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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流女仵作 第三章 各懷心思

作者︰寄秋

威脅,絕對是威脅!這新來的知縣太卑鄙了,肚里藏奸,用單老七逼人就範,讓人在龍潭跟虎穴中擇一。

明知小仵作對上九品主簿無疑是雞蛋踫石頭,偏是人心黑如墨把她往火坑里扔,把她拖進新官和老吏角力的戰場,你扯一下,他拉一下,任人拉扯。

手握十萬兩白銀很棘手,是燙手山芋,她只想扔出去,誰要誰去撿,這根本不是行善積德,而是惹禍上身,包括陳家在內,不知多少雙眼楮盯著這塊肥肉,恨不得都來咬一口,半點肉末不分人。

知縣大人這一招太陰險,不僅拖她上他那艘賊船,還以她為餌分散眾人注意力,為的恐怕就是要借機掌管全縣,攻其不備樹立在民間的威望,讓萬民景仰,百姓贊許。

太黑了,真是太黑心了!比他們長官趙黑子還可怕,黑子是他的綽號,因為是公認的黑心魔,他也常笑著算計底下人,讓他們拼死拼活的加班,集體加入爆肝的英勇行列。

季亞襄氣極了,在心里狂打小人的同時,也忍不住磨著牙說卑鄙。

君無瑕耳朵尖,听到她含在嘴里的聲音,挑了挑眉,「你罵本官卑鄙?」向天借膽了,果然好膽色。

這人是兔子嗎?她磨著牙道︰「大人听錯了,民女說的是澄碧湖,風景宜人,山青水綠,適合泛舟、垂釣。」

君無瑕似笑非笑地說︰「嘖!我今日微服出巡,你就改口一聲君三爺,別把三爺我的身分暴露出去。」轉得真快,這腦子和他有得比,都是機伶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睜眼說瞎話面不改色,有縱橫家的天分。

今日他並未身著官服,而是做尋常打扮暗訪民情,不過他自以為很樸素,在平民百姓眼中仍是裝束華貴的公子哥兒,游蕩街頭,把少爺派頭擺得十成十。

「是的,君三爺。」她從善如流,把大人當成前世黑心爛肺的長官,順著他就能少找些麻煩。

「你說的澄碧湖離此多遠,初來乍到,多走走看看。」秋高氣爽,游湖的好時節,湖水碧綠如洗,倒映著蔚藍晴空,湖波蕩漾催人眠。

「在城外,騎馬約一個半時辰。」她話中有話的暗示,大人你一身細皮女敕肉就別折騰了,磨破了大腿皮肉得有多疼,養得嬌貴的你可承受不起,不要往斷崖撲騰了。

瞧著她眼底的不滿輕蔑之意,君無瑕笑了,「我們走。」

看看誰才是那個嬌生慣養的人。

在君無瑕的強勢要求下,季亞襄不得不跟著他到了城外,緊接著先離開一步的顧寒衣帶著馬匹到來。

季亞襄勉強按捺著脾氣,委婉勸說︰「大人……君三爺不要逞強得好,到澄碧湖的道路顛簸,坑洞頗多,前些時日連日暴雨將路面沖得不平順,不好行走,至今沒有整修……」他真要自找苦吃,無視當地人的善意勸告?

「季姑娘怕了。」他一躍上馬,風姿颯灑。

季亞襄目光冷靜,不中他的激將法,「民女不會騎馬。」

這年頭的老百姓誰養得起馬,不會騎馬才正常。

拉車的是驢或驟或牛,家里就一輛驟車,父女倆誰出遠門誰用,若在縣城大多步行或坐車,城內有車馬行,遠近都載客。

但其實季亞襄的馬術精湛,她穿越前得過全國馬術競賽冠軍,她的二舅是馬場主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

「無妨,三爺帶你。」一說完,他手臂打直將人拉上馬,置于身前。

「你……你干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你快放我下去。」她心一慌,身子扭動想跳下馬。

