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水成婚 第三章 厘不清的心情
從前未嫁時,屠子烈每天里里外外有好多的事能做,甚至早些年祖父還未辭官還鄉時,她都是跟著祖父在工事現場奔來走去,看前顧後。
如今嫁進穆府,她怕出了院子就踫上還在府里做客的趙家母女,只能盡可能地待在院里,閑到發慌。
如此過了幾天,她就有點受不了,決定回家看祖父。
雖說出嫁的女人一天到晚往娘家跑實在不像話,不過穆知非說過她想回家隨時都能回去,她也就沒那麼多顧慮了。
跟徐嬤嬤說要回去探望祖父,徐嬤嬤便要她把星兒帶上,還二話不說地替她備了車。
返抵屠家,老僕們便興高采烈地去通知她祖父,而她一進後院,就見祖父已接獲下人通知,自屋里走了出來。
「祖父!」她像個孩子似的快步上前。
「你怎麼又回來了?」屠松濤疑惑地看著她。
「什麼又回來了?」她嘟囔著,「怎麼您老人家好像不想看見我似的。」
屠松濤無奈地道︰「祖父當然想多看看你,但你已經嫁人了,怎好三天兩頭往娘家跑?穆將軍家可不是尋常人家……」
「您別擔心,是穆知非說我想回來就回來的。」她說。
听見她連名帶姓的喊著穆知非,屠松濤微微蹙起灰白的眉,「怎麼直呼少將軍的名諱呢?」
「不然我提到他的時候該喊他什麼呢?」她問。
「當然是知非或是夫君呀。」屠松濤說著的時候,已發現站在她身後幾尺遠的星兒。
「她名叫星兒。」機不可失,屠子烈趕緊地結束上一個話題,「是府里撥給我的丫鬟。」
「奴婢見過屠老爺子。」星兒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禮。
「快起來。」屠松濤慈祥笑視著她,「我們屠家沒那麼多禮數規矩。」
星兒站直了身,靦腆一笑,又退到一旁。
屠子烈兩手拉緊了屠松濤的手,仔細地打量著他,「祖父,我覺得您氣色跟精神都好了許多呢!」
她這話不假,也不是在糊弄祖父或是安慰他,不久前還活像根快燒盡的蠟燭般的祖父,如今氣色紅潤許多,也不似先前那般孱弱。
「是嗎?」屠松濤模了模臉。
「嗯。」她語氣肯定地說︰「看來金大夫的醫術是真的高明。」
「這都多虧了少將軍……」屠松濤神色有著感激還有歡喜,「老天眷顧,給你找了個這樣的好夫君。」
屠子烈微頓,突然產生了一個疑惑。
穆知非知道她是為了讓祖父不至抱憾而終,才要求他以娶她為妻以報救命之恩,也是因為大夫判斷祖父活不了多久,才定了一年的期限。
穆知非為何還要請金大夫為她祖父治病呢?她祖父若能撐過一年又一年,她當然是求之不得,謝天謝地,可那一年期限要怎麼辦?
如果他們的婚姻要維持,他們對彼此又沒感情,就是麻煩而已;若還是一年為限,她祖父能接受她跟穆知非和離嗎?又如果她的婚姻不美滿,祖父的病情會不會又生變?
這麼一想,她思緒都亂了。
「怎麼了?」屠松濤疑惑地看著突然不說話的她,「一臉心事重重的……」
她回過神,搖搖頭,「我沒事。」
屠松濤警覺地問︰「該不是你在穆府受了委屈?」
「沒有的事。」她一口否認,「祖父別擔心,我在穆府好吃好睡,大家都待我很好。」
「是嗎?」屠松濤有些許的懷疑。
「不信您問星兒。」屠子烈轉頭看著星兒,跟她使了個眼色,「星兒你說,大家是不是都待我很好很客氣?」
星兒是個機靈的,立刻便點頭,「老爺子別擔心,少夫人在府里甚得人望,大家都敬愛著她。」
屠松濤沉默了一下,嘆了聲,「如果是這樣就好。」
「對了。」屠子烈話鋒一轉,「我想帶一些書籍還有祖父你這些年治水的心得筆記回去打發時間,行嗎?」
屠松濤眉心一皺,「你都嫁作人婦了,還惦記著那些事?」
「我閑得發慌嘛!」她嘻嘻一笑,拉著祖父撒嬌。
「閑得發慌就趕緊生個娃兒,包準你忙的。」屠松濤語帶期待地說,「祖父若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生兒育女,便死而無憾了。」
屠子烈趕緊轉移話題,不想討論這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之前祖父說只要在有生之年看見她嫁人就能含笑九泉,怎麼現在又說要看見她生兒育女才能死而無憾呢?
