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窩里出鳳凰 第二章 太後召見無好事
李嬤嬤整治人的手段多,除寡淡湯飯、蓮心入藥湯外,最近幾天蘇未秧發現自己被軟禁了。
薇蕊院夠大,但再大也就一畝三分地,能走能逛的地方並不多。
她剛醒來時頭腦昏沉,加上藥物作用,活動範圍只限于餐桌和床鋪,直到大夫停止用藥、直到衛王到訪,蘇未秧正式走出薇蕊院,見識武安侯府的廣闊。
在那之後,但凡有一點好奇心的人都會想要探索這座大宅院,她當然也想,卻不被允許。
起初的說法是小姐身子不好,還是留在屋里休息,再來說有外男拜訪,請小姐避居院內免得沖撞,之後是庭園整修、下人大換血……總之無數借口出爐,目的只有一個——把她留在薇蕊院里。
她反抗過,吵鬧耍賴加堅持,結論是下一頓飯或茶水里添點異物,讓她頭暈目眩、重新賴回大床鋪。
幾次的經驗過後,讓她確定自己被禁錮。
但這想法不合邏輯,畢竟父親是疼愛她的,再忙父親下朝後都會過來陪她說話談心,不時給她送禮物,他憂心成親後女兒不受夫婿寵愛,悄悄往她枕下塞話本子,面含羞赧暗示︰夫妻間除責任義務之外,情趣也頗重要。
父親給她買一堆綾羅綢緞、首飾頭面,昨晚甚至送來幾瓶香露。
他看著女兒,話說得結結巴巴,尷尬盡在臉龐。
他紅著臉說︰「問過朝中同僚,這香露頗受京城年輕婦人吹捧,因為它氣味極好,連用十日香氣便不離身,令夫婿心生歡喜。」
不說「受女子吹捧」卻說「年輕婦人吹捧」,不說女人愛極卻說夫婿歡喜,明明白白地、父親想助她討衛王歡心。
若這般盡心還不算慈父,慈父的門檻未免太高。
她得出結論,父親在乎她更心疼她,可這樣就矛盾了呀,既然心疼在乎怎會禁錮她?
蘇未秧想不透當中關節,因此大大小小試探,企圖探出界線。
至于李嬤嬤……她們有仇,蘇未秧確定。
清醒後她就想方設法給自己穿小鞋,處處刁難、時時刻薄,李嬤嬤成了蘇未秧的惡夢、造就她的焦慮不安,用可怕來形容李嬤嬤,太對不起可怕二字。
她不僅長著一張史所未見的惡毒臉,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楮發射冷冽藍光,她不笑很可怕,笑起來恐怖感倍增,半路遇上得繞道而行,否則會引發小兒夜啼。
李嬤嬤每次說話都帶著不屑看輕。「大家千金宜貞節靜嫻,大婚在即,為免橫生枝節,小姐還是乖乖待在院子里。」
「有啥枝節可以橫生?」她大起膽子問了。
李嬤嬤沒回答,但看她的眼神中帶著上位者的傲氣。
她向父親告狀,父親一臉愛憐地對她說︰「誰都能對李嬤嬤不敬,但你我不行,因為沒有她,爹爹早就失去性命,沒有侯府更沒有你。」
這是挾恩求報?父親縱容奴大欺主?她想知道怎樣的恩惠讓李嬤嬤認定自己是侯府主子,蘇未秧追問,父親卻笑而不答。
在那之後她闖關三回,次次被抓,之後一路被護送回薇蕊院,這樣的嚴密看守讓蘇未秧意識到,想在大婚之前逃跑,困難度不亞于登天。
一早她讓桃心去外面買吃的,並非嘴讒而是想測試桃香、桃心的腿有沒有被綁住。
眼下處境讓她感到郁悶憋屈,身子下沉,她把頭眼鼻耳全泡進浴桶里。
水底的寧靜讓她暫且安心,听著自己的心跳聲,蘇未秧試圖驅逐莫名恐懼。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對陌生環境、對李嬤嬤還是對即將到來的婚禮感到恐懼,無名的不安讓她從早到晚給鴨子排隊形。
她試著說服自己,婚姻沒有想象中恐怖,盲婚啞嫁的夫妻多了去,最後還不是同衾同穴走完最後一里路,何況連九弦長得好呀,本事高呀,至于那個隱隱約約的、難以出口的危機感,或許只是她的無聊幻想。
是的,不會太糟的!
