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伴君行 第四章 趕路半途遇襲擊
溫歲歲一夜未眠。
她一直在想顧晏然,想著他孤寂悠遠的簫聲,想著他對她的冷漠淡然,想著他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哪怕她就站在他面前對他笑、試圖攀關系,他的眼里依然沒有她。
她頹喪、懊惱,卻也心疼。
她知道他不把其他姑娘看在眼里,是因為他心心念念就只有前世的她,那位出身定國公府的程沐蘭。
這麼多年過去了,從他不告而別,去戰場從軍,到她嫁入睿王府,甚至在她的遺體都已入土後,他還是掛念著她。
這般心如止水的他該如何接近?如今她這具身體的外貌說不上是絕好的顏色,身分也平常,並沒有足以稱道之處,要怎麼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總不能真讓她學那些草原或苗疆的姑娘,豪放大膽地追著自己的心上人跑吧?就算那樣他也未必肯買帳,只怕會更加嫌棄她。
深究起來也是無奈,如果是程沐蘭追著他,他肯定就不嫌棄了,說不定還心頭火熱,小鹿亂撞呢……咦?
一道靈光突如其來地在溫歲歲腦海劈亮,她驀地從床上彈坐起身,一雙秋水明眸瞬間點亮璀璨異采。
她怎麼就魔怔了,為何要堅持以溫歲歲的身分和他重逢?她可以告訴他,她就是程沐蘭啊!
雖說他那人從來不信鬼神之說,但她可以說出那些只有她和他才知曉的往事,要是他還不信,她還能說出自己的靈魂跟隨在他身邊那兩年間所發生的點點滴滴,他和商隊走過哪些地方,他在漫漫長夜如何輾轉難眠,甚至她偶然撞見他沐浴時,因驚慌失措造成的那些不尋常的異動,她都可以跟他說啊!
他會相信她的,只要她能證明自己就是程沐蘭,即便是奪舍重生這樣的神異之事他也必不會將她視作妖孽,反而會幫她保守這個秘密。
對啊,只要告訴他,她是程沐蘭,她就有理由到他的身邊了,此生與他相伴,形影不離。
就這麼辦!
一念及此,溫歲歲頓時興高采烈起來,輕快地跳下床,也等不及喚人送來熱水,直接就著盥洗盆里的冷水洗漱,然後對鏡理妝起來。
因尚在孝期內,她平日並不怎麼打扮,只偶爾以粉敷面,可今日她不僅描了眉,敷了粉,還在唇上點了淡淡的口脂。
接著她從衣箱里挑出一件淺藕色素紋緞裙,烏黑的秀發插著一支珍珠梅花簪,雖仍是一嚴身素淨,到底多了幾分女子的嬌柔。
女為悅己者容,這個才剛剛破曉的清晨,溫歲歲深切地明白了這個道理。
☆☆☆
顧晏然一開房門,映入眼里的是一道亭亭玉立的倩影。
嚴來人是一個姑娘,容貌清雅,身材縴細,正對他綻開一朵燦爛的笑容,明眸如最上乘的珠玉,熠熠生輝。
他一凜,懷疑是自己昨夜睡得太遲精神不濟,一時恍了神。
他冷冷盯著姑娘,姑娘卻依然笑如花,半晌,見他沉默不語,她像是很無奈地輕輕嘆息一聲,總算主動開了口。
「才過了一晚,你就不認得我了嗎?」
顧晏然一震,這聲嗓又嬌又脆,宛如琴聲叮咚,其中還蘊含著無限深意,像是氣惱,又似撒嬌。
「你是昨夜那位姑娘?」他語氣清冷。
她卻是笑得更甜。「是,我就是昨位那位姑娘,躲在角落偷听你吹簫,惹你厭煩,還拿發簪凶狠地對付登徒子的那位很潑辣的姑娘。」
顧晏然微訝地揚眉,不是沒有姑娘家對他示好過,但還從來沒有一個會在他面前如此自嘲。
他眯了眯眼,再度默不作聲。
她又嘆了口氣。「你不問問我為何這麼一大早就來敲你的房門嗎?」
他淡淡掃她一眼,墨眸深邃無垠。「為何?」
「我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說。」
「嗯。」
溫歲歲有些不滿,「你就嗯一聲?一個姑娘家清晨來敲你的房門,對你笑、對你示好,你就這個反應?」
「姑娘有事就說,我不听廢話。」
這男人,簡直敗給他了!
