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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女茶師 第二章 心意不變

作者︰陽光晴子

軒格院里,方泓逸連日趕了一幅畫,這會兒虛弱地靠坐在寢房床頭,撐了一會兒便打起了盹,近身侍候的小廝路奇要他先睡,他搖頭,硬撐著。

片刻後,門簾掀起又落下,接著腳步聲傳來,空氣中彌漫著藥香,一向淺眠的方泓逸張開雙眼。

葉瑜繞過屏風,來到床旁,手上還有一碗藥湯,見他神態仍困著,道︰「喝了再睡。」

他點頭,但不忘說︰「不是說這事兒讓路奇去做就好了。」

她沒說話,只淡淡的看著他。

他搖頭失笑,伸出手,眉也不皺的將那碗藥湯一口喝下。

他一向如此,也不擔心藥湯會不會燙舌,只要是她端來的藥湯就接過喝下。

「你不能熬夜的。」她淡淡的提醒。

他微微一笑,「子德知錯。」子德是他的字。

總是如此,她難得嗆他一句,總感覺這話像打在棉花上,半點力道都沒有。

他清楚的看著這張清麗的臉上閃過無奈。

她怎麼不感到無奈?他是她父親的小病人,她的醫術全是父親教授的,因而當父親身體欠佳,在取得孫嘉欣的允許後,由她接替父親來看病,畢竟有一兩年的時間,她持續陪同父親來方家,方泓逸對她算是熟悉的。

但誰也不知道,個性溫和的方泓逸在由她主治後,卻不願配合她醫治,還直言不喝藥,「再怎麼喝,身體也好不起來」。

她性子冷,話也不多,只是默默的看診寫藥方,他不喝藥,她就溫著,與他比耐力,再有呂芝瑩那活潑的小人兒勸著,方泓逸只能屈服,時日久了,她一貫清冷,他反而主動交談——

「女子習醫很辛苦吧。」

「葉大夫很疼你,又只有你一個女兒,將葉家醫術傳承給你,他心里對你總感愧疚,沒法子給你過上好日子。」

「葉大夫說他怎麼也沒想到,他收的唯一的學生竟娶了一個刻薄吝嗇的媳婦兒,他若是雙腳一伸走了,無人可依靠的你要怎麼過?」

母親早逝,葉瑜跟父親相依為命,守著仁心醫館,目前坐堂的是她的師兄王啟原,大夫葉騰文雖沒有收養王啟原,但待他如親子,臥病後仁心醫館收入也大多仰賴對方。

葉瑜是女醫,病人有限,世人對女子醫術總是打折,不得已,她只能到各家後院替一些夫人姑娘看病,收入有限。

方泓逸似話的說了不少,明明長得如謫仙卻好八卦,在葉瑜心中的形象瞬間跌成了凡夫俗子。

她真心不懂已逝的父親怎會跟一個小病人碎念她的許多事,且每每方泓逸說五句,她回的多是一個或二個字,像「是」或「也許」,卻這絲毫沒有減少他的談興。

說來,方家人個個都奇怪,方泓逸如此,孫嘉欣這個當娘的也很奇葩,知道兒子志不在經商,又在丹青上有天賦,她投其所好,特別找了夫子來教,哪知這兒子一見外人又病了,她索性辭了夫子,買了不少書讓他自學,沒想到還真讓他學出一手好畫技。

還有自來熟的呂芝瑩,當年十歲的她陪父親來這里看病,由于性子冷,跟一般人都聊不來,也習慣繃著一張臉,七歲的呂芝瑩卻拉著她侃侃談起茶的種種,還笑咪咪的泡茶給她喝,拿桂花糕、茯苓糕給她吃,一口一個「葉姊姊」親切喊著,一次比一次熱情。

兩人一個說,一個心不在焉的听著。

此時,路奇走進來,先看了床上的主子是醒著的,才開口說︰「大少爺,葉大夫,瑩姑娘過來了。」

對于呂芝瑩每次都等下人通報的舉止,方泓逸感到無奈,跟她溝通過幾次,但她總說「大哥睡眠不好,若是睡了,自然別被打斷了」。

小廝一出聲,呂芝瑩就走進來了,「大哥,葉姊姊。」

她美麗的臉上都是笑意,見了方泓逸,隨即一愣,「我剛剛才听娘親說大哥這幾日都沒用藥了,怎麼又?」

目光略過那碗空的藥碗,往里看,長桌上的畫筆顏料尚未被收拾,她慧黠的眼光一轉,看向一臉微窘的大哥,再看身旁面無表情的葉瑜,嘆了一聲,「肯定是大哥又不听話了。」

「是啊,葉大夫才念過。」他笑容溫潤,口氣帶著親密。

葉瑜抿唇看向他,見他眉角眼稍的笑意更濃,她的心陡地一跳,立即收回目光,看著呂芝瑩,「大少爺咽了,我們出去,讓他休息。」

「嗯,大哥,你好好休息。」呂芝瑩俏皮的朝方泓逸眨眨眼。

他回以一笑。

呂芝瑩習慣性的挽著葉瑜的手,兩人漫步到屋外的中庭,不管是葉瑜還是呂芝瑩,都可以感覺方泓逸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們。

