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畫船 第三章
柳月家大廳,另有一張畫像被緩緩攤開。
畫中有一男子,身形修長體態縴瘦,頗有風流之姿,但教人驚嘆的卻是那張好看的臉孔,一雙眼尾上揚的細長鳳目,鼻梁高挺卻秀氣,兩道眉毛清朗有如楊柳飛舞,唇小而下巴削尖,五官極為精致,湊在一起卻又不覺得陰柔,反倒凝聚著一股清磊飄逸之感,竟是一張讓人望之怦然的臉龐。
「天下間竟有這般俊美的人物,莫怪耿緒文對他念念不忘。」柳月家頭號軍師張汝寺模著胡須,眯起眼楮邊看邊贊嘆。
「嘖嘖,一個滿清貝勒竟然比沈德霖還漂亮,真是有意思。」柳仲卿眼神既驚且訝,目光先是在畫中人全身上下游移,最後停在那張不可思議的臉上。
沈德霖是揚州唱戲名角,反串花旦最是動人,迷得男人女人都為之傾倒。
柳仲卿不學無術,講話粗俗,此時只覺得畫中人極為好看,一下子也只能想到跟自己認識的戲子相比,這約莫已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形容了。
大廳之上,另有一人靜靜看著畫像,那便是這次聯姻的正主兒柳平姬,她在柳月家的地位十分微妙,手上掌管著柳月家所有帳冊,理當極為重要,但實則柳月家幫眾又都只听令于柳仲卿,而她平日也甚少去管帳務以外之事,柳月家例行聚會時也頗沉默,就像此刻也僅是乖巧地站在柳仲卿和張汝寺身後,默默注視著畫中人。
卻見她眉清目秀的瓜子臉蛋上,冷冷的眸子流泄出一抹諷意。
若這畫中貝勒知道自己被拿來跟個戲子一並比較,大概半點不會開心吧。
她將目光移回畫像,不可否認此人確實俊美,不過相較于長相,比較引她注意的反而是他的神情,嘴角微勾卻又似笑非笑,表情有點冷漠兼且自負。
這樣的人,應該不太喜歡被人盯著臉看吧。
「會不會是畫得太夸張了,說不定是畫師修飾過度,才會顯得如此好看。」柳平姬嗓音清晰而平冷,邊說邊看向他們,卻見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所以說女人就是沒見識,這幅畫是張二叔派了最厲害的畫師,混進那個什麼輔國公府連續好幾天偷看才畫的,這樣還會不像嗎?」柳仲卿得意地說著。
張汝寺也笑著接口︰「按照那畫師的功力,不要說長相了,就連表情神韻肯定都相差無幾。」
原來他們早就做了事前功夫。
「不過是一副皮相罷了,耿緒文那草包就只知道看外表。」柳平姬故意說得十分短視。
張汝寺連忙搖頭。「不不,大小姐可千萬別這麼想,此人在咱們和耿緒文聯姻之前突然出現,絕非一般人物,咱們不可小覷。」
「听起來張二叔像是調查過此人。」她微微一笑,看來就像是隨口問問,絕非存心打听。
「那當然!」柳仲卿得意搶答︰「咱們柳月家的探子也不是白混的,早就從這人手邊偷來一本奇門遁甲秘笈。」
張汝寺眼見大小姐面露好奇,笑著繼續說︰「這德貞貝勒是肅親王府家的小貝勒,據說肅親王府家的人都會使些失傳的奇門之術。」
「听起來肅親王府頗為奇怪。」柳平姬略微蹙眉。
「肅親王府不簡單啊,他們是鐵帽子王里面最富有的一族。」張汝寺模模胡子。「雖然跟咱們柳月家相比還差一截,但富裕程度已經不輸揚州頂尖的鹽商。據探子們回報,德貞貝勒只不過來趟揚州便帶了二十幾個下人,其中貼身小廝就有四個,以琴棋書畫四藝為名,分別喚作懷琴、如棋、懷書、如畫,還帶了兩個王府里的廚子,馬車馬夫也都是自家王府人,更包下附近最大酒館的頂樓所有廂房,供他客居揚州期間隨意使用,派頭可真不小。」
「還真懂得享受。」簡直是賣弄風雅,小廝竟還取名什麼琴棋書畫,出來辦趟差事竟連廚師也帶來,怎麼不帶上幾個女乃娘哄睡呢?柳平姬暗自在心底揶揄,表面卻沒顯露。
「耿緒文是個溫吞懦弱之輩,這個咱們早就知之甚詳,所以這次要留心的反倒是德貞貝勒這號人物。」張汝寺提醒著。
柳仲卿點頭︰「反正大家各有各的算盤,咱們不但可以把那塊黑玉石拿回來,還可以獲得運河航線,表面上也是不吃虧。」
柳平姬垂下眼簾沒吭聲,對大哥來說當然沒差別,畢竟要嫁過去的只不過是她這個人微言輕的妹子。
耿緒文听起來不但懦弱,而且,探子都說了他根本只喜歡男人。
尤其最喜歡的就是那個北京來的德貞貝勒。