溫歲歲臉頰發燙,真心覺得自己是俏媚眼拋給瞎子看,他非得要一個姑娘家拉下面子就是了。
雖然這回她的確是來倒追他的,可身為女兒家的矜持難免令她有幾分羞澀,芙頰生暈。
罷了,是你欠他的,程沐蘭欠顧晏然。
她深吸口氣,終于鼓起勇氣,揚起羽睫。「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你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但請務必相信我,我是句句實話。」
顧晏然的反應是往後退一步,眼看著他順手就想關門。
溫歲歲頓時大驚,橫臂去擋。「你做什麼?」
顧晏然神色淡淡。「姑娘廢話太多,實在浪費在下時間。」
「你!」溫歲歲氣得跺腳。
而他的反應是拉下她橫在門邊的手,顯然還想關門。
溫歲歲見狀,越發心慌意亂,沖口而出。「顧晏然,你別太過分!」
兩道凌銳的眸刃射向她。「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是大壯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
那她如何知曉?莫非她一個姑娘家還四處向人打探一個陌生男子?顧晏然嘲諷一哂,正欲回話,目光與她的眼神對上,頓時愣住。
他從來不曾在一個人的眼中看見如此復雜的情緒,有哀怨、有委屈、有惆悵,還有更多的眷戀不舍。
她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不更像是看一個情人,因為那目光太纏綿,絲絲勾惹人的心弦。
「為何……這般看我?」在理智回籠前,他已不由自主地喃喃問出聲。
她的眼神更纏綿了,柔情似水。「因為我是那個人。」
「是誰?」
她沒立刻回答,盯著他的眼眸一點一點地泛紅,像是極度的痛楚,極度的傷感,教他的胸口也糾結起來。
「顧晏然。」她上前一步,送來一股盈盈暗香。「我是程……」
咚咚!
溫歲歲陡然屏息,只覺得心髒彷佛遭受某種強烈撞擊,教她幾乎承受不住。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她會忽然覺得自己胸口悶痛難抑,氣都喘個過來?
「我是程……」
咚咚!
又一下劇烈的撞擊,痛得溫歲歲無法呼吸,試著換句話說。「定、定國公府……」
咚咚!
劇烈的疼痛宛如天罰,絞扭著她的胸口,她腦門發暈,身子發軟,眼前逐漸變得迷蒙。顧晏然察覺她的異狀,莫名也有種不祥預感。「定國公府怎麼了?與你有什麼關系?你為何不說了?」
「我、我……」溫歲歲雙手抓緊胸口,痛得全身冷汗涔涔。
她說不出來,神靈不允許她說,原來是這樣,原來她不被允許以如此取巧的方式到他的身邊。
她不能再是程沐蘭了,不能和程沐蘭有任何一點點牽連。
她,只能是溫歲歲。
珠淚滑落,她迷蒙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一直漠然的神色終于有了動搖的跡象。
「顧、晏然……」她朝他伸出手,抓到的只有一片虛無,接著雙眼一閉,頹然暈厥。
再醒來時,溫歲歲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她有片刻的恍惚,腦子有些迷迷糊糊的,還未完全清醒過來就听見溫炫驚喜的喊聲。
「姊姊,你總算醒了!」
溫歲歲一凜,側頭一看,只見溫炫坐在床邊,正滿懷關切地瞅著她,眉宇仍有些擔憂過後的緊繃。
溫歲歲連忙坐起身。「我怎麼會在這兒?」
「你突然暈倒了,是一位姓顧的公子送你回來的。」
是顧晏然,他將她抱回來了?
「那他人呢?」她焦急地追問。
「他說他和朋友還要趕路,先告辭了。」
所以他已經離開了?她好不容易才與他相遇的,這就錯過了?
