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夫 第四章
就在君玥歆暗自垂淚，將這陣子所有壓力，與對未來的忐忑與倉皇全部發泄出來時，突然，一個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身前響起——
「這種事有什麼好哭的？將我毒死了搬別處去，不就一了百了了？」
「你？」緩緩抬起頭，君玥歆就見一個詭影，坐在她身前不遠處的椅子上。
雖他的形體很虛、很淡，但她能確定，那模樣、那說話語氣與嗓音，確實就是盛思懷。
「能不能麻煩你……選個合適點的時候出現？」當意識到盛思懷的魂魄竟是真實存在，並且目光還直視著她時，君玥歆也同時意識到自己如今全身赤果的事實。
「我出現還得挑日子不成？」發現君玥歆竟真的看得到自己，並且明明困窘得恨不得連頭帶身子整個都沉入水中，卻又故作鎮定的模樣，盛思懷冷哼一聲，「再說，你們把我看遍、模遍，還由頭到尾評論一通時，問過我意見了嗎？」
「這——咳，抱歉。」盛思懷的話，讓君玥歆小臉一下全紅了，尷尬至極地道著歉。
不得不道歉，因為今早，容姨與她在替他淨身時，確實趁機為她上了堂課，詳細為她講解男女差異，閨房之秘，甚至在提及他私密部位時，還嘖嘖說了聲「夠壯實的啊」。
原以為那只是她與容姨間的小秘密，怎知竟全被他听了去！
「你能先到屏風那頭去嗎？」見盛思懷動也不動，像個大老爺似的蹺個二郎腿，用手撐著左頦坐在椅上瞪著自己，半晌後，覺著有些快喘不過氣的君玥歆，故作無事般問道。
「我在哪一頭有什麼區別？」沒好氣輕哼一聲，盛思懷益發明目張膽地掃視著君玥歆全身，「我還就偏看，怎麼著？」
當人的時候狂妄霸道，都快成鬼了還這麼痞，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君玥歆恨恨暗忖著。
「阿辛受過傷、听不清聲響，找個可靠點的壯年男子當門房。」興許是發現君玥歆身子已開始冷得有些微顫，盛思懷雖沒離開座位，但卻撇過眼去淡淡說道。
一當盛思懷不再望著自己，君玥歆立即快速用柔布將身上水珠擦干，出了沐桶，手忙腳亂穿著衣裳。
「回話。」等了半天不見回應，盛思懷不耐煩又道。
「我不識得這樣的人。」輕咬下唇，君玥歆倔強又無奈答道，雖她不想示弱，但事實就是事實。
她認識的男子，壓根兒五根手指頭都數不滿，這樣的她，要上哪兒找人？況且還是信得過的。
「讓阿辛去找，他定能幫你尋到最合適的人選。」
「我為什麼要听你——」正當君玥歆听到那命令似的語氣，抬眼望向前方輕蹙娥眉時，卻發現他又消失了。
究竟怎麼回事？
望著不遠處如今空蕩蕩的椅子，君玥歆真的傻眼了。
因為方才她若不是魔怔，那不就表示，她在這宅子里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全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不會吧，上蒼？這種無時無刻不被人盯梢，並且還無法擺月兌的日子，是要怎麼過啊……
盡管決定往後睡覺定會包得密不透風，但第二日一早，君玥歆還是立即請辛季幫忙找個門房，而不到半日，他便帶了一名年約三十四五，身材極為壯碩，臉上還有道十字長疤的大個子來到她面前——
「夫人，這是張七，您喚他阿七便行。他本是我馬幫兄弟，過去也受過老爺的恩，但因爹娘年紀大了，一直想就近找份工作，您讓我找人時，我一下便想起他了，索性直接把人給您帶來，您瞧瞧行不行。」
「謝謝阿辛哥。」先對辛季道了個謝，君玥歆又朝必須高仰起頭才對得上眼的張七和聲問好，「阿七哥你好，往後麻煩你了。」