呂芝瑩對葉瑜這個慢熟的朋友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就如同她這個童養媳的身分,外人都以為她十五歲及笄就會嫁給大哥,連方家下人也都這麼以為,然而只要是較親近方家的人都知道,這親事懸著,養父母和大哥都只當她是女兒、妹妹,半點也沒有要她成媳婦的意思。

反而是葉瑜,大哥的心意,軒格院的人都知道但不說破,畢竟當事人不心動,這一年來還數次有了辭意。

最後還是在養母動之以情的要求下,葉瑜一日會來看一次平安診,看完就走,大哥的身子骨若出狀況,她便多留,有時甚至守夜,總是要寫了藥方,盯著他吃藥才會離開。她跟娘親都認為,葉瑜對大哥不是毫無感情的。

正值夏末,園里的花卉仍開得妍麗招人,眼下配上兩個顏色瑰麗的美人,頓時成了一幅畫。

兩人走進紅瓦亭台,大理石桌上,泡茶工具、茶葉、點心一應俱全。

呂芝瑩一手泡茶好功夫,沏好茶,兩人邊喝茶邊聊天,不過基本上多是她在說話,「魏氏還是不待見葉姊姊?」

「無妨,我也不待見她。」葉瑜冷冷的道。

王啟原在兩年前與魏氏成親,魏氏小眼楮、小鼻子,見到她總是橫眉豎眼,這一年生了長子,身形變得圓潤,更覺得小姑獨處的她礙眼,言語中明示暗示她對王啟原有情,又怨她在家用銀兩卻貢獻度極低,夫妻倆因她總有口角。

呂芝瑩莞爾一笑,「這樣就好,葉姊姊就是要這麼硬氣,咱又不靠她吃飯,端什麼架子呢,而且……」她蹶起紅唇,有些孩子氣的說︰「王大哥還入不了葉姊姊的眼呢,瞧她自個兒當個寶,視看診的婦人也在觀王大哥,她到底是有多害怕王大哥被人搶走啊。」

她從小跟著養父、養母四處走,與葉騰文也認識,跟葉瑜交好後,更常往仁心醫館去,也認識了王啟原。

葉瑜喝了口茶,看著靈動而俏麗的呂芝瑩,再想到她在外裝得沉靜處事的一面,忍不住嘴角一揚,「外人若瞧見你這俏皮樣,還以為方家的瑩姑娘有個雙胞姊妹呢。」

她忍不住瞋她一眼,再學養父握拳在唇邊,「咳咳」兩聲,一臉誠摯的道︰「做生意得有個樣子,震懾震懾人嘛,沒個穩重樣,誰願意跟我個小丫頭做生意?」

葉瑜都被逗笑了,「好了,我听說你那惹禍大戶的二哥又開始習武了?」

「是啊,杜師傅相當嚴厲,天未亮就要求二哥蹲馬步打拳,若是以前,二哥一定會生氣,說自己學了幾年的拳腳功夫,要學新的、有用的,結果他竟然不說二話就紮起馬步,杜帥傅去跟我爹說,二哥變化很大……」