她拿起巾子擦干身體,再把長發抓到身前擦拭,當手臂往後踫同時,她模到右邊肩胛處有一塊圓圓滑滑微微凸起的皮膚。
是什麼?痣?不會,太大塊,是胎記?是傷口?手指輕輕滑過,有一點癢。
巾子包裹身體,她繞過屏風走到化妝鏡前,扭轉脖子試著看清楚,但努力過幾回合,只看見一點粉紅色皮肉,應該是……初愈合的傷疤?
她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哪來的機會受重傷?
腦袋混亂,坐回桌前,她替自己倒杯水,下意識先聞味道輕嘗一口,確定沒加料才把水喝光。
「小姐,我回來了。」桃心捧著大大小小的油紙包進屋。
桃心可以順利出門?太好了,這樣的話她還有圖謀空間。
「哎呀,小姐怎不穿衣裳?會受風寒的。」她把東西往桌上一擺,打開衣櫃,知道小姐喜愛素雅,便挑了件白色長衫。
蘇未秧抓住她手臂,問︰「你看見我後肩的傷口嗎?」
桃心臉上閃過錯愕,半晌後才反應過來,她笑得勉強又尷尬。「那不是傷口,是胎記,小姐打出娘胎就有的。」
她在說謊!「是嗎?我覺得有點癢,你幫我擦藥。」
「好,老爺給了紫玉膏,是宮里賞的,讓奴婢常給小姐上藥呢。」桃心松口氣轉身取藥,薄薄地在蘇未秧後肩處擦上一層。
小丫頭露餡了,若是胎記何必經常上藥?所以她被下了封口令?
蘇未秧不再探問,穿戴整齊後,主僕回到桌前。
「來看看你買了什麼?」
這是個好話題,桃心揚起笑眉,將油紙包一個個打開,邊開邊說︰「這是慶記的桂花糕、酥油餅,這是李記果子鋪的梅脯李子干,奴婢買了只烤鴨……」
甜的咸的通通有,琳瑯滿目,她把主子的銀錠子發揮到淋灕盡致。
「奴婢沒經過小姐同意,買了……」她吶吶說著,從懷里掏出紙包。
「我看看。」蘇未秧接手打開,里面是各色絲線以及一塊淡色棉布。「你要幫我做衣裳?」
「不不不,小姐該穿綢緞錦衫,這塊棉布……是奴婢私心想給自己和桃香裁衣的。奴婢自作主張,求小姐原諒。」
桃香越來越過分,小姐不開口,她壓根不到跟前伺候,不過是衛王多看兩眼,她就拿自己當主子啦。
桃心想借兩套下人穿的棉布衣敲打敲打她。
見桃心緊張得直冒冷汗,蘇未秧噗地一笑。「行,本小姐不怪罪,但見者有分,我也要一件。」
真好,想吃芝麻掉下顆大西瓜,李嬤嬤越不讓出門,她就越想出去,正想方設法呢,這塊布給了她充足靈感。
「這不合規矩。」
「別管規不規矩,我就是想要。記住,別弄得花里胡哨的,我就要你身上穿的款式。幾天能做好?」
小姐身分擺在那兒,怎能做奴婢打扮?桃心猶豫,但自己做錯在先,哪還敢與主子理論?她悶聲回答︰「奴婢熬熬,三、五天就能好。」
「行,這幾天你別在跟前伺候,專心把衣裳做好,你去喊桃香過來。」
提到桃香,桃心再度皺眉,桃香出身商賈,念過幾天書,長相美艷,自然心高氣傲、眼高于頂,在青樓時她就打定主意要攀附權貴嫁入大戶人家,沒想到兩人運氣好,尚未接客就被送進武安侯府。
老爺確實敲打過,她們不僅是陪嫁,還要當小姐的左右手,為小姐助力,攏住王爺的心,使得桃香一門心思全撲在爭寵上頭,成天照鏡子、背詩詞,壓根兒忘記誰才是主子。
「小姐……」她無可奈何地看向蘇未秧。
蘇未秧失笑。她明白的,明白桃香的野心勃勃積極向上。「別擔心,我沒想責備她,你叫她來,我有話交代。」
同是桃字輩,對待主子態度截然不同。
桃香緊抿雙唇,冷眼看向蘇未秧,滿眼的忿忿不平。
她曾經是千金小姐,若非父親生意失敗又惹上官非,她也該穿著漂亮衣裳、戴著昂貴首飾坐在屋里讀書寫字、彈琴作畫,等待好姻緣上門。
桃香毫無遮掩的妒嫉讓蘇未秧苦笑不已,她是善良不是笨蛋,怎看不出桃香滿腔怨恨?
