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畫船 第九章
柳月家大小姐柳平姬,自幼跟隨母親學習管理柳月家龐大復雜的帳務,十二歲那年母親難產而亡,自此柳平姬身兼母職親自扶養幼弟。
母親過世後,柳平姬跟著父親柳如笙跑遍江蘇,巡視柳月家各地產業,包含各個鏢局商行所有航運船只等等。
可惜不過兩年光景,柳如笙染上惡疾猝死,連同柳平姬幼弟也沒能幸免,至此柳月家僅剩下柳平姬及其兄長柳仲卿。
柳平姬跟兄長柳仲卿差距約莫十歲,柳如笙死後,長子柳仲卿理所當然繼承家業,成為柳月家新一代當家少主。
可惜柳仲卿似乎根本沒能傳承父親任何優點,柳仲卿個性暴躁也不懂商道,在他接管柳月家之後,強搶生意、哄抬價格,並且任由手下欺壓弱小,鬧出事情就撒金撒銀的又是賄賂又是威逼,蠻不講理只曉得以金錢和拳頭擺平紛爭,短短五年幾乎毀了柳月家先前累積二三十年的名聲。
根據柳月家老一輩下人們所言,柳平姬似乎十分忌憚兄長,不但鮮少在兄長面前發表言論,柳月家例行聚會時也都十分沉默。
「這些消息還是太少,我要知道所有柳平姬的事,她為什麼這麼怕柳仲卿?她與張汝寺關系如何?柳月家還有誰與她較親近?還有,听她遣詞用字分明是讀過書的,這又跟柳仲卿全然不同,好好細查一下,總之無論事大事小,一絲一毫都得查個清清楚楚。」
耿府兩條街外的酒樓包廂內,德貞正聆听如棋整理探子們的回報,一邊閑適地端著蓋杯喝茶,不過才啜了一口又擱下。
「另外也要注意所有潛伏在耿家的奸細,哪些人接觸過柳平姬或她那兩個侍女,統統要讓我知道,下去吧。」
如棋推門離開後,德貞見懷琴欲言又止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向他。
「有話想說?」琴棋書畫四人當中,懷琴懷書自幼就是他的書僮,兩人懂事以來就陪著德貞習字學武,關系十分親厚。
至于年紀較長的如棋如畫,則是德貞大哥親手訓練出來的武功高手,劍術拳術甚至比德貞還要高明。
懷琴湊近過去,手腳俐落地將主子換了熱茶。「貝勒爺,我真搞不懂。」
「搞不懂什麼?」德貞覺得好笑,明知故問地看著他。
「這一個多月來,主子和柳大小姐表面上相處挺好,結果探子們卻說柳大小姐派了人在調查您,主子不阻止他們也就算了,竟還每晚與柳大小姐煮茶聊天,您不覺得她暗地里在圖謀什麼嗎?」懷琴一股腦把心中疑惑說出來。
德貞听了加深笑意。「我能調查她,她當然也能查我,倘若出手阻止豈不是更加引發她戒備?既然她想查就讓她去,反正也查不出什麼緊要大事。」
懷琴傻住。這什麼情況啊,兩個人表面上不斷釋出善意,每天和和氣氣地聊天說笑,結果台面下卻是極盡所能調查對方、滴水不漏地監視對方?
這是各懷鬼胎嗎?
不對,他怎麼可以這樣說主子,心懷不軌的只有柳平姬,他的主子可是為了替當今皇上做事才不得不這麼暗著來。
只是,主子有些陳年舊事打听起來恐怕也不大體面,怎麼他看起來卻是一點也不擔心?
