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馴奴術 第十章
第四章
出門的時候,二爺給賜下一道符,前腳剛踏出山莊石門,符咒化成領路鵲,帶他走山路南下;二爺自個兒離莊時也下過一道咒,隨引路蝶走鄉間小路來到大爺養傷的山谷。指路咒只能指一回離莊路,返莊的路是萬萬不能指,這是為防止賊人拿門人要脅;出門時避開險處,如今就算按原路也不一定能保證一路平安無阻,兩人須自行判斷,自求多福。
返回岳州的路有許多條,孫諒首先剔除明顯的險路如官道。
若走官道,必會行經袞州首府歸鴻。袞州即武林,歸鴻更是高手雲集,自古許多武人選擇在此盤根,各大門派若不是源于袞州或歸鴻,多半也在此設有分堂口,展現各門各派威武之余,也利于與道上朋友往來及掌握各路消息。
兩年前武林大事歸鴻論武後,三爺移居七重門;他向來深居簡出,如今一定在城內。然而為避人耳目,他們不走官道、不入歸鴻城,打算繞道夏侯莊出袞州、入泉州,自然也就見不到三爺與護容了。
一身鐵灰長袍的孫諒走在二爺身邊,他矮上些許,不時抬眼看身邊人。今兒一早天還未明他們就上路,二爺畢竟身受內傷,走得慢些,一過晌午日頭正烈,他深怕二爺累著熱著,耗去養了幾日的體力。
洪頤綸換下慣穿的艷紅,改著玄青長衫,沉穩不過于顯眼,與身邊的孫諒同行不以主僕相稱。對著孫諒頻頻投來的目光,他道︰「瞧了大半日,可有瞧出些什麼?可是走著走著多生出了條眉還是掉了只耳朵?」
「過午炎熱,二爺臉上染了點紅暈。」孫諒眨眨黑亮眼楮,據實回著。
孫諒眼里帶點捉弄,洪頤綸斜他一眼,「不許再喚二爺。」
二爺交代,一路必不能泄露為奉陵山莊門人的身分,以防引來追兵。可這普天之下稱作二爺之人何其多,又何必刻意改了稱呼,要是情急之下喚錯,豈不弄巧成拙?孫諒有些不以為然,「不喚二爺,那要叫啥?」
二爺不說話。
「二哥?」孫諒提議。
這世上喚他二哥之人只有三弟與小妹,孫諒這一叫,總是令洪頤綸有些不慣,好像家中又多一個需要他費心思考卸職手段的小弟。
孫諒一見那表情便知他不喜歡這稱呼。想了想,嘿嘿笑道︰「頤綸哥哥?」
目視前方的洪頤綸停了停步,又斜覷過來,「找死。」
「這稱呼不好嗎?小人倒覺得挺親切呀,就當小人是二爺遠房最小那個表弟,打小帶在身邊,最討二爺歡心……」孫諒佯裝無辜。話說回來,二爺也沒下指示,他們不以主僕相稱又要扮成什麼?兄弟?師徒?朋友?