她也不是不願完成祖父的願望,可成親還好說,生娃是絕對沒辦法的,她跟穆知非可是假夫妻,壓根就不成啊……
☆☆☆
從屠家回穆府後,天上又開始下雨了,大雨已經接連下了兩天,讓她心煩氣躁,也教她一整天都有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忐忑及沉重。
這兩日往玉鞍山的方向看去,整座玉鞍山被濃濃的雲霧圍繞著,難窺其樣貌,她知道,玉鞍山上的雨勢肯定比這兒來得更大更猛。
自古以來玉鞍山便多雨,尤以春夏兩季為甚,往往會山洪爆發,山下的河水溪流泛濫,淹沒良田及屋舍。
她祖父便是因為自小看著水患屢次毀損良田作物,甚至取人性命,才會發願立志成為治水之人以救百姓遠離苦難。
在他受命前往各地整治水患之前,先整治的便是老家的水患。
在勘察水文及地形的改變後,他于易淹水的地帶開挖滯洪池,並設置閘門、水道及灌溉溝渠以調節疏通水流,耗時八年,邕州終于免除水患,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因為治水有成,接下來的人生,他一直都被朝廷派往各地,而她早逝的父親屠浩然亦克紹箕裘,走上治水的路子。
她听徐嬤嬤說穆家為了安頓退伍的將士,決定帶著他們上山屯墾,利用玉鞍山豐富的資源讓他們在邕州落地生根並開枝散葉。
墾山屯田並非易事,尤其是在多雨的玉鞍山上,那更是有著難度。
「少夫人?」一旁的星兒見她停箸已久,還一臉失神的樣子,于是出聲喚她。
她回過神,「嗯?」
「你胃口不好,還是廚房今兒備的晚膳不合你口味?」星兒問。
她瞥了桌上的飯菜一眼,發現自己真的只吃了幾口,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胸口悶悶的。
「我不太餓,你先撤了吧!」
「是。」星兒答應一聲,便開始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及飯菜。
此時,外頭傳來徐嬤嬤的驚呼——
「唉呀!少將軍這是怎麼了?」
屠子烈下意識地站起,然後邁開步子便往外跑去。
一踏出門,她就見丁駿攪著穆知非走了進來,兩人都一身泥淳,十分狼狽。
屠子烈快步上前,驚慌又擔憂地問︰「怎麼回事?」
「沒事。」穆知非淡淡地說了句,「別聲張,免得驚擾我爹娘。」
沒事?他臉上除了泥水還有血,看起來可怕極了,且看他的姿勢,背挺不直,腳也使不上力,怎麼可能沒事?
屠子烈更加擔憂,卻也明白他的心思,抿著嘴點頭。
「嬤嬤,先給我備水洗了這一身。」吩咐完徐嬤嬤,他轉頭對著丁駿說,「你也回去洗漱休息吧!」
「我去找金大夫來一趟。」丁駿說。
「不必了,這點傷別勞煩他。」他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丁駿知道他的脾氣,雖然憂慮,卻也沒敢再勸。
徐嬤嬤喊了星兒來幫她,星兒答應一聲,立即跟著徐嬤嬤去了。
院里的浴間是獨立的,浴池不大,但卻是石砌的,柴火只要未熄,浴池的水都能維持著一定的溫度,只要再添加一點柴火,稍待片刻,便能有暖呼呼的水可用。
「少將軍,我扶你先進浴間候著吧!」丁駿說。
穆知非點頭,「也好。」
徐嬤嬤跟星兒去燒水,丁駿扶著穆知非進浴間,而屠子烈……呆立在原處,慌得心跳加速。
不一會兒,丁駿從浴間出來,行至她面前,恭敬又歉疚地對著她彎子,「小的未能護著少將軍,還請少夫人責罰。」
「他都沒怪罪你了,我又要責罰你什麼?」她神情憂急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山上連下兩天雨,先前伐林屯墾的月復地整個流失,部分營地也被土石淹了。」丁駿神情沉重又無奈,「少將軍為了拉一個被泥流沖走的弟兄,自己也掉進泥流里,幸而抓住了樹枝才沒讓泥流沖到更下面的地方。」
丁駿的說明雖然簡單扼要,她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她爹便是在進行工事時,為了救一名工卒而遭泥流沖走。幾天後在下游找到他時,他全身被干涸的泥包覆著,要不是尸身發臭,恐怕也不會被發現。