「季姑娘最好別亂動,男人很容易沖動的,別勾引我。」他俯在她耳畔低喃,嘴里說著輕佻話但面上坦蕩如常,一個表里不一的偽君子。

「誰勾引你了,我有自知之明,不會自比鳳凰攀梧桐。」她說得咬牙切齒。

「鳳樓梧桐……不妨試試。」

她勾起他的興趣,第一次有女人看他的眼神不是迷戀,讓他越發想要戲弄她,他覺得自己病了,若在京城定召太醫過府一瞧,被人厭惡著還暗喜不已,真是病得不輕。

「三爺,你此舉于禮不合,請放我下馬,我可以自行騎一匹馬。」她很快的鎮定下來,語氣軟化。

「你不會騎馬,不用勉強。」

他用她的理由回她,滿是調侃,讓她面含霜色,不再與他在口頭上爭鋒。

反正只是同騎一馬,她還不放在心上,果泳活動她都參加過,這算什麼!

看她不再掙扎,君無瑕雙腿一夾馬月復,馬兒就嗟嗟小跑起來,隨行的歐陽晉、寧煜、顧寒衣騎馬跟上。

四匹馬、五個人出城,一離縣城,路面開始高低不平,深一點的坑里還有半寸高的積水,鋪路的小石子被雨水沖走了一大半,露出黃褐色的泥土。

盡管如此,前進的方向仍然不變。

這份顛簸讓季亞襄心煩,覺得為什麼要自討苦吃?更煩的是,身後還有人騷擾。

她雖然不斷地在心里給自己喊話,做心理建設,可是馬一跑動難免有肢體上的踫觸,也不知是無心或有意,挺直的後背一直撞向身後人的胸膛,感覺他身上的熱度在攀升,連帶著她也熱起來。

入秋的天氣應該是涼爽的,清風徐徐,前些日子下過雨更清涼無比才是,可是秋老虎從不依季節而行,早晨起床感覺微涼還披了件薄襖,太陽一升起就熱了,太陽的熱力狂肆地張牙舞爪。

「很熱?」看她香汗淋灕,君無瑕輕笑出聲。

「不熱。」這點熱真的不算什麼,她在高溫鍋爐旁驗過尸。

「我看你汗流浹背,額頭都是汗……」他伸手輕觸她眉上薄汗,她頭一偏避開。

「三爺請自重。」她可以確定他在戲耍她。

「哎呀!日頭太烈,曬得我暈頭轉向,腦子也糊了,襄兒剛才說什麼,沒听清楚。」嗯!她身上有一股淡雅的香氣,非花、非香料,卻沁人心脾。

君無瑕微微傾靠向季亞襄,嗅到了人家身上的香氣,這一幕自然落在隨行眾人的眼里。

小舅太可恥了,居然佔人家姑娘便宜,瞧他手往哪擱,太不要臉了,他怎麼把京里的紈褲作風也帶過來了!

可憐的季姑娘真不幸,清清白白的一朵小白花遇上不是人的惡龍肆虐,她只能自求多福,求早日月兌離魔掌。

很想出手相助的顧寒衣一想到小舅昔日的種種惡行,剛成形的膽子就散了,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他還是不敢多事,靜觀其變。

他再一看兩眼直視前方的歐陽晉,再看一眼面色如常的寧煜,突然汗顏,瞧他倆多沉穩,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他的歷練還太淺了,得多學習學習。

殊不知歐陽晉心中正在咒罵,好個畜生,調戲良家婦女,最好來道雷當頭一劈,劈死這登徒子,而寧煜想著君三爺是餓了多久,饑不擇食,見到姿色不錯的小仵作也想撲,未免太不挑嘴了。

而季亞襄從來不寄望于旁人的幫忙,她面色冷凝,斥道︰「襄兒不是你叫的,還有你的頭太沉了,民女縴弱的細肩撐不住一顆豬頭……」他太得寸進尺!