與此同時,屋里,方泓逸半坐半臥在長榻上,一旁侍候的路奇將薄被蓋在他身上,又貼心的將窗台上的竹簾再卷高點,讓主子可以看到不遠處的亭台。

「放低點,葉大夫瞧見了又要叨念了。」方泓逸輕聲說著。

路奇連忙將竹簾放下一些。

方泓逸望向亭台內,呂芝瑩眉開眼笑的說著話,葉瑜眉眼柔和的傾听,這是外人看不到的葉瑜,她不再淡漠疏離,微笑自若的與呂芝瑩交談。

他的目光再落到呂芝瑩身上,不得不說,這個便宜妹妹的確好,善良早熟,心性堅韌,從小便知道要的是什麼且努力學習。

只是她再出色,他也視她為手足,至于真正心悅之人——

他的目光又落在葉瑜那張清麗的臉上,不說他這紙糊似的身子,日後難道還得靠父母兄妹為他扶養妻兒?更甭提葉瑜有夢想,他不可能留住她,所以能看上她一眼,總舍不得不看。

日子過得飛快,春夏秋冬,季節更替,轉眼又是一年秋。

月色深濃,空氣中帶著沁涼,滄水院的菊花隱隱盛放。

「夫人,老爺跟二少爺回來了。」

一名小廝快步進來稟報,而等了一晚的孫嘉欣一抬頭,就見到姜岱陽攙扶著醉醺醺的丈夫走進來。

她知道做生意月兌不開交際應酬,有些場合也避不掉,但此時都過子夜了,丈夫還帶著滿身酒氣,一向好脾氣的她也不由變臉了。

小廝趕忙在一旁哈腰說話,「夫人,今晚好在有二少爺幫忙擋酒,不然老爺肯定要被灌醉的,當時還有兩個怡情院的姑娘特別殷勤的侍候勸酒,嬌滴滴的說可以照顧老爺,一點都不在乎老爺嚴肅的臉呢。」

她看著養子穩穩的將丈夫扶進床躺下後,還彎子貼心的為他月兌下鞋襪,神情有些恍惚。

一年來,養子如此作為已非第一回,但每一次她總有種被雷劈到的感覺,這小子的月兌胎換骨彷佛中邪一般。

姜岱陽身上的酒氣也不少,的確替養父擋了不少酒,在燈火下,臉上也可見微微的紅潮,他向養母抱拳一禮,「母親。」

她笑了笑,「夜深了,你也累了,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他點點頭,先行退了出去。

方辰堂這一覺睡到隔天,再醒來時,就見自家夫人坐在菱花鏡前,古嬤嬤正俐落的在替她梳發挽髻。

孫嘉欣自然听到床上的動靜,沒好氣的輕哼一聲。

古嬤嬤忍著笑,將發釵插上,從銅鏡里看到方辰堂回過神來,急急的套了件外袍就朝孫嘉欣走來,臉上是尷尬又帶著討好的笑。

她忙憋住笑意,老爺在外或子女面前幾乎是不苟言笑,一舉一動凜然而威嚴,但沒人知道,他在夫人面前可是半點威嚴都沒有。

方辰堂來到孫嘉欣身旁就對古嬤嬤揮揮手,要她退到一旁,自己拿了根發釵小心翼翼的往妻子頭上插,看著鏡子里的她仍繃著一張臉,咽了口口水,「欣兒怎麼生氣了?」

她一挑眉,回頭瞪他,「我叮囑過多少回,酒不能喝太多。」

「就多喝了幾杯,我有分寸的。」

「有分寸,會貪杯醉到連澡都沒法洗就上床了?」

他靦著臉,好聲好氣的哄著,這模樣,方家上下除了古嬤嬤以外,可沒人有幸見過。

孫嘉欣念完了,氣消了,便讓他坐下,換她給他梳發。

古嬤嬤差小廝進來,侍候老爺洗漱。

「昨夜同你喝酒的是誰?你怎麼卯上了?喝酒傷身。」夫妻恩愛,丈夫是什麼性子她是清楚的,平常倒真不是愛貪杯之人。

「就是胡隆那家伙啊。」

悅客茶樓的大老板,老狐狸一只,表面上對什麼人都一團和氣,私下生意能搶就搶,風評並不好,生意做到京城,勢力不小,偏偏養的兒子極廢,不思上進。

都說人比人氣死人,方辰堂有個病鍛鍛的兒子,但呂芝瑩那個童養媳可真的是好得叫胡隆都妒嫉,這兩年的斗茶大賽她都奪魁,連帶晨光茶行的生意更好了。

「以前他見瑩丫頭越來越成氣候,眼紅,心里就不好受,剛好陽哥兒不上進,他總可以拿他來說些酸話。可這一年多,陽哥兒回頭,他心氣不順,晚上作東談仲夏在佛州斗茶的事,他就挑釁,想激怒陽哥兒,誰知陽哥兒現在這麼厲害,也不反駁,只拿酒敬他,謝他指教呢,氣得他一杯又一杯的回,我怕陽哥兒喝多了,不得也扛上幾杯。」

