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丐 第一章
第一章
星月無光,秋意濃。
心脈一百三十二,汗液涼冷,手腳冰寒,呼吸急促。
左肋斷了兩根,右脅中了一支暗鏢,左肩兩處刀劍傷,右腿有一個五寸長口子,總計出血一升二,並且持續出血中,估計約莫再一刻鐘,昏睡感便會來襲,若此時再受重創,她大概會提早魂歸西天。
雖對許多人來說,她本就沒資格繼續苟活于人世間,但在未將龔禧這無恥之徒的夢里江山摧毀前,她絕不會輕易如了他的意。
因此若能避過身後追兵,依她如今傷勢,躲起來不醫不藥,應休息上二十三日,便能靠自療將血氣恢復至原有七成、功力六成,她打擊「天極門」下一個分舵的日期,或可定于一個月後──
盡管她的努力,或許在龔禧眼中,只不過是蚍蜉撼樹。
但又如何?反正她已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
「這毛病怎麼就是改不了……」
雖渾身浴血、腳步虛浮,但風聆語著實懊惱自己此時竟還有空分析傷勢與情勢,因此低咒一聲後,她加快腳步,直接掠向城外一處曾被大火焚燒過的破廟廢墟。
畢竟這座廢墟處于上風處,她若能先藏身其中,將人全誘了進去後,以自制迷藥迷倒這些追兵簡直輕而易舉。
「分散追,快,一定得把人逮住了!」
「這已是這兩個半月來第五個分舵被毀了,再這樣下去,門主怪罪下來,我們誰也擔待不起!」
听著遠方氣急敗壞的咒罵聲,風聆語蒙著面的慘白小臉浮出一抹冷冷笑意,畢竟就算是蚍蜉撼樹,只要能削弱天極門一分力量,對她來說就算收獲。
但風聆語臉上笑意未退,掠進廢墟的腳步卻整個頓住,因為本該不應有人存在的廢墟中,此刻竟閃動著許多亮晃晃的小眼珠子。
搞什麼啊?!
大半夜的,天還這樣寒,這破廟里哪來這麼多人!
望著破廟中陸續又有多名揉著眼起身的小乞兒,風聆語眉心微微一蹙,二話不說立即變換方向,欲往河岸邊奔去。
「唔!」
但終究內力受創,腿也帶著傷,行動不若平常穎捷,才剛一回身,她的左腿月復又傳來一陣刺痛,令她悶哼一聲後,再忍不住半跪在地。
幾乎再動不了的她,不住喘著息,然後在人聲愈靠愈近,甚至已至身後五十丈時,悄悄由懷中取出一個瓷瓶。
算了,這里也行,迷倒幾個是幾個,至少不會影響到廟中那群小乞兒。
但未待她將瓷瓶塞布拉開,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接著一聲的哀鳴──
「這什麼鬼東西?唉呀,我的耳朵啊!」
「我的眼楮被啄傷了!」
「大伙兒當心,先把那畜生射下來再說,那賤貨反正被我的毒鏢射中,想跑也跑不了了!」
听著那些紛亂嚎嚷,風聆語知曉這必定是她自小養大,並隨著她由天山來至中原的寵物海冬青──小白,見有人要傷她,又一次奮不顧身飛來救主了!
但身後不斷響起的暗器聲,卻令風聆語心底一顫,連忙撮唇發出一聲輕哨,咬牙撐起身子,欲在那頭白色鷹隼急速朝自己飛來時,避至石柱後,藉此幫小白先躲過一波暗器。
「小白──唔!」
未待小白飛至身畔,風聆語卻發現自己被某樣東西撞得整個彈飛,並在撞至半頹牆面後,猛地跌落在地,口中嘔出一口甜血!
