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徒子 第一章
五年後
午後,揚州城外,一匹栗色馬兒快速地奔馳著。
馬背上的人兒有著一張嬌俏美麗的容顏,然而此刻她卻是眉心緊蹙、神情嚴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駕——」
尹巧兒叱喝了聲,催促馬兒加快奔勢,恨不得能立刻展翅飛回家中。
由于一名曾與她同在武館習武多年、後來舉家搬遷到蘇州的師兄要娶妻了,她和幾名相熟的師兄弟便相約一同前往祝賀,想不到卻在半途接獲家中傳來的急訊,說是尹家的家產被賬房的幾個管事連手卷走,而他們這會兒全都不知去向了!
不僅如此,那幾個利欲燻心的管事還侵吞了一大批各地糧行訂購的米糧,這下子無法如期交貨,尹家不僅失了信用,還得賠償一大筆銀兩。
這個突如其來的惡耗讓她震驚極了,只好將祝賀之事交給其它師兄弟,自己則立刻動身趕了回來。
一路上,她快馬加鞭,心急如焚,心里掛念的不是家中錢財的損失,而是憂心爹的情況。
爹畢生的心血一夕之間被信任的人給奪走了,這樣的打擊未免太過殘酷,爹可承受得了?
懷著揮之不去的憂慮,她馬不停蹄地趕路,好不容易趕回家中,一進大門,就見原本熱鬧的家中變得冷冷清清,沒看見半個家僕。
尹巧兒快步走進大廳,就見原本布置得相當氣派的大廳已變得空空蕩蕩的,一些貴重的古玩、花瓶已不復見。
尹大彬正背對著門口,佇立在原本掛了幅珍貴字畫的牆壁前發怔。
看著爹那孤單的背影,尹巧兒不禁感到一陣鼻酸。
她深吸口氣,先用力眨掉眼眶中的水氣,才開口輕喚——
「爹。」
一听見她的聲音,尹大彬迅速轉過身,一看見女兒,他心中百感交集。
「巧兒,你回來啦?」他開口,聲音有氣無力的。
「爹……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听著女兒氣憤的語氣,尹大彬只能沉重地嘆氣。家中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像是瞬間老了好幾歲。
「還不都是因為一個‘貪’字嘛,唉……」
為了賠償各地糧行,他將家中值錢的古玩、字畫全都變賣,一想到努力了大半輩子的家產全沒了,尹大彬就感到極度心寒。
望著爹那深受打擊的神情,尹巧兒的淚水克制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轉。
「那現在……爹有什麼打算?」
「巧兒,你可還記得鐘伯伯?」尹大彬問道,關于將來的打算,他的心里已經有了決定。
「鐘伯伯?」尹巧兒想了想,問道︰「爹是說人在東北的鐘伯伯?」
過去她曾經見過那個名叫鐘宇正的中年男子幾次,知道他是爹的至交好友,而且還是東北沿海一帶的知名富商。
「沒錯,就是他。他是爹的拜把好兄弟,一定願意提供爹一些資助,讓爹東山再起。只不過,上回你鐘伯伯曾捎信來,說過陣子要隨船出海,算一算日子,時間相當緊迫,爹必須立刻動身才行。」
尹巧兒點點頭,說道︰「那好,咱們收拾收拾,即刻動身吧!」
「不,不是咱們,只有爹要動身。」尹大彬解釋道︰「東北離這兒路途遙遠,時間上又相當緊迫,恐怕得沒日沒夜地趕路才行哪!」
「那有什麼關系?」尹巧兒不以為意地說︰「爹難道忘了,女兒可是自幼就習武,這點奔波之苦算得了什麼?」