溫歲歲芳心沉下,心口隱隱揪痛著,一股難言的情緒噎在喉頭,她頹然地低斂著眸,玉手緊緊抓住被褥。
溫炫卻誤會了她的難過,慌忙安慰道︰「姊姊,你莫多慮,顧公子送你回來時很小心,沒有外人看到,連大伯父那邊派來的劉管事和僕婦都不知曉,是我和香姨把你接回房里的。香姨跟劉管事他們說你身子有些不舒服,請了大夫來把脈,大夫說你可能是因為一時情緒激動才暈過去的,沒什麼大礙,只要放寬心就好了,又開了些安神的藥方,香姨替你煎藥去了。」
溫歲歲默默听著弟弟長串的解釋與安慰,心中暗自苦笑。
弟弟怕是以為她被一個男子抱著送回來,會擔心自己壞了名聲,可她其實不是的,她巴不得能與顧晏然有更多親密接觸,要是能讓他不得不娶了她那才好呢!
她幽幽嘆息,為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汗顏。
一陣叩門聲響,接著沉香推開門走進房內,見溫歲歲已經坐起身了,大喜過望,忙忙地來到床邊。
「小姐醒了,正好這湯藥也熬好了,等我搧涼了些小姐就喝了吧。」
「我沒事。」溫歲歲有些懨懨。「用不著喝藥。」
溫炫與沉香聞言交換一眼,兩人還想再勸,就听見外頭響起吵吵嚷嚷的聲音,有人高聲喊著。
「香姨娘,小姐可醒了?劉管事吩咐了,若是小姐無事,咱們就趕著出發了,否則天黑之前怕是進不了城。」
這听起來就是個中年婆子的聲音,語氣頗有些不客氣。
溫歲歲蹙眉,未及反應,溫炫已搶先開口。
「剛剛那位顧公子不是說了嗎?路上可能有變,讓我們最好延遲一日出發,香姨你沒去提醒劉管事嗎?」
沉香臉色也有些難看。「我說了,但劉管事的意思是顧公子與咱們非親非故,也不知是何居心,還說這幾日府里忙得很,最好早些回去,免得侍郎老爺和夫人他們掛心。」
說來說去,就是不想為了接他們這幾個不重要的親戚耽擱時間吧。溫歲歲嘲諷地冷笑。
下人們的態度絕大多數也代表了主人的態度,有時候她在想,若不是她和鄒家有親事,而鄒文理的外祖父又于去年入閣,她那位大伯父還會那般熱情地替父親在吏部走動,得來升遷的機會嗎?她的大伯母怕也是懶得費神為她這個旁支佷女操辦婚事吧。
她定了定神,懶得去理會劉管事等人的粗率無禮,見沉香去了外間,開門和那僕婦說話,她便抓著溫炫細問。
「你方才說,顧公子提醒我們晚一日再上路,可曾問清楚是什麼緣故?」
「我問了,可顧公子也沒有細說,只是囑咐我們回京時務必小心。」
「那顧公子和他那位朋友可是也要回京?」溫歲歲帶著一絲希冀,顧晏然會特意提醒,說不定是決定改變行程了。
可溫炫的回答終究還是讓她失望了。
「我原也提議過,不如就讓我們跟著顧公子一同出發,可他說他和朋友與我們並不同路。」
她和他終究是錯過了。
溫歲歲有些索然無味,沉默下來,而外頭的喧嚷聲更大了,只听見一道不客氣的男聲下著命令。
「動作快些!將行李都搬下樓去,讓車夫和護衛們準備好了,我們一會兒就出發!」
「劉管事,我家小姐還需要多休養些……」這是沉香的嗓音,仍是溫溫柔柔的,帶著些許焦急意味。
「小姐既然醒了,咱們就在馬車上多墊些軟褥子,讓她回京路上舒坦些就是了,若真要調養身體還是等回到府里,拿老爺的帖子去請個好大夫來看才是正理。」
很明顯,劉管事這是堅持今日一定要出發了。
「王大人他們也打算今日就回京,咱們兩家一同上路,彼此也有個照應……」劉管事態度依然強勢。
溫炫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壓低了嗓音對姊姊說道︰「顧公子說了,他也會去提醒王大人他們多在驛站停留一日,看來他們也是不听勸了。」