桃香是把她給恨上了,因為時運不濟淪落賤籍婢女,因為處處不如桃香的主子理所當然成為王妃,她卻得用盡心計還不一定能順利爬上王爺的大床。
可又能怎樣?不管命運走到哪里,人們只能低頭認下,即便強著脖子,看不慣別人高高在上,也改變不了現況。
蘇未秧不喜歡桃香,不是因為她又懶又蠢,心有凌雲志卻身無狀元才,而是因為她連三歲小兒都懂的「識時務為俊杰」都無法理解。
這樣的人進入衛王府,于她會是個負擔。
父親提醒過,王府後院熱鬧繽紛,人多想法自然少不了,雖然她貴為正妃,但沒有足夠城府應付後宅紛爭的她只能規行矩步小心翼翼。
她明白父親為何選桃香作為陪嫁,理由和強塞給她的香露同義——固寵。
她不贊同這種做法,但父親的關懷讓她無法開除桃香,既然丟不掉就只能拉攏,即便是垃圾,放對地方就是資源,也許她該幫桃香找個好去處。
「過來些。」她笑得甜美,朝桃香招手。
桃香帶著無緣由的怒氣上前。
蘇未秧非但不生氣,還在桃香靠近時拉住她的手,引她坐在身前楠木椅上,平起平坐親手為她倒茶,再把剛買的糕點往她前面推去。
這番籠絡讓桃香心生警戒,眼底充滿懷疑。
「小姐這是要做什麼?」她坐得筆直,臉部緊繃、眼珠骨碌碌轉動。
「雖我足不出戶,卻也听過衛王後院的三兩事,听說那里美女如雲、花團錦簇,三個女人一台戲,待我嫁過去後要降伏那群妖魔肯定得勞心勞力。桃心耿直,只能做伺候人的事,其余的我只能仰賴你了。」她口氣真誠得連自己都說服了。
「小姐的意思是?」
「獨木難支,我需要左膀右臂,若你能幫我留住王爺的心,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為這個?她會的呀,不過她的努力可不僅僅是想當誰的左膀右臂,但看著主子巴巴地求上奴婢,這令她的心情順暢無比。
嘴角微彎,驕傲上揚,她輕啟朱唇,輕淺一笑。「這是奴婢本分,自當為小姐盡心。」
「那些女人不簡單,若你受王爺青睞,她們動不了我這個正妻,必會拿你當箭靶,怕嗎?」
「富貴險中求,不冒險,憑什麼高居人前。」她不把那些女人看在眼里。好家伙,雖不聰明卻是個膽子肥的,這樣的人給一點點機會,說不定真能讓她爭出一片天。蘇未秧欣賞她的上進心。
「很好,但我需要承諾,不希望助你冒出頭後卻讓你自背後捅刀。」
不樂意,卻必須逼迫自己跪地發誓,她必須抓住每個機會。「桃香在此發誓,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依她的性情,如果猶豫片刻,蘇未秧說不定會相信,但她表現如此爽快……誰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分明是走到哪邊哪邊就有戲上演,行吧,就這樣。
「快起來。從現在開始,你每天到我屋里來。」
「是,奴婢會盡心伺候小姐。」
這是桃香首度承認自己是奴婢,蘇未秧暗嘆,果然所有人都是有價碼的,只要出得起。
「別口口聲聲奴婢,從今往後咱們就是相互扶持的姊妹,人前不好說,人後你便喊我一聲姊姊吧。」
幾句話便信了?傻!桃香在心底給蘇未秧定下形象。「奴婢不敢僭越,不過有個秘密奴婢必須告訴小姐。」
這麼快就風向轉變,開始忠心耿耿?蘇未秧想笑卻壓低眉毛,鄭重問︰「什麼秘密?」
「李嬤嬤在小姐的湯里**,讓小姐昏睡不醒。」
早猜到了,不過她喜歡桃香的效忠。她裝兩分惶恐。「李嬤嬤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能幫我探听原因嗎?」
「奴婢已經暗中打听過,說不讓小姐和夫人見面。」
「為什麼不?」
「奴婢不知道。」
「沒事,你再幫我多留心,看能不能探听母親的狀況?另外你口齒伶俐,盡量幫我打探過去的事,我不喜歡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
「小姐想知道什麼?」
「比方……我的傷口是怎麼來的?」
聞言桃香一驚,反射回答︰「小姐後肩沒有傷口,只有胎記。」
她沒點明位置,桃香卻說後肩沒傷口?果然所有人都知道獨獨隱瞞自己?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下意識模上後肩,眉心深鎖,蘇未秧走到窗前,凝睇櫃上的黃色小鴨,現在有九只了,她把它們打亂,重新排列,專注而仔細。