「不是怡和院的姑娘勸酒,幫你擋嗎?」她一挑柳眉。

他模模鼻子,「這也有,不過不止胡隆,連葉方、康平順、朱榮鎮——」他一連提了茶街上好幾個同行老板,嘆了一聲,「大家明爭暗斗,表面和,心哪里和啊?」

想起姜岱陽在席間不卑不亢的應對進退,讓那幫子老貨憋著氣,忍不住又強調,「這孩子這一年來變得真多。」

「真的。」她點頭附和。

原本倨傲不听的姜岱陽也有志氣,出息了,自己咬著牙連練幾個時辰的功夫,其他時間就幫著打點茶行的事,無形中分擔不少呂芝瑩的手邊事。

受益的呂芝瑩也沒閑著,用多出來的時間鑽研她喜愛的茶道。

夫妻倆說完話,下人即拉起簾子,姜岱陽及呂芝瑩已過來請安。

方辰堂原本與妻子聊得開懷的臉龐微微收斂起來,又是一副嚴謹神態,變臉速度之快,只為維持嚴父威嚴。

孫嘉欣都要氣笑了,但她怎麼說,他都改不了,就慣著了。

她本身不重規矩,也不會要求子女得晨昏問安,但呂芝瑩自小就習慣早晨過來請安說話,而這一年多來,就在要求要習武過後,姜岱陽也依樣畫葫蘆,天天來滄水院報到。

她心里明白這小子有幾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能往好的方向改變總是好事。

姜岱陽看著父親一貫的氣勢威嚴,經過一世,他已深刻明白他的外冷內熱,也能與他輕松處之。

方辰堂看著養子,精氣神好,身上也有淡淡皂香,顯然是習完武沐浴過。

本以為他練武只有幾天熱度,但他以行動證明,每一日風雨無阻,這孩子是絕對的認真。

另一個同樣認真的事卻讓他這老子有些哭笑不得,就是天天來蹭早膳,同樣是雷打不動,除非他不在家,不然再忙也要跟他們一起用早膳。

反觀嫡子長年窩在軒格院,因身子弱,睡眠總不好、三餐時間不定,與他們共同用膳的次數,一年可能不到十回。

偏廳的餐桌上,清炒蝦仁、三鮮燴花菇、東坡鹵肉、幾道素菜,色香味俱全,相當豐盛。

一家人淨手入座,孫嘉欣慈愛的以公筷給一對子女布菜,也不忘給親親老爺挾愛吃的蝦仁,古嬤嬤、丫鬟、小廝在旁侍候。

待一家子用完餐後,便移步到屏風後的花梨木長桌,桌上茶具、茶葉、熱水都已備妥。

呂芝瑩親手泡茶,將一杯杯茶放到幾人面前,茶香撲鼻,茶色更是清潤碧透,輕輕啜上一口,滿齒茶香。

一室茶香,姜岱陽抿了口茶,看著家人。

這幾日,他多次琢磨上輩子離家後行商的軌跡,想著定要少走一些彎路,避開一些人事物,若是避不過,他也不會束手就擒。

這一世,他一樣要闖出自己的康莊大道,不同的是,不會像上輩子離家出走,也不會害人害己,牽連到對他好的方家眾人。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盞,這才宣布自己想出外遠行,尋機經商的決定。

孫嘉欣、呂芝瑩都錯愕的看向他。

方辰堂神情倒不見太多波動,顯然對養子要出去闖蕩已有預感,只放下茶盞,微微點頭,「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姜岱陽看了呂芝瑩一眼,「就這幾天吧,我想試試自己的能耐,這一年多來跟在父親身邊看了很多,我心里已有主意。」

養父雖然嚴肅,但這些日子總帶著他在商場走動,不藏私的教他經商之道。

更令他驚訝的是,穆城有一家慈善坊,只要生活困難就能到那里求個溫飽,還有人教授一技之長,例如刺繡、木工,而前一世到死,他都不知道這救濟窮人的慈善坊就是養父母開辦的。

方辰堂撫須看著姜岱陽,他劍眉朗目,一襲玄色錦袍,腰間垂著玉佩,系著一只養女繡給他的荷包,俊俏臉上含笑,整個人就如夏日陽光張揚而絢麗,如今十七歲,已是不少人眼中炙手可熱的佳婿人選。

想到他這一年來的變化,行事穩重,不再動不動就往養女屋里沖,對長子也收斂脾氣,習武更是不曾間斷,在外經商他亦同行,應對進退都有分寸,同行們過去對他的脾氣不喜,見他如今不一樣了,對他的蛻變贊賞,說他行事有度,凡事淡然處之,多了一種寵辱不驚的氣質。