「不過,他們開口討那張畫,還真是把我嚇了一跳。」柳仲卿看向張汝寺。「咱們不必真的乖乖交出去吧?」
柳平姬一听也望著張汝寺。
那畫是由老當家傳下來,傳說是前朝遺留的藏寶圖,正確來說柳月家擁有的只是畫的左半側,柳平姬的父親在世時從沒動過這張畫的主意,反而是柳仲卿多年來一直派人四處打听另外半張的下落,卻沒料到,他們沒找到也就算了,朝廷竟然還來索討柳月家擁有的這半張畫。
「朝廷忽然向咱們要那半張畫……」張汝寺凝神細細推敲。「就代表另外一半已經落在他們手里。」
「難怪我怎麼找都找不到,原來是被滿清皇帝搶先拿走。」柳仲卿臉一沉,竟然目露凶光︰「咱們柳月家保管那幅畫這麼多年,哪有平白無故就給出去的道理,照我說應該把那另一半也給搶來,不然就是寶藏也得分一半才對。」
哪有這樣的說法,簡直是滿肚子謬論。柳平姬暗暗不悅,父親在世時從沒動過歪腦筋,照理說柳月家應該尊崇老一輩的節氣,不該如此貪得無厭。
只不過,既然大哥如此重視此畫,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大哥。」她尋思片刻,眼神一凜,忽然開口︰「倘若小妹替大哥取來另外半張畫,那我和耿家的親事可否作罷?」
柳仲卿和張汝寺同時轉頭看她,柳仲卿露出個玩味的笑。
「怎麼,你不想嫁人,不會是舍不得我這個大哥吧?」柳仲卿笑著,但表情怎麼看都十分疏離。
柳平姬微低著頭,沒跟柳仲卿的眼神接觸。「我還想多幫大哥幾年,那些帳目……」
「不是叫你移交給張二叔了?」柳仲卿截斷她的話。
張汝寺從她開口就若有所思盯著她看,此時忽然微笑望向柳仲卿︰「大小姐確實認真移交給張某,可是柳月家帳冊過于復雜,恐怕要好幾個人才能管理,張某倒是覺得大小姐的提議挺不錯。」
柳仲卿老早想把這個妹子嫁出去,不過對于張汝寺的意見卻是十分看重。「說說看,我听听哪里好。」
「耿家以黑玉石硬逼咱們答應親事,雖說給了運河航線,但怎麼說都是在逼咱們柳月家化暗為明,倘若大小姐真能取來另一半畫,也不失為一次漂亮的反擊。」張汝寺眯著眼看了柳平姬一眼。
「是啊,大哥,這樣你可以得到藏寶圖,柳月家不會讓官府牽著鼻子走,我又能繼續幫你整理帳冊,剛張二叔也說了,帳冊復雜需要多人管理,咱們的財產讓太多人模清也不是好事。」柳平姬語氣平緩,她深知柳仲卿最厭惡官府牽制,同時又生性多疑,這番話簡直是句句都打到了柳仲卿心坎里了。
「這樣吧。」柳仲卿尋思片刻,終于又看向妹妹︰「耿家約了你近日搬去作客,你要真能辦好這件事,咱們就跟耿家說婚事取消,不過我丑話先說在前頭,你可別指望我幫忙,這事情要是搞砸了,到時候朝廷問罪我可是不管,你不要拖累柳月家。」
柳平姬不著痕跡地閃過一絲冷怒,表面上卻是低垂眉眼,順從地點點頭︰「我明白,倘若出岔子,大哥你就說平姬所為皆跟柳月家無關,但如果真能得手,那婚事就取消。」
張汝寺呵呵笑著︰「這樣吧,張某就當個公證人,這事兒就這樣定了,少主你說可好?」
柳平姬感激萬分地看向張汝寺。
有了柳月家軍師的推波助瀾,柳仲卿當場點頭答應。
須臾,門外一個僕役匆匆入內,將手上畫卷遞給少主柳仲卿。
「這難不成是耿家送回的畫像?」張汝寺訝問︰「他們當真題字送回?」
柳平姬一听也是抬眉微訝,內心著實好奇,當日會提出這要求其實只不過是想先以文字會會耿緒文罷了,本以為對方不當回事呢。
柳仲卿將畫「咚」一聲拉開攤在桌上,看了一會兒卻臉色有點尷尬,張汝寺當然知道少主大字不識幾個,當下緩緩替他念出來——
「眉宇昂如寒星,雙眸傲似冬梅,
冷月天生,
如夜蝶初飛,如孤雁離塞,如獵鷹展翅,
正翱翔。」
「這什麼啊,寫一堆鳥干嘛?咬文嚼字的,念幾年書就自以為了不起。」柳仲卿根本鴨子听雷,也沒興趣理會字里行間之意。
張汝寺反倒一臉思索,像是看出點興味,當下卻避重就輕,僅笑著稍加評論︰「字跡俊秀,句子也挺清雅,想不到耿緒文回得出這樣的東西來。」
然而,更加驚訝的卻是站在他們身後的柳平姬,她凝著雙眸在心底反覆念這幾行字,驀然間,竟有一種被窺探秘密的感覺。是誰題的字?竟有辦法憑著一張畫像就將她深藏的心思給猜出好幾分,這讓她感到一陣不安。
彷佛一道冷光從背後掃過。
這樣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