她不知道屋頂上有個懶洋洋的身影,正無趣地嚼爛嘴邊草睫,半晌後一個縱身跳下侯府屋頂。
「她這是在招兵買馬?」連九弦好笑。
「蘇小姐可用的人不多。」姚水監視數日,同情起蘇家小姐,她的處境不是太好,也虧得脾氣好,否則換上誰家小姐莫名被軟禁都要大鬧幾場。
「那個老虔婆真對她很糟?」
「是,沒有半點身為下人的自覺。」那股氣勢,滿府上下只有武安侯可以一比。
「蘇繼北放任?」
「對,還讓蘇小姐讓著她。」
為詹憶柳犧牲女兒婚姻已然過分,連個上不了台面的管事嬤嬤都要女兒忍氣吞聲?身為父親,蘇繼北的態度非常不合理。「查!」
「是。」
連九弦揮揮手,姚水拱手退下。
輕敲桌面,手指緩慢轉動跟前茶盞,想起她生氣時一雙眼楮水汪汪的,想吼叫卻硬憋住的模樣……他笑了。很像小時候養的那只壞貓,分明炸了毛,卻為他手上的小魚不得不喵喵乖叫。
進宮?手抖一大下,小鴨摔到地板上,連彈幾下。
「小姐盡快沐浴更衣打扮起來,衛王要上門接小姐。」
這是人人盼望的榮光,但從嚴厲苛刻的李嬤嬤口中說出卻讓人膽戰心驚。
「知道了。」蘇未秧不想進宮,卻明白配合是唯一選擇,就像再不想嫁,卻心知肚明非嫁不可。
李嬤嬤離開,蘇未秧看一眼躍躍欲試的桃香,這幾日她帶回不少情報,也幫著出府辦妥幾件事,要不給一點甜頭?
就這麼辦!
在她耳邊說幾句,送走滿臉幸福的桃香後,蘇未秧扣上房門。
她選一套粉色長衫,裙襪處墜著珠子,長長寬寬的腰帶垂到腳邊,看起來青春洋溢並且……是的,傻氣。
左右各抓一把頭發,分成幾束,編出幾股麻花瓣,用細瓣子盤成一朵花,以發針固定,剩余的頭發梳順,用粉色發帶松松束起,天真可愛且無害。
至于妝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強烈控制欲的太後娘娘,定然更喜歡不具威脅性的女子,所以不能精明干練,她得讓自己看起來和善無辜、純良軟萌。
蘇未秧的五官不差,但構不上絕艷,她的長項是皮膚好,不需脂粉遮掩瑕疵,她先畫出兩道無害自然的彎淡眉,瞬間氣質變得溫和軟綿。
淺棕色的粉黛薄薄地在眼窩處打底,取細筆沾水抹上深棕脂粉,先從眼中描繪一條細細的眼線後補上眼尾三角,制造出略略下垂的眼型,最後以指月復沾取金色眼影打亮。
粉紅色胭脂點在雙頰輕輕推開,再用剩余的粉點在鼻尖跟下巴,讓整張臉自然紅潤。
最後的重點是口脂,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只討人喜歡的小兔子,就得令人感覺自己無時無刻都在笑,因此把上唇線畫出下凹弧度,再將下唇修得更圓潤,還是選用自然的粉紅色系唇脂,薄薄一層,最後加重唇中,制造出微翹雙唇。
妝容極淡,但眼楮的放大度完全沒有在客氣,因此她靈動卻不夠大的眼楮被這一畫變得又圓又亮又無辜討巧。
當她出現時李嬤嬤眼楮一亮,這是她家小姐?美得讓人認不出啊,尤其是給人的感覺與過去截然不同,更溫柔可親、無害純良,讓人想親近。
李嬤嬤難得不刻薄幾句,循規蹈矩的說︰「王爺到了,小姐請。」
「好,今天桃香跟我一起進宮。」
從頭到腳狠狠打扮過的桃香抑不住滿臉笑意。「是,小姐。」
嚴厲的李嬤嬤聞言勾動嘴角,心中暗道︰總算開竅,還擔心她不待見桃香,那麼妥妥一枚棋子可就廢了。
「桃心,你好好守著屋子。」蘇未秧囑咐。
「是,小姐。」桃心沒有異議。
兩人隨李嬤嬤往前院走,邊走蘇未秧邊想起桃香帶回的消息。
武安侯府有七進,照理來說是踰矩了,但這是父親當年立下大功時太後賜的宅邸,誰也不敢多話。
父親對小皇帝有從龍之功,對衛王有救命之恩,這樣的功勞在朝堂上自然是一言九鼎,誰都不敢違逆,便是衛王也得給父親幾分薄面。
得力的娘家,豐富的資源,穩固的立場,在這樣的婚姻里,她將立于不敗之地,即使衛王府後院繁花不斷、群蝶亂飛,她也有絕對的實力應對,所以她不需要慌亂膽怯,大可挺直腰背,將不必要的危機感收起來。
是,這才是身為嫡妻的正確態度。
經過一路上的自我鼓勵,進入馬車坐到連九弦面前時,她已經能夠自信從容。
再次見面,不淡定的成了連九弦。
乍見未婚妻,連九弦連話都說不清了,三次見面、三張臉孔、三副截然不同的表情與態度。
怎會這樣?一個人身上會有多少不同面向?
