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情娘 第三章
兩個八尺長人硬塞在小小屋舍,壓迫感十足。
「對不住,別擋光,好嗎?」似繭皺起蛾眉,兩道黑影在窗欞前一動一退,阻擋日照,也弄花了她的視線。
兩個男人很听話,向左大跨一步,避開暖烘烘日芒,張飛下顎朝似繭方向一努,以眼神詢問趙雲——就是這小丫頭?
趙雲頷首。
張飛光瞧見一顆黑不攏咚的腦袋瓜子,始終低垂,壓根看不清尊容。他只好改瞧繡架上的絹品,一副監賞的師傅模樣。
張飛搖頭晃腦,巡視繡畫一圈,直勾勾定在繡畫某角,倏地開口︰
「子龍,你覺不覺得,那塊山峰繡來怪怪的?」張飛向來直腸子,嗓音又大,這山河圖美是美,但不夠寫實,山峰太夢幻,近乎不可能存在。
話甫出口,只見似繭指尖一僵,停頓下所有動作。
趙雲心底暗自叫糟,速速拋給張飛一道「請你閉上尊口」的眼神。
張飛猶無自覺,拉開嗓,繼續高談闊論︰「小姑娘,不是俺老張要說,你恐怕得多瞧些山水,空閑時多游游山、玩玩水,出去城外跑跑跳跳,踩踩真實山路,踏踏草地——」其後的所有字句,被趙雲厚掌用力捂蓋掉,硬是將粗魯人拖出繡坊。
張飛一臉蠢樣,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甫出繡坊,急急追上轉頭離開的趙雲,嚷問道︰
「俺、俺說錯什麼了嗎?喂!子龍,你告訴俺呀!」
趙雲側著面無表情的臉龐,對張飛的大嗓門毫無反應。此時,充塞腦海之中,是那張覆在微亂青絲下,略帶愕然及失望的臉蛋。
翼德無心言辭,怕是傷害了她。
她是如此用心,想繡出最好成品,就他數日來靜觀慢瞧,她總是細眉淡蹙,每下一針,咬著唇的貝齒,便會加重數分力道。
有時停針在行雲飛鳥之上,瞳仁間閃過遲疑,她疑慮著自己想像中的山川風物,再高明的針法,也無法繡出虛構成形的實景。
而這些不確定,全因她的腿疾……
她不為雙腿殘疾而失落,卻為了繡品,產生如此惶惶然的失措。
翼德居然還要她多去外頭跑跳?!
雖說不知者無罪,但這種說詞,無疑是補人一刀!
趙雲微惱地揉擰眉心,神色凝重。
「子龍?」五指試圖挽回趙雲注意力,在他面前搖晃擺動。奇景呀,明明雙眼睜開,居然還能空空茫茫,對一切視若無睹。
「趙子龍?!」五指弧線越晃越大,速度也加快數倍。
他甚至能想像,她手執剪子,將絲縷一線線重新拆下,黯淡的模樣……
「常山趙子龍!」五指終于失去耐心,直接拍上趙雲額心。
趙雲猛地回神,驚覺自己失態。
廳中每道目光皆趣然注視他。半刻之前,他才與張飛來見劉備。
「抱歉。」趙雲暗自壓下心頭雜亂思緒,歉然道。
對趙雲難得的失神,眾人也不加怪罪,劉備向單福揖手︰「軍師,您請接著說。」
單福收回笑覷趙雲的眸光,唇角仍不住餃笑,正正臉色︰
「此次,曹仁退兵回許都,曹操必自領大軍來攻新野,所幸臘月將至,天寒糧缺,我料曹操會待到春暖正月才出兵。」
這也正巧給予他們一段緩沖養兵的好時機。
單福續言道︰「雖然這次戰勝,但也不能有所怠惰。主公,咱們可領眾回新野,趁此機會,訓練調養兵馬。」
劉備沉吟,也覺單福之言有理︰「二弟三弟,明日點兵,就照軍師之言吧。子龍,你引一千軍留守樊城。」
「是。」
劉備執盞,大呷一口,眼神落向趙雲,也為他臉上異然的沉思所好奇,不由得興起探听興致︰「子龍,你的失神……不會正如翼德所言吧?」