「既然如此,我還是起身吧。」溫歲歲勉力振作起來。「阿炫,你把桌上的藥碗拿給我。」
溫炫登時笑了。「姊姊肯喝藥就對了,總是身子要緊。」
「……嗯。」
距離驛站往京城方向的官道上約十多里處有一大片空曠的野地,芒草叢生,路邊卻有一棵數百年的老樹,橫展著遒勁的枝芽,濃蔭如蓋。
此刻一匹玄色駿馬正被系在樹下,悠閑地吃著草,一旁則站著一個身穿靛藍色長袍的青年男子,圓領箭袖,十分英氣。
男子正是顧晏然,他已在此處等了一刻多鐘,總算听到一陣踢踏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不一會兒張大壯便連人帶馬來到他跟前,俐落地躍下坐騎。
一下馬,張大壯還來不及開口,先扯下水囊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大口。
顧晏然有些不忍。「累了吧?」
「累倒是不累,就是今兒這秋老虎曬得慌,害我跑馬跑得滿身大汗。」張大壯喝罷水,又隨便用衣袖抹了抹汗,立刻興奮地報告。「頭兒,還真的被你猜中了,京城那邊送出來一批流放的犯人,約莫今日午時就會經過驛站附近。」
「嗯。」顧晏然深思地頷首。
昨夜他和張大壯發現那幾個意圖不明的黑衣人後就提高警覺,兩人輪流守夜,可直到天蒙蒙亮整個驛站都毫無異動。
這便排除了那些黑衣人是想趁夜入室偷盜或綁架的可能,也就是說他們的目標並不是打劫。
為了厘清那群人的計劃,他命張大壯趁著天色未亮往京城那頭的官道沿路打探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群人夜探驛站確實是想找人。
這會兒,張大壯素來不怎麼靈光的腦袋也有了想法。「頭兒,那幾個黑衣人該不會真的想劫犯人吧?他們是想趁著那些犯人進驛站投宿時偷偷地把人帶走?可是不對啊,押解流犯規定日行五十里,照他們的腳程,今天入夜前怕早是離驛站很遠了,只能宿在下一個據點。」
顧晏然不置可否,淡淡地問︰「若你想劫犯人,可會如此明目張膽?」
張大壯一愣。「難不成我想錯了?」
顧晏然神情意味深長。「若我想劫犯人,必會讓人看不出我原本的目的,一是這群流犯不會在這座驛站休整,二是在驛站下手,意圖也太過明顯。」
「頭兒的意思是……」
「官差押解流犯,路途遙遠,意外頻傳,有時在荒郊野外遇到野獸或是些山賊盜匪,也是常事。」
張大壯頓時恍然大悟。「所以他們不是想在驛站劫人,是想在路途中動手?」
顧晏然頷首。「昨夜那些人怕是來查探驛站里可有準備往京城去的富商或官員,到時這兩路人馬在途中交會了,正巧冒出一群山賊打劫,混亂之中跑了幾個流犯,在上面的人看來也是情有可原。」
「頭兒說得有理!那個從南方市舶司回京述職的五品官帶了十幾輛馬車的行李,裝得滿滿當當的,分明是富得流油,眼看就是只肥羊,說是山賊想打劫他們我也相信!這群人表面打劫富官,實際是想帶走流犯,這就叫明修那個那個什麼……」實在想不出來,張大壯略窘地放棄。「頭兒,你也知道我沒讀過什麼書,那些文謁認的話我記得你有教過我,可我實在是忘了。」
顧晏然忍不住微微一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對對對,就是這句!唉,你說讀書人怎麼就那麼能鑽研呢?這麼多典故我都想不出來。」張大壯懊惱地連拍幾下自己的頭,「頭兒,那咱們現在怎麼辦?是管還是不管?」