連九弦滿腦子心事,蘇未秧也不遑多讓。
沒人上茶,她也不渴,但蘇未秧就是忍不住動手調整幾案上的杯盤茶盞,直到它們都待在「正確」的位置上。
外表看來她專注著某件事,實際上她正抵抗心底恐慌,她邊調整杯盤邊吸氣吐氣,也邊自我催眠,她必須用細致且重復的動作來壓抑不安。
而經過主子大力洗腦的桃香,膽子肥上加肥,驕傲的嘴角不斷往上揚起。
她本就長得漂亮,如今穿戴上小姐給的新衣和頭面,儼然成為京城第一美,在充足的自信加持下,她鼓起勇氣扯下衣襟,露出漂亮鎖骨。
桃香的頻頻動作引發連九弦冷笑。蘇繼北墮落了啊,竟找來這貨色?難不成懷疑後院那堆女人誘發不起他的興趣是因為她們太過循規蹈矩大家閨秀?因此改弦易轍弄來一個大相徑庭、風格截然不同的?
「出去。」連九弦說。
蘇未秧停下動作,這是在……指她?
蘇未秧看看左右,一個抿緊雙唇、竭力壓抑,一個羅衫輕解、香艷示人。
他們一拍即合、干柴烈火?
太好了,若兩人能在前往後宮的半路發生一點「小狀況」,她是不是就能哭天喊地委屈至極,讓父親求太後收回賜婚懿旨?
「好咧。」蘇未秧愉快應聲,很高興自己的命運將在這里轉彎。
連九弦怔住。她說好?故意的吧?等等,她那激動興奮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沒等他反應過來,蘇未秧動作飛快,推開車簾往外走,臨行之際回眸,對桃香握緊拳頭予以鼓勵,並送出名曰「你行的」目光。
桃香接收到了,點點頭將衣襟再往下拉兩分,露出隻果綠的肚兜邊緣。
主僕倆的眉來眼去讓連九弦無言。他看起來有那麼饑渴?蘇未秧不是矯情,是認真想將他推開?
蘇未秧走出車廂外,透光的車窗紙上映出她的窈窕身影,只見她動作流暢,無半分窒礙地往杜木身邊一坐。
「啟程,駕!」她豪邁大喊。
杜木受到嚴重驚嚇。未來主母連帷帽都沒戴就往他身邊坐,動作大方自然,絲毫不見違和感?
見杜木遲遲不甩鞭,蘇未秧心生懷疑。「你不會駕車?要不讓我試試?」
杜木頹了雙肩,這是活生生的污辱啊,就在他手足無措心慌慌,不知該如何是好時,主子終于發話……謝天謝地,謝祖宗……
「蘇未秧,你給本王進來!」連九弦口氣里裝滿爆竹的硫磺味兒。
正準備搶過馬鞭的蘇未秧一愣,危機感再度出現,她听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恐嚇。
桃香勾引失敗?可她分明看見連九弦的壓抑,難道是看錯了?