她面色越來越冷,很想把某人踢下馬。

「豬頭?」自詡風度翩翩、清逸卓絕,有若謫仙的君無瑕瞧瞧自己,一雙勾人的墨瞳帶了三分邪氣。

「別壓我肩膀,沉了。」季亞襄冷著臉將靠在肩上的頭顱推開。

知道再鬧下去對方就真的要惱了,君無瑕沒再貼近,只是含笑道︰「三爺頭暈。」

「民女有一帖專治暈眩的偏方。」

「什麼偏方?」他沒想太多,順著她話語一應。

「那就是……」她忽地取出長針,身子一傾,往馬腿上一扎,馬兒吃痛仰起馬頭,前腿往前踢動,事出突然,坐在後頭的君無瑕幾乎要落馬。

季亞襄偏助他一臂之力,手肘往後一頂,大意失荊州的君無瑕雙目一睜,人後往翻掉下馬,雖然他及時一個後翻雙腳站立,但是仍灰頭土臉的吃了一嘴泥,頭發散亂臉發黑。

「哈哈哈——小舅,你好狼狽,太淒慘了……」

大快人心呀!蒼天終于開眼了,惡人有惡報,活該!誰叫他自負才智過人,天下無雙,調戲良家婦女,這回踢到鐵板了,看他日後還張狂什麼!

相較顧寒衣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文人出身的寧煜笑得文雅,嘴角微微往上揚,看得出也心情甚佳,看到君無瑕陰溝里翻船他甚是歡喜,想著要不要過去補一腳。

唯一沒笑的歐陽晉忍得面頰漲紅,君無瑕秋後算帳的手段他知之甚詳,因此一忍再忍,忍得快憋出內傷。

君無瑕臉色黑如墨汁,傷了自尊,不禁惱羞,「閉嘴!」這小子沒被抽筋扒皮過,該讓他嘗嘗滋味。

「君三爺,頭還暈不暈?」坐在馬背上,季亞襄手握疆繩,姿態優美,居高臨下的俯視。

她是故意讓他吃癟,但沒想到經由此事,揭穿了他會武,而且功夫不錯的事。

「清醒了。」他不怒反笑,人生難得一次馬前失蹄,他不認為輸了,只是大意,把人小看了。

敢拿刀剖開死人尸體的女人確實不容小覷,她渾身是膽,忍讓只是不願招惹麻煩,卻不是沒有能耐沒有勇氣,在她驕傲的眼神里,他發現自己錯把猛虎當野貓,沒弄懂她是在靜待時機,吃了她的重重一擊。

「既然君三爺清心醒腦了,小女子先行一步,三爺慢行。」她熟稔的控馬,一踢馬月復揚長而去,讓風傳來她輕快的指示,「前方樹林往左拐,往前三里便是澄碧湖,小女子靜候各位……」

