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城志卷四︰崑崙 第三章 新娘
夏季陽光暖熱,杜鵑遍地花開時,一男一女從城北走來。
男人穿著黑袍,女人則是一襲艷紅中帶金的紗衣,在身後披垂了幾尺長。
他們從高大的古栗樹下、翠蔭蔽空的深潭走出,剛出水時,衣衫還濡濕著,但一踏上岸水滴就落回潭中,不敢再浸潤他們的發膚衣角。
兩人走得很慢,經過每叢杜鵑都會駐足。
女子美麗雙眸落在花上,仔細搜尋比較,男人看的都是她,俊朗的眉眼帶著不耐,卻也沒有催促,陪她逐一細看群花。
雪山下的杜鵑,花開得縴巧而不張揚,菲薄的花瓣在日光下慵懶舒展,朵朵女敕粉夾紅,簇簇成團,美不勝收。
走過城中最熱鬧的四方街廣場,熙來攘往的人群走磨了不知多少年月,早已變得平滑光潔,偶爾有馬幫隊伍經過,打扮光鮮的騾馬頸間掛著一大串銅鈴,走動時鈴聲規律作響。
馬幫的漢子穿的是底部瓖釘的皮靴,走山跨河都很方便,但踩踏在光滑石板路就得小心翼翼。
廣場中大家都熱心吆喝,不論是客或是商,都忙得樂呵呵,攤位在大大的紅色油紙傘下,賣各式各樣的吃食、用物。
看見兩人經過,人或非人們都很恭敬,識趣的沒敢打擾,靜靜避開。
這對男女是黑龍潭的兩位龍神大人。
原本,黑龍潭里只有黑龍。
他在潭底盤踞數百年,因犯錯而被責罰,用七根銀簪釘住多年,直到這任木府主人拔去銀簪,解除長久的封印,他才重獲自由。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
現任的木府主人,是個清麗如十六歲般,仍有一分稚氣的少女。
無論是人或非人的事情,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姑娘雖然拔去銀簪,卻因他的謊言,刮去所有龍鱗,逼得傷痕累累的他忍氣吞聲,任由姑娘役使,每達成一件事才能換回一片鱗,堂堂龍神竟淪落至此,他氣憤至極卻也無可奈何。
前任主人公子歸來,為奪回愛妻成魔,屠殺硯城內外許多生靈,連他如今亦步亦趨、小心守護的見紅,都曾在惡火中灰飛煙滅。
原本心碎欲死的他,再與公子惡戰,以性命相拼,全無勝算時,身為鯉魚精的見紅,竟躍過龍門,成為龍神歸來,助他們一臂之力,才阻擋公子惡行。
他恨死了計謀多端的姑娘!
但是,有了失而復得的愛侶,還能相伴左右,奔騰的怒氣滅了不少,讓他決定大慈大悲的放過那個該死的女人。
當然,這句話是他在心里說的。
他才沒有笨到說出口來。
兩人朝木府的方向走去,一叢綻放在屋牆的杜鵑,探出一枝帶葉連花,輕拂過見紅的發梢。
「等等。」
黑龍摘下杜鵑,動作輕之又輕,仔細別在她的發鬢。
「你簪著,好看。」
他很滿意。
「最好看的花,該要獻給姑娘。」
她嬌羞低頭,嘴上這麼說著,仍不舍取下簪在發間的花。
「我可不管。」
他握著她軟女敕的手,大步走進木府的石牌坊,故意說道︰
「她要的話,大可來搶!」
硬眉硬眼的灰衣人,領著他們入木府,經過重重樓台亭榭。
府內灰衣人不少,是姑娘用特殊灰紙,以銀剪刀裁剪,落地就化為人,能听她使喚,各司其職。
素色的大大紙傘,撐在圈椅旁,穿著粉女敕色綢衣,看似十六歲,又絕非十六歲的少女慵懶斜坐在椅中,手中的杯盞,裝盛藤花蜜,桌上盤中則擺放數個精致糕餅。
粉紅的女敕女敕指尖,繞了又繞,始終無法下手。
近乎無所不能的姑娘,竟被難住了。
她無法決定,該吃哪塊糕點。
怕壞了此時清靜、擾了姑娘雙耳,糕點們渴望有幸被選中,強忍著不要長出嘴,爭著喊著︰選我選我。
忍耐得太過,糕餅散出甜甜芬芳。
有蜜梅香的、有桂花香的、有玫瑰香的、有桃子香的、有棗泥香的,連白豆沙跟綠豆沙也不遺余力,激動得滲出香油,層層菲薄酥皮被染出點點兒漬痕,拼著要形也似花。