她沒看錯,連九弦確實在壓抑,但他壓抑的是一腳把桃香踢出車外的。
蘇未秧嘆息,戀戀不舍地朝杜木望去,望得杜木全身起雞皮疙瘩、心脈震顫。
她慢條斯理回到車廂,二度入座,又想動手調整杯盤。
這回連九弦下達明確指令,他指著桃香的鼻子說︰「你,滾出馬車!」
為什麼?她有做錯事嗎?桃香慌亂地看向蘇未秧。
蘇未秧能怎麼辦?身為一個開明的好主子,她只能輕拍桃香香肩,柔聲安慰。「別擔心,來日方長。」
她居然說來日……方長!心計深沉的連九弦第一次情緒外露,雙眼冒火,眼光像箭,咻咻咻咻咻……射中她全身各大穴。
重傷了……動彈不得了……她快要……嚇死了……
這時候,腿殘的衛王爺不知怎麼辦到的,竟在下一瞬間移動到她身前,勾起她的下巴,逼迫她與自己面對面。
四目相對,眼珠子微顫,他看得很仔細,好像要把她每寸肌膚給看穿,在他的注目下,她的心髒激情狂跳,她覺得自己變成小白兔,眼前的大野狼口水不停往下掉,就算沒被拆解入月復也會被口水活活淹死。
帶著一點點小試探,她邊笑邊推開他的手指,所有動作都帶著濃郁的諂媚感。
連九弦冷笑,車廂刮起陣陣寒風,刮得蘇未秧寒毛根根豎立。「蘇小姐可否為本王解釋,何謂來日方長?」
「呃……那個……王爺英偉俊朗,小女子傾心再自然不過,我不過是安慰一顆受創的小芳心……我們家桃香很不錯,琴棋書畫樣樣通,才藝多元、性格溫柔,是朵十項全能的解語花。」
哼哈哈……還真寬容,天底下大婦都像她這樣大肚,哪還有後院紛爭?「蘇小姐如此大方體貼,日後定是個稱職夫人。」
他挪動身子往後退,靠到車廂另一邊,拉大的距離讓她的恐懼略減。
「其實也許王爺可以考慮考慮,天下芳草處處,王爺人中龍鳳,定有佳人相待,未秧沒有統領娘子軍的經驗,怕是無法勝任王妃一職。」她幾乎是哀求了,明知成功機率不大,還是暗暗期待萬一。
講這話?她是真的不知聯姻的背後目的,不明白自己扮演的角色?如果真是這樣……心髒怦然一動,要不要改變計劃賭上一把?
倏地傾身上前,連九弦惡意弄亂杯盞,惡意盯住她蠢蠢欲動的縴縴玉手,在她耳邊吹著暖氣低聲道︰「無妨,從做中學,累積經驗。」
「王爺後院女子,或靜如皎月、燦如星辰,或端莊秀麗、雍容富貴,或浪漫天真、飄逸似仙,各有各的美麗風情,王爺何必非要結這門親?」蘇未秧愁眉苦臉,天底下芳草何其多,他身邊更是林木蓊郁,何必要她這朵不起眼的小野花?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誰讓本王只對蘇小姐傾心。」
呵呵……只取一瓢?這種謊話他說得出口,也得別人听得入耳啊。「王爺說笑了,王府後院女子眾多,各取一瓢,恐怕早就肚漲。」
哈哈哈……他仰頭大笑。「是妒嫉心酸嗎?本王保證,待王妃進門,再不舀別人家的水。」
沒有妒嫉,但心酸不已,她不想加入戰局啊,可一次兩次表態都得到同樣的回應,這代表……沒有機會翻盤了?代表她應該乖乖認命?
垂下頭,拉出苦苦的八字眉,丟開最後一絲僥幸,蘇未秧勉力掛起笑容,逼出兩句場面話。「明白了,我會努力的。」
「努力什麼?」
橫他一眼,女子出嫁還能努力啥?拉直兩道細柳眉,學起李嬤嬤的刻薄口氣。「努力當個舉世無雙的好王妃,幫您建立人脈,主掌中饋,管理後院,養育子女,王爺對我有任何期望,未秧都會彈精竭慮、嘔心瀝血、處心積慮、悉心完成。」
還彈精竭慮、嘔心瀝血咧,她會不會太高看自己?
不過連九弦回答︰「本王曉得蘇小姐溫良恭儉,聰明睿智,剔透玲瓏,肯定會是個好王妃。」
好王妃?呵呵……呵呵……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她,心被黃河淹死了。
打死她都想不到,太後竟然長成這副模樣?
溫柔可人、楚楚可憐、國色天香、絕代佳人,她美到一整個禍國殃民、傾國傾城。天底下有這種美女,哪還有楊貴妃、趙飛燕的生存空間?