大概是昨夜吃太飽撐著,不要臉的孫諒又回來了。洪頤綸不予理會,繼續往前走。「叫二叔吧。」
「喔。」孫諒自討沒趣,稱了聲明白。二叔就二叔吧,反正這輩分算一算,他也不吃虧。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抬杠,不出一會,隨小道彎了幾轉,行人漸密,遠遠見著夏侯莊的地界石碑,孫諒說道︰「二爺——二叔,等等找間茶肆歇歇腳可好?」出莊時二爺給了他不少銀兩,那夜替大爺治眼後留下大半,身上所剩銀兩約莫夠他二人一路省吃儉用回到奉陵。前幾日在農戶老丈家中未曾拿出,是因二爺成日昏睡,他怕一旦錢財露白惹禍,他沒能耐保住二爺全身而退,于是裝作身無分文落難。他又道︰「出了夏侯莊往北走一段有個小村,今晚我們到那兒再歇下,二叔可能撐到那兒?」
洪頤綸停步一會,順順有些喘的呼吸。他明白孫諒胡鬧表象下的縝密心思。他們不上人多耳目更多的飯館,在茶肆吃點茶點便上路,是出于謹慎,孫諒是小心斟酌過的。他雖走得有些吃力,要再走一段路卻是能撐過……孫諒也惦記答應過他的事,只要好轉,便為他打點、便帶他趕路。
「明白了。」
跨進夏侯莊地界時,二爺點頭回應,孫諒在心中盤算一陣,一個時辰內離開此處上路的話,定能在日落前抵達小村。他左顧右盼,尋著茶肆,走得較二爺快些,往前探路。
夏侯莊為武林名門夏侯一門自成的聚落,鄰近兩州交界,山明水秀,又與善陀寺比鄰,商旅香客往來頻繁,于是酒樓飯館、藥鋪香鋪、客棧信局、各式商家應有盡有。雖是熱鬧,比起幾里外的另一個大鎮三揚又純樸些,畢竟這是夏侯家地界,賊人要作亂也多一層顧忌。
「在這兒、在這兒!」
人海中一個人影跳上跳下對他招手,洪頤綸向前走去,穿過市集人群找到孫諒時,他正看著一處。
孫諒看的不是茶肆,而是位于對街的天下錢莊。
天下錢莊在岳州發跡,歷經數代已遍及北、東、西三御,在南御三州則與四海錢莊結盟。在夏侯莊這兒見到天下錢莊不是奇事,只不過瞬間憶起些往事罷了。
「二叔,你說我們上錢莊借錢顧輛馬車,錢二爺會收多少利錢?」待二爺近身了他才察覺,不著痕跡收斂心神,孫諒打趣問著。
「按行規再少半分吧。」黑眸停在孫諒綻開的頑皮笑顏,洪頤綸回著。
孫諒一笑。的確,這是錢二爺答應奉陵第六少的利錢算法,旁人可沒這好處。
「孫諒……」洪頤綸月兌口想說些什麼,就听孫諒笑意漾深道︰
「茶肆在這頭,二叔。」孫諒不再看天下錢莊,領在前走進一旁的小巷,就在離巷口幾步路的店家停下;這兒沒有大街上的嘈雜,人潮也少些。
兩人一進茶肆,店小二迎來,領了兩人進到靠著後院門邊的位子坐下,殷勤道︰「兩位爺兒喝什麼茶?」
天熱若此,嘴邊一句「上等西湖龍井」差點說出口,孫諒及時改道︰「上……上壺茶碎粗茶即可。小二,我二人趕了半日的路,茶泡淡些能解解渴就行。再來幾個能吃個粗飽的小點,不必包肉,若有咸蔥餅或油渣餅那是最好了。」
「好的,兩位爺。」粗茶、咸餅,這一听便知是尋常武人,且非出自名門,多半是小門小派的門人出來為師父辦事,手邊盤纏不多又想填肚子。這類客人店小二見得多了,心知如何安排茶與茶點。
「你倒是熟悉。」待店小二走遠,洪頤綸揶揄著。關在奉陵山莊沒出過江湖的家伙,裝得一副老江湖模樣。
孫諒眉一挑,「小人平日也是會用心看書、用心听段爺說說江湖故事的。書文樓那些江湖冊里更是寫了許多前人闖蕩大燕十二州的趣事,小人不只抄書,也詳細讀過的。」
茶肆在小巷之中,客人不多,他們坐在角落僻靜處,孫諒又壓低聲音說話,旁人不會听見。洪頤綸白他一眼,「這你也好邀功。」
