨、恐懼、不安全在瞬間攬上心頭。

「嗚……不要丟下雨兒……」

天黑了,她的世界還有等待她回家的溫暖燭光嗎?

她的淚順著秀頰蜿蜒落至繡枕,一滴、兩滴……那淚珠似陰霾天空中突落下的雨滴,有掩沒天地的可能。

下意識地,項雪沉伸出手替她揩去淚水。「別哭了……」

他微蹙眉,細思許久,再開口,還是只有一句別哭了。

他真的不懂究竟該怎麼安慰一個昏迷中的姑娘。

兀自懊惱了好一陣子,就在他決定不再開口時,抵在她眼窩處的指卻不斷染上溫熱的濕意,還來不及撤回手,那-濫的淚水已徹底讓他臣服。

女人果然是水做的!一旦那儲藏淚水的閘門一開,勢必沒完沒了,或許他該找條帕子替她擦淚。

才移開手,他卻赫然驚覺自己的粗繭大手竟讓姑娘凝脂般的肌膚落下一道道泛紅的痕跡。

看著自己因為經年習武所留下的厚繭,項雪沉驀地有些恍神。

是姑娘的臉蛋太過嬌女敕,還是他皮粗肉厚的大掌已有風化的趨向?

在百思不得其解的狀況下,他凝著熒熒燭火映著下的柔美臉龐,竟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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