尹大彬搖了搖頭。「爹知道你不是吃不了苦的弱女子,可爹還是不能讓你跟著一道兒走。當年你娘臨終之前,爹曾親口承諾過她,這輩子絕對不讓你受半點苦,爹不能違背對她的誓言。」
「可是……」
「听話,巧兒。爹不在的這段期間,你先去投靠威廷吧!你不僅是他的表你,更是他的未婚妻,他肯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尹巧兒蹙起眉頭,心里有些抗拒。
與其去投靠表哥,她寧可跟著爹一塊兒上東北,就算餐風宿露也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他們父女倆彼此可以有個照應。
彷佛看出女兒的心思,尹大彬說︰「巧兒,若你堅持跟爹一塊兒走,爹肯定會因為舍不得你太過勞累而慢下來,但這麼一來,咱們可能就會趕不上在你鐘伯伯出海前抵達,你希望這樣嗎?」他故意這麼問。
果然一听見這番話,尹巧兒立刻流露出懊惱的表情。
「當然不希望。」
「那就是了。听爹的話,你就先去杜家吧!由于時間緊迫,爹沒辦法跟你一塊兒到杜家一趟,但我剛才已經寫了封信說明情況,請威廷在這段期間代為照顧你。」尹大彬將一封書信交到女兒手中。「你就帶著這封信去投靠威廷吧。」
尹巧兒收下了信,心里雖仍有些不情願,但是知道爹的心意已決,為了不讓爹放心不下,也只好點頭了。
「我知道了,我會照爹的話去做的。」
見女兒終于妥協了,尹大彬不禁松了一口氣。
「時間緊迫,爹得趕緊收拾東西,盡快動身了。這幾張銀票你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尹大彬將幾張銀票塞到她手中,叮嚀道︰「你自己千萬要保重,知道嗎?」
「爹別擔心,我會乖乖待在表哥家,也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倒是爹,這一路上千萬要小心啊!」
盡管心里對于即將面臨的分離感到不舍,尹巧兒仍舊強迫自己彎起嘴角,對爹揚起堅強開朗的微笑,就是不希望讓爹一路奔波之余,還得分神為她擔心。
在爹啟程之後,尹巧兒又在家中多住了一晚,隔日清晨,她才拎著簡單的包袱,騎馬前往鄰城。
這當然並非她第一次到表哥家,但是距離上回和爹一同拜訪杜家,也有將近半年之久了。
當初娘還在世時,由于娘和姨母是一對感情甚篤的好姊妹,所以一個月內總要聚個好幾次,但是自從娘去世,表哥又因為生了重病必須長時間在床榻上休養後,兩家之間的聯系就不若當年那麼頻繁,而兩年前姨父、姨母不幸在一場意外中去世之後,彼此更是疏于往來。
只是,這會兒爹已遠行,她身邊最親近的人也只剩下表哥了……
尹巧兒輕嘆了口氣,懷著有些沉重的心緒抵達了鄰城。
當她正要前往表哥家時,不經意地瞥見一個身影從一旁那間掛著大紅燈籠的屋子里出來,正背對著她搖搖晃晃地走著,那腳步不穩的模樣,顯然是喝醉了。
尹巧兒的目光朝那間屋子一瞥,當她看見「醉紅苑」那斗大的三個字時,不禁嫌惡地皺起眉頭。
這「醉紅苑」不就是間青樓嗎?這男人一大早醉醺醺地從青樓出來,想必昨晚是在脂粉堆里尋歡作樂、徹夜風流吧?
她最討厭這種放浪又的男人了,讓她感到惡心透頂!
尹巧兒在心里唾罵了那男人幾句之後,正打算離開,卻見那男人腳步不穩地跌了個狗吃屎,而且還趴在地上動也不動。
活該!
尹巧兒輕嗤一聲,本以為那男人應該很快就會爬起來,可過了一會兒卻毫無動靜,也不知道究竟怎麼了?