她從小便在那樣的環境里成長,她知道水的可怕與無情,她親眼看過人在天地及水火的面前是多麼的脆弱又渺小。
穆知非跟丁駿能夠活著回來,已經是大幸了。
她叫自己鎮定下來,勸慰丁駿,「你也乏了,先回去歇著吧!」
「那……」丁駿往浴間的方向瞄了一眼,然後用誠懇的、央求的眼神看著她,「少將軍就有勞少夫人了。」
「嗯。」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丁駿轉頭離開,她也進了浴間。
浴間里,穆知非艱難地想月兌下衣服,可折騰了好一會兒,還是沒能月兌掉。
剛受傷時還不覺得疼,如今全身骨頭像是被強力拆開了般,就算是小小的動作都讓他疼得皺眉。
他深吸了一口氣,終于勉強卸下滿是半干涸泥巴的外袍。
「我幫你。」屠子烈隔著屏風看見那動作艱難的影子,又听見倒吸冷氣的聲音,不禁說。
他愣了一下,他們是有名無實的契約夫妻,尋常夫妻能做當做的事他們並不能做。
她明白他為何猶豫,逕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真的不必介意。」
他眉心一揮,還是猶豫。
「我進去了。」
不等他回覆,她已繞過屏風走了進來,見他折騰了半天,那浴池里的水都微微冒著熱氣,他卻只卸下一件外袍,她便知他傷得比自己想的還重。
「你身子會弄髒……」他勸阻。
「無妨。」她走到他身邊,「你滿頭滿身的泥都快干了,先用水沖過之後再整理吧!」
說著,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細瘦的手臂。抓起水瓢,舀了一瓢水,試了試溫度。
「水可以了,你坐著,不然我澆不到你的頭臉。」
「嗯。」雖然一度猶豫著,但既然屠子烈都主動了,他也不矯情,在凳子上坐下。
此時她對他伸出援手,確實讓他心里有種溫暖及喜悅。
屠子烈輕聲說一句「把眼楮閉著」,便一瓢一瓢地慢慢將水往他頭上淋下,一邊用手指輕輕地、小心地扒梳他的發,並撥掉他臉上的泥巴。
當她沖掉他臉上的泥巴時,終于看見他臉上的傷了。他的額頭跟臉頰都有不淺且不小的傷口,應是被樹枝或是岩石劃破的。
她不自覺地皺起眉頭,露出了關懷且心疼的眼神。
他為了救人而奮不顧身,就像她早逝的爹一樣……她爹死的那年,她才五歲,雖然是那種不長記性的年紀,她卻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爹當時的模樣。
盡管當時有個大娘拉著她,不讓她看見她爹的死狀,可她還是透過了大人身體間的縫隙,看見對著她爹的尸身嚎哭的娘,還有站在一旁擦著眼淚,身體不斷顫抖的祖父。
當時的一切在她小小的心靈中,留下了創傷,她以為過了這麼久,傷口已經痊癒,沒想到……
看見屠子烈的雙眼像是兩口泉眼般冒出了淚水,穆知非心頭一震,吃驚地望著她。
屠子烈見到他驚訝的樣子,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掉下眼淚,趕緊地胡亂抹去,舀了一瓢水,小心翼翼地沖著他臉上的傷口,「你這傷得處理,不能放著不管。」
他輕輕地抓住她的手,眼底涌現了憐惜。
屠家的事,他多多少少知道,包括她父親屠浩然為何英年早逝,正因為知道,他也大抵明白總是像只斗雞般的她,為什麼會突然掉下眼淚。
「你當時在場?」他問。
她微頓,驚訝又懷疑地看著他,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問她父親過世的事情。
穆知非低聲說︰「上陣父子兵,我知道我與父親未在陣前聯手殺敵之前,你爹跟你祖父已在水患之處聯手救災。」
「我爹是為了救一名被水沖走的民夫而過世的,當時我五歲,他的尸身在幾天後才被找到,已經腐爛發臭……」她以為自己可以忍住眼淚,不想說著又再度哽咽淚下,倔強的她將臉撇過,又胡亂地擦拭著眼淚。
就在她努力想平復情緒之時,穆知非忽然起身並伸出雙臂,溫柔但又一點都不猶豫地將她輕擁入懷。
