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妻 第四章
第三章
「確實就是這里。」
站在一座依山而建的古樸院落前,傅觀如望著手中地契多次確認後,肯定地對初九點了點頭。
這里?
老實說,初九真的不得不佩服傅觀如,她這一路上靠著他人委托,不僅賺了冬衣、鍋碗瓢盆、馬車,竟還收受了一座院落。
這棟屋子坐落在北方渠水鎮的玉枕山間,當兩人來至這個位于半山腰的小鎮時,一方面詫異著這個鎮子興建的位置,另一方面也驚訝這小鎮的異樣繁華。
原以為大概只是個沒多少人知曉的落拓山城小鎮,誰知這小鎮不僅一點也不破敗,還因為位于北方多個游牧民族外出時的補給中繼站,反而熱鬧得極有特色。
「說實話,這屋子看著真是不錯,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令人有種不想踏入的嫌惡感。」站在大門前,感受著身上那陣莫名升起的雞皮疙瘩,傅觀如喃喃說道。
不錯?這屋子哪里不錯了?
擺明有人在其間下了魘、布了邪陣,讓屋子里的人怎麼住都不會舒坦,做生意更不可能順利,難怪那屋主會毫不猶豫地將這屋子直接送給她。
「我先進去看看。」
想著傅觀如一路上物色木料、思考設計並花了幾天幾夜總算完成的「天涯萬事屋」牌匾,初九丟下一句話後,直接開門進入,然後不等她跟上,就逕自闔上門。
望著被初九關上的門,雖不知他意欲何為,但傅觀如還是依言在院外等候,約半個時辰後,才見他再度將門打開,「進來吧。」
「厲害啊,初九,那股鬼屋感徹底消失了,你的主業該不會是驅邪除魔吧?」感覺著屋里完全不同于方才那股異樣詭譎的清新明亮感,傅觀如好奇在院里東走西看著。
「不是。」
「可惜了,要是有這工作項目,我們天涯萬事屋保證財源廣進。」口中說著可惜,但傅觀如眼中的笑意卻是那樣濃重,因為這房子簡直太完美了啊。
前面的屋子直接掛上招牌就可以營業不說,後屋則可以充當廚房與飯廳;前屋與後屋間有個院子,院子里,種有一棵桂花樹及一棵楓樹,此外,前後屋間的東、西兩進廂房各有三間房,她與初九剛好一人一進。
「居然有露天溫泉!」當由右進屋子另一側的門走出,望見房間與院牆間,竟還有個冒著氤氳熱氣的溫泉池時,傅觀如的眼眸瞬間亮如明星,「這半邊歸我,那半邊你隨意。」
「那露天池就算院牆蓋兩丈八尺三分高,依然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隨後到來的初九環視了一下四周高低起伏的山勢,在心底快速計算後淡淡說道。
其實由傅觀如發亮的眼眸,他就知曉她有多偏愛這個溫泉池,甚至開心到壓根兒忘了她自己是女兒身的事實,但基于當初說定的合作職責,他還是得提點她一下。
「這倒是……」听到初九的話,傅觀如的眼眸微微黯了一下,但不到一會兒,她卻又突然轉身,開玩笑似地取出自己的炭筆,笑舉至他眼前,「來,機會來了,筆給你,你趕緊在紙卷上畫上一筆,然後幫我布個迷霧陣,畢竟你是專業的……對了,布完別忘了告訴我出口跟入口在哪兒。」
「布了迷霧陣,這池露不露天有什麼差別?」初九著實不解傅觀如為何對露天溫泉池如此執著,執著到為了能邊沐浴邊欣賞美景,竟想要他在這溫泉池旁布陣的境界。
「這……確實如此。」
初九的話又一次點醒了傅觀如,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陣里,別人確實看不見她,但她也看不著外面的優美景致啊。
「背過身去。」望著傅觀如緩緩收回的失望小手,初九突然說道。
「沒問題。」
傅觀如二話不說背過身去,然後听著初九在身後來回走動、取物的窸窣聲。
「跟我來。」半晌後,初九的嗓音才又出現,然後在傅觀如依言轉過身跟著他時,指著地上一個擺放成梅花狀的小石堆,「入口在這里。」