當黑龍與見紅到來時,她連頭也沒有抬,澄淨雙眸還盯著盤子,雖猶豫不決,但還是要說給他听︰
「別擔心,我才不希罕你的簪。」
她輕輕觸了觸,烏黑發間的潤紅,是用上好珊瑚雕琢的茶花簪。
「心愛之人所送,才是最美、最珍貴的。」
見紅粉臉羞紅,衣裳也變得更紅。
黑龍翻了翻白眼,心中暗罵了幾百句多管閑事。
這就是他有些事,只有想,沒有說的原因。
硯城內外的事,都難逃姑娘掌握。
每朵花開的瞬間、每片雲朵的消逝,甚至是人與非人的所思所想,只要是她想知道的,多的是誠心誠意,為她奔走通傳的耳目。
去年冬季,她受了妖斧撲擊,傷及五髒六腑險些死去。休養期間謠言四起,人與非人都偷偷傳說,她重傷難以痊癒,同時怪事橫生,公子與左手香暗自聯手。那時,她身軀冰冷,長發與肌膚,甚至身上的綢衣都黯淡得沒有顏色。
所幸,千鈞一發的險境,是她用來欺敵的手段。
如今的她,頭發烏黑、臉兒嬌妍,肌膚欺霜勝雪,雙眸又如十六歲般靈動,跟先前時憔悴瀕死的模樣完全不同。
一個身穿白衣,氣宇軒昂的男子,大步踏入庭院內,人還沒到,喳呼就先響起,劈頭就開罵︰
「臭泥鰍,姑娘招你來木府已是莫大恩惠,你不但沒有心存感激,竟還妄自胡亂臆測,一點禮貌都不懂。」
白衣男人每往前一步,容貌形體就稍有變化,走到素傘前時,已幻做青春貌美的女子,禮敬的盈盈一拜。
「姑娘萬安。」
軟軟女音說道。
再回過頭來,模樣跟聲音又變了,整個人膨大至扁平,下兩角跟上兩角卷成手腳,平面的臉上有鼻子有眼,還神氣的哼哼。
「看,我多乖!」
信妖驕傲的說道。
太過諂媚的言行,激得黑龍嘴巴一張,噴出炙熱龍焰。
轟!
龍火直襲信妖胸口,燒得他罵罵咧咧,猛吹胸口烈焰,還在地上翻滾,好不容易才把火給滅了,素白身軀添了深深淺淺的褐色焦紋。
「哇,燙燙燙燙燙!」
黑龍與信妖吵得凶,見紅則恭敬上前,輕聲詢問︰
「請問您有什麼吩咐?」
她歷經艱辛磨難,與戀慕百年的黑龍情投意合,其中少不了姑娘相助,因此態度很敬重。
水汪汪的雙眸,終于離開糕餅們,抬頭望著見紅,眸中笑意流轉,粉潤潤的唇未語先笑,吐出的字句清脆好听,猶如一顆顆落在地上的銀鈴︰
「我要你們去辦,關于成親的事宜。」
她宣布道,低頭啜了一小口藤花蜜,仔細嘗了嘗。
滿架的藤花都靜止不動,誠惶誠恐的等待著,有一朵藤花太過心急,想看清姑娘此時此刻的表情,猜測她是否嘗得滿意,所以花睫努力的彎曲再彎曲,卻因彎曲得太忘情,因此斷折離了花串。
虧得是花串們急急靠過去,讓那朵藤花能貼附著落下,這才沒有發出聲音來。
所幸,藤花們的等待迎來佳音。
「真好喝。」
姑娘贊許著。
花架上的藤花,因為太過幸福,熱烈的綻放,串串欣喜的紫色花藤開了又開,如簾幕般垂了好幾重。落地的那朵,則是生了根、抽了睫、長了葉,轉眼就長成一棵藤樹,伸出卷卷的樹須去擁抱花架。
垂落的層層花簾,遮掩黑龍黝暗的顴骨上,浮現的可疑暗紅。
「我的婚事不需要你插手!」他吼道。
軟女敕的小手輕輕一揮,花簾一層又一層,漸次分開來,興味盎然的粉女敕臉兒隨花簾愈來愈薄,逐漸清晰顯露。
「你還是這麼自大,以為事事都以你為主。」
嬌美小臉上有詫異,還有更多笑意,有十六歲少女的俏麗、十六歲少女的恣意,跟十六歲少女的一丁點兒壞。
「我說的,是雷剛跟我的婚事。」
她遮唇淺笑,笑聲卻收不住,花兒跟糕餅們也跟著顫動,隨笑聲抖動,花香餅香更馥郁。
「臭泥鰍,雷大馬鍋頭跟姑娘的婚事,當然該擺在第一位!」
信妖憐憫的搖了搖頭,為黑龍的愚蠢嘆息。
藤花也故意凋落,淡紫色花瓣落了又落,堆疊不知多少層,沒一會兒就堆得黑龍一身濃紫。他恨恨的揮手,破空排浪,將花瓣全都卷開,卻仍聞得見滿身都是甜膩花香。
備受奚落的黑龍,凶惡的反唇相譏︰
「你確定,他肯跟你成親?」
「臭泥鰍,說什麼鬼話呢?」
信妖嚷嚷著,右下角緊擰,迸出紛紛深淺不一的紅絲,模樣衣容變得立體,變化得格外細致,一會兒竟跟姑娘相似得分不出真假。