余音散去,四周很靜、很靜……除了風聲。

「啊,她會騎馬?」看傻眼的顧寒衣忽地大叫,後知後覺的面露驚訝。

「漂亮的女人最會騙人,切記切記。」歐陽晉語重心長的往他肩上一拍,同情小老弟少根筋。

「她騙我?」他真的相信她不會騎馬,沒想到騎術好到令人側目,風馳電掣的在眨眼間奔馳至遠處。

其實除了顧寒衣外,其他人都曉得季亞襄說反話,她只是不想當別人手中一顆珠子,任人搓來搓去,從上馬以來的妥協皆是為了靜待最好的反擊時機。

只不過他們不敢相信她真敢出手,又快又狠,毫不遲疑。

君無瑕笑了,「你們不覺得挺有趣嗎?人生在世缺的是對手。」她讓他熱血沸騰,整個人活了過來。

有人搖頭、有人嘆氣、有人嗤之以病。

「有病。」

「病入膏肓。」

「不,他是瘋了。」

君無瑕笑著答了一句,「人不痴狂枉少年。」

顧寒衣忍不住回嘴,「小舅,你都二十有四了,不小了。」他都不敢自稱少年,小舅哪來的臉痴狂。

君無瑕沉了臉,「下來。」

「什麼?」顧寒衣一怔,而不等他回神,人已經被拉下馬,一襲白衣的身影翻身而上,當他的面將馬騎走。

「小舅騎我的馬……」他還有些茫然。

歐陽晉往他後腦杓一拍,「你小舅鐵樹開花了,還不趕快上馬,遲了就追不上人了。」

小舅……鐵樹開花?顧寒衣驀地雙目發亮,八卦魂熊熊燃燒。

「歐陽大哥,快走快走,我們絕對不能錯過小舅的風流韻事,回京後我好說給太後姨母听,包管她笑到肚子疼……」

看他笑得嘴巴都要裂開了,互視一眼的寧煜、歐陽晉當是家族毛病發作了,舅舅瘋癲,外甥腦子壞了,甥舅都一個德性,無藥可救就別救了,免得瘋病傳染。

君無瑕幾人先後到了所謂一碧如洗的澄碧湖時,湖邊已搭起一座石灶,底下燒著干柴,紅紅的火光照著人面。

「你……」手腳倒是很快。

「捉魚去。」不讓人有開口的機會,季亞襄指向湖面,她煮飯不行,但野炊尚可,抹上調味料把肉烤熟就好。

雖然今天出門匆忙,她只帶了不離身的防身長針,沒帶野炊的東西,用野果的汁液也能湊合湊合調個味。

顧寒衣怪叫,「你讓我們捉魚?」她知不知道他們是誰,三品以下的官員看到他們都要繞路走,她張口就想使喚人。

「澄碧銀魚遠近馳名,肉質鮮美細膩帶著一股清甜,一抿便化開,刺少肉多,魚骨頭炸酥了還能當零嘴吃,傳說常吃銀魚老得慢,膚質細女敕……」

長不長壽、有沒有保養皮膚功效她不清楚,但肉不柴、滑女敕倒是真的,魚吃多了也會讓人變聰明,總有益處。

「真有你說的那麼好?」顧寒衣一臉懷疑。

「如若不然,單剝皮……單主簿怎會下禁捕令,不準百姓在湖里捉魚,可他自個兒倒是監守自盜,每月逢五必命人捕撈,高價賣給城里的逢春樓。」

逢春樓是縣城最大的酒樓,一般菜肴窮人吃不起,更別說這銀魚,一盤魚最少要價二十兩,全魚宴五百兩起跳。

「單剝皮?」君無瑕眼角一跳。

季亞襄若無其事的繼續升火,「想吃魚就去捉,民女也就沾沾各位的福,試試銀魚的滋味。」

聞言,君無瑕笑出聲,「你這狀告得時機正好,拿三爺我做大旗,當一回狐假虎威的狐狸了。」

她還真是會借力打力,知道他想要抓地頭蛇的七寸,不可能拒絕,三言兩語就把他拉進局里,讓官大的出頭,以勢壓人,把小官的貪婪壓得消弭于無形。

季亞襄也不狡辯,坦蕩蕩地說︰「澄碧湖是百姓的,不是某人的後花園,你是官,這事歸你管,不過還是要有限制,以免竭澤而漁。」

禁捕令一撤勢必多了不少漁夫,人一多一陣亂捕,魚很快就沒了,滅種。

「這事我會處理,師爺,傳令下去,澄碧湖收歸縣衙所有,以後由衙門管理,誰要魚先來衙門登記,依數目多寡擇日捕撈,若只是單桿垂釣不在此限。」

寧煜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的新身分,而後默然的點頭,表情有些悒郁。

新科狀元成了狗頭軍師,想想都糟心,太大材小用了,皇上對這位小舅太寬容了,金口一開文武狀元全上場,一文一武隨同在側,輔佐和保護嬌貴的小舅。

季亞襄一听,頓時大傻眼,原來他新官上任,舉止這麼簡單粗暴?而且收歸縣衙所有,不就等于進了他的口袋?貪官還能這般運作,一貪還有一貪高,貪得理直氣壯。

「大人不怕得罪人?」

她指的不僅是單瑞麟,還有他背後的人。

「三爺。」此時他不是官,而是不問大事的尋常百姓。

季亞襄差點翻白眼,剛剛都已經用知縣的權威下令了,現在計較個稱呼有意思嗎?