她蹙起眉頭,心里陷入一陣掙扎。
盡管她相當厭惡這種風流的男人,但若是他好死不死正好撞破了頭,血流不止怎麼辦?見死不救可不是她的個性。
由于此刻時辰尚早,街上只有寥寥幾名路人,但他們像是沒打算惹麻煩似的,全都避得遠遠的。
尹巧兒猶豫了一會兒後,終究還是下了馬,朝那男人走去。
「這位公子,你沒事吧?」
男人沒半點反應,像是根本沒听見似的。
「公子?公子?公子!」
一連喊了好幾聲,這男人仍舊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這讓尹巧兒的眉心都快打結了。
她知道自己沒辦法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地轉身離開,至少她得先確定這家伙並沒有跌得血流滿面,才能夠安心離開。
尹巧兒嘆了口氣,認命地動手去攙扶。
男人被她這麼一扶起,總算是有點反應了。原來他根本一點事兒也沒有,只是累得不想動彈罷了,而這會兒他恍惚中還以為自己仍在妓院中。
「芙蓉?呵呵,我沒事,只是腦袋有點暈而已,沒事、沒事!」
听了這男人有些口齒不清的咕噥,尹巧兒的心里驀地打了個突。
這聲音……怎麼听起來有點耳熟?可是她應該不認識這種會在妓院里徹夜風流的男人啊!
疑惑之際,那男人剛好轉過臉來,一看清楚他的模樣,尹巧兒驀地瞪大了眼,震驚得松了手。
「咚」的一聲,男人再度跌趴在地。
這一回,他的鼻梁結結實實撞上了地面,痛得他當場飆出眼淚,整個人也頓時清醒了大半。
「哎唷喂呀∼∼芙蓉,你這是做什麼?痛死我了!」杜威廷一邊揉著鼻子,一邊開口抱怨。
「誰是芙蓉?!你給我看清楚點!」尹巧兒怒叱。
被她這麼一吼,杜威廷一愣,霎時又更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頭,看見了怒氣騰騰、像是恨不得當場拆了他骨頭的尹巧兒,臉上驀地閃過一絲心虛。
「呃……巧兒,一大早的,你怎麼會來這里?」杜威廷瞥見了她隨身的包袱,臉色霎時一變。「你該不會是來投靠我的吧?!」
尹巧兒的臉上掠過一抹不自在,而她雖然沒有開口回答,但是這樣的表情等于是默認了杜威廷的問話。
「不行!我沒辦法收留你!」
听見杜威廷的話,尹巧兒不禁一怔,沒想到他會拒絕得如此斬釘截鐵。
杜威廷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接著又說︰「我不只沒辦法收留你,也沒辦法提供半點援助,你家捅出的樓子得由你們自己解決,別指望我會幫忙!」
「你這是什麼話?!」
尹巧兒瞪著他,美眸幾乎快噴出怒火。
她又沒有開口求他提供任何幫助,這男人就急著劃清界線,這樣的態度未免太過刻薄無情!
從小到大,她一直以為表哥是個身體瘦弱、性情溫文的男人,怎麼也想不到他不僅會到妓院去尋歡作樂,更想不到的是,面對她家遭逢變故,他非但沒開口安慰她半句、沒打算要伸出援手,甚至還將她當牛鬼蛇神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杜威廷聳了聳肩,臉上沒有半點慚愧的神色。
「沒辦法,我可不想被你家拖累得一無所有。其實你來得正好,我正打算這幾天要去找你。」
「找我做什麼?」尹巧兒問道,不認為會有什麼好事。
「當然是解除婚約啊!當初這婚事是我娘擅自定下的,我可不想娶一個既不溫柔、又不嬌媚,整天只會舞刀弄劍,全身上下沒半點女人味的妻子!」杜威廷說道,眼里沒有半絲情意。
他這個表你雖然有著沈魚落雁的美貌,性情卻像個男人似的,沒有半點嬌柔嫵媚的風情,而在嘗過了青樓花娘銷魂蝕骨的滋味之後,誰還會想要娶一個男人婆當妻子?
听了杜威廷這番嫌惡的話,尹巧兒的心里受了不小的打擊。
既不溫柔、又不嬌媚,全身上下沒半點女人味……這些她都承認,因為她知道這的確是事實,但她並不認為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好的呀!
況且,就算當初習武的動機不完全只為了他,可至少她是真心希望自己將來能夠保護體弱多病的他,這件事他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他的心里非但沒有半絲感動,反而還嫌棄她成天只會舞刀弄劍?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而要是她家沒有發生變故,說不定這個差勁透頂的男人將來真會成為她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