「如今我們只是尋常百姓,這種事也管不著。」顧晏然頓了頓,腦海中莫名掠過一張燦順的笑顏。「不過既然同宿于驛站也算有緣,今日一早我已經提醒過溫侍郎和王大人的家人了,讓他們延後一日再出發,至于他們听不听就不是我們能干涉的了。」
「也是,他們要是晚一日走,那些黑衣人假搶劫真救人的計劃也只能被迫中止,得到下一個合適的地點再動手了。」
張大壯話語才落,就听見遠方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車輪行進的聲音,帶動一片黃沙滾滾。顧晏然面色一沉。
張大壯粗濃的眉毛皺起來。「頭兒,看樣子王大人他們沒听你的勸,這聲勢干脆直接敲鑼打鼓通知大伙兒肥羊來了。
顧晏然默然不語,望著那一輛輛的馬車踏著煙塵而來,他認得前頭應該是那位市舶司王大人一家,而溫侍郎的家人則跟在後頭。
那位溫姑娘應該也在某一輛馬車上吧。
顧晏然默默地看著那一輛接一輛的馬車駛過,他不知道溫歲歲正坐在倒數第二輛馬車內,和溫炫、沉香同乘。
車窗上蓋著一層深藍色的粗布簾,溫炫想掀開簾子,卻遭到沉香柔聲勸阻。
「外頭都是煙塵,你姊姊身上不大好,你也容易氣喘,可別嗆到了。」
「我不開窗,就打開簾子看看外頭景色。」
「就是一片黃沙,也沒啥好看的,外頭日頭曬,免得又把小姐曬暈了。」
溫炫沒轍,訥訓地看了溫歲歲一眼,溫歲歲只是倦懶地靠在馬車壁上,一句話也不想說。
車內的姑娘意態消沉,車外的青年神色冷郁,這一扇窗,一道簾,宛如天際那一帶蜿蜒的銀河,阻絕了牛郎與織女。
一長列的馬車漸行漸遠,再回神時,視線所及之處已看不見車輛,連那漫天煙塵也都消逸無蹤。
「走吧。」顧晏然神色淡淡,解開系在樹上的韁繩,翻身上馬。
張大壯連忙跟上。「頭兒,咱們這就走了嗎?」
「嗯。」顧晏然輕輕踢了踢馬月復,策馬往與京城相反的方向奔去。
隨著馬蹄噠噠,回旋于他耳畔的卻是那姑娘的嬌甜軟嗓——
我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說。
顧晏然,你別太過分!
我是程……
顧晏然陡然一震,說不清在胸臆漫開的是什麼樣的滋味,驀地緊緊勒住鶴繩,坐騎有些受驚,直立嘶鳴起來。
張大壯也嚇了一跳,揚聲喊。「頭兒,怎麼了?」
顧晏然調轉馬頭。「追上去!」
「啊?你要去追……你不是說咱們管不著嗎?」
「駕!」顧晏然的回答是僵繩一抖,策馬疾奔。
張大壯傻眼,只得慌慌張張地跟著調轉方向,緊追而去。
驚變起于轉瞬之間。
前一刻溫歲歲還靠著引枕閉目養神,一邊听弟弟心不甘情不願地背著論語,下一刻就听見四面八方傳來雜沓的馬蹄聲。
這段官道是一路上最窄的,一邊是陡峭的山壁,另一邊被一片樹林擋住,越過樹林便是溪流縱谷,此時變故陡生,一行二十多輛馬車登時卡住,馬匹都不安地打著轉兒。
「姊姊!」
馬車激烈搖晃,溫歲歲一時不察,後腦杓在車壁上重重撞了一下,溫炫與沉香有些驚,兩人都擔心溫歲歲被撞得不舒服,紛紛望向她。
沉香握住她臂膀。「小姐,你還好吧?」
溫歲歲模了模自己後腦杓,安撫地笑了笑。「沒事。」
溫炫見溫歲歲還能笑著說話,稍稍松口氣,但仍是惶恐,忍不住緊緊握住她的手。
溫歲歲輕輕拍拍他,彎身敲了敲前方的車壁,揚聲喊。「徐管家,怎麼回事?」
徐管家一路跟著溫家人上京,受溫承翰的命令和沉香一同留下照顧溫歲歲姊弟倆,他用粗嘎的嗓音回應道︰「小姐少爺莫慌,前面來了一隊押解的流犯,可能是雙方起了什麼爭執,你們且待在馬車內,待我下車去瞧瞧。」