她先是驚訝,接著便是臉頰發熱,心跳狂震,羞得想推開他,卻听見他低沉的嗓子說道︰「你可以哭。」
他如此輕緩平淡又簡短的一句話,像是沖破堤防的一顆大石般,讓她的眼淚猶如洪水般狂瀉。
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這樣哭過,因為爹死了,娘死了,她是祖父僅剩的親人,她得堅強,不能讓祖父擔心,她必須成為祖父的後盾,甚至擔負起她爹照顧、陪伴及孝敬祖父的責任。
她忍不住地哭出聲,將臉埋在他濕漉漉的胸口,緊緊地揪著他的衣襟,哭得渾身顫抖。
穆知非輕輕地拍撫著她的背,那縴瘦的身軀令他的心刺刺地痛,她的悲傷讓他有種喘不過氣,胸口郁悶緊縮的感覺。
這是第一次他對一個女子有了這樣的感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本輕擁的雙手不自覺地加強了力道。
感覺到他擁抱她的勁道變大,她本能地輕推開他,假裝低頭拭淚以掩飾她的羞怯不安,喃喃地說︰「我沒事,先處理你的傷口吧!」
她要他轉過身去,自他身後月兌下他濕漉漉的衣服,待剩下一件中衣時,那濕透的素白色中衣緊貼著他肌肉精實的身軀,對她造成了視覺的沖擊……
她不是第一次看見穿著濕衣服的男人,從前跟著祖父在河堤跑來跑去時,就連光著上身的男人都是常見的,只覺得像是看見月兌了毛的公雞,一點感覺都沒有,怎麼現下居然心跳加速又兩頰發燙?
她的動作稍有遲疑,穆知非便察覺到了,主動說︰「接下來的,我自己來就行了。」
屠子烈沒有動,思緒卻是百轉千回,他是因為察覺到她的遲疑而婉拒她的協助,還是……其實他也尷尬不自在呢?
他們既非因相愛而成親,也不是受父母之命,他們的關系只會維持一年,或許是因為如此,打從成親以來,他們沒有什麼拉近距離的舉動,對彼此仍然說不上熟悉。
也許他只想跟她維持著相敬如賓,誰都不要越線的關系,直到一年到期……可如果是這樣,他剛才為什麼會突然抱她?
不,現在不是糾結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得幫他處理身上的傷口,讓他可以干淨的、舒服的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晚。
「你方才已疼得月兌不了衣服,如何自己來?」
打定主意,她毫不掙扎猶豫地拉下他的中衣,然後便瞪著雙眼呆住了——他背上有著大大小小的傷,有舊的,也有今天留下的新傷,怵目驚心。
斷斷續續打了多年的仗,他年輕的身軀留下了輝煌卻又讓人揪心的戰績,她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地撫過他背上最長的,斜斜地從右肩劃到左腰上的疤痕。
「這傷……」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他淡淡地說︰「那是在白山城一役留下的。」
她听說那是非常慘烈的一役,當時白山城內只有五百守軍,卻要阻攔三千敵軍,等援兵抵達之時,守軍已死傷過半。
「我穆家軍在白山城死傷二、三百人,亦有不少人因重傷而終生成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時在白山城血戰活下來的人,如今都跟著我在玉鞍山上屯墾,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在我面前失去生命了。」
「所以你才會不顧自身安危去救那個被泥流沖走的人?」她直視著他的眼楮。
他迎上她專注又充滿了某種熱忱的目光,「是。」
穆知非的回應令她的胸口隱隱地脹熱著,她理解他為何要上玉鞍山屯墾了,她知道他雖然看起來有點冷,卻是個講義氣的男人,他的眼神熾熱得讓人感動且激動。
「帶我上山吧!」她凝視著他,堅定地說。
他濃眉一皺,用不解的、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