長年浸婬在後宮地界,三十幾歲的太後看起來卻心無城府,像個無憂少女?臉上的溫柔笑沒有半分威儀天下的女強人感。
她身著一身薄如蟬翼的紅色紗蘿裳,整個人彷佛籠罩在煙霞雲霧中,絕俗容顏如芙蓉般清姿雅質,臉上並無半點脂粉,卻膚色潔白細膩,烏溜溜的頭發松松地絹成髻,飽滿的額頭間一顆從給鬢金纏鳳里流垂的寶石嬌紅欲滴,與她鼻下艷潤的丹唇相映生輝。
天,蘇未秧想拍手歡呼,不受控的口水不停蔓延。
把這麼美麗的女人關在後宮的四堵高牆內,為死去的先帝守寡,絕對是種浪費。
見蘇未秧一臉呆萌,太後咯咯輕笑。「在看什麼?眼楮都直了。」
「能不直嗎?仙女在對我微笑。」她下意識回答。
太後笑得更歡快,彎彎的眉彎出兩道皎月,眼底盈光閃閃,融化人心。
「你這孩子嘴巴真甜,討人喜歡吶,听說你要進宮,哀家特地命人做了銀絲糖,快嘗嘗。」太後把她拉到桌邊,點心盤往她跟前遞,自己先捻起一塊塞進嘴里,滿足得聳起肩膀。「是哀家最喜歡的味兒,未秧快嘗嘗。」
盛情難卻,但糖塊擺得……不堪入目。
蘇未秧拿起叉子微調銀絲糖,把它們一塊塊端正排好後,才叉起一塊放進嘴巴。
太後細審她的動作,默不做聲,只問︰「好吃嗎?」
「回娘娘,好吃極了,果然最好的廚子都在宮里。」她竭盡全力討好,雖然對這位女性月老的指婚不是太滿意。
「廚子好不好,哀家不知道,但這是哀家親手做的。」
她親手做的?多麼另類的存在,進宮多年沒有一身陰謀算計,天真的像個少女已經夠過分,居然還溫柔良善,像平民百姓家的婦女。「太厲害了,娘娘太後的廚藝簡直是天上有、人間無,這是我嘗過最好吃的甜品。」
太後笑得臉上開出一朵花兒。「真好,有人跟哀家一樣喜歡甜口。」
喜歡甜口?並沒有哦,她只是習慣性巴結。無妨,太後說她喜歡她就喜歡,再吃一塊,蘇未秧盡力表現對甜食的熱愛。
太後看著她的捧場樂彎了腰。「日後未秧有空,常進宮來陪陪哀家。」說著又拿起一塊銀絲糖。
伺候的大齡宮女碧娥皺眉。「娘娘別多吃,太醫囑咐過娘娘要節制……」
「行了行了,最怕你嘮叨。」她猛揮手制止碧娥,低聲在蘇未秧耳邊說︰「太醫是天底下最羅唆的討厭鬼。」
蘇未秧忙點頭附和。
太後皺皺鼻子,蹶嘴對碧娥道︰「拿下去裝匣子,給未秧帶回去。」
碧娥松口氣。「這樣最好,多謝蘇小姐幫忙。」
話音方落,她動作利落地把滿桌甜食撤下。
看著她的背影,太後嘆道︰「碧娥從小就伺候哀家,那時家里有個很會做點心的廚子,哀家總跟在他身後,學做甜點也貪吃甜點,把一口牙都給吃壞了。每回牙痛又哭又鬧,害她被我爹娘給打了,從此看到哀家吃甜點她就揪心。哀家看不得她那樣,便漸漸戒了甜食,但喜歡做點心的習慣可戒不掉。」
「每回心煩哀家就進廚房,揉揉捏捏、拌拌攪攪,點心做好心情也就平靜下來,你能理解嗎?」
「能。」她心煩焦慮就想規整東西,非把礙眼楮的東西排得井然有序,方得平靜。不過太後娘娘真是既溫柔又體貼,竟會為一個下人改變喜好。
「你喜歡點心,往後哀家做了點心就差人送給你。」
「未秧先謝過娘娘,屆時我要拿著食盒到處炫耀,畢竟天底下沒幾個人能嘗到娘娘手藝。」
「你可別鬧得一堆人來找哀家要甜點。」太後呵呵笑開。
「不如娘娘提供食單,咱們合伙開間甜品鋪子。」
「行,到時咱們婆媳將大把銀子通通掙進口袋里。」她捂著嘴巴笑開,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她攏起雙眉輕嘆。「你是個好孩子,你在,哀家就放心了。」
「放心?」