她不理他無聊的糾正,兀自道︰「你這般斷人財路,那些人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一口氣把叫人眼紅的暴利搶過去,只怕沒人肯接受。

「不善罷甘休又如何,敢咬我一口?」最好牙夠利,別咬崩了,他看來皮女敕肉細,實際上卻是銅皮鐵骨,不是一般人咬得下口。

顧寒衣插口道︰「就是呀!我小舅是何許人也,他連皇上都打過……」真打,還是暴打,那時的皇上是不得寵的皇子。

君無瑕眼神掃過,「顧侍衛,你話太多了,捉魚去。」聒噪。

「咦!我是顧侍衛……呃,好吧!侍衛就侍衛,至少沒淪為打雜的……」

在小舅的婬威下,顧寒衣認命地月兌下外衫和鞋襪,嘩地潛入湖里,魚一般的游來游去,不時往岸邊丟一、兩條巴掌大銀白小魚。

湖邊升著火,烤著十數條銀魚,入口的滋味確實令人驚嘆,分明只抹了些野果子的汁液,滑細鮮甜,讓人一條接一條,胃口大開,每個人都吃得有點肚脹卻舍不得放下手上的魚,一口一口的塞下肚。

湖岸垂柳,風一吹拂,徐徐清涼,讓人昏昏欲睡,突地,一句清脆的女聲輕揚——

「嫁妝還了嗎?」

「什麼嫁妝?」

眾男子一陣茫然,明明在吃魚,怎麼說到嫁妝了。

誰要嫁人,備妝的事與他們何干,男人不管女人家的事,那是當家主母該去煩惱,旁人休理。

「李家姑娘的嫁妝。」季亞襄補充說明。

「李家姑娘?」幾個男人的眼神充滿迷惑,不知她指的是何人。

「三爺未老先衰了嗎?患了老人家的毛病,記性差,前不久剛辦過的案子這麼快就忘了?」吃魚補腦沒補到?

李家……君無瑕兩眼微眯,「毒殺案的死者?」

季亞襄點頭,她去買過米,但和李家女兒不熟,只是同是女子,先前又接了李家的委托,總有幾分同情。

「她和嫁妝有什麼關系?」難道要再嫁一回,冥婚?

「三爺,人死了夫家就不用歸還嫁妝嗎?何況事實證明失貞一事純屬誣告,休棄不成立,陳家理應退還李家給的嫁妝,並賠償死者家屬的精神損失和傷害。」逝者已矣,可該補償的不能免,否則何以慰藉生者。

精神損失……呵!新鮮了,他頭回听見這詞。

「陳家沒還嫁妝嗎?」大戶人家還貪這點便宜,眼皮子真淺。

「沒還。」季亞襄舉手一比,「那片地原本是李家的,李老爺給了女兒做陪嫁,足有一百一十七畝,但嫁妝單子上填寫為一百畝,隱了十七畝地。」

「這種事你也知道?」他失笑。

「我知曉很奇怪嗎?其實,縣衙內大部分的人都知情,田畝數量登記在冊,記在李家姐兒名下。」很多隱私本該秘而不宣,但事實是宣而不秘,總有口風不緊的人說出去。

「你怎麼曉得嫁妝並未歸還?」她只是個仵作,管得比他這個知縣大人還寬,連芝麻大的小事都想插手。

貓有貓道、鼠有鼠徑,她也有她的門道,縣城內的大小街道巷弄她幾乎全走過,各個大戶家宅內的大小事略有所聞,不敢自稱萬事通,但該知道的八九不離十。

季亞襄沒有說真話,只道︰「看到田里正在搬運木頭的工人沒,那是陳家的長工,留著山羊胡的男人是陳家管事,如今該種麥子,他們卻在大興土木,似乎要蓋大莊子。」

「有什麼不對嗎?」他看不出有什麼古怪。

「三爺,你眼楮瞎了嗎?這是上等良田,用于作物種植最好,原本就有個住人的小莊子,為何要多此一舉加蓋一座莊子?而且還偷偷模模,行蹤鬼祟,像是怕被人發覺似,沿著山腳堵住所有的進出口……」