「我記住了。」
傅觀如點了點頭,又跟著初九往里走,然後望著他指著溫泉池另一頭的一個小木樁,「出口就認這個木樁,你出去看看。」
「收到。」按照初九的指示,傅觀如走出陣法,然後在眼前溫泉池依然霧氣氤氳,但她卻壓根兒沒看到半個人的時候,嘆服得五體投地,「初九,你真的不打算改行當風水師?」
「不打算。」
雖傅觀如不知道初九布的是什麼陣法,但這陣的功用簡直堪比哈利波特的隱形披風啊。
而初九這個人,雖表面看著厭世、寡淡,也自認個性孤僻,與人交談時從不望向他人眼眸,听不太懂笑話,更從不提自己的事,但隨遇而安的他大概不會知道,他其實相當細膩而且溫柔。
只身來到這個世界的她,縱使身懷絕世武功,但其實還是會忐忑,還是會不安,甚至感到孤單;但他的存在,每每讓她只是遠遠看到他的背影,就能感到安心,安心在這個天地間,至少還存在著一個她熟悉的人。
「你多大年歲了,丫頭?」其實不只溫泉池,連西廂房都一道布了陣的初九淡淡問道。
畢竟接下來兩年,他們都要一起工作、生活,有些事還是得先開誠布公說開來。
「二十三。」對于被初九識破女兒身之事,傅觀如絲毫不感到意外,因此她如實答道,盡管在這個世界里,她應該只有十九歲,「你呢?」
「二十七。」
初九有些詫異傅觀如比自己想像的大得多,但他相信她,不僅因為自己能辨別謊言與真實,更因雖只同行一個半月,他卻發現她不僅識字、懂算學,甚至一些尋常百姓常以神鬼解釋的天星、地象、雲雨生成,她都可以隨口說出個確切的所以然來,盡管有些字詞他听了完全茫然。
不知教導她這些知識的師父是哪位高人,真讓人向往。
「竟然只大我四歲……」與初九一同將物品由馬車往屋里搬的傅觀如邊搬邊喃喃說道,「當初喊你大叔是我虧了還是你虧了?」
「你。」初九手夾著萬事屋牌匾淡淡由傅觀如身旁走過,「我長你一輩。」
「這倒是……不過我個人虧不虧還是其次,讓人把你看老了確實不太好,我得換個稱呼喊你才行。」傅觀如回身抱起另兩塊小點的牌匾,然後順口問道,「對了,初九,你有稱號嗎?像那種什麼太極琴俠、雲中劍之類的?」
听到這個問題,初九沒有回答,但腳步卻緩緩停了下來,脊背微微有些僵硬,以及一抹不細察極可能會忽略掉的無措。
「抱歉,初九,是我的錯,我不會再問你沒有主動提及的任何事。」
明白自己逾越了,傅觀如立即誠摯道歉,因為望著他寧可靜默也不願給出虛假、糊弄答案的背影,隱隱明了他過往必因不擅與人相處,更不願開口說謊而受過不少奚落、誤解,甚至霸凌,霎時間,她的眼眸變得那樣溫柔——
「你任何時候都不必感到為難,因為擁有一顆澄澈水晶之心的你,絕對是這個烏煙瘴氣的人世間,最值得被好好珍惜的人。」
渠水鎮的鎮民們在「天涯萬事屋」掛上牌匾後不到十天,便全知曉這間新開張的古怪店舖雖有名從不看著人說話的掌櫃,但也有個活力十足的陽光伙計,而最重要的事是,只要他們接受了委托,絕對使命必達。
但所有涌去看熱鬧的人也由掛在屋外的兩塊小牌匾中明白,天涯萬事屋有「三不接」——
一、殺人放火不接。
二、求醫做媒不接。
三、掌櫃不想接不接。
另一塊牌匾則是寫著後果自負的「三不可」——
一、不可聚眾圍觀、無事生非。
二、不可糾纏掌櫃及伙計,特別是掌櫃。
三、不可強迫掌櫃望著你說話。
盡管這「三不接」跟「三不可」都古怪得讓人哭笑不得,但經委托過的鎮民口耳相傳後,萬事屋的生意真可說是蒸蒸日上,上門委托者絡繹不絕。
「九爺,事情是這樣的,昨日我家小毛出去西台草原放羊,帶著他已逝的娘繡給他的平安符,可傍晚回來後就找不著了,哭了一整夜到現在都沒停,我著實擔心那孩子會不會哭壞了……對了,那平安符雖一點也不值錢,但卻是——」
一日午後,初九坐在櫃台內,低眉斂目地听著一名老鎮民詳細得不能再詳細地訴說著他的委托。
「嗯。」