「他與我心意相通。」
就連聲音語氣,也跟那日回應公子挑撥時一模一樣。
黑龍問得太冒昧,見紅挪了一步,擋在前頭。
「姑娘請放心,我們這就去張羅,一定辦得妥當。」
她垂落在身後,紅中帶著金色的長長紗衣如浪般波動,經過之處真的泛出水波,將姑娘的桌椅圍繞在水泊中。
水底映出的,是硯城另一處的景致。
一棵古老的大合歡樹上,無數彩蝶在樹上相互勾足連須、頭尾相餃,一串串垂落,五顏六色、蔚為奇觀,跟水上的紫藤串相映成趣。那端的蝶串終于觸及水面,一只只冉冉浮現,勾結紫藤花串。
「今年的蝴蝶已來,請您安心賞蝶。」
見紅說道,為逐漸擴展的水泊讓出空間,退到庭院之外。
出木府後,黑龍的好心情消失殆盡,臉色陰沉沉的。
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真沒長心眼,信妖就走在他跟見紅之間。他幾次裝作無意的走到她身旁,卻又沒走幾步,信妖就插足在兩人之間,還愈來愈貼近艷紅帶金的窈窕身姿。
受龍焰燒灼後,信妖的衣衫變成褐色,深淺並不同。
長袍是千年松木皮的深褐、領口是木皮苔蘚的綠褐、腰帶跟束發的繩是濃濃泥漿的紅褐、褲子是干蜜柿的黃褐、鞋面是剛沖好燙燙茶湯的淡褐,鞋底又是跟長袍一樣的深褐,搭配得很是講究,比穿白衣更惹眼……
也更惹黑龍厭恨!
終于,他再也忍無可忍,伸手抓住信妖衣領。
「唉啊啊,臭泥鰍,你做什麼啦?」
被拎起的信妖怪叫著,硬生生被粗魯的丟到一旁。
幸虧,他反應得快。
落地時,信妖險險站好,不然一身深深淺淺的褐,都要抹上一層灰。
「走旁邊去。」
黑龍冷著臉,雙目蓄滿炙烈妒意,恨得一口牙都快咬碎,將見紅攬入懷中。
「不許再靠近她!」
見紅羞得雙頰酡紅如醉。
愛極他此刻的坦承,她不禁停下腳步,略略在他懷中轉身,將臉埋進戀人頸窩,怕讓旁人瞧見她此時的嬌美模樣,會激得他更氣惱,說不定會再度噴出龍焰,把大半硯城都燒了。
「呦,還吃醋呢。」
信妖也沒惱,雙手抱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以前還曾冷落她,害得她被燈籠妖燒傷,連桃花精讓你喝下千年珍露,說你的愛在別人那里時,你也還嘴硬的說不知道。」樁樁件件,記得可清楚了。
黑龍深吸一口氣,尚未張嘴,熱燙的氣息已經冒出嘴角,散出冉冉白煙。
懷中佳人卻伸手,貼在他心口。
「別氣。」
見紅輕聲說道,悄聲勸慰。雖然,她沒有喝藤花蜜,說出的字句卻都比蜜還甜,將怒焰消融得一干二淨。
「听你的。」
黑龍牽握愛人的手,大步往前走去。
「走,來去辦那女人的婚事。」
事情愈快解決,他們就能愈快回深潭里。
信妖也跟上來,倒是听進警告,沒再靠近見紅,而是改走在黑龍身旁。
「這才對嘛,這可是姑娘的婚事呢,咱們務必得辦得隆重風光。」
他伸出手指路,腦子里已經有主意,衣衫上浮現硯城的地圖,還隨著他的腳步,一再放大再放大。
「雖然,鸚鵡鎮守在木府,但他妻子有孕,才沒能搶去功勞。能操辦這件事,實在太榮幸,千萬不能搞砸。」
信妖衣衫上的圖案,已可見是一條街的街景。
隨著放大,漸漸能看見街道兩旁的店鋪,逐漸的店外招牌上的字跡、店內看店的人們,從小變大,直到清晰可見。
「硯城里,就屬溢燦井旁,姜家婚轎鋪最好。」
他說得頭頭是道,早就預料到會被派來操辦這件事。
「姜家的花轎,轎圍繡得好看細致,轎夫們腳步穩,鑼鼓群也齊全,個個都精神抖擻,穿戴整齊美觀。」
他邊說邊走,在前帶路。
褐衣上的景象還在變動。
三人從街頭往里走去,左邊是賣丸散膏丹的藥鋪、紅綠白黑各種茶的茶葉鋪、綾羅綢緞的布莊、笛笙簫嗩吶的樂器行等等,還有馴鷹的、鋦鍋碗的、做典當生意的。
褐衣上的景象,卻是從街尾而來。
賣醬瓜豆腐乳的醬菜園、水菸旱菸菸絲菸葉的煙袋鋪、香粉香環紅白蠟燭的香蠟鋪、蝴蝶金魚蜻蜓並蒂荷花的風箏鋪……
