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情娘 第十一章
第六章
建安十三年八月,荊州牧劉表因病逝世。
蔡夫人及蔡瑁非但未向身處江夏的長子劉琦,及新野的劉備報喪,更假立遺囑,廢長子劉琦,改立蔡夫人所生之次子劉琮接領荊州牧史。
蔡夫人原先便對劉備心生提防,更有相害之意,劉表一死,等同切斷荊襄對新野的庇佑及連系。
加上劉琮稚齡年幼,事事听從屬下及母親、舅父所言,準備將荊州拱手讓予曹操,獻上降書,霎時,劉備軍完全陷于進退兩難、雙面包夾的險境。
眾將進言劉備,先殺劉琮及蔡氏,取了荊襄,以拒曹操,但劉備仍鑒于劉表昔日恩德,不願為此失義之徒。
眼見曹兵逼進,劉備及眾人僅能棄新野,移師樊城。
新野十萬余百姓盡隨劉備而退,一時之間,樊城人滿為患,樊城各戶人家分別收留新野老弱婦孺,其余住不下的,只得紮營戶外野宿。
深夜,靜寂。戰火炙燒前的安寧。
「曹操兵分八路而來,樊城非守戰之地。」
「軍師,這該如何是好?」
諸葛亮攤開軍事地勢圖,指尖由圈注「樊城」的丹砂紅點,筆直移至「襄陽」︰
「棄樊城,進襄陽。」
言談中,雖以「進」字陳述,實則,是要劉備做下「佔」的決策。
「……劉琮賢佷已將荊襄獻予曹操,他會願意開城門,收留我們及十萬百姓嗎?」
「獻是獻了,但曹軍未至,倘若劉琮尚念舊情,共敵曹軍;假如他執意不願救援,主公毋須再念仁義,鐵下了心——佔領荊襄。」諸葛亮臉龐年輕致俊,斂起最後一抹笑容,目光炯然,語氣既輕,且堅定。
「這……」劉備又遲疑了。
「主公,軍師所言正是,這也是唯今之計呀!」麋芳、麋竺等參謀,亦隨聲附和。
「大哥勿再存疑,想想新野樊城數十萬百姓吧。」正當劉備優柔寡斷,退意萌生之際,關羽立馬進言,抱拳半跪。
劉備環視眾將,最後,僅能輕嘆︰
「好吧。子龍、翼德,明日命士兵四門張榜,若樊城百姓有願隨者,一並退至襄陽;若不願,便留在樊城吧。雲長,你先往江岸整頓船只,近期之內,棄城渡江。」他分別交代眾人。
「大哥,帶著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咱們怎可能跑得過曹軍鐵騎兵?」張飛大嗓嚷嚷。
哪有人沙場作戰,還拖著一大群老弱婦孺,這根本打都甭打了嘛!
劉備按壓發疼的額際︰「曹孟德曾命元直到樊城來招降,並言明,若降則免罪賜爵,若不降……軍民共戮,我不能棄百姓于不顧。」
曹操向來是說得出,做得到的鐵腕霸性,極有可能在兵臨樊城時……誅滅無辜生靈,殺雞儆猴。
「這國賊!」張飛啐了一聲︰「真想教他嘗嘗俺丈八蛇矛的厲害!」
「過得了這一仗,以後有的是機會。」關羽撫著長須,面容肅穆。
看來,今夜過後,將是一場奔波的硬仗,等待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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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文一出,泰半以上的樊城百姓,亦願跟隨劉備軍隊前往襄陽,人人整裝待發,勤于打包家當。
「又多了好幾萬人……這下子,曹孟德說不定用『走』的,也能追趕上咱們。」張飛乘馬,與趙雲並行于樊城內,見百姓忙碌的積極舉動,語氣听得出數分埋怨。
「總不能棄百姓不顧,任其面對曹軍未知的懲治,是不?」趙雲回道。
雖說戰事不應當擾民,但遙想初平元年,曹操為報父仇,大舉興兵,東征徐州陶謙,一入城,大肆屠殺百姓,鮮血染紅每分每寸的黃沙,堆積的尸體,足足填塞了泗水。聞者無不對于曹操的凌厲狠辣,咬牙切齒。
曹操確實為世之梟雄,多謀善斷,但他的霸業,建築在太多無辜百姓鮮血上。
「要是曹操追兵一到,俺不信他會等百姓左右排排站好,好心避開百姓安危,只追著咱們軍隊跑,還不是刀起頭落,哪管砍斷的是誰的腦袋?」張飛仍是不滿。
翼德所言不無道理。三千兵馬,數十萬老弱百姓,若當真與曹軍正面對峙,又要殺敵、又要護民,難上加難。
兩馬行至商鋪街巷,正巧瞧見繡坊當家陳氏,肩背竹簍而出,簍中盛滿各式染料植物,紅花、茜草及蓼藍之類。
趙雲下馬,揖身︰「夫人,繡坊也在打點離城所需之物?」
陳氏輕笑搖頭︰「不,我們不走。」
「為什麼?」他愕然。
「走,會遇上何事,誰也料不到,既然如此,不如留在家鄉。最好及最壞的情況,我都打算過了,一是維持現狀;一是引頸就戮……」陳氏的口吻,帶著認命。
亂世人,自有亂世生存之道,既遇之,則安之。
老天爺早已謄寫好每個人的命運,若明日該亡,也不會留人到後天。
經歷太多回生與死,陳氏倒是相當豁達。
「其余的繡娘,我都打發她們離開了,要去要留,我不干涉。」
「繭兒姑娘呢?」即使心中早有答覆,趙雲仍是問道。
「留。」短短一字,簡單明了。
留?!