雖初九至今依然不明了自己怎麼就成了鎮民口中的「九爺」,但听完老者長達兩炷香的原委與細節後,他淡淡應了一聲,在簿中仔細記錄下始末,左手則在桌案下舉起,用手指迅速點算了算,又在簿子上寫下一個方位。
師父若知道他苦學了這麼多年的奇門遁甲,現在竟主要用在尋人、尋物上,大概又要笑得喘不過氣地猛拍他的肩說︰「初九啊,為師的真沒白教你呢!」
是啊,師父雖傾囊將所學全教給了他,他也習得了十成十,但一直以來,師父從不在乎他將這門奇巧之技用在何方,只在乎他使用時是否遵循本心。
這樣的師父會教出他這樣的徒弟,似乎也挺天經地義的。
「九爺這聲『嗯』是接還不接啊?」望著初九由頭到尾都沒多說一個字,前來委托的老者壓低嗓音憂心地問著身旁的陪同人。
「接了,若九爺不願接,你會知道的。」身旁那名中年人悄聲回道,「上回李二麻子醉了酒,非插隊要找月宮嫦娥下來陪酒,九爺二話不說,直接起身至一旁提了桶水由李二麻子頭頂澆下,順帶一抬腳將人踢出屋外,那動作行雲流水,當場博得了滿堂采呢。」
「謝謝九爺,您忙您的,那我就不打擾您了。」得知委托已被接受,老者忙不迭的道謝,然後邊說邊退出萬事屋,就怕犯了來萬事屋委托的不成文規矩——不與掌櫃閑聊委托之外任何事。
「放心,九爺答應的事,沒有辦不到的。」中年人扶著老者出了門後才笑言道。
「那報償怎麼給?」雖對于這名看來寡淡的九爺願意承接自己這小得不能再小的委托,老者很是感激,但仍有些局促地問道。
「怎麼方便怎麼給。」明白老者不安之事,中年人輕拍了拍老者的手,「有錢給錢,不論多少,放屋內的木箱子里就行;當真手頭拮據,幾瓶自己釀的酒、手繡的手絹、剃下的羊毛之類,他們也收的。」
「這樣……他們能掙得著錢嗎?」老者擔心地望向中年人。
「還是可以的,上回小傅花了兩天幫趙大戶找回了他最寵愛的三姨太的狗,趙大戶開心之余,可是給了上百兩報償外加兩匹天絲布呢。」
「那就好……要不我往後有事,都不敢來麻煩九爺跟小傅了。」聞言,老者總算松了一口氣。
「還不只這些呢。」中年人繼續說道,「半個月前,李寡婦的女兒被馬賊劫走,恰好給半路上遇到的小傅知道,不到半個時辰,就把人給救回來了,後來鎮上人都傳,九爺跟小傅兩個人,趁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連手把那個馬賊窩給捅了,還因此大大賺了一筆呢!」
「就該讓他們賺!」早知曉鎮中有不少人都受過這幫馬賊的欺凌,老者听到這里簡直是太解氣了,「若是這種賺法,我還巴不得他們賺得盆滿缽滿!」
「那可不是?」中年人也忍不住點頭笑了,然後突然眼眸一亮,舉起手向前興奮不已地揮動著,「小傅,今兒個還是一樣的元氣滿滿哪。」
「唷,這不是李叔嗎?好久不見。」就見傅觀如一勒馬,輕巧地由馬上躍下,笑得那樣燦爛。
「看你這模樣就知道定是由一早就忙到現在了,趕緊回去吃飯吧,別把自己餓著了。」望著傅觀如一身的塵土,李叔也不跟她瞎聊,一個勁兒的催促著她回家。
「那我就先回去啦!」傅觀如也不客套,邊對兩人揮手邊把馬在屋前系好,直接就進了屋,「九哥,我回來啦,有委托嗎?」
「有。」初九由櫃台里緩緩站起身來。
「那我先去沖個澡。」
傅觀如應了一聲便立即步入自己的西廂房,在溫泉池旁快速把一身塵土與汗水都沖淨後,綁上半濕的頭發又來到了前廳,「好了,委托是什麼?」
「你吃飯、看店,我去。」初九邊說邊向門外走去。
「嗯?」傅觀如先是望著他的背影愣了愣,然後發現前廳桌上已擺放好熱騰騰的飯菜。
「尋物,你方向感太差。」淡淡丟下一句話,初九直接上馬往西台草原而去。
「這我還真無法反駁……」望著那個早已遠去的背影,傅觀如喃喃說道,然後含笑拿起筷子,安心享用那一桌出自初九之手的家常飯菜。
七個月了呢。
雖天天都有各式各樣、光怪陸離的大小委托,但卻忙碌得那樣充實、開心,特別是在看到委托者露出笑容時。