屠子烈眼底帶著火一般的熱忱跟信心,「讓我幫你。」
☆☆☆
「整治水患的是屠老爺子,烈兒一個姑娘家能做什麼?」
當穆知非前往玉東院向穆毅稟報,說屠子烈想要參與屯墾,穆毅立刻反對。
「我就是想知道她能做什麼。」穆知非語氣平和,卻心意已決。
他是個說了要往東行,便不會稍稍往旁偏一些的人,他決定了的事向來是誰都勸不了的,若非如此,他當初說要娶屠子烈為妻時,早被攔了下來。
明白兒子的脾氣,穆毅無奈地答應了。
于是,三天後雨歇,屠子烈便跟著穆知非出發往玉鞍山去了。
山上的營地都是男人,生活不便,開墾地區也剛經歷過土石流,如今還不時有小崩塌發生,盡管徐嬤嬤希望她將星兒帶上以伺候她起居,可為了安全也為了不讓星兒困擾,她還是拒絕了。
當穆知非帶著屠子烈出現在營地,所有弟兄們都驚訝不已,覺得穆府的少夫人怎會來到這種既危險髒污又生活不便的地方?而當他們知道她是為勘察地形及想辦法解決屯墾區容易因雨崩塌的問題而來,更是難以置信了。
趁著雨歇,屯墾區也未整頓之前,屠子烈要穆知非帶她四下勘察土石滑坡的狀況,而她發現土石滑落崩塌的源頭都是在伐墾區,伐墾線以下的土石崩落得十分嚴重,可伐墾線以上卻林木蓊郁幽深。
「能上去看看嗎?」站在一片崩落的土石前,她問穆知非。
聞言,穆知非跟一旁的丁駿及兩名弟兄都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上去?」丁駿忍不住先開了口,「少夫人這是說笑吧?」
「我確實要攀上去。」屠子烈對著他一笑,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丁駿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她身邊的穆知非,彷佛在問當真要听少夫人的?
「少夫人說要上去就上去吧。」穆知非爽快答應,接著拉住了屠子烈的手,「路不好走,你跟緊我。」
屠子烈頷首,便跟著穆知非的腳步,往高處走。
山坡陡峭,岩石尖銳,腳下的踏點既窄又險,就連這些行軍打仗多年的男人都覺得難行,甭說是屠子烈了。
可身形縴瘦嬌小的屠子烈雖爬得氣喘吁吁,手腳臉頰還不時被兩旁的樹枝野草掃劃著,卻未顯懼色及為難,甚至沒有半點懊惱。
她跟緊穆知非,雖然越走越疲倦,每一次抬腿都很艱困,卻還是爬到了伐墾線之上,進到幽深的森林之中。
進入林中,空氣變得濕潤且沁涼,她觀察緊捱著伐墾線的林木,發現其根部雖盤根錯節,可卻因為雨水沖刷而曝露于地表。她伸手撥了撥,濕潤的土壤已經松動。
「看來這些樹根已抓不住土地了。」她略顯憂心地說,「若不做出一面牆來擋土,難保下次的大雨不會再次將土石跟林木沖到下面,淹了屯墾區。」
她轉身指著底下已被土石掩蓋的地方,「玉鞍山的土石並不算松軟,岩層也十分穩固,如今遇雨便崩塌,便是因為伐墾的關系。」
聞言,一旁的弟兄疑惑地問︰「不伐林如何屯墾?咱們搭建營地房舍也得伐林才行……」
「伐林必須,但保土也是必須。」她說︰「樹木抓不住土地就會滑坡,水若無處可去便會溢流,我跟著祖父治水的這些年學會的便是順應自然。」
此話一出,穆知非等人更加不解。
「人定勝天本就是妄語。」她解釋道︰「水來了,不是擋著它,圍著它或堵著它,而是要為它開路,讓它有路可行。」
她手指著下方的屯墾區,「為了不讓水土繼續流失,甚至在雨季時崩塌以至于功虧一簣,必須先進行排水引道及固土工事。」
穆知非神情嚴肅認真地看著她,「你有辦法?」
她微頓,沒有一口保證,「我必須勘察得更詳細一些,然後再跟祖父研究商討,之後便能著手繪制工事圖紙……可有玉鞍山的地形圖?」
「謄本在營地。」穆知非說。
「我能過過眼,研究一下玉鞍山的地形、地物及地貌嗎?」
穆知非唇角一揚,「帶你上山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迎上穆知非那信任的、肯定的眼神,屠子烈心窩一暖,他相信她能辦到,沒有因為她是個女人而懷疑她的能耐。
只是,他如何敢信她?因為她是屠松濤的孫女嗎?還是因為她是……他的妻?