這是什麼兵器,血滴子不成……
可惡,她魂歸西天的時刻又早了四分一條艾灸;不,一待那群追兵進到身前,她大概會立即橫尸當場。
也罷,時也、運也、命也。
反正她的命,在半年前那日,早該還給師父了,多出來的這半年時間,不過是讓她用來贖罪。
只可惜,她的罪,怕是只能贖到今天了……
「啊,瘋丐叔叔又到發瘋的時辰了,能上梁的快上梁,上不了的趕緊躲佛像後頭去!」
只當再動彈不得的風聆語漠然靠在牆旁,等待那致命一擊時,突然听到一聲稚女敕卻老成的少年嗓音由左前方響起,而後,就見破廟里那群小乞兒手腳利落地一個個爬至橫斜的梁柱上,爬不上的,就躲至半倒的石佛後。
「這什麼玩意兒!」
「唉呀!」
「快躲──呃啊!」
在一陣此起彼落的哀叫聲中,雖意識已緩緩模糊,但風聆語還是見到一顆巨球,在破廟內來回滾動、彈射,速度之快,動向之詭譎,完全令人匪夷所思,不僅將廟中人全撞得東飛西墜,更撞得本就斑駁的廟內碎石落濺、塵土飛揚。
那球……怎麼看著好像是個人……
恍恍惚惚中,風聆語就見一個人首埋胸、手抱腿,在破廟里瘋狂竄滾,所經之處幾乎片甲不留。
這球……不,這人,不知道痛的嗎?
這麼滾著,不難受嗎?還是他必須這麼滾,才不難受?
這世間有什麼樣的病,抑或是什麼樣的毒,會造成這人如今這般詭譎的瘋魔?
岐毒?不。皿蛇毒?不。麻瘋?不。蘇薩克病,不。
既都不是,那最有可能的,便是走火入魔了。
等等,脈都沒把、病征都沒見著,就斷定人家是走火入魔,會不會太偷懶、又太自以為是了?
果真,她就是眼界太淺,又自視過高,才會淪至今日這般境地。
更何況,如今她這個背棄藥宗也遭藥宗見棄,更活生生將師父氣死的天山藥宗弟子,有什麼資格談醫論病?
她這輩子,都再沒資格了。
自嘲地笑了笑,風聆語緩緩闔上雙眸,任最後一絲意識,緩緩由腦中迷散。
或許真是上天有眼、上蒼垂憐,風聆語這條命,雖因這名被稱為「瘋丐」之人一撞下,又去了一半,但似乎,也被他留下了。
「瘋丐叔叔真厲害,居然能將這鳥捉著!」
「不過這小白鳥看著肉不太多啊,煮起來也不夠我們一頓的。」
「你們知足吧,最近有個不知什麼東西的大人物要到城里去,巡城御吏管得可嚴了,平常要得到飯的地方現在都不讓進,有東西吃就不錯了,還挑!」
「這鳥要先拔毛嗎?還是煮了後毛毛會自己掉掉?」
當風聆語幽幽由昏睡中轉醒時,雖覺一身冷寒、全身劇痛,但听著不遠處傳來的童稚議論聲,她還是努力睜開眼皮,艱難舉起手月兌下右耳耳墜,朝人聲處喃喃說道──
「別吃了牠……這……給你們……想買什麼……隨你們便……」
這個耳墜,其實是師父送給她的,也是現今她身上所剩無幾的貴重物品。
但別說一個耳墜,就算要她一只手、一雙眼她都會給,畢竟,小白是這世間,她僅存的家人了……
「這可是妳說的啊,別到時又說是我們偷的,讓人來揍我們。」听到風聆語的話後,一名年約十歲的小乞兒走至她身旁,干瞪著她手中耳墜,遲遲不敢接過。
「你姑姥姥我說過的話……絕不會收回……」風聆語先是虛弱呢喃,後又劇烈咳了一陣,咳得嘴角都沁出血絲,「更何況若我真想揍人……自己來就行……哪用找什麼人……」
「我們不吃牠,妳別揍人,我們是好人,揍好人不好。」未待小乞兒再開口,一個粗嘎的成人嗓音突然在風聆語身旁響起,而後,一頭被五花大綁的純白海冬青被塞至她身旁。
「你還愣著做甚……」感覺小白不住用頭蹭著自己,風聆語總算安下了心,動了動手指輕撫著牠的頭,「還不快幫牠松綁……」
「我不愣,我松綁。」一陣窸窣聲後,粗嘎嗓音又道。
「你就是……那顆球?」微微移動眼眸望向聲音來源處,風聆語就見一名披頭散發,臉上、身上滿是丑惡大疙瘩的高瘦男子,蹲在她身旁望著她,而他身後有七、八個不到十歲的小乞兒,也學著他蹲在地上望向她。
他身上又髒又臭,臉上、手上的大疙瘩不時還東脹一下、西鼓兩坨,模樣極是駭人,但那雙眼眸卻很明亮,雖有些瘋意。
這人,就是小乞兒口中的瘋丐?