「貝勒爺。」如棋敲門後入內。「奕格貝勒已在城外,約莫不到半個時辰就會抵達。」
德貞一听揚起嘴角,露出俊美笑容︰「備馬,我要親自去城外接他。」
終于可以松口氣,奉命將畫拿回北京的人總算來了。
同一時刻,耿家一處冷清院落,柳平姬也在听著青兒稟報探子們蒐集到的消息。
肅親王府德貞貝勒,自幼與宣哲郡王府的小郡主訂親,卻在他十七歲那年解除婚約,同年德貞與當今聖上最寵愛的五公主訂下婚約。
然而,不到一年時間又退了婚,原因不明。
不僅婚姻大事費人猜疑,仕途听起來也挺離奇。
德貞十七歲開始在宮里辦事,先是幫三皇子編書,幾個月後調去吏部協助辦理各項祭典事宜,但過沒多久又被調走,自此兵部、刑部、戶部,甚至內務府等等都擔任過職務,卻都維持不到半年,十九歲那年不知犯了何事,遭聖上撤掉內務府職位後自此再也沒在宮里當差。
然後從那年起,他就幾乎不在北京城內,像是四處晃蕩,行蹤不定。
「听起來挺怪的,德貞貝勒好像辦事不太靈光,怎麼被調來調去的?婚事也很曲折,明明是跟小郡主訂親多年,怎麼對象忽然換成五公主,最後卻兩個都沒娶到?」青兒搖搖頭,著實納悶啊。
柳平姬靜靜听著,的確有點霧里看花,愈查反而愈不解,怎麼婚姻和仕途沒一樣順利的?
但是,德貞不是辦事不牢靠之人,這點絕對無庸置疑,否則她也不必費這麼大的勁兒與他周旋。
她緩緩將臉上紗布解下,眨了眨眼楮,望向身邊的青兒。
「大小姐的眼楮看來好多了。」青兒笑著。可不是嗎,大小姐雙眼此刻看來清亮許多,終于恢復以往的黑白分明。
柳平姬點點頭沒講話,其實,她的眼楮早在五天前就完全恢復了。
這些天來,她好幾次想偷看正在煮茶的德貞,但最終還是放棄,畢竟,老是圍在他身邊的琴棋書畫個個精明,而且肯定都死盯著她一舉一動。
她真想大膽睜亮眼楮,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她想看清楚德貞的模樣,但是,眼看著大婚之日就要到來,她一手策畫的後續行動就要展開,此刻絕不能輕舉妄動,以免在緊要關頭功虧一簣。
天晴風暖,德貞領著琴棋書畫四人,威風凜凜騎著駿馬出城,來到城外郊道旁的空地。
約莫一刻鐘時間,果然遠遠看見一人單騎奔馳而來,卻在見到德貞一行五人後急拉韁繩煞住,陡然發出一陣馬匹嘶鳴聲。
「嘿,你這家伙時間算得真準。」騎馬青年與德貞年齡相仿,濃眉圓眼膚色較黑,看來有如一個活潑淘氣的江湖少俠。
德貞故意扳著臉看向他。「奕格!你比預定的晚了好幾天,肯定是出了京城後沿路玩耍耽誤了,要是我告御狀看你怎麼交代!」
奕格哇哇大叫︰「你這個壞心眼愛告狀的家伙,老愛欺負人!幸好我這趟帶了幫手,這回就算吵架也不怕你了!」
「誰啊?」他愣住。不是只有奕格單槍匹馬前來取畫嗎?
奕格笑嘻嘻比了比後頭,果然看見一個白衫青年領著幾個隨從騎馬而來。
「水月?」德貞先是訝異,旋即微笑看向來人︰「還以為你替柳月家大小姐畫完畫像後,就回京覆命了。」
水月模樣有如一介書生,他緩緩將馬停在德貞和奕格前面。「昨晚巧遇奕格,反正我也得經過揚州,就結伴同行了。」
德貞听他輕描淡寫,心知約莫是聖上另有指派他任務,于是也不便細問。
「那好,我已經包下酒館廂房,今晚就由我做東與你們敘敘。」德貞拉起韁繩就要返回,卻見奕格神秘兮兮比了比他後頭,德貞向後一看才更加驚訝,竟然還有一人從樹林里騎馬出來,遠遠地還跟了兩個小廝。
「別怪我,他根本不順路卻硬要跟來,你知道我阻止不了這個混世魔王。」奕格聳聳肩,尷尬笑著。