正想著,忽地不遠處的密林里有了騷動,眾人未反應過來,只見一頭野豬自密林中出現,並作勢攻擊——
穆知非第一時間便將屠子烈拉到身邊護著,丁駿及其他兩個人抽出隨身的小刀如臨大敵。
這時,密林後出現兩頭小豬,探頭探腦的。
「別動手。」屠子烈出聲,「我們慢慢地退開,讓它們離去。」
「這些山豬經常破壞田地跟菜圃,殺了它們不只少了麻煩,還能給弟兄們加菜。」一名弟兄磨刀霍霍。
「人不是山林的主人。」屠子烈神情嚴肅地阻止,「早在人進到這片山林之前,它們便已經在山林之中生存已久。」說罷,她抓著穆知非的手臂,用懇求的語氣說道︰「放它們走……」
迎上她那滿對生命的愛護及尊敬的眼神,穆知非的心頭一撼,他沒有猶豫,低聲地吩咐,「退下,讓它們離開。」
穆知非下了指令,誰也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五個人就這麼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後退。那頭帶著兩只豬崽的母野豬看他們退開,雖還是保持著警戒狀態,卻也開始後退,不一會兒便領著兩頭豬崽鑽進密林里,消失無蹤。
見野豬母子平安離開,人豬之間亦未有沖突,屠子烈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感激穆知非的支持。
她真誠地注視著他,「謝謝你放過它們。」
穆知非凝視著她,眼底有著他不曾發現的柔情。
玉鞍山上有多處的冷泉及溫泉,因此穆知非的軍中弟兄們便在營地附近挖了幾處的露天浴池,將冷泉及溫泉引至營地以做使用。
平日里男人們因為彼此熟識,沐浴洗漱的時間一到,經常衣不蔽體地走來走去,可如今多了一個屠子烈,大家便收斂了。
不過為了不讓大家因為她的存在而拘束及不自在,屠子烈回到營地後就待在木造小屋里,未再踏出門。
用過晚膳,她開始研究玉鞍山的輿圖以重新規劃屯墾的區域及保土的工法。因為太過專注,一晃眼便已過亥時。
她起身伸了個懶腰後,決定去取水回來做簡單的洗漱——穆知非告知她,沿著木屋後唯一的小徑往上走,沒多久便能看見一座露天浴池,因為知道她要來,大伙兒已將這個浴池騰出,讓她安心使用。
出了木屋,繞到屋後,果然有一條小小的土路,她便抓著木盆,踩著那還有點濕軟的土路,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走了會兒,果然看見前方有一道用大石堆砌成的石牆,石頭後方冒著白煙,正是浴池。
她走上前,小心地尋著踏點爬上去,正要找尋下切的落腳處時,視線無意中一瞥,竟發現有個人靠著大石泡在水里。
她一驚,想立刻拔腿離開,卻不料一個腳滑就往浴池里溜下去——
「啊!」
因下墜而驚叫的同時,有兩只大手接住了她,她掉入男人懷里,她緊緊地貼著他沾著水珠又厚實的胸膛之中。
她緊閉著雙眼,本能地想推開他,可糟糕的是,對方將她箍得更緊。
「哧。」
她正慌得渾身僵硬,卻听見促狹的笑聲。
「我正想著你,你就從天而降?」
她陡地一震,猛然睜開眼楮看著眼前的人——原來是穆知非,他圈抱著全身濕透又狼狽的她,眼楮跟嘴唇都微微地彎著,眼神分明帶著戲謔。
她羞惱地瞋視著他,可心里又有一絲微妙的感覺。
他剛才說什麼?他正想著她?