「嗯。」就見張七低頭望了君玥歆一眼後，立即轉眸在三合院里外來回掃視，似是在探查宅子的地形、地勢與安全性漏洞。
望著張七那根本就是典型護院兼保鏢的架式，君玥歆一方面佩服辛季找人之精準，但心里卻也不免嘀咕，怎麼這幾個人，幾乎都受過那臭色鬼的恩，可偏偏他們都瞧不見他，唯獨她這個根本不想理會他的人，夜夜都得裹得跟個粽子似的才能睡下。
就這樣，君玥歆的生活，在慢慢習慣盛思懷偶爾會莫名出聲，抑或是突然冒出來的情況下，緩緩由紛亂走向平靜。
當元江人都幾乎忘了他們的存在後，君玥歆幾經思量，決定去盤個舖子，先做點簡單的古玩、字畫生意，積攢點經驗，如此一來，往後真正經營茶行時，才不至手忙腳亂。
但畢竟是第一次做生意，營虧難料，她實在不好意思動用盛思懷的錢，所以當晚與容姨商量過後，她便回到自己房里，把當初自己與娘親在君府存藏的貴重首飾一件件取出，思考著該賣哪幾件。
只望著那些首飾，輕撫過一件又一件各有故事的飾品時，君玥歆腦中緩緩浮現出的畫面，卻令她的眼眸忍不住蒙朧。
因為替她存下這許多件首飾，教會她品茶、搖骰，老帶著扮成少年的她四處賑濟、幫助窮苦百姓，會笑著對她說「玥歆，我們『雲歆茗』賣出的茶，決計會是元江最好的茶」，更常與她一起扮作茶行老板與買茶客人玩樂的娘親，已不在了……
「想盤個舖子做生意，拿賣宅子剩下的莊票去不就行了，賣這些首飾做甚。」正當君玥歆眼底淚光閃現時，身後又傳來那個熟悉嗓音。
「你別老這麼突然冒出來嚇人行不行？」又一回被盛思懷嚇一跳的君玥歆，快速拭去淚水後，沒好氣瞪向聲音來源處，然後望著他依然像個大老爺一樣，坐在每回出現都坐著的那張椅子上。
「真那麼不想見到我，把我毒死，我便再不會出現了。」盛思懷用手撐著下頦，遠著屋內一角淡淡說道。
「我還就偏不，怎麼著？」將盛思懷那夜的話語原封不動送回後，君玥歆取出一本冊子，將夾在其中的兩張莊票翻出，拍至他身旁案桌上，「對了，為怕你以後賴我亂花你的錢，賣宅子剩下的錢我可一點沒動，你自己瞧。」
似是沒料到君玥歆會這樣回答，盛思懷竟一時無語，但當他瞟了一眼案桌上的莊票時，突然微微眯起眼，「不對。」
「怎麼了？」愣了愣，君玥歆見他眉頭微皺地望著其中一張莊票，不禁納悶問道。
「翻面。」盛思懷並沒有回答君玥歆的問題，直至她依言將莊票正反兩面都讓他仔細看過後，才又開口，「順福這張莊票是假的，莊印不對。」
「不會吧？我可是親眼見著順福老板在票上蓋印的。」君玥歆回想著當初在錢莊換莊票的過程，半信半疑說道。
「我經手的莊票比你見過的元江人都多，有疑問？」盛思懷沒好氣冷哼一聲。
「不應該啊……」盛思懷這句話，君玥歆確實無力反駁，但她著實想不通順福因何敢冒著上公堂的風險，開假莊票給她。
「不就瞧你沒人撐腰好欺負嗎？」望著君玥歆那副不明就里的模樣，盛思懷殘酷又實際地冷笑道，然後在她小臉驀地一僵時，不耐煩撇過眼去，「你明兒個讓阿七找個機靈點、腳程快的元江街頭少年，給他十兩銀子，讓他偽裝後，拿這張莊票去順福兌錢，記住要他好好听听錢莊的說辭，並順道打探點消息，他們這群街頭少年的小道消息向來極靈。」
「我們自己去不行嗎？」君玥歆蹙眉微慍道，「這天下總還有王法吧？官府也還沒關門吧？」
君玥歆確實生氣了，她當初賣了盛宅，還了錢並買下這間三合院後，便將剩下的六成余款，由她與容姨分別存入不同錢莊，剩下四成余款，兩成現銀置于盛思懷床下，另兩成則變換成字畫、古玩，用防水油布包好後藏于宅內枯井中。
本以為這樣應可免于盜賊覬覦，但怎知盜賊未至，反倒是錢莊如此明目張膽訛了她！
「你當這是去買菜？還是你覺得這個家里哪個人腿程夠快，又禁得起打？」盛思懷冷冷瞟向君玥歆，瞟到她發覺自己想法著實太天真，而不自在地撇過臉後，才輕哼一聲繼續說道，「錢莊見著拿假莊票的，沒把人打到半死就不錯了，還輪得到你去報官？你真當這些錢莊都吃素的？」