換言之,不許人入山。

山是大家的,不屬于私人,除非大手筆的買下山頭,否則人人都能上山砍柴、捕獵,挖些野菜和草藥。

看著一行人行徑囂張的圍路趕人,君無瑕的眼中露出一絲深思,「莫非山中有寶?」

「無利不起早,以陳老爺的為人沒好處的事不會去做,而且對家財萬貫的他而言,一百畝田地不算什麼。」如果沒有更大的利益,他沒必要霸佔小媳婦的嫁妝。

「你覺得有鬼?」嗯!似乎有查的必要。

季亞襄吃掉手中的魚,隨手拔了一把青草搓去手上的魚腥味,「那是三爺的事,你明鏡高懸。」

他一滯,彷佛被魚刺噎了喉,「倒會給人找事。」

「人不動,百病生,別閑著。」她說得像是為他著想,但眼中閃過一抹狡黠,一張不笑的嬌顏頓時生動了幾分。

「那我要你做的事你做了嗎?十萬白銀不能浪費。」君無瑕特意提起此事,笑看她臉上的掙扎。

一提到十萬兩銀子,心里堵得慌的季亞襄拉長臉,「能力有限,三爺何不另尋能人,不辜負你惠澤百姓的良苦用心。」

「我看好你。」

她把他拉下水,她也就別想置身事外,看她一臉為難的樣子他遍體舒暢。

不過說句實話,他明面上是把燙手山芋丟出去折騰人,可實際上也有保護之實,拉著她當地陪東走西走,形式上已是他的人,單瑞麟再膽大包天也要識相點,別動他的人。

季亞襄前思後想還是拒絕,「我辦不到。」

責任重大,她扛不了。

君無瑕故作無所謂的聳肩,學她的作法用草搓手,「那我拿回來自用,反正我也挺缺銀子。」

缺銀子?

小舅,喪天良的話你怎麼說得出口,你要是沒銀子,天底下的人都成乞丐了!

真的窮的顧寒衣暗暗飲淚,他已修書一封回京向家里要錢,他債台高築呀!不好再打秋風——除了握門的小舅,他向所有隨行的人都借過銀子,少則一兩、多則百兩,他是阮囊羞澀的世家子,窮吶!

「不行!」

十萬兩銀子能造福不少百姓啊!

可惡,她隱隱覺得此人已經看穿她的脾氣,知道她有股要為弱勢出頭的使命感,看不慣貪官污吏,所以才故意說得一副要中飽私囊的樣子。

想到若不是她出手就無法把錢花在對百姓有益之處,她便心有不甘,窩火。

「不行?」他勾唇一眄。

沉著臉,季亞襄咬牙咬得重,幾乎把牙磨碎了,「我盡力而為。」

她是被趕鴨子上架,不得不走進他的算計中。

「襄兒這份氣魄不下男兒,好好干,三爺從不虧待自己人。」

君無瑕本想拍肩,但思及她是女子,手一抬,往她鼻頭輕點,過于親昵的舉動連他自個兒都嚇一跳。

這跟在馬上故意輕佻不同。

那時的他只不過覺得季亞襄跟他以前認識的女子都不同,格外的想逗弄她,試探她的底線,想看她變臉,所以故意做出些無禮舉動。

但現在,卻是自然而然,沒多想的親昵。

這不是他會做的事。

看似親和、逢人就笑的君無瑕實則性子冷,不喜與人過于靠近,也很少和人交心,他看似人人皆好友,實際上誰也走不進他內心。

那些嘻笑看似無脾氣、好相處的舉動都是他刻意做出來的,而非發自內心,真正的他是不能招惹的,一旦招惹到他,他轉眼有若羅剎附體,狠得叫人心驚膽顫,魂飛魄散。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老來子,和太後長姊相差了足足有三十歲,他出生時皇上已十來歲了,因此所有人都寵他、慣他,但相對的,也會打著為他好的大旗,仔細檢視他身邊的人事物,無形中約束著他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更有許多人寸步不離的保護包圍著他,這種情況讓他感到窒息。

過度的愛是無形的枷鎖,他只想掙開,這才讓他有著放肆張狂的一面。

也因為受到寵愛,想要攀附利用他的人也很多,察覺這件事讓他築起厚厚的心防,對誰都不真正交心,更別說發自內心地跟個女子親昵。

故而君無瑕手指一點的動作不只他自己驚訝,也讓顧寒衣等人驚呆了,有種被雷劈中的錯愕,久久沒法發出聲音。

突地,一尾大魚躍出水面,濺起水花無數,眾人才回過神,收起眼底心中的詫異,故作無事。

唯一沒察覺到這波驚濤駭浪的只有當事人季亞襄,擁有現代人靈魂的她對這舉動不當一回事,模個鼻子而已算是事嗎?