徐管家才剛下車,就听見前頭有人驚懼地嘶喊——
「是山賊!一伙山賊拿刀殺過來了!」
跟著便是一陣鏗鏘凌厲的金戈交擊聲。
「山賊動手了!快逃!」
徐管家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打開車門。「小姐,是山賊!山賊來了!」
溫歲歲聞言神色一凜,溫炫與沉香更是嚇白了臉。
沉香焦慮不已。「小姐,怎麼會遇上山賊的?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
溫歲歲一手攬住香姨,另一手將弟弟握得更緊,打開車窗探頭察看外頭形勢。
此刻周遭已是一片殺聲震天,押解流犯的官兵以及分屬于王、溫兩家的家丁與護衛,足足上百個人拿刀砍在一起,好幾個雙手上著繚的流犯趁這一團混亂,彼此使個眼色就往一旁的樹林里竄去。
王大人的家眷都被嚇慌了,侍郎府派出來接溫歲歲姊弟的下人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個四散逃命,劉管事高聲喝令家丁與護衛們團團護住他乘坐的那輛馬車,卻沒人想到來關心溫歲歲姊弟的安危。
看來他們只能自力救濟了。
溫歲歲咬牙,望向負責駕車的老僕。「徐管家,可能駕車逃離此處?」
「不成啊!小姐,前頭的路都被其他馬車給卡住了,咱們是動彈不得!」
「後面呢?後面是鄧叔負責押送行李,他是殿後的最後一輛,讓他想辦法調轉車頭,我們回頭走!」
「好!我去同他說!」
徐管家往後頭去找從通州雇來的鄧姓車夫,溫歲歲其實也心慌意亂,但見弟弟和香姨都眼巴巴地瞧著自己,只能勉力鎮定下來。
「阿炫,香姨,你們莫憂,山賊要搶劫也得找頭肥羊,王大人他們的目標比我們顯眼多了,我們悄悄地往後退回去,說不定根本沒人會注意到……即便他們還是要搶,我們將所有的金銀行李都給他們就是了,性命要緊。」
「可是……」
「莫怕,來,握住我的手,無論如何,我們三人絕不分開!」
溫歲歲神色篤定,溫炫與沉香看著,豬徨不安的心彷佛也有了依歸,兩人都握著溫歲歲的手彼此撫慰。
徐管家重新回來駕車,正艱難地調轉車頭時,前方溫府的幾個護衛與山賊交手漸漸落了下風,劉管事躲在馬車上,深怕刀光劍影波及自己,腦中念頭一閃,忽然朝車外大喊。
「壯士,我們只是侍郎府的下人,身上沒幾個值錢的東西,還不夠壯士們一口吃的,後頭、後頭那輛車坐的才是小姐和少爺,他們才是真正的矜貴人……你們、你們就饒了小的吧!」
劉管事想著將禍水東引,卻不料外頭幾個蒙面的山匪听他求饒,反倒一肚子火。
「吃里扒外的狗東西!本大爺最看不起你們這種賣主求榮的鼠輩……兄弟們,把這輛馬車給我掀了!」
這頭打得熱鬧,另一頭徐管家趁機要駕車逃離現場,沒想到攔住他的不是山賊,而是溫府的下人。
「都是你們!不過就是些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偏老爺夫人還讓我們來接,如今被你們害得不得好死……要死大伙兒一起死,誰也別想走!」
那僕婦彷佛瘋了似的吆喝來兩、三個家丁,拉扯著徐管家不放,欲將他給拽下馬車,徐管家死命撐著,手肘都月兌臼了,痛得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溫歲歲探頭往車窗外看,見狀大驚,隨手抓起一個食盒就往那僕婦背部用力砸去。
那僕婦吃痛,身子踉蹌了下,順勢撞歪了一旁的家丁,幾個人狼狽地跌在一起。
「徐管家,快走!」