「小人實話實說而已。」二爺老說他凡事敷衍,他捉著機會自要澄清一番,他也有認真向學的時候。
見他還想再扯,洪頤綸輕輕打斷道︰「別再自稱小人了。」
「是……佷兒明白。」孫諒撇撇嘴。
不久,小二端來了茶水與點心,正是泡得極淡的粗茶與幾塊餅食。店小二邊替兩人倒滿茶邊殷勤道︰「咸蔥餅是今早烤的,邊上幾塊菜肉小餅卻是昨兒賣剩的,若兩位爺不介意便吃了吧,老板正巧出去辦貨,我不收這肉餅錢的。」
「這……這可會給你添麻煩了?」孫諒問著,兩眼卻盯著肉餅瞧。
就見店小二搖搖手,「店里賣不完都是讓我帶回去,吃都吃膩啦。我見你二人和善,就當結個緣吧。」他轉頭又去忙了。
孫諒看著桌上的餅,道︰「段爺說過,江湖險惡,人心不古,可若有人在此世道中還能與人為善,那是真真難得了。」
洪頤綸拿過其中一個菜肉餅咬下,有趣地看著眼前人認真思忖的模樣,道︰「你是有些小聰明,某些事情上卻鈍得驚人。」
孫諒睜著一雙黑亮大眼,「難不成二叔認為店小二是因為小人——佷兒的美色才送這幾塊肉餅?」
正吞下口中餅的洪頤綸聞言,好笑的看人眼神轉為瞪視,拈起另兩塊塞進嘴里,「我看你真是吃飽撐著,這會就別再吃了。」
沒料到他會有此舉動,孫諒口微張,眼睜睜看著二爺拿走肉餅,就見那分明生得俊朗風雅之人粗魯咀嚼,刻意吃給他看。他哭喪著臉。昨夜是吃撐了沒錯,可今天又餓了啊,二爺就愛整他!「見到了見到了,小人自是見到茶肆里人不多,可個個都分到菜肉小餅了,這不過是店里做生意的一個說法,想讓人知道此處雖不在大街上,卻肯給客人額外的好處,下次路經夏侯莊該再回來光顧。」
「知道還瞎扯。」洪頤綸白他一眼。
「確實人人都有這菜肉小餅,可若二叔看仔細些,旁人就一塊切開分食,我們這盤是整整三塊。」孫諒睨著那絲毫不顧吃相的二爺,抓起一塊咸蔥餅咬下,就怕再慢一步又要餓肚子了,「送餅或許是攬客手段,是種盤算,可當中難道不能帶點些微好意?」他知道二爺從不將這等無關痛癢的事看在眼里。旁人心善又如何?旁人作惡又如何?別扯到他身上來即可;這是種冷漠,這幾年二爺早不將心思放在它處。
可他偏故意說著,等二爺惱他成日只知胡鬧,惱他單純,惱他對人防心不足早晚拖累兩人。
這是某種孫諒自己也不甚明白……日增月累的私心。
為達目的,二爺可以狠心,可以不擇手段,但他內心里十分不願那個刻薄、嚴厲、不講理、不懷好意的二爺就此消失,變成一塊冰、一顆石頭。或許,這正是他最最胡鬧之處吧。
孫諒悄悄抬眼。過了好一會,眼前人卻只是默默吃餅,不再與他爭論。
靜默的表情令孫諒想起很多年前煙波樓屋脊上那對月獨飲的二爺。那一夜,二爺痛下決心,就算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也執意;二爺的沉默表示他正一點一點剝離情感,去做他認為必須完成的事。
……二爺是有些累了,他看得出來。
今日趕路是他們都心急了些,也就因此他不時與二爺說話,借此估算兩人該走多遠、何時該歇腳。孫諒不想如此試探,可二爺是個咬牙硬撐的性子,除此之外他別無它法。
隔著桌子,二爺沒再將心思放在他身上。
那深不見底的黑眸看向側邊門外,中庭池里無魚,擺著幾塊爬滿青苔的大石,竟成一幅山水天地,雖是圈在小小院落,日升月落,也是日復一日的安寧景象。
眉心不自覺地擰起,他握了茶杯就口,將思緒一並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