當信妖終于停下腳步時,衣衫上的景象,跟他身後的店面重疊,完全一模一樣。
婚轎鋪店門寬大,用喜慶的大紅色裝飾,掛著紅燈籠、紅卷簾、紅傘紅扇與紅旗,還有一頂八人抬的華麗花轎,大紅紗綢上滿是細致刺繡,門口還掛著一面鑼,因為被擦得一塵不染,陽光下燦燦如金。
「到了。」
信妖張開雙手,一臉得意。
側身時,衣袍匆匆顯出斜後方的典當鋪、鋦鍋碗攤、馴鷹店、風箏鋪等等。然後,景象一眨眼全都消失。
沒能即時得到夸贊或敬佩,他厚著扯不破的臉皮,張口就要自個兒討,卻看見黑龍抱著見紅退開。
正疑惑時,女人的哭喊從店里傳了出來。
「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倏地,信妖被從後方猛的一撞。
年輕婦人哭喊得癲狂,跑得踉踉蹌蹌,沒看見站在門口的信妖,一妖一人砰的一聲,撞得雙雙翻倒,滾趴在地上狼狽得很。
「唉啊啊,我的腰我的腰……」
墊底的信妖,被年輕婦人壓著,褐衣褐鞋還是全染了灰。他一手扶著腰喊疼,哀怨的從下往上瞪看。
「臭泥鰍,你見色忘友,竟不提醒我!」
黑龍鄭重回答︰
「我從沒當你是朋友。」
「死泥鰍爛泥鰍笨泥鰍,你紅燒、你醋溜、你油炸、你清蒸,你明明可以先說一聲的!」
信妖唉唉叫。
「那,就沒有好戲看了。」
黑龍冷哼一聲。
信妖氣噗噗的翻身,看著哭聲未停,眼淚滴個不停的年輕婦人,真想把嘴縫起來算了。
唉,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才說不能搞砸,這下還沒踏進店門,就被撞倒在地,要辦喜事卻先遇到個哭不停的,拜托拜托,千萬別是壞預兆。
店內人聲鼎沸,有的叫、有的哭、有的嚷,一個個爭先恐後全都咚咚咚跑出來,把店門前擠得水泄不通。
一個男人撲到地上,抱住哭泣的年輕婦人。
「別走!」
他眼里有淚,急著安慰委屈的妻子,顧不得腳下踩著信妖,還在褐衣上又添了腳印。
「你沒有錯,為什麼要走?想想我、想想孩子們,你走了我們要怎麼辦?」
蒼老的男鬼飄來,厲聲大叫︰
「難道是我的錯?」
「爹,本來就是你不對!」
一個比年輕婦人年長些的婦人,淚眼蒙朧的指控。
「輪不到你說話!」
老鬼喝叱。
「爹,她是咱們家長媳。」
另一個男人喊。
一家人吵吵鬧鬧、哭哭嚷嚷,人聲嗡嗡、鬼聲嘯嘯。
被踩壓在下的信妖,驀地膨脹起來。
深淺不同的褐色,伸展成胖大方形,把擠壓在身上,以及身旁的人與鬼們,砰砰砰砰全彈開。
被這麼一摔,姜家人才稍稍恢復平靜。
他們相互攙扶,把龍神與見紅,以及滿身腳印的信妖請進店中,在大廳里坐下,然後全都低垂著頭,各自或委屈、或惱怒,原先因驚嚇過度,被留在家里的兩個孩子也都跑來,抱住年輕婦人的大腿。
「發生了什麼事?」
黑龍問。
老鬼率先開口︰
「沒什麼,只是自家小事。」
家人們可不贊同︰
「爹,怎麼會是小事?」
「您也鬧夠了吧?該醒醒了!」
黑龍的大手一拍,身旁桌子瞬間從中斷折,轟然倒在地上,上頭的茶杯、花瓶、算盤等等也慘遭殃及,有的碎、有的破,有的幸運沒破損,滴溜溜的滾到角落。
人們嚇得抱在一起發抖,老鬼則是咻的溜進茶壺里,因為藏在里面也是怕的,顫抖得太厲害,壺蓋喀啦喀啦直響。
「臭泥鰍,別不耐煩。」
信妖搶著做好人,要把瑣事都听清,才好回去跟姑娘說去。
「你們都別怕。」
他好言好語好有興趣。
「說吧。」
差點丟了媳婦的次子,低頭看著兩個孩子,見他們臉上淚痕,心疼得忍受不住,最先平復驚嚇,鼓起勇氣說了起來。
姜家生意做得好,歸功家人齊心協力。
老鬼生前名為姜仕,是鋪里的執事。
妻子十幾年前,受不了他的固執脾氣,離異後跟別的男人好了,分開不再來往,但家中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媳,生活也還順遂。