她決定要守在樊城這個戰火將至的險地?!
「夫人,全樊城百姓幾乎盡隨我們而退,到時一座空城僅有你們娘倆,這……」趙雲不免驚慌。
他見過太多太多屠城慘況,即便未必會喪命,所面臨的對待……他完全不敢往下想。
死,何其容易;生不如死,才是煉獄。
趙雲所擔憂的事,陳氏並非沒考慮過,但她依然搖頭︰
「繭兒不走,我也不會獨獨棄下她不顧,與軍隊一並離城,我試著說服她,但繭兒心意已決。」
「她理由為何?」
陳氏不答腔,默然。
醞釀在胸腔的不解及心慌,讓趙雲拋下張飛及陳氏,再度來到繡坊外。
竹籬間繞生的朝顏花,開得正茂盛,淡淡紫藍的花朵,點綴一片熱鬧。
似繭與寄宿繡坊的新野婦人交談,幫忙摺整衣裳及物品,收拾打包。
一旁,數名孩童天真無邪,毫不懂戰事將興的可怕,兀自嬉笑追逐,在竹架曝曬的各色布帛下穿梭,玩起游戲。
「殷姑娘,你當真不與劉皇叔軍隊一起退離嗎?」新野婦人問著她。
「不了。」似繭一貫恬淡回笑。「多帶些干糧,孩子們不用擔心餓肚子,一路上,多加小心。」
「你這樣的姑娘家,獨留在樊城,我真擔心……萬一曹兵——」
「我既無天仙容貌,雙腿又不便,曹兵應該不會為難我這般無害之人。」似繭輕拭額間薄汗,將打包好的行囊遞交給婦人。
「你太不懂男人的惡質本性,他們一入城,能搶的、能奪的,豈可能唔——」婦人來不及發表高論,便教人打斷。
調皮孩童抖落竹架,曝曬的布紗打散一地,而她及似繭,正巧坐在五彩布幔下,兩人瞬間被掩埋其間,所幸布料輕軟,才沒受傷。
兩雙揮動的柔荑,試圖要撥開布纏,一波波的掙扎,將布幔拍打得一如五彩色浪,孩童瞧見了,笑得樂不可支,渾然不知自己闖禍。
豁然伸來的援手,輕易抽開數條綢紗,為兩人解困。
一條紅色綾羅,恰巧勾纏在似繭發間的簪釵上,無心拉扯,引來她細聲呼痛。
大掌一震,立即停下扯布動作,先替她解開發間的相互纏繞,因為緊張、因為心急,而顯得格外笨拙,一時之間,長指竟對抗不了小小簪釵和布幔。
透過紅綾的朦朧,似繭瞧見了染上赤彤色的趙雲,在她瞳仁間放大……
木釵與布條終于成功拆離,他輕手掀起那條覆蓋于她頭臉的紅綾,灼然的目光定住,動也不動。
原來,她染上艷紅色澤後,竟散發這般炫惑人心的溫暖,及……嫵媚。
殷似繭本以為,閃動在他瞳間的火光,全是紅纁紗的蒙蔽作用,但除去了它的阻隔,那兩簇熒熒熾焰,仍瓖嵌于深邃黑眸之中。
而她,被深深望進那沉潭內,倒映其上。
這種目光所代表的涵義,她不明白……
周遭的頑皮孩童以為,對視的兩個大人,正玩起辦婚禮的游戲,全都拍手嬉嚷,繞著他們轉圈圈,雀躍吆喝︰「掀蓋頭、掀蓋頭——」
「不對啦,要先拜天地!」另一名年歲較長的紮辮小丫頭出聲,糾正錯誤「步驟」。
「夫妻交拜——」幾個娃兒完全不理睬紮辮小丫頭的話。
「還沒有拜天地啦!」紮辮小丫頭猶不死心,堅持己見。
「送入洞房!」直接跳到最後一個、也最重要步驟。
殷似繭哭笑不得,投給婦人一記哀哀眼神,借以求助。
「別胡鬧,去去去!到別處玩去!」婦人驅趕這群起哄小毛頭,眾娃一哄而散,跑往竹籬外,一會兒便瞧不見身影。
「趙將軍,這些布帛……」似繭蠕唇,輕聲請求,盼望趙雲主動提供幫助,解開這片惱人紗浪,此刻的她,雙手被各色綢紗包裹糾纏,一時掙月兌不了,看來好不狼狽。
趙雲果真開始「動手」——取下覆額紅綾,雙臂繞到她身後,靈巧打上一道結,將她牢牢綁束,連帶裹身的數色綢紗,全纏在她身上。
「你——」她驚呼,他……他在做什麼?!
婦人見狀,急忙指著趙雲罵︰
「大膽惡徒!你是哪里來的登徒子!快些放開殷姑娘,否、否則我一狀告上劉皇叔那,叫關張趙三位將軍來處置你!」殊不知,眼前這男人,正巧名列「關張趙」之間。
婦人是屬于落敗型惡犬,只敢遠遠咆哮,尤其面對他這種身長八尺,看來壓迫力十足的武將,壓根不敢靠近半步。
趙雲冷眸一掃,婦人忙捂上嘴,以動作否認方才出聲威嗆的人是她。
她不是孬種……她這叫……識時務者為俊杰!
「談談好嗎?」他低首,貌似彬彬有禮,詢問著似繭的意願,卻不待她點頭與否,長臂抱起捆縛五彩絲綢間,動彈不得的她,往繡坊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