如今養子有心要自立,方辰堂當然傾囊相授,侃侃而談他創業的過往,其中的不易辛苦與堅持。

孫嘉欣知道丈夫一談起這事兒可是長得很,遂拉起女兒,朝她眨眨眼,示意讓他們父子倆談話,母女離了花廳進了屋內,聊些日常的事兒。

姜岱陽聆听養父說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離開,轉往軒格院。

一進屋,見到方泓逸,他便將自己要遠行尋找商機做生意一事告知,「時間可能長達三年之久,無成不歸,這段時日大哥定要照顧好自己,爹娘那里也請大哥費心關注。」

方泓逸看著行事越趨沉穩的弟弟,他的確長大了,不再動不動就暴脾氣,逼得父親拿出家法懲戒,如此心性,出遠門倒教人放心多了。

「好,你也要注意身體,若遇到什麼困難,別多思多慮,差人回來商量,父親定會給個好主意。就是哥哥,不敢說讀了萬卷書,但幾千本也是有的,多少能幫忙出主意。」

再世為人,姜岱陽已能明白誰對他是真心,誰是假意,看著名義上的大哥,因鮮少出院落,容顏總是透著蒼白,身子看著更單薄,不過也許是因熱衷丹青,整個人的氣質更為清雅高潔。

好在養父母一天總會過來探看一兩次,就擔心他熱衷畫圖,徹夜畫到天明又病了。

「那哥也要答應我,可以畫畫,但更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好,我盡力。」方泓逸溫和一笑,答案倒不見敷衍。

「還有,哥哥能否割愛給我幾幅丹青?」

姜岱陽知道大哥在丹青上的天分,基于對方不會跟自己搶心上人,他很樂意為這個兄長許一個未來,他有自信能再創上一世的榮華,屆時他在各大洋行都放上兄長的畫作,訂價自然不能便宜,他上輩子認識的那些書畫愛好者個個都識貨,口袋極深。

這一年多來,他觀察出大哥對葉瑜有意,每每她覺得大哥身體好了不少,想求去,大哥身體便又出問題,不管是真病或假病,她還是留下來了。

養母是人精,相信她都看在眼里,可是她從不拆穿,有一回還被他听到她笑稱某人裝病的能力越來越強了。

只是大哥再怎麼喜歡葉瑜,卻沒有底氣求娶,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父母的,父母寬厚,從不逼他去做什麼,但總不能養妻兒也要依賴父母。

上一世,他持續關注方家,知道是養母私下拿了大哥的畫作去參加比賽,得了首獎,該畫還賣出二千兩,之後大哥聲名大噪,才敢開口求娶葉瑜。

所以他幫忙賣畫也有私心,早早讓兄長出名,早早將葉瑜娶回,畢竟這一世是否照著前世軌跡走,他也不知。在外人眼中,呂芝瑩就是大哥的童養媳,他不願賭任何可能,還是早早將大哥的婚事搞定更好。

「幾幅?」方泓逸一愣,不是不願意給,而是錯愕他一開口就要幾幅。

姜岱陽出言解釋,他近年來陪父親在外行商,自是到過幾家達官貴人之家品茶賞畫,認真說來,有些所謂的大家所繪,都不及兄長的畫。

方泓逸听明白,「你想賣畫——」

「是,相信哥也不願孤芳自賞,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有人欣賞並不惜花重金收藏大哥的畫,那更是對大哥畫藝的肯定。」姜岱陽停頓一下,帶著誠摯的笑容道︰「大哥自然不缺銀兩,不過俗話說得好,錢不是萬能,沒錢卻萬萬不能,我相信大哥也不願一輩子都倚靠父母。」

自己掙錢?方泓逸是動過念頭,但讓路奇拿去畫坊或書鋪寄賣,價格上難拿捏,若是由弟弟,倒是可以托付。

他眉梢染上笑意,當下點頭,親自去畫室里尋了六幅自己滿意的作品,交給姜岱陽,至于畫作如何處置買賣都交由他作主,接著又再次就他出門事宜叮囑一番。

姜岱陽見他面露疲累,便要他休息,這才帶著畫軸返回柏軒院。

之後他再往湘南閣時,院里小丫頭告知呂芝瑩已前往茶行,他便往前院的茶行去。

初秋時分,氣候仍偏暖,穆城的路樹大部分仍然翠綠,只有幾小部分染了點紅色。

晨光茶行所在的寶慶大街是穆城最繁華熱鬧的街道之一,是最多茶商、茶棧、茶具商鋪林立之處,因而被稱為茶街,很多人要買茶,最常來這一條街逛。

晨光茶行位于東南街口,樓高兩層,店面是多間店鋪打通,店內布置得古色古香,櫃上井然有序的放置各色茶甕,幾張茶幾茶具,讓來客可以試喝再購置,當然,後方都備有雅室,身分尊貴的客人便移步到雅室接待。

茶行除了大掌櫃、二掌櫃外,負責接待客人的男茶師統一身著藍灰色制服,女茶師則是粉綠色制服,方便客人詢問。

茶師們對店中各類茶都如數家珍,這一早上,客人陸續上門,有的客人自有主意,買了茶就走,沒主意的,接待的茶師會細心詢問其平常喜好的茶品,再推薦幾款,請客人移座到茶幾前,拿了幾款茶葉放置小碟,再一一沖泡給客人品嘗。