德貞微眯起鳳目,沉著臉看向來人︰「瑾鳳,沒想到你這麼清閑,咱們可是辦正經事,你干嘛跑來攪和?」
瑾鳳生得狂妄眉、囂張目,氣勢剽悍一臉無畏,根本不怕德貞的冷臉,手持著馬鞭就往德貞胸膛掃過去。
如棋如畫正要出手去擋,就見德貞俐落將他鞭子接住,使勁往後一扯才又扔回去。
瑾鳳咧嘴哈哈狂笑︰「看來你進步不少,去年還得護衛幫忙,現在倒是輕松自如。」
「搞不好是你退化了。」德貞冷冷睨他一眼,兩扇長睫毛襯著烏亮眸子,格外晶亮有神。
「拜托你千萬不要瞪我,我會異常興奮,想入非非。」瑾鳳笑得更大聲,此話一出,德貞繃著臉轉身蹬馬就走。
「瑾鳳,你干嘛老愛惹他!」奕格沒好氣抗議。
水月卻始終在一旁笑看著。
瑾鳳向來不在意旁人眼光,仍是一臉猖狂地騎馬去追德貞坐騎。「喂!你這小子,竟敢給我擺臉色!」
「別叫我小子!你要騎比我慢就改叫我老子!」德貞忽然轉頭丟出這句,然後噙著笑一夾馬肚向前飛奔。
「呸!你爺爺我幾時輸過?」瑾鳳「喝」的一聲,手中馬鞭一揚,立刻急馳跟上。
「別緊張,德貞不會認真去跟瑾鳳計較的。」水月騎到奕格身邊,幽幽說完也騎馬狂奔。
奕格模不著頭緒,不過既然沒事就算了。他看向前方三人揚起的沙塵,哪肯墊底,連忙邊喊邊追趕。
一時間,城外出現四個錦衣青年騎馬直奔,遠遠的跟著各人小廝隨從一堆人,浩浩蕩蕩煙塵四起,直到進城之前才停歇。
「你們先去酒館歇息,懷琴懷書陪著好好伺候,我還有點事情去辦,晚上會帶著好酒再來。」德貞在城門口向奕格等三人說著,然後就領著如棋如畫掉頭先行離開。
「你們家主子看起來意氣風發。」瑾鳳看向懷琴懷書。「有什麼好事嗎?」
懷琴懷書哪肯輕易與人談論主子,兩人都只是搖搖頭,禮貌恭敬地推說不知情。
卻說德貞騎馬返回耿府,邊走回自己院落邊低聲與如棋如畫交談。
「如棋去向耿緒文傳話,就說是我交代的,要他母親今晚務必設宴款待柳大小姐,理由隨他自己去想,說是要送未來兒媳婦布疋珠寶什麼的都可以。」
「是。」如棋恭恭敬敬點頭。
「如畫去找兩個機伶點、身手又好的護衛來見我。」德貞想了一下︰「就找時常跟著你們的那對兄弟,叫做力虎和力誠的,叫他們過來。」
如畫應了一聲。
德貞腳步一直沒停過,此時忽然煞住看向如棋。「你讓咱們的人放話出去,說我有京城來的貴客造訪,今晚要在酒館設宴。」
如棋愣了一下,如畫听了也訝異,兩人卻沒敢多問,只是點頭應著。
「如棋,讓你那個小徒弟丁宇去跟柳月家小紅說,今晚只有懷琴懷書跟我去酒館,你和如畫會鎮守在此。」
丁宇是德貞安排的暗樁,早在柳平姬住進來那日開始,丁宇就刻意親近小紅,不時拿些珍貴糕點過去討好,卻從沒開口打听柳月家消息,一個多月來就只是陪小紅聊天說笑,為的就是在關鍵時刻起點微妙的作用。
例如,放點不該讓柳月家探子輕易打听到的消息。
「是。」兩人領命。如棋又問︰「那今晚只有懷琴懷書跟著主子?要不要找兩個身手好的護衛暫代我和如畫的位置?」
德貞搖頭。「不,今晚還是你們跟我去酒館。」
如棋如畫又是錯愕,看著主子閃閃發亮的眸子,終于意識到德貞最近精神奕奕的原因,他正樂此不疲地在跟敵人較量,通常遇上的對手愈厲害,他們的主子就愈有斗志。
此刻看來正是斗志高昂啊。
「好了,你們分頭去辦吧。」德貞下巴一抬,示意如棋如畫快快進行。
待兩人一走,他逕自返回客居院落又見了幾個手下,約莫兩個時辰後,眼看即將黃昏,德貞起身閑適地轉往隔壁,準備去見見柳平姬,這個再過三天就要成親的耿家準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