徐管家點頭,忍著痛一甩馬鞭,駕車急馳,馬匹受了驚橫沖直撞起來,沒往後頭的官道上走,反而慌不擇路地朝一旁的樹林奔去。
顧晏然與張大壯策馬趕到現場時,目睹的便是這一幕混亂的情景,拿刀的官兵與護衛和假扮山賊的黑衣人持刀互砍,黑衣人明面上打著搶劫的名號,實際上暗中分流,護送幾個流犯藏進樹林里。
張大壯驚愕地張大嘴。「頭兒,都亂成這樣了,咱們是打算救哪個?」
「找溫家的馬車!」顧晏然當機立斷。
「溫家?」張大壯先是一愣,繼而恍然大悟。「你是要救昨那個勇敢的姑娘?早說嘛!要知道你是來英雄救美的,我這一路上也不會哇哇叫了……」
「別說廢話,快找人!」
「顧晏然無心听張大壯插科打譚,只掛念著找那個言笑晏晏的姑娘,她雖然魯莽了些、大膽了些,但一朵迎風綻放的春花不該凋零在如此蕭瑟的深秋。
他縱目四顧,犀利如鷹隼的目光將現場的所有細節都一一掠過,偏偏就是看不見那道娉婷曼妙的倩影,看不見那張燦爛甜美的笑顏。
顧晏然越發著急,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般激蕩的情緒了,不曾這般迫切地想找到一個人,想听見她的聲音……
「顧晏然!」
清脆高昂的聲嗓在他的腦海激起千層浪,顧晏然渾身一震,往聲音來處尋去。
「顧晏然!是我,我在這兒!」
他看見她了,一輛歪歪扭扭竄向樹林里的馬車上,一個神態俏皮的姑娘不顧危險地攀著車窗,幾乎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外,朝他不停揮著手。
「顧晏然!」
明明那麼險象環生,她臉上卻是笑著的,語氣輕盈歡快,就好像能在這樣的險境與他相逢,對她而言是多麼大的幸運。
「啊!」
溫歲歲忽地驚喊了一聲,顧晏然的胸口也隨之如遭重擊。
只見駕車的車夫不知怎地身子一歪,摔下車來,而已然受驚的馬更加惶恐,一個直立嘶鳴差點帶翻了整輛車,接著繼續往樹林深處,跌跌撞撞地竄去。
顧晏然悚然大驚,一踢馬月復,立即朝那輛已經失控的馬車狂奔,張大壯一凜,也隨後跟上。
兩人身上摺著弓箭,一入樹林就被幾個黑衣人誤認為是來壞己方大事的,不由分說便拿刀砍過來。
顧晏然並不想與這些黑衣人交手,抽刀揮了幾下,邊打邊退,黑衣人卻反而死死糾纏不放。
張大壯見勢不妙,連忙喊。「頭兒,你先去救人,這邊我來斷後!」
顧晏然一凜,也明白再和這幾個黑衣人糾纏下去只會耽誤救人時機,低聲叮囑。「那你自己小心!」
趁著張大壯揮刀掩護,顧晏然立即後撤,待他追上那輛失控的馬車時,只見那匹馬拉著車廂一路奔到懸崖邊,崖下便是溪流湍急的深谷。
馬兒嚇到了,慌忙煞住馬蹄,一個打轉卻是將整輛車來回甩動。
車門被搖晃開來,車廂里三個人一時重心不穩撞成一團,沉香更是整個人被甩出車外,撲跌在地。
「香姨!」溫炫驚喊,上半身也被甩出車外。
「阿炫小心!」溫歲歲一手抓住車上橫把,另一手揪住溫炫後衣領,試著將他提上車,奈何氣力不夠,也跟著搖搖欲墜。
「快跳車!」顧晏然厲聲高喊。
說時遲,那時快,半個車廂已掛在懸崖邊,跟著便是一點一點地往後墜,顧晏然飛快甩繩,試圖套住車廂將整輛車拉回來,卻已經來不及。
千鈞一發間,他無暇細思,索性從坐騎上縱躍而起,借著扣住車廂的強繩,整個人順勢隨著車廂一起墜落——
「頭兒!」
張大壯策馬趕到崖邊,只見顧晏然和溫家姊弟,連人帶車馬墜入深谷,在湍急的溪流里載浮載沉,不知被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