「你們都吃飽了吧,收拾收拾別留下星火。」

火要澆熄,丁點火星都不能留下,湖邊的林子離村子太近,一燒起來順風吹,只怕整個村子都保不住。

「你倒會使喚人,別忘了這里你的地位最低微。」不滿淪為打雜的,嘴快說話不過腦的顧寒衣這話著實傷人。

季亞襄略微停頓了一下,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喜不怒,可卻讓人感覺她正在築起一道牆,將他們這些人隔絕在牆外。

她一句話不說的摘了寬大的樹葉,將葉子折成漏斗狀走到湖邊裝水。

是她太傻,以為這些人今日拋開官員身分,他們就可以平等相交,分工合作,殊不知,那只是嘴上說說,階級的差異刻在他們骨子里,只有別人必須侍候他們的分。

「我來。」一只潔白如玉的手伸了過去,想接過她手中的葉子。

季亞襄卻是避開,語氣冷然地說︰「不用,小女子出身卑微,不勞貴人動手,小心水里有蟲咬了你尊貴的皮膚。」

看到她的倔強,君無瑕冷冷的瞪了口無遮攔的顧寒衣一眼,點出這個時代的現實,「人本來就生而不平等,平民是平民,官員是官員,若是混為一談便亂了套,國不成國,家不成家,亂象橫生。」

「……人只有一條命。」不分貴賤。

季亞襄也曉得她沖動了,表現過激,今日所處的年代講究身分地位,誰的權勢大便能主宰一切,這樣的觀念根深蒂固,想挑戰只是自討苦吃。

可是來自有人權的國度,她還是接受不了以出身來區分一個人的高低好壞,以出身高低來決定是能宰制旁人的人生或是被宰制。

她很久沒受到這樣的羞辱,一時之間怒不可遏,腦海中強烈浮現想回去的念頭。

她的「回去」不是指有季天魁的家,而是西元二0二二年,她的法醫辦公室,五0七九號的尸體還沒驗完,他左胸一刀深入第七根肋骨,右胸骨塌陷,為重物重擊……

在那里她為死者發聲,憑借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得到應有的尊重,可是在這里,套用在她身上的只有低微,必須听從別人的安排,被人呼來喝去,誰願意如此呢?

只是她回不去了,七年來,她嘗試過好幾遍,卜卦、問神、求陰司、找道士,全都給了她一句︰前世因,今世果,莫問來時路,且看明月光。

意思是既然來了就別想太多,順天應時,因果事乃天注定,天道自有定數。

「是的,人只有一條命,很公平,不論富貴貧窮終將一死,再多的銀兩,再大的權勢也留不住一世繁華。」

人死後就一口棺,還能佔多大的地方,帝王將相也就陵墓大了些,千百年後誰知還在不在,墓造得越大,陪葬品埋得越多,得利者是盜墓者,後世子孫連先人遺骸都守不住。

「三爺,黃金打造的鳥籠好待嗎?」季亞襄莫名地冒出這句話,她自己也不知為何要這麼說,只覺得他的話中有著烏雲罩頂的壓抑,讓她感覺到深沉的悲哀與不甘。君無瑕倏地臉色一變,眸色深沉,喜怒難辨地看著她,「人都想往外飛,鳥兒亦然,關不住的是人心。」

驀地,她有些心慌,感覺自己似乎踫觸到她不該踫觸的陰暗。

她捧著水,生硬地岔開話題,「天色不早了,該回去了,再晚,城門就要關了……」

季亞襄剛一轉身,手腕被人捉住。

「晚了就晚了,我是知縣,誰敢不給我開門。」即便是皇城他也敢闖,沒人攔得住他。

「我不是你,我爹在等我,我得安他的心。」他爹只有她,若她出了事,他也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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