盛思懷雖字字帶刺，但君玥歆卻听明白了，明白他的用意並非是要確認莊票真假，而是欲探知錢莊敢如此膽大妄為的背後黑幕。
「過來。」
但就在君玥歆想細問時，卻又听得他如此喚道。
「另一張也是假的嗎？」走至案桌旁，君玥歆真有種絕望之感。
「那張是真的，我是要你翻這本冊子。」盛思懷指指案桌上原本用來夾莊票的冊子若有所思說道。
雖不明白盛思懷為何要看這本寫著莫名數字與詭異符號的冊子，但君玥歆還是在他「翻、再翻」的話語聲中，將整本冊子翻完。
「這冊子哪來的？」看完整本冊子後，盛思懷望向君玥歆，眼底有股異樣的震驚與復雜。
「是我娘的遺物，內容字跡則是我爹的，可我並不知曉她保存這本冊子是做甚用的，我爹又寫了些什麼。」君玥歆如實答道。
「你不必管這是做甚用的，只要知道是與你爹丑事相關便行。記住了，你必須將它好好留藏好，為你自己及這一家的未來。」
「你——」雖完全不明白盛思懷由那本冊子中看出了什麼，但君玥歆卻意外著他話語里無意間透出的那股保護之意。
這自大、霸道的男人，竟也會有人性？
「想說什麼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煩人。」望著君玥歆欲言又止的模樣，盛思懷將手枕在頭下，仰頭不耐煩說道。
「你究竟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既然他都開口了，君玥歆當然不再保留，直接問出心中一直想不透的問題。
「我比你更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困在這鬼地方。」听到君玥歆的話，盛思懷沒好氣冷哼一聲，「下一個。」
「不必了。」但君玥歆卻不再問了，只為他話語中的「困」字。
「為什麼不繼續問？」愣了愣，盛思懷緩緩望向君玥歆。
「因為我就算問了你也答不出來，因為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以這樣的方式存在。」君玥歆口中說得直白，但心底卻暗暗嘆了口氣。
嘆氣是因她終于了解，他如今這樣的狀態，應極其痛苦並且難堪，否則這傲然男子，不會一口一句要她「毒死他」。
可以想見，他自昏迷後，就一直是以這種狀態存在，在還無人發現他時，便親眼目睹著所有可笑又可悲的一切，更親眼見證著所有的背叛與人情冷暖，就算想力挽狂瀾，也完全無能為力。
此外，日日被困在已成木殭的軀體附近，根本不知何時才能解月兌，唯一能發現他存在、並日日伺候著他的，還是曾被他瞧不起的君家女子，他心底的屈辱與煎熬，可想而知。
「過幾日，我會到風虎寺去，問問寺里的師父能否有辦法解決你的困境，至于在事情解決前……你想出現就出現吧，別選在我沐浴時就行。」凝視著座椅上那個一直望著屋角的淡淡、孤寂虛影，君玥歆嗓音不自覺輕柔了。
「我盛思懷再慘，也沒慘到需要個乳臭未干的丫頭來安慰我的地步，況且我愛出現或不出現，你說了算嗎？」听到這話後，靜默許久的盛思懷突然冷哼一聲，更故意轉頭瞟了君玥歆胸前一眼，「不過雖說乳臭未干，那形狀爺還是挺滿意的。」
「什麼？」原還不解盛思懷話中之意，但在意識到他眼眸掃及之處後，君玥歆小臉整個紅透，匆匆收起莊票便往房外走，走前還不忘丟下一句，「你、你這個孝弟忠信禮義廉的一二三四五六七！」
可惡，她一定是傻了，才會想安慰這天下最無恥的王八臭色鬼！
往後，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她絕對會對他視而不見、听而不聞，讓他一個人孤單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