「先帝膝下四個皇子,如今只剩下衛王和皇上兩兄弟,皇上登基時才六歲,什麼都不懂,若非衛王帶著一身傷勉力輔佐,哪有今日四海升平的大好江山。衛王把心力全撲在朝堂上,卻忽略終身大事,身邊雖有幾個知冷熱的可心人,膝下卻連個孩子都沒有,這讓哀家愁啊……日後九泉之下無顏見先帝。」
太後突然靠近怕被人看見似的,偷偷從衣袖里掏出小瓷瓶,壓低聲音說︰「不管男女,成親後你得盡快給衛王生個孩子才是正事。溫太醫擅長這方面,哀家讓他做好藥丸,你用溫水化了,加在晚膳湯里讓衛王喝下。」她掩唇輕笑後又道︰「也許你們很快就會有好消息,這藥材搜集不易,你要好好用。」
蘇未秧尷尬,低頭佯裝害羞……迅速接過藥瓶收進荷包。「多謝娘娘。」
「謝啥,都是一家人。後宮好久沒有孩子的笑鬧聲,你可得努力啊,咱們女人得有個孩子才能立穩腳跟,若能一舉得男,後院女子便不足為懼。」
「是。」
「進宮多年,哀家算是看清楚……」
太後正叨念著婆婆經時碧娥走進來,手里抱著匣子,里頭裝著銀絲糖和糕點,身後跟著一名女子。
「姑姑,玉卿來給您請安。」
來人是詹玉卿,今年十六歲,鵝蛋臉、柳葉眉,皮膚略黑,但神采迷人,有幾分太後娘娘的影子,她一進屋就跳到太後身邊勾住太後手臂,把頭往太後肩膀靠去,撒嬌地在上頭蹭了蹭,不過她邊蹭邊瞪蘇未秧,眼底淨是挑釁,相當不友善。
不知對方身分但見對方做派,蘇未秧猜測這位小姐大有來頭,既惹不起便低頭裝鵪鶉。
「你這孩子,怎這時候進宮?沒去送送你小叔叔?」
想到讓家里丟大臉的詹東益她就滿肚子不樂意,為了個女人,又圈地又害命的,把事情搞得天翻地覆,害得朋友老在自己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祖父就剩這個兒子,偏偏是個混不吝的,倘若活下來的是大伯、二伯或爹爹該有多好。
「爺爺不讓送,說得給小叔叔一個教訓,回京後才能重新做人。」
「可不是,這回真是闖大禍啦。」太後略過這話題。「來,哀家給你們介紹,這是哀家娘家佷女詹玉卿,這是武安侯嫡女蘇未秧,很快就要與衛王結親,你得喊未秧一聲表嫂,回去後轉告你娘和伯母,添妝得隆重些,往後都是一家人。」
詹玉卿終于給出正眼,她刻意繞著蘇未秧轉圈圈,看著蘇未秧無辜無害的嬌憨模樣恨極了。「你不是和敬平侯關系密切,怎又要嫁給弦哥哥?是敬平侯不想負責任嗎?」
敬平侯?誰啊?她和他……有啥關聯?
不過她和敬平侯關系密不密切不確定,詹玉卿肯定和自己關系惡劣,瞧瞧對方的嘴臉,很想將她剝皮拆骨、生吞入月復吧?
太後怒斥。「事關女子清譽,怎容得信口雌黃,罰你立刻回府抄一百遍《女誡》,沒有抄完不準出府。」
她才剛來就被驅趕?全是蘇未秧的錯!詹玉卿氣急敗壞,恨毒地看向蘇未秧,她發誓絕不讓蘇未秧好過。
詹玉卿滿腔怒火,卻不敢在太後跟前發作,只能吞下委屈向太後告退,離開清寧宮。
太後搖頭。「這孩子被家里幾個嫂嫂給寵壞,你別放在心上。」
「未秧明白。」蘇未秧點頭。「時辰不早,未秧先告退了,日後再進宮請安。」
「好,要常來啊,下回哀家給你做桂花口味的銀絲糖。」
「多謝娘娘。」
躬身拜別,蘇未秧在小宮女的帶領下離開,她抱緊點心匣子快步走著。
雖然太後溫柔,宮人待她親和,但總是有那麼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感,也許是她和皇家磁場不對盤吧。
蘇未秧低頭走得飛快,行經池塘邊時更是恨不得長出一對翅膀,直接掠過水面飛離,卻沒想到一句叫喚拉住她的身影。
「蘇未秧。」
她沒抬頭卻感覺一個沖擊力道把她往池塘推去……
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