來客中有人偏好茶葉,也有人偏好餅茶,晨光是經營多年的老茶行,各種茶品皆有,有頂貴的特級明前龍井、雀舌茶、大紅袍、碧螺春,也有中價位以上的各式茶,就是不賣劣茶。

在晨光,試茶也有門道,價位高低會依小碟顏色不同做為區別,客人在品茗時也能斟酌自己的口袋夠不夠深。

此時,身為茶師的呂芝瑩正在接待客人。

單間貴賓室,布置雅致,多寶桶里幾個造型迷你的光頭和尚飲茶的表情浮夸,各個逗趣討喜,讓人一見就笑。

呂芝瑩坐在樹干切面造型的茶幾前,她自己喜茶,請人喝茶也從不吝嗇,詢問來客在青茶、半青熟及熟茶三款茶的喜好度後,擇一沏茶給客人試飲。

此時,文老爺坐在她對面,他年屆五旬,這一年才搬至穆城,是個賣田發達的暴發戶,學起文人附庸風雅的品茶,雖不懂茶,但時不時就會前來找她買茶。

「嗯,入口回甘順滑,茶香極醇,好,很好。」

總是來晨光好幾回,听多了,兩鬢發白的文老爺喝茶雖像牛嚼牡丹,卻還是像模像樣的贊美幾句。

在一旁侍候的曉春無言,她懷疑這老頭到底喝不喝得出好壞茶,可監于別人是幾兩幾兩的買茶,這老頭是論斤買的大戶,她還是很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對了,不是說店里仍有早春的茶及冬茶?也讓老夫嘗嘗。」

文老爺放下小小的茶杯,咂巴下嘴,他真心覺得用這麼小的杯子來喝茶實在很不來勁,在家里,他都是用整個茶壺才能喝得暢快。

呂芝瑩微微一笑,朝一旁的曉春示意。

在曉彤為他已空了的茶杯倒茶時,曉春已經從一邊的茶櫃上拿出兩小罐茶放到茶幾上。

呂芝瑩動作優雅的泡茶,在這當下,剛泡上的一小壺茶,文老爺已經喝光了。

「好,這茶湯溫潤甘甜,香韻回甘,入口沒澀味,柔順。」

文老爺喝了茶又贊美一番,看著這沉靜美麗的小姑娘,卻想嘆氣。

自家有兩個兒子,年齡也配,但那兩個小子跟自己一樣是泥腿子,有錢沒文化,大字都不識幾個,不然這樣賞心悅目的姑娘討來當媳婦多好啊。

「咳咳。」曉春突然輕咳兩聲,在他看向她時,又一福,「文老爺,抱歉,喉嚨突然癢了。」

文老爺老臉微紅,這小丫頭賊精,一定是他盯著呂芝瑩太久,讓她胡亂想了。

他有點困窘,看著呂芝瑩說︰「那個——我是想到上回呂姑娘親手配的春嫣碧茶,那茶啊,生津解渴,留有余韻,甘甜清醇,好喝得不得了,我就想再來一斤,不對,十斤。」

這是買米還是買面粉啊?曉春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

呂芝瑩也無言了,婉轉的說店里貨量可能不足,得從其他分店調貨。

文老爺這才減了幾斤量,然後想到一件事,揮手將身後的小廝叫來,「送上來給呂姑娘啊。」

皮膚黝黑的小廝連忙送上一罐茶,原來這是別人送給文老爺的茶葉,說價值千金,因此拿來要請她幫忙監賞。

「誰不知道瑩姑娘小小年紀,堪稱咱們穆城的第一茶師啊。」

呂芝瑩愛茶也懂茶,監茶時不止要聞茶香、品茶,還會看茶底的狀況,好的茶在前、中、後的味道都明顯可分辨,且齒頰留香。

一看到茶罐倒出的茶形,她心里有底,不過她還是一樣樣說給文老爺听。

文老爺听得頭昏腦脹,但喝卻是喝出來了,根本不是什麼好茶,尷尬之余,豪邁的論斤買了好幾款茶。

呂芝瑩親自送走文老爺,再返回到單間雅室,就見到姜岱陽坐在文老爺原本坐的位置上,突然想到他今日說的話。

她的目光停在他出色的容顏上,他持續練武,身材勁健挺拔,五官俊朗,劍眉斜飛,一雙黑眸炯炯,行事變了,氣質也變了。

她讓曉彤換了干淨的茶具茶杯,重新為他沏茶,倒了兩杯後,將一杯輕輕的放在他面前。

茶香在他鼻間縈繞,他拿起茶杯輕啜一口,對上她清澈的眼眸,突然笑了。

「二哥怎麼了?」

「突然想起來第一次看到你的情形。」他神情溫柔。

當年的第一眼,他印象深刻,小小的她猶如一尊瓷女圭女圭坐在養母身邊,粉女敕粉女敕,一雙圓亮的大眼就像黑寶石般明亮,見他看著她,她先是扭頭看向養父,咬咬粉唇,又回過頭看著他,眸中帶著好奇,他莫名就覺得惱怒。