他辦事仔細,勤快得近乎嚴苛,兩個兒子兒媳也像他,每筆生意都盡力,務必做得讓新娘有榮光,店里口碑又好又響,生意多得接應不暇。
硯城里也有別間婚轎鋪,但不少女子寧可等,否則就不肯成親,急壞多少男兒漢,雖然嘴上埋怨,但見過姜家的婚轎陣,都覺得服氣,別間實在比不了。
每趟姜家婚轎陣出行,圍觀的人與非人總是最多。
八人抬的大花轎兩旁跟著媒人與丫鬟,再來是十六人鑼鼓隊,個個穿著大紅新衣,樂器吹奏出喜慶音樂,節奏明快,熟練又有默契。一群人浩浩蕩蕩穿街走市。
姜仕就走在隊伍最前頭。
他腰桿打得直挺挺,身穿紅羅衣、頭戴紅羅帽,手里提著一面大鑼,鑼面擦得金燦燦的。
婚轎隊出行,即使在家不听父母話,出門但听一聲鑼兒響。
隊伍前後對正、左右看齊,按照姜仕手里的鑼聲行動。
他鑼聲敲得慢,隊伍腳步音樂就慢;他鑼聲敲得快,隊伍就跟著快,走在最前頭的他,要說多風光就有多風光。
上一任木府主人娶親時,用的就是姜家婚轎隊,他被欽點主持,祖上都有榮光,在硯城里的地位,又更高了些,人與非人們,瞧見都得尊稱一聲老執事。
五年前,他壽終正寢。
喪禮辦得風風光光,來吊唁的人與非人很多,連連都說可惜,再不能看老執事走在婚轎隊前頭,敲著鑼兒時威嚴可敬的模樣。
執事換做長子來做。
從小耳濡目染,做來得心應手,鑼鼓隊手們想保住顏面,私下練習得更勤,出場時比以前更賣力。
人與非人都放心了,說老執事兒子教得好,婚轎鋪後繼有人,姜家仍是女子們的首選。
三年前,二兒媳懷孕了。
長媳的肚皮,始終沒有動靜,長子愛妻心切,從來不曾責怪,而長媳賢良聰明,把店里的帳算得清清楚楚,對人和善又多禮,家里不論是奴僕,或是鑼鼓隊的成員都很是仰賴她。
次子娶進的二兒媳,也是嫻淑的好女子,對丈夫溫柔,對長兄與大嫂也和順,兩個媳婦成為好友,像姊妹般親密無間。
她懷孕後,長媳照顧得最是仔細。
姜家終于盼到新生兒,是一對龍鳳胎。
先前未能添丁進口,這會兒,一下子就有了兩個,還生得膚白眼大,可愛得讓人心兒發酥。
不僅活人高興,鬼也高興。
姜仕拋下舒適墳塚,半飄半跑回來,雙手各抱一個小嬰兒,嚴肅的神色變得和藹無比,一會兒看看左邊、一會兒看看右邊,怎麼看都看不夠。
小娃兒們也乖巧,爺爺雖是非人,卻也不怕,還最愛黏著撒嬌。
姜仕樂得不行,寵得如珠如寶,用冥餉買來衣物玩具,數量還多得驚人。
家人也勸,別買那麼多玩意兒,他卻置若罔聞。
春季時黑瑩做壞,姜仕也是眾多受害者之一。
黑瑩慘死,化為烏賊死在一間大屋里後,大伙兒才知道,合約上的重要字句,是用黑膽假墨寫的,才能被竄改。
消息傳開後,被騙的人與非人,連忙去找新搬來的住客。
但,新住客手里的合約,用的是真墨所寫,要去仲裁也贏不了,許多人與非人都模模鼻子認了,彼此擠一擠,無奈的共處。
姜仕可不打算認了。
他怒氣沖沖的回到墳塚,以當年嚇跑老婆的壞脾氣,要趕走新住客,卻意料不到,住在舒適寬敞棺槨里頭的,竟是個身穿艷艷綠衣的女子。
她倉皇失措,水潤潤的眸子里滿是迷茫,綠衣一會兒深、一會兒淺,臥在棺內軟軟枕褥上顫抖,分外嬌弱無依。
「您、您是來趕我走的嗎?」
她低聲啜泣,撐起縴縴細腰,撲進他懷里,哭得更可憐了。
「求求您,請讓我留下。」
姜仕哪受過這般美人恩,盡管見過不少大場面,竟也吶吶半晌,支支吾吾說其實沒要趕她走,不管她是人、是鬼、是妖、還是精怪,就讓她留下,跟他一起生活。
綠衣女子自稱嬉娘,很是柔順。
她吃得簡單,以植物女敕芽、花或果實為主,說話輕聲細語,事事都順著他心意,不敢有半點拂逆,跟倔強前妻截然不同,將他照顧得很好,用涼卻潤的小手搥腿捏肩,撒嬌的說著情話。
其實年老後,他對男女之事已力不從心,成鬼後更難展雄風。女子也不嫌棄,靈巧又貼心,讓他無須費力氣,又能享受魚水之歡。
臨老入花叢,當真做鬼也風流!