「啊?」趙雲不解。實際上,先前劉備與其他人交談了些什麼,他幾乎沒听入耳內,自然不明白劉備口中所說的「翼德名言」。
「翼德說,你全副心思都放在那名繡娘身上?」劉備朝他眨眨眼,一臉「我已經知道你干了啥事」的狡黠。
「啊?」趙雲驚訝更深。
「翼德所言,果真不假。」劉備由趙雲的反應中,肯定了這件事。
「慢!」趙雲半舉右手,試圖制止︰「主公,您——」
劉備狀似嘆息︰「兵士們也常埋怨,找不著子龍將軍,結果咱們子龍將軍耗在繡坊里,甚至不惜與好兄弟們翻臉,可憐三弟白白承受咱們子龍將軍不怒而威的峻顏。看來,我輩軍中就快少了員猛將,唉……」劉備不忘撫心痛呼,仰天長嘆,嗚呼哀哉。
趙雲一頭霧水,劍眉益發緊鎖,听見劉備最後那句嘆息,罪名恁重,讓趙雲立即抱拳而跪︰「子龍絕無此心!雖然我常往返繡坊,但絕非怠忽職守,那全是利用空暇——」
他來不及更多自白辯解,數道豪邁笑聲,打斷他嚴肅認真的字句,其中,以張飛巨雷嗓最為清晰。
「大哥,瞧你將子龍嚇出一身冷汗,你下的罪名,過重了些。」關羽拂著黑亮長髯,露齒笑言。
趙雲一臉茫然看著關羽。
「主公,別逗他了。子龍性格認真嚴謹,等會來個『以死明志』,可不好玩了。」單福也出聲,為趙雲解危,只是臉上笑痕深刻,倒不如他嘴里說得善良。
趙雲二度疑惑,轉向軍師單福。
「真好玩,頭一回見子龍這模樣,哈哈哈……」張飛樂不可支。
趙雲三度緩緩側頸,眄睨張飛,最終,慢慢回到笑意盎然的劉備臉上。
他被耍了?
終于在眾人笑完一輪,這四個字,才浮上趙雲腦中。
劉備起身扶起趙雲︰「子龍,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你別在意。我知你向來自律,更不可能因私忘公,命你留守樊城,也是看重你的毅然及恤民,與繡坊那名姑娘,絕對扯不上絲毫干系。」就算真有,只不過是順水推舟,瞧瞧子龍會不會與那名繡娘……迸出熾焰火花。
他心月復大將中,二弟關羽雖然藝冠群雄、忠肝義膽,但性子剛愎,略嫌過傲。三弟張飛性子耿直,卻暴躁易怒,尤其喜好杯中物,偏偏酒品不佳,往往酒後失態,鞭打士兵,幾年前甚至為此一惡癖,將徐州拱手讓予呂布,真令他百般憂心……翼德終會因酒而害。
獨獨趙雲,文韜武略皆俱,擇良主而侍,忠義不貳,雖非昔日桃園三結義,劉備視他亦如親弟。
劉備語調一轉,說得俏皮︰「不過,你若當真喜愛那名姑娘,我倒是樂觀其成。」
「主公,你們……」他當真哭笑不得,尤其自己變成眾人戲弄對象,這感覺,更令人唏噓。
「你別否認,不然你勤快朝繡坊跑個什麼勁?」劉備晃晃右手食指,一副不听趙雲解釋的耍賴模樣︰「別告訴我,你當真想學女紅?」子龍還是執銀槍時英姿俊挺,拿繡針恐怕有些不倫不類。
「翼德究竟都加油添醋胡說了些什麼?」忍不住斜瞪張飛一眼。
「沒什麼。不過其他士兵說得不少。」劉備笑容好無辜︰「士兵說,要找子龍將軍,請直直往繡坊去,人十成十就站在里頭,而且,情深深,意重重,注視著小繡娘。」他特別加強「情深深,意重重」這六字。
原來東家長西家短,不只是三姑六婆的專長,何時開始連主公、同袍兄弟及士兵,也不甘寂寞地湊上一腳?趙雲暗忖。
「子龍,你還是自個招了吧。」張飛哼笑兩聲,語帶恫嚇威脅。
招?招什麼?招他當真想學娘兒們玩意嗎?