他生性敏感,明白自己對父親及姨娘而言可有可無,兩人從未多看他一眼,他因而戾氣重,脾氣差,家中奴僕暗中說他跋扈,不喜他,總之,他就是人憎鬼厭!

所以,他覺得呂芝瑩的目光也是帶著惡意的。

留在方家的第一晚,大雨傾盆,一想到他被親生父親丟來抵債,生他的姨娘也沒為他說上半句話,他越想越委屈,覺得自己就是沒人要的,仗著滂沱雨聲,他埋身在被褥里大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他的棉被被人拉了拉,力氣小小的,沒扯動多少,卻讓他的哭聲一停。

「小哥哥,你怎麼了?娘說天涼了,讓嬤嬤來送暖被子,怕你蓋不暖呢,你躲在被窩里,是不是冷了啊?」

呂芝瑩年紀小小,但已是口齒伶俐。

原是古嬤嬤听到姜岱陽的哭聲,送了被子就退出去,本想也拉小丫頭出去,想了想,還是讓她留下,夫人看出小男孩身上的抗拒與戾氣,認為讓小丫頭多在身邊有好處。

「走開!」棉被里傳出模糊的聲音。

「你哭了?」

「沒有!」

「你就是哭了,我知道那是有東西跑進眼楮,我爹娘離開的時候,我也常這樣——」

「你——也常這樣?」

「是啊,後來就好了。」

「會好嗎?」

「一定會。」

他那時候一定是傷心到無法思考了,竟問了那樣的傻問題,但小姑娘卻認真回答,沒有一絲敷衍應付。

然而再來的日子並沒有像她說的那樣好,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暴脾氣,常被養父處罰,為了逃避處罰,他多次偷偷爬到樹上藏起來,這是他在老家時做最多的事,讓討厭的奴僕怎麼找也找不到他。

日常的某一天,他以為自己躲得很好,沒想到呂芝瑩居然找到他,也爬上樹來。

他嚇了一大跳,一不小心就跌下樹,好在前一晚下雨,泥土濕軟,他成了半身泥人,臉頰跟手臂則被樹枝劃破幾道淺淺的傷。

他很氣她,抬頭望向她嚇得發白的小臉,狠狠一瞪,甩袖跑了。

他回到房里沒多久,她就咚咚咚的跑進來,那時他正在浴桶里,知道男女有別,就要把她趕出去,她卻伸出小胖爪拿著也不知打哪兒抓來的藥瓶,一把就往他臉上涂,傷口原本有些刺痛,但那一抹冰涼幾乎瞬間就緩和了痛麋。

她眼巴巴的問︰「還疼嗎?」

他慣常裝成一臉倨傲,表情微僵,不知該說什麼。

「不說話就是還疼,我給你呼呼,過去我娘這麼做就不太疼了。」

她陡然踮起腳尖,靠近他,朝他的臉吹氣。

姜岱陽對眼前的呂芝瑩娓娓道來這兩件事。

她的記憶有些模糊,畢竟年紀小,遂搖搖頭,「我忘了,但我記得後來二哥去上私塾的事,爹娘煩惱,因私塾課業不重,二哥又天生聰穎,夫子布置的課業總是很快完成,就開始偷偷往外跑。」