姜仕沉浸在溫柔鄉中,連孫子們也少回去看了。
有此艷遇,他暗暗感謝黑瑩。
瞧見嬉娘衣衫單薄,還有細細斑駁,不是髒,是既有的花樣,背後從頸到腰,有排綠中揉黃的流蘇。
「為什麼總穿著這件綠衣?」
他好奇問。
「我來時很匆忙,什麼都沒帶,衣裳只有這件。為付給黑瑩租金,連簪環等等也變賣。」
她委屈窘迫,雙手揉搓裙帶,愈說愈是傷心。
「您是不是看得厭煩,討厭我了?」
姜仕魂兒都要碎了。
「怎麼會呢?」
他拍撫佳人,感受她帶淚的軟甜親吻,豪氣的說道︰
「走,我們去城里!」
撬開陪葬的箱子,發現冥餉已經所剩不多,就飄回婚轎鋪,跟長媳索要到一筆銀兩。
有了錢後,他抖擻起來,在旁人訝異的注視下,跟嬉娘攜手去最奢華的綢緞莊。
婚轎鋪缺不了紅紗、紅羅、紅綢與紅錦,兩家來往幾十年了,掌櫃瞧見老執事上門,很快就迎上來。
「您來得正好,有批紅……」
掌櫃還沒能介紹貨品,話就被打斷。
姜仕揮了揮手。
「不要紅的,全都要綠的!」
他也懂布料,知道這間品質最好。
「記得,拿來的布料,要比我以前買的更好。」
掌櫃連忙讓人去取來,一匹匹鋪開展示,果然都是好料子。
絲棉毛麻、綾羅綢緞,女子一塊又一塊的披上身,總要問好不好看,他連連贊賞,陶醉女子的依賴,笑得鬼臉見牙不見眼。
「我家鄉比不得硯城富庶,沒見過什麼好東西。」
她的手模模這塊、再模模那塊,停頓、圈繞,握了滿手布料。
「人家真的沒辦法決定。」軟軟嬌聲,如泣如訴。
「沒關系,全都買下。」
他哄著。
「太費銀錢了。」
大眼無辜撲眨,瞳膜是綠、瞳孔是黑。
「不會。」
他連忙說道︰
「就是要這些好布料,才能跟你般配。」
「是我穿了這些衣料做的衣裳,才能跟您般配,不顯得寒酸。」
她笑靨如花,回答巧妙。
「誰敢說你寒酸?」
他醒悟過來,轉頭跟掌櫃說道︰
「你店里不是有好的裁縫嗎?快叫來替她量身。」
掌櫃不敢怠慢,連忙吩咐店員,去把好裁縫請來。
很快的兩三個裁縫進來,嘴里咬著針頭、手里拿著縫線,用卷尺圍著嬉娘比劃,還說好料好工做的好衣裳,顯得她腰更細、手更白,穿上後比現在更艷麗十倍。
掌櫃提壺,再來添茶。
來客是鬼,喝不得熱茶,奉上的是冷泡好茶。
「老執事,恕我冒昧,布料加裁縫,都盡量給您優惠了,但您的銀錢不夠。」
他滿臉堆笑,斟酌用語︰
「我看,不勞您再跑一趟,讓店員領了字條去取,這樣好嗎?」
「好,還是你想得周到。」
姜仕很高興,不必中斷之後行程。
量身討論的時間很長,他耐心十足,就坐在一旁等著。也有不少人光臨,同樣來買布料,瞧見他時如常問候,都沒想過,他竟也有好脾氣的時候。
離開布莊後,他再帶嬉娘去銀樓。
當然,也是做工最精致的那間。
店東擺出一只花絲立鳳銀簪,從鳳凰的鱗到羽、喙尖與鳳眼,處處精細傳神,連鳥爪抓扣的一朵雲彩也生動秀麗。
嬉娘見了,卻嚇得臉色發白,直往姜仕的懷里躲。
「不要不要不要,快拿走,我不要看見!」
她害怕得顫抖,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背後流蘇豎起,直硬如刺。
老鬼忙問︰
「不要簪子?」
懷中小臉抬起,露出雙眼,淚花盈盈。
「不要鳳凰的……」
她怯怯說,又補上一句︰
「飛鳥的都不要喔。」
店東腦筋轉得快,收起鳳簪,換上一對牡丹金簪。
嬉娘再探出頭來,見了牡丹金簪,雙眼里映了金色,被迷住般往前傾身,背上尖尖軟化下來。之後,再看見的步搖、耳墜,跟一對金絲手鐲,她都愛不釋手。
姜仕很大方,全都買下來,銀錢也讓店東去姜家拿。
摟抱著心滿意足的佳人,他雙腳沒沾到地,飄著飄著就回墳塚里,享受她的報答。
消息很快傳開。
姜家一家惴惴不安,嬉娘來路不明,讓父親一次次賒帳,擔心她是來詐騙錢財。
晚輩不好去說,長子只能委托同樣是鬼的岳父,去提點父親,對嬉娘要小心些,要懂得防範。
但親家的一片好意,卻換來姜仕譏笑,說是同樣身為老鬼,嫉妒他得了美人,想來拆散他們。氣得親家化做一陣煙,咻的鑽回自己墓里去,夜里才跟女婿托夢。
長媳替公公說話,說公公喜歡,有個伴是好的,不然墳塚陰冷,他們這些晚輩都是人,無法在墳里陪伴,花費的銀錢,就當是嬉娘替他們盡孝的報償。
再說,自從外來的人與非人多了後,少不得類似的事。
直到某天,姜仕回到店里,歡欣又果斷的說道︰
「我要娶她為妻。」
他說得眉飛色舞,樂得離地三寸飄啊飄。
「還有,墳塚不好,配不上我們,要蓋新的,蓋得大器、蓋得豪華,什麼都要用最好的!」
這下子,姜家炸鍋了。
爹爹這個老鬼,竟色令志昏,要替他們添個新的娘!