久久,在四雙期盼的炯炯目光中,趙雲淺淺嘆口氣︰
「連我自身……都還弄不清楚心中思緒,你們要我招什麼?」
他也曾以為,自己僅是對于征衣繡字的姑娘略感好奇,一開始的確如此。
直到見著她的面,話也沒談上五句,有時靜駐于她身後,不曾交談的尷尬,仍舊遏止不住,想看見那張清然臉蛋的念頭。
她散發著……一股令人心靈平靜的恬淡特質,像微暖燭光,不耀不煌,卻吸引貪暖的飛蛾,投身其間。
無法言明的安恬氛圍,讓以戰場為家,以槍為枕的他,產生了渴望靠近的莫名心理。
只要站在她身邊,就能讓無影無形的安詳,籠罩全身,舍不得移開步履。
趙雲暗自輕笑搖頭,他怎將似繭與燭火兩相比較?
她,應該更像寒梅,色淺味香,在風雪中,努力綻放。
「我就說,子龍那麼遲鈍,怎可能突然開竅?」劉備偏著腦袋,朝金蘭兄弟擠眉弄眼。
張飛投給趙雲一個「手下敗將」的同情眼神——雖然他外貌不若子龍倜儻,好歹遇到所愛女子時,不顧她是曹營軍將夏侯霸的堂妹,照常娶之為妻。論武藝,趙雲與他、關羽並駕齊驅;可論愛情,趙雲只有跟在後頭喘的分。
「若無人在後頭推他一把,這輩子,子龍恐怕很難娶妻生子。」關羽也發出一陣惋惜,連帶同情搖頭。
「沒關系,到時俺出借幾個小家伙,讓他嘗嘗當義父的滋味,過過干癮。」張飛一副慷慨大方的模樣。
「這主意好。」單福啜口酒,湊上調侃一腳。
「麻煩你們顧一下當事者尊嚴好嗎?」趙雲看眾人你來我往,一句句談論著他,完全不當他存在,品頭論足、指指點點。
真難想像,這些個長舌公,是叱吒沙場,威風凜凜、姿顏雄偉的名將?
他無奈的口吻,惹來更多訕笑奚落。
「子龍呀,雖然你說自己還厘不清心中思緒,但對你而言,那繡娘絕不單單僅是繡娘,是不?」劉備見趙雲欲開口時,攤掌制止,續道︰「除了公務戰事,何時見過你投注心力在其他事上?」
連他乍聞趙雲一反往常地來回繡坊,也著實驚訝不已,才忍俊不住,逗逗生性正直嚴謹的趙子龍。
趙雲無法反駁,因為劉備所言,正中他心底忽視的聲音。
「不過……那名繡娘心思又如何?你的舉措,會不會造成她的困擾?」劉備問道。
趙雲怔忡半晌。
是呀,他只顧及自己,卻從不曾想過,她是否認為他的出現礙事?又或者,她完全視他如無物?
他細細回想著,每當他踏入繡坊時的情景。
低頭針黹的姑娘,背著光,窗扇迎入明亮,日芒瓖嵌薄淡金煌,裹在她縴細周身,他朝她走近,立于她後側,她仍未抬頸,直至片刻,陳夫人上前與他招呼,她依舊專注。或許是長時間專注于絹帛之上,偶爾,酸澀的眸子會無心想遠眺窗外,此時不經意四目相交,她的眸間,朦朧得像染上了層輕霧,白白淨淨、毫無雜質的氤氳。
那時,她眼中所見的他,究竟是何種模樣?
驚鴻一瞥,似秋水清湖的黑瞳移開,落回繡台間。他無法探知更多,心頭卻隱約失落惆悵。
他想在那眸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映照其上,他想——
看到自己成為那雙瞳仁間,唯一的專注。
這念頭,令他悚然一懼。
他從不曾對任何人事物,產生過如此獨佔的想法,超出他所曾領受的程度……