當然,有時探得的某些結果不免令人遺憾,但委托者們含著淚水眼眸中的感激與信賴,對她來說也是另一種人生況味。
由于收費合理再加上完成度高,其實天涯萬事屋接受委托的數量早超越初九的目標,但由于他有他的堅持——若完全沒有參與,他絕不會將之記在紙卷上——因此至今,他依然日日坐在櫃台里。
可以這麼說,這七個月里,最讓傅觀如感到驚嘆的,莫過于初九身上那份淡淡化了開去的厭世與頹廢感。
他雖一如既往的寡淡,但因來者皆心有憂急,看著他那副不疾不徐的沉穩模樣,反倒能靜下心將所求說清楚、講明白,自己適應且配合著他那份寡淡。
他依然不會望著人們的眼眸說話,但永遠做得比說得多,這點,傅觀如絕對比任何人都深有體會。
他不僅會主動做飯、洗衣、打掃、曬被,還將整座院落都布了陣,防衛得可說是滴水不漏,比二十四小時保全還管用,除此之外,手更是巧得驚人。
她撿來的家具,他全默默的一一修好,不僅修好,還加上了雕飾,雕功高明不說,更極富巧思的添了許多有趣的小機關,比如一按就彈出的杯架,一踩就自己由牆里移出的垃圾桶。
此外,她猶然記得剛搬來時,由于過往用水習慣使然,天天都得來回提好幾趟水,沒兩天,她就發現他用竹子引了屋邊山壁上不知哪冒出來的山泉水,在院子里建了個自帶排水的人工活水泉。
生活上的初九很認真,工作上的他更不馬虎。
當初說好他只要當個甩手掌櫃即可,而不工作時的他也多宅在東廂房里或只身在外閑逛,但只要接到尋人、尋物等委托,他若不是親自出馬,便是由他事先仔細畫好有參照物的方位或地圖,再交由她前去探尋。
不過,若有需要與人較深入打交道的工作,他則會直接神穩。
傅觀如明白,初九的那份寡淡與認真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而他的心,其實比她所認識的任何人,甚至他自己以為的都柔軟、澄淨,正因為此,所以再不必強迫自己的他,才會整個人回歸最初的天然模樣。
而這樣的初九,其實很有意思。
他隨心所欲的放空,放空到鎮里膽子大的孩子都趴他肩上他也不在意,可他又會突然奮筆疾書,在紙上畫上一堆誰人都看不懂的古式數學算式或星空圖。
他漫無目的的在鎮上四處閑逛,更毫不在意鎮民側目直接蹲在路旁挑菜買肉,或是直接走入街邊工作坊,仔細研究著坊內完全不知他來作啥的工匠、繡女們如何作業,甚至還自己打了幾個馬蹄鐵,繡出一條精美絕倫的雙面繡帕,造出一堆族繁不及備載的古怪玩意兒。
他對這個大千世界有著獨屬于他的好奇心與極強的學習能力,她相信,若他生長在她的時代,定是學霸怪人的中堅分子。
正當傅觀如邊洗碗邊想像著初九頂著一頭亂發、戴著厚厚眼鏡,嚴肅審視鋼彈設計圖的模樣而輕笑出聲時,突然,一名一身塵土的男子急沖沖地沖入天涯萬事屋,心急如焚地左顧右盼喊著,「請問掌櫃的在嗎?我、我——」
「我是天涯萬事屋的傅觀如。」一听到這聲音,傅觀如立即擦干手迎上前去,「別急,慢慢說,發生什麼事了?」
「我是打波風鎮來渠水鎮替我家主人辦事的,方才經過西蘭古城時實在忍不住了,就想找個牆角解個手,可人才剛下馬,馬突然瘋了似地便往古城里跑,我追也追不上、找也找不著!」一臉慌急的男子哽咽對傅觀如說道,「那匹馬是我家主人的愛馬,若我沒將馬找回來,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明白了。你先到李家客棧歇歇腿,報上小傅的名字,他們之後會跟我結帳,你完全不必擔心額外花費的問題。」
仔細問清楚來龍去脈後,傅觀如在工作簿上草草畫了個簡筆人像畫,再寫上時間、地點、委托任務及委托人資訊後,立即回身關上門,將門上的牌子轉成「休息」,快速騎馬朝西蘭古城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