兒子們不肯同意,再三勸說,就算喜愛嬉娘,也不必非要迎娶。現在的墳塚很舒適,不必再大興土木,之前蓋時就是他監工,造得嚴實堅固,是人與非人都羨慕的陰宅。
姜仕氣得抖抖飄飄,冒青光的鬼眼,落在長媳身上。
「是不是你,不讓我兒子用我的錢?」
長媳連忙搖頭︰
「不是的!」
老鬼卻一口咬定︰
「你帳管久了,就以為能作主。」
他唾了一口,落地綠艷艷,濃稠得分辨不出是什麼。
「你連顆蛋都沒下,早就該被休。」
「爹,你住口!」
舍不得賢妻受辱,長子抱住含淚的妻︰
「她替家里管帳,每個銅錢怎麼賺來、怎麼花去,都算得明明白白。」
「她是想日後都吞了!」
「嫂嫂最是善良,不是那種人。」
二兒媳仗義執言,見不得大嫂被污蔑,冒著不孝之名,也鼓起勇氣說了。
被晚輩接連頂撞的老鬼,恨恨的大喊大叫︰
「你們是要把我氣死啊!」
「爹爹,你已經死了!」
兒子們齊聲說。
「啊……」
他發出鬼嘯,消散不見了。
單鬼難敵群人,他改到夢里騷擾,挑最弱的下手。
可憐的小娃兒,從睡夢中驚醒,哭得躲在母親懷里,費了好一番功夫安撫,才抽噎的說︰
「爺爺說,要娶新娘。」
二兒媳心疼不已,忙哄著驚嚇過度的兒子,嚷著要丈夫快來。
男人還沒趕上,長媳披頭散發,抱著哇哇大哭的女娃兒逃出,半爬半滾離開臥房,摔倒在門廊上,即使自己摔傷了,也沒讓孩子傷到一根頭發絲。
「爺爺說,要蓋新墳。」
女娃兒嗚嗚說。
護幼心切的長媳,對幽幽鬼影喊︰
「您不是最疼他們嗎?」
「哼,」
老鬼不認,飛快繞啊繞。
「誰會疼吵鬧的娃兒?」
「不孝啊,不孝……」
鬼嘯連連,愈來愈尖銳。
「不讓我如意,你們全都別想好過!」
二兒媳崩潰大叫︰
「老不羞,別嚇我孩子!」
惱羞成怒的姜仕,依舊在飛繞,但上下都收縮起來,飛繞的範圍變小,落在二兒媳頭旁,扭攪成深綠的繩,剩一張嘴在叫囂︰
「你給我滾出去!」
他未達目的不擇手段,恨恨的說著。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受盡欺辱的二兒媳,原本就多日少眠,濃重的鬼氣讓她失了心神,連孩子也顧不上,雙手抱住頭,哭喊著往外奔去。
听完來龍去脈,信妖模著下巴。
「這事,得把嬉娘找來。」
見紅點頭,一手垂下衣袖,艷紅帶金的薄紗,凝出一滴帶紅光的水,滴落到磚地上,溜找到縫隙就鑽,滲入土中,瞬間消失不見。
半晌後,地下隱隱有水聲,從遠處奔流而來。
姜家磚地劇烈震動,站都站不穩,只能相互緊抱,抖顫著駭然趴下,嚇得人心慌慌、鬼心惶惶。
只有人跟鬼被晃動,花轎跟樂器們被黑龍以爪托住,離地有一寸高,全都安然無恙,銅鑼沒發出半點聲音。
帶著紅光的水滴,從磚地縫隙溢出,起初小得幾乎看不見,逐漸懸浮而起,慢慢變大變大再變大。
眾人這才看清,晶瑩水球中囚困綠衣的嬉娘,全身被紅中帶金的薄紗綁縛,顯出嬌嬈身段。
「姜郎!」
她哭喊,想掙扎卻不能動。
「救我!」
老鬼想也不想,一頭撞向水球,也不管龍神的結界強大,仍舊胡亂拍打水球外側,急著救出美嬌娘。
水球沒有破裂,被擠壓的水灌入嬉娘口鼻,綠衣衫下不再是人形,露出真身來。當紅紗松開,衣衫飄飄落地,一顆如似蛙頭,卻遍布綠鱗的腦袋探出。
綠鱗遍布全身,斑斕艷麗,背上有整排鋸齒狀突起、腳爪相當銳利,撲閃的眼里滿是淚。
「原來,是只綠鬣蜥。」
信妖觀瞧,模著下巴說道︰
「難怪會怕鳳凰與飛鳥,那可是鬣蜥的天敵。」
發現此蜥非彼嬉,老鬼委靡癱坐在地上。
蜥眼滾出淚,張嘴吐出話語,是女人哀聲︰
「我來硯城後,不敢去鑽挖堤防,怕惹怒龍神,只能爬進墓里躲藏。其他同伴,多是被墓主趕走,只有姜郎願意讓我留下。」
綠艷艷的鱗片,逐一變得斑白,灰慘慘的艷色不再。
「他太疼寵我,我才生出愛慕虛榮的心。」