姜岱陽完成課業後,無所事事,她年齡小,只玩翻花,他就偷偷溜出去鬧市,甚至進出茶館、酒樓,反正無聊到哪兒都走了個遍。

而後他長大些,養父就帶著他往自家茶行等貿易市集走,教他經商之事,他自覺厲害,總是駁斥,養父嚴厲愛說教,他又不願妥協,常被罰到祠堂罰跪。

直到後來,養父也將呂芝瑩帶在身邊教導茶務,她學得認真且還觸類旁通,儼然有天賦,對此越來越感興趣,主動要求學習更多。

他覺得無趣,又覺得她太過正經想鬧她,卻被她認真斥責。

他其實也生她的氣,幼年時,他總听父親說士農工商,在權貴官員眼中,商就是最底層的存在,因此他在學習商務上,態度是不認真的。

見她日以繼夜的學習那些枯燥的茶知識,他又覺得不該輸她,于是也悶著頭逼自己學習,但耐心與脾氣從來不是他能克制的。

後來才有他一氣之下離家出走的事,那一夜,其實已有一世之隔了。

近年來,他特別珍惜與方家人在一起的時光,不過再不舍也該離開了。

大魏皇朝海禁多年,將在三個月後解了禁令,他必須早做些準備,接著還要前往海外,開始創造他的海貿商業王國。

「二哥自小就不安于室,出遠門後定是天南地北的到處跑。在外不比家里,二哥一定要小心。」

「好。」他微笑。

呂芝瑩輕咬下唇,神情變為更認真,「二哥,我不管你成就如何,你一定要捎信報平安,若是有需求或要幫助,也別強撐著,就回家來,凡事我們一家人都是可以商量的。」

他知道她是擔心他,「好,我一定會做出成績來,我可不能輸你。」

這兩年,她成為一等茶師,能精準辨識各種茶品的味道,對各種名茶制作的流程、歷史脈絡、品種認識如數家珍,可她仍不滿足,能為一種新茶親赴茶山,近距離與茶農交流請教,提昇自我的配茶功夫。

「二哥是在笑話我嗎?」她有點窘迫,知道自己在茶這事上著了魔,連不苟言笑的葉瑜都說「所謂學海無涯,你在茶事上的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無人能敵」。

「當然不是,但我要做得比你更好,你可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我的夢想?」

呂芝瑩微笑點頭,這段記憶她倒是記得很清楚。

那時她差不多六、七歲,小小少年拍著胸脯道︰「我的夢想是要開大商行,分店要遍布大江南北,上到京城,下到江南,不不不,運塞北西域都會有我的商行,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

「好,我相信二哥,二哥要好好努力。」

「那是一定的,我一定會做本朝第一的大皇商。」

姜岱陽也記得,當時的她梳著兩個團子,一身鵝黃海棠絹花,比陽光還要燦爛。

如今她烏黑發亮的發絲半束,插上茉莉發髻,眼如星,唇若櫻,一襲粉紅色襦裙,窗外陽光灑在她身上,在她身上圈出一道金光,這也是他這些年來放在心坎深處最美麗的一道白月光。

他深吸口氣,示意在旁侍候的袁平、曉彤、曉春都出去。

袁平自然是听話,曉春、曉彤這一年來見二少爺行事進退有據,也跟著出去了。

莫名的,呂芝瑩看著他專注而熠熠生輝的黑眸,心便提了起來,「二哥有什麼話要私下交代?」

他黝黑的眼眸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緊張,聲音緊繃帶著點沙啞,「一年多前對你告白的情意,至今不曾改變。」

室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

她怔愣無語,呆呆看著他。

姜岱陽知道自己嚇到她了,不由得苦笑,「過幾日我就要離開了,沒個三年不會回來。」想到上一世大哥跟葉瑜修成正果,而她仍小姑獨處,他便覺一陣心疼,深吸了一口氣,凝睇著她,「我想說的是,如果這兩、三年你沒有嫁給大哥,那麼,在我回來前,也別應了他人婚事,可好?」

她一愣,婚事不是她能主宰的,叫她怎麼回?

「我會努力的做,做很多對的、好的,值得讓你選擇我的事,好嗎?」他一雙黑眸彷佛閃著光,含著許多東西,更有坦然的情意。

呂芝瑩緩緩垂下眼睫,一年多前,他是青澀少年,如今單就氣質、行事,連養母都說他變化極大,她私下曾以為是她的拒絕讓他改變,也以為他已放下這段感情,可顯然她是低看他這份感情了。

「就算安我的心,你是大哥的童養媳,若成了大嫂,我就放下,如果沒有,等我回來?」

他口氣無法再從容,擔心他的重生會不會造成什麼變化,然而他不能留在她身邊一事無成,他要變成大富商,給她最大的幸福。

呂芝瑩也不知終身該許給誰,她對二哥曾有好感,但這點好感在他表現出驕傲霸道,內在自卑脆弱又處處惹禍後,就逐漸消失,更甭提那一夜,他無謀求娶,要她無名無分跟他私奔,要她拋卻養父母栽培之恩,做不孝不義之人,他哪來的顏面求她離家?那個當下,她更清楚了他絕不是她想要依戀、共度一生的良人。

然而,在那一夜之後,他改了,近年來他甚為守禮,再也沒有那似有若無的曖昧行為,卻在今日重提往事……

她知道他並非說笑,相反,他坦然認真,那雙漂亮的眸子清澈如高山泉水干淨透亮,她的一顆心竟不由自主的怦然狂跳起來。

「你沒說,我便當你默許了。」他輕聲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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