「我忘記跟你說你得繞浴池半圈到對面去……」他抬抬下巴,指示她看過去,「那邊有石階跟平台,可以穩穩地下到浴池。」
她順著望去,那兒的石頭果然是有做出階梯的,不禁懊惱自己怎麼沒有先看一下,而是這麼一根筋地直接攀過石牆。
他發現她的眼楮望向另一頭後便不再看著他,臉龐紅通通的。
「你害臊?」他直截了當地問。
她心頭一驚,羞紅著臉,卻要否認,「沒……沒有。」
「我想也是。」他睇著她,「上回在府里的浴間,你看著我的身體可是神情自若的。」
「我……我從小跟著祖父在河堤奔來走去,早就見慣了男人打赤膊,對我來說……沒穿衣服的男人跟月兌了毛的雞沒兩樣。」她故作鎮定以掩飾她澎湃起伏的情緒。
聞言,穆知非不覺眉心一擰,她的意思是……就算是他這個丈夫,在她眼里也只是只月兌了毛的雞?
發現在屠子烈眼里他跟別人沒什麼不一樣,讓穆知非有些不快,他無法細思兩人的婚姻是各取所需,只想著要證明自己在她眼里是特別的。
于是他抓著她的肩膀,強硬地將她轉向自己,深深注視著她,強調地道︰「我跟你從前見的那些打赤膊的男人可不一樣……」
迎上他的目光,屠子烈暗自咽了一口唾沫,這男人真是該死的好看!
此刻的他,一頭烏黑長發濕漉漉地垂在肩上,月光下的他的臉龐有著深刻的線條,神秘又迷人。
屠子烈心髒怦怦亂跳,視線始終定在他的臉上,全然不敢往下看,就連脖子都不敢看,他在沐浴,此時的他肯定是一絲不掛的,上回在府里,他身上可還穿著褲子呢!
然而穆知非就沒有這種羞澀膽怯的心情,視線從她的臉晃到她身上,又晃回她的臉。
在外人看來,她的五官不夠鮮明,眼楮也不夠大,身形更是細瘦,壓根無法吸引男人,可為什麼在他看來,她的臉龐干淨又清秀,眼神澄澈而無邪,白皙嬌女敕的肌膚透著粉光,叫人想要輕輕地撫模,她讓他心跳加速……
「快放開我吧。」她故作平靜地說,「要是讓人看見,可就……」
「看見又何妨?」他打斷了她,唇角一勾,「咱倆是夫妻,來個鴛鴦戲水也是情趣。」
她臉兒一熱,羞惱地瞪著他,「你明知我們只是為期一年的契約夫妻。」
聞言,他臉上笑意倏地消失,微微地捧起濃眉。
是呀,他們只做一年的夫妻,不管這一年之中在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多少好事壞事,期限一到,他們便要一拍兩散。
這是說定的事,為何當她將這事掛在嘴上時,他卻覺得不快?
「我先回小屋。」她說著便轉身要往池邊去,可穆知非忽地攫著她的手臂,她愕然回頭時,就見他兩只眼楮像燒著火般地注視著她,令她心頭一震。
「如果一年期限到了,屠老爺子還健在的話,我們這契約是繼續還是終止?」他神情認真地問。
屠子烈一頓,其實她也想過這件事,尤其是在探視祖父之後。
祖父的精神跟氣色比回門那時更好了,兩只眼楮也炯炯有神。
也許是金大夫醫術了得,也或許是見她有了歸宿,心里有了期待跟冀望,總之現在的祖父完全看不見郭大夫口中「余命不長」的樣子。
祖父能恢復健康,她當然求之不得,但這麼一來,她跟他的一年之限該如何是好?
她想了又想,卻始終沒有個答案。
此刻被問到,她只能說︰「我還沒想過這事。」
他沉吟須臾,頗富深意地道︰「也許你該想想了……」
聞言,屠子烈心口一揪。
他是在提醒她,一年期限一到,他便要依照當初的約定與她和離,不管祖父是尚在人世還是駕鶴歸去嗎?
明明是當時約定好的事情,怎麼如今他一提起,她心里卻有惆悵的感覺?
她還猶豫著要不要直接問清楚他的意思,穆知非已經轉了話鋒——
「你一身濕,如何回去?我的袍子給你吧!」說罷,他逕自走向水淺處。
見他的身體一寸一寸地露出水面,她又驚又羞,慌忙搗住雙眼。
穆知非看她這副樣子,起了壞心眼,輕嗤一聲說︰「我穿著褲子呢!」
聞言,屠子烈安心地將手拿開,可手一拿開,便看見背面全果的他。
「啊!」她幾乎是尖叫著把臉捂住,然後氣惱地在水里跺腳,「穆知非!你無賴!」
「我不過就是只月兌了毛的雞嘛!」說完,穆知非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般,得意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