由他不斷隨心脈鼓動的疙瘩征象、眼白處的黃黑游絲,以及昨夜小乞兒那句「時辰又到了」看來,確實是個練功走火入魔、以至淪落至此的江湖人。
「是啊,那顆球就是瘋丐叔叔。」那名較伶俐的乞兒──小隆,在瘋丐點頭同意後,小心取走風聆語手中的珍珠耳墜說道。
「追我的……那些人呢……」風聆語孱弱又問。
「全被瘋丐叔叔撞飛啦。姑姥姥妳瞧,有個家伙牙還被撞斷了,純金的呢!」看風聆語確實已傷得無法起身揍人,又提供了一個耳墜,小隆自對她不再帶有敵意,反倒一副習以為常地說道,更得意亮出了一顆金牙。
「挺好……你們可以換塊肉吃了……」感覺著全身那股虛寒,風聆語再度闔上雙眸,但她還是撐著最後一絲意識殷殷囑咐著,「對了,你姑姥姥那耳墜至少可以換一百五十兩……你們這群小叫花可別傻傻給人騙了……」
「一百五十兩?!哇,那夠我們吃上半年了,姑姥姥妳可真是個活菩薩!」
听著那聲「活菩薩」,風聆語撇了撇嘴角,畢竟這樣的稱呼,現今听在她的耳中,簡直諷刺至極。
又一次昏厥過去的風聆語,並不知曉自己失去意識了多久,只當她再度醒來時,卻是被一陣地動山搖似的搖晃,及獨屬于瘋丐的粗嘎嗓音喚醒──
「姑姥姥,妳的飯。」
「別吵我行嗎……讓我一個人好好睡很難嗎……」靠在石柱旁,身上不知何時被覆上一床破被、面罩也被拿掉的風聆語半闔著眼,氣若游絲說道,「我休息好了……就會走……別煩我……」
「不吃飯不能休息。」瘋丐亂發下的眼眸專注凝視著風聆語不斷搖頭。
「我說了我不吃……你听不懂嗎……」風聆語雖知他是好意,但此刻的她,其實已虛弱得連手都舉不起來了,渾身除了疼痛與冷寒,其他感覺早不復存在。
「不吃飯不能休息。」手中端著一碗堆滿肉的肉粥,瘋丐將肉粥舉至風聆語眼前,依舊用著他粗嘎的嗓音堅持著。
「瘋丐叔叔,姑姥姥傷了,自己吃不了,你得喂她,像喂小妮子那樣!」這時,同樣披頭散發、但嘴中已塞滿肉的小隆,蹲至瘋丐身旁,望著風聆語一身血污認真對他說道。
「噢。」聞言,瘋丐恍然大悟的點點頭,然後立即放下碗、坐至風聆語身旁,小心翼翼地,像抱嬰孩似的,將她整個人抱至懷里來回輕晃,更輕輕拍著她的背。
「別晃……我快吐了……」對瘋丐來說,他的舉動是輕晃,但對全身是傷又失血過多的風聆語來說,他這麼晃,直晃得她胸月復氣血翻騰,「小妮子……幾歲啊……」
會這麼問,是因為瘋丐抱人的舉動雖熟練,但卻仿若她是嬰孩一般,並且他的眼眸,也突然閃動出一抹溫柔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