蜥的腦袋一上一下,磕頭認錯。
見紅輕揚手,水球隨即迸裂。
灰白的鬣蜥,化為灰白的女子,衣衫抖動,成對的牡丹金簪、步搖、耳墜,跟金絲手鐲都滾出來。
「姜郎,知道我是鬣蜥,你還要我嗎?」
她哀傷無比,淚眼撲閃。
生前嚴厲、死後刻薄的姜仕,起先還有怕,但瞧見那些淚,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相依相偎,愛憐之情再起。
「要。」
他伸出雙手,環抱驚喜不已的女子,誠心訴出實話。
「我是鬼、你是蜥,都是非人,能在墓里作伴。你不嫌我年老,不論你是蛇、是蜥、是鱷,只要真對我有情,我都不嫌棄。」
鬼與蜥相擁而泣,見紅看著他們,又望了望黑龍,見他無聲頷首,她羞顏一笑,就出聲說道︰
「請听听我的提議。」
她拾起地上的首飾,仔細為嬉娘戴上牡丹金簪、步搖、耳墜,還有金絲手鐲。
「這算是給新娘的聘禮。往後,老執事若願意安寧度日,姜家就保證冥餉不缺,雖不能奢侈,也足夠生活。」
「太好了,我贊成。」
長媳率先說道。
鬼也要有伴,嬉娘不是來詐財,她就放下心來,盡心克盡孝道。
如她先前跟丈夫說的,墳塚冷寂,嬉娘是為他們盡孝,即便是精怪,姜家也不能苛待。
老鬼淚眼蒙朧,因長媳的大度,慚愧的點了點頭,再環顧狼狽的眾人,還有淚水未干的孫子與孫兒,老臉掛不住。
「我不會再回來了。」
他承諾。
有了保證,姜家人松了口氣,從此不用再提心吊膽,有的笑了,也有的哭了。
「欸欸,小事解決了,該來說說大事。」
信妖敲敲桌子,吸引眾人注意,確認屋里每雙眼都看來,才慢條斯理的說︰
「姑娘即將成親,會用你家婚轎隊,你們可得仔細點,務必準備萬全。」
听見有這等光榮的事,姜家人歡喜不已,連姜仕也笑了,嬉娘與有榮焉,灰白的衣衫變回艷艷綠色。
交代完要事,黑龍與見紅起身,往外走去。
信妖接受姜家人的千恩萬謝,過了半晌才踏出姜家,趕忙跑步跟上來。
「臭泥鰍,別走這麼快!」
他喘了幾口氣。
黑龍置若罔聞,看都不看一眼。
還是見紅有禮,回眸笑了笑,為情人的無禮抱歉。
這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歸功于她。知道鬼與蜥都有情,她為姜家解難,成全非人,婚轎鋪安定,之後姑娘的婚禮才能順利進行。
信妖也懂,大言不慚的說道︰
「見紅,我們真有默契。」
他亦步亦趨,走在兩人身後,樂得笑咪咪。
「我們都曉得,姑娘有婚事要籌備,為了不破壞她的興致,我們沒去麻煩她,一起就把事情處理妥當,配合得很好。」
「誰跟你有默契?」
黑龍冷言冷語,比冬季寒風刺骨。
信妖搖頭晃腦︰
「以後啊,就管你叫醋泥鰍。」
黑龍隱忍不發,牽握愛侶的手,走得更快了些。
「慢點慢點,我們……」
本想加快腳步的信妖,陡然停下,疑惑的抬起一只腳,察看深褐的鞋底。
怪了,他明明感覺到,鞋底癢癢的。
像某些東西,埋在磚下泥中,冒出無形的芽,雖然很小但很密集,頂磨得他貼地的鞋都發癢,仔細察看卻又什麼都看不著。
會是什麼呢?
是植物?
是動物?
是人?
還是非人?
或是什麼他猜不明,不只在硯城里,也在他心中種下,偷偷生根,除不盡、拔不完的東西?
還沒琢磨清楚,抬頭看見黑龍已經走得快不見影了,他連忙追上去,務求趕在前頭,先回木府向姑娘邀功去。
唉啊,籌備婚禮要做的事情可多了,他肯定會很忙,得要專心才是!
信妖逐漸遠去。
他原本踏的那塊磚,輕而又輕的抖了抖。
黑黏黏的液體,從磚縫擠出,小得看不見,在現蹤瞬間,就蒸騰于空氣中,沒有人察覺。
硯城里,人與非人如